张小满
母亲的新工作是在路边接了一位大叔的传单找到的。大叔姓姚,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姚大叔后来成了母亲的主管,被称作老姚。他来深圳已经二十多年了,用在深圳做保洁赚的钱帮儿子买了房子,现在则是给自己赚养老钱。
传单上写:政府单位保洁,2800元一个月,无加班,不管吃住,法定假期正常。
正月初七,阳光很好。我带着母亲去见老姚,他站在政府大楼的门口迎接我们。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套装,上衣中间的一粒扣子摇摇欲坠,皮鞋看着鞋帮和鞋底即将分离。一看他就是一个常干体力活的人。他乐呵呵的,带着我们一路扫码,经过安保,进到地下一层。跟商场相似的入职流程,我帮母亲很快签好了。母亲正式入职,成为政府大楼保洁的一员。
母亲的岗位是给其中两层办公楼打扫办公室里间、走廊和厕所卫生。两层楼,加起来有近50个房间。要打扫收拾垃圾的时候,母亲要先轻轻敲门,再进去。经常有人跟她说谢谢,还有人跟她说,阿姨,先不用扫了,母亲便安静地退出去,然后带上门。
第一天下班,母亲回家跟我说,这次的工作比上次的“自由”,感受要好,或许也因为是公务员办公楼的原因,人都比较礼貌。
每天早上七点上班,晚六点下班,中午有两个小时休息时间,一个月的工资是2800元。更高楼层大概是有更高职位的领导在办公,工资会高一些,一个月3200元。每周末,保洁员们有一天半休息(一般是周六上半天班)。
一周后,母亲变得坦然。一切跟招工传单上写的一样,这让母亲感到舒心。他们说话算话,不像在商超的时候,请假都请不来——这是母亲有生之年第一次获得有周末的工作。对于坐在家里还能有钱拿,她感到很不可思议。在她以往的生命经验里,都是做一天工才有一天的錢。
保洁们的工作内容是固定的,就是保持厕所、走廊和办公室的清洁。早上拖一遍,下午拖一遍,收两次垃圾,看到脏东西要及时打扫。没有垃圾的时候,时间就属于自己,哪怕发呆也好。在政府大楼里,没有人监控她,也没有人让她必须时刻保持移动。母亲很喜欢这种“小自由”,觉得在这里被人当作人来看,而不是下层的农民工。
时间长了,母亲熟悉了自己的工作,也在工作的空隙窥见了深圳公务员群体各式各样的面孔。
母亲以前以为公务员都很清闲,当官的嘛!在她的印象里,只有很聪明很会经营的人才能做公务员。但这里的年轻人都好忙,忙着写稿子、汇报,步履匆匆。尤其是一旦深圳哪里通报了疫情,他们都如临大敌。保洁都下班了,他们还没下班。
有时候,母亲去打扫,对方头都顾不上抬,像被电脑吸了进去。有一个女孩儿在厕所跟母亲倾诉,她的头发经常大把掉,孩子才不到一岁。她很灵巧,很活泼,经常给母亲一些自己带来的零食。母亲推托,但还是被硬塞了过来。一些被遗弃的日用品,大家也经常都送给了母亲,有的当作垃圾处理掉,有的当废品卖,花瓶之类的,母亲就拿回我们租住在附近的房子。
母亲在办公室的工位底下清扫最多的垃圾就是头发。她也发现,年轻人越忙,工位下清扫出的头发就越多,有的女孩工位下常常一次能扫一小撮。
母亲虽然是“自由”的,但工作时间,她需要遵守规则,不能随便去别的楼层。她常能呆的地方就是厕所旁边的工作间。因此,她常能碰到一些人,他们来厕所并不是真的要上厕所,而是要借用这个空间,处理别的事情。这时候,厕所就成了职场的“避难场”。
母亲印象深刻的是一位中年女领导,她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给孩子的班主任,说到动情的地方,几乎是哭诉。孩子青春期,太叛逆,太不听话了,沉浸在游戏世界,而她希望孩子认真上课,念一个好大学。
女领导高高的个子,很温和,她给了母亲很多东西,一大包口罩,一床小被子,几大包零食水果。每次给的时候,她都说,阿姨,你不要嫌弃,这些东西没坏,你拿回去。母亲还能怎么拒绝呢,她只能一个劲地说谢谢。
也有一个男生,总是肚子不舒服往厕所跑,一呆就是半小时。母亲担心,他是不是工作上的事情做不出来,给着急的。
母亲还偶尔跟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男生聊几句。他每天带一个包子一个鸡蛋做早餐来上班。他从东北考上深圳的公务员,总是很忙,有时周六还来加班。母亲问他,结婚没?有孩子没?了解之后,发现这孩子跟自己儿女的境况差不多,都工作压力大,在深圳落脚很不容易。男孩告诉母亲,自己的父母也做过保洁工作,母亲更觉得亲切。
工作中,细枝末节的苦恼也不少。
相邻两层楼,层与层之间的卫生状况却截然不同。上一层楼的人爱干净,下一层则不然。每天下午三点,母亲要提着一个大垃圾袋去收垃圾,常常下一层楼的垃圾分量是上一层的两倍。有人吃完水果,果核会用纸巾包起来丢到身旁的垃圾桶,有人将垃圾随地扔。
母亲对几间六个女孩坐在一起办公的办公室印象深刻。不论哪次去,垃圾桶里面都是饭盒、茶叶、纸巾,堆得满仓满栋。母亲曾经很委婉地跟她们说,也许这里需要一个更大的垃圾桶。
还有一次,母亲去一间办公室收垃圾,敲门许久不开,就多敲了几次,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一条缝,里面的人探出头来,轻声说,阿姨你晚点再来哦!原来他们在里面蒸煲仔饭,锅碗瓢盆摆一地。不用说,又有一大堆垃圾等着打扫。
另一次,母亲去打扫卫生,她打扫到一个女孩的座位下,桌子旁边有一些纸盒,她问女孩还要不要,女孩说,可以扔了。
母亲把纸盒拿出来放在电梯口,先到下面那层打扫,准备返回再一起收。不一会儿,母亲接到管理处电话,问她打扫卫生时有没有拿女孩的快递,母亲有点懵,她确实没拿,但也只能跟女孩解释,自己只拿了桌子旁的纸盒,并且是跟她确认过了,女孩也没再坚持。
过了一会儿,母亲想想还是感觉自己被冤枉了。她对这种怀疑很在意,又走到女孩所在的办公室,倚在门框上,轻声问她,美女(这个称呼是来深圳后学会的),快递找到了没?女孩说,是自己大意了,掺杂到桌上一堆东西里去了。
母亲又跟女孩解释了一遍,自己不会乱拿别人的东西。此后,母亲每次去女孩所在的办公室打扫,都能感觉到女孩其实有点不好意思,弄得母亲反而有点过意不去。
母亲最怕的就是她所服务的对象打电话打到管理处,就像外卖员怕差评一样。
如果自己做得不好,她希望对方可以直接找到她,她就在几步路之外的工作间,有需要,她马上就可以去收拾干净,而不是大费周折打电话到自己的领导那里。
但是,越是害怕,越是会发生。一天,母亲突然又接到了管理处的电话,说有一位男士打电话来说自己座位底下弄脏了,需要打扫。母亲接到电话后去查看,原来是下雨天,他脚上沾的泥巴零零散散落在了地板上,其实是很小一块,他用纸巾擦一下即可,但他却打电话给了管理处。
母亲不能理解,这种举手之劳为什么需要惊动一位保洁员的上级。她有些生气,但还是忍住了,拿着拖把,将地板拖了。
拖完后,她对这位男生说,帅哥(也是她来深圳后才学会的叫法),后面再有地板脏的时候,你直接来找我就行了,我不在楼道,就在工作间,几步就到了。但她还是笑着说。
母亲通过办公室门上的标志牌确定里面人的职位。她认识了各种各样的“处长”(这并不代表是真实的职位,母亲都称呼他们为处长)。
其中一个处长是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人,瘦瘦的,云南人。母亲正月去上班的第二天,处长就给了她一个20块的红包,这也是母亲第一次领到广东的“利是”。后来母亲常去打扫,就熟悉了。他很爱干净,垃圾桶里只有一些差错稿子的废纸。每次母亲去打扫的时候,处长总说,阿姨,我这里不用打扫。每次来新公务员入职,都是这位处长带着一个个办公室介绍,让新人适应环境。
四月的一天,星期六,处长一个人在加班。母亲正在打扫走廊,处长看到了。
处长说:“阿姨,今天星期六,你咋来打扫卫生?”
母亲说:“处长,你今天咋也来加班?”
处长说:“我今天有点事,也来加个班,加一两个小时就走。”说完,处长转身回了办公室,不一会儿,他拿了个红包递给母亲。
“阿姨,你挺辛苦的,我给你一个红包。”
“处长,我不要,这是我们的职责。我没有什么能给你。”
处长非要给,母亲无法拒绝。处长可能把母亲当成养老没保障来深圳拼命的苦命人了,虽然事实确实如此。
“谢谢你的红包。”打大半辈子工,母亲从没遇到这种事。“真是好人。”母亲心里想。母亲怀着感激和歉疚收下了红包。在她心里,她欠了处长很大一个人情。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经常看到处长的女儿半下午会来办公室写作业。
有一天,母亲下班回家,对我说,想把家里的云南薄皮核桃送一瓶给朋友。我很好奇,母亲居然在政府大楼交到了朋友。她告诉了我,处长女儿最近在大楼里写作业,想要把早前那份人情还回去——核桃小孩子可能爱吃。
第二天下午,母亲打扫到处长屋里的时候,看到处长女儿也在,她拿出了核桃。处长一开始拒绝,母亲说只是想着孩子可能爱吃。处长接过核桃,说,那我就拿着吧,谢谢阿姨的心意。即使这样,母亲仍然觉得还是亏欠了处长,无亲无故收了别人100块钱红包——她的道德观念就是这样,不能亏欠别人。
还有一位处长,是个广东人,总有很多人去他那里谈事。处长有五十多岁,很瘦,面相和善,笑嘻嘻。母亲说,他就是个官样子。往往,母亲去他那里打扫的时候,垃圾桶几乎没有垃圾,地板也干干净净。有时候早上去打扫,会撞见处长自己在擦桌子、书架和沙发。母亲能做的就是把他的垃圾桶洗得更干净。
有一天,母亲斗胆问处长,深圳的房子为什么这么贵?母亲说,自己的儿子谈了广东的女朋友,却买不起房,焦虑得很。
处长安慰母亲,不要着急。“在深圳连公务员都买不起房,别说打工人了。慢慢来吧!”母亲心里松了一口气,好像得到了一些安慰。
母亲也遇到过烟瘾和茶瘾都很大的处长。有一位看起来快退休的大叔,他一个人一间办公室,门上也写着“处长”。他的电脑总是处于屏保位置。有时候母亲打扫到他那里,两人还唠唠嗑。处长有一个大烟斗,桌上和地板上总是有烟叶碎末和烟灰。他也爱喝茶,垃圾桶里总是堆满茶叶,茶锈斑斑。他笑着告诉母亲,自己快退休了,也没有太高的学问,年轻的时候运气好,就进到了现在的单位,一辈子就有保障了。他看起来不忙,经常有人找他签字。这可真是应验了一句话,人的命运也是跟时代进程紧密相关的。
母親对这些深圳的处长们,印象都不错,跟她脑子里刻板的有威严的官员形象很不一样。
我问母亲,在政府大楼的时候,对公务员群体有什么印象。母亲说,她没有遇到过一个正在怀孕的年轻女性,也没有遇到过一个胖子。他们都很友善,没有戾气。
广东,特别是深圳和广州,被外界印象为遍地隐形富豪之地。最被人玩味的其中一个段子说,在深广,如果你遇到一个保洁腰间系着数量可观的钥匙,那他可能是家财万贯的“包租公”“包租婆”。他们刻意低调收起财力,踏实本分地劳作的故事,组成了外地人对广东的富庶想象之一。
实际上,母亲在政府大楼遇到的同事们大多都要打几份工。遇上这样的“富婆” 保洁阿姨,还要等到她在深圳呆得足够久的未来。
一位云南来的阿姨,比母亲还大两岁,一天要上三个班,早上七点去政府大楼,做办公室清洁;
中午休息时间,她去附近一个固定的中产家庭做家政;
下午六点下班后,她又赶去附近一个单位给十几个人做晚饭。加起来,一个月的工资超过一万块。她一个人来深圳已经十几年了,交了社保,六十岁后可以拿退休金。前几年她当了奶奶,同乡的老人,一般会选择回老家带孙子,但她不愿意,而是每个月出两千块给儿子,让儿子找保姆照顾孙子。
她的大部分工资用来接济儿女,一部分存着。现在,和老乡们合租在附近小区,一个月租金一千左右。云南阿姨有着和母亲差不多的口头禅:老了,挣点钱自己花,帮不了儿女,也不能拖累儿女。
这里的保洁员有一些可以被描述的共同点。他们看起来瘦弱,面色黝黑,来自广西和云南的居多,五十岁到六十岁之间。他们通常都沉默不语,或者发呆。也许是不会普通话又不会粤语的原因,对来自陌生人的搭腔,他们通常是回避姿态,或者干脆不理。
即使是作为这些清洁工的主管老姚,他也58岁了。他一个人在深圳打工,老婆在湖北老家带孙子,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在老家需要接济赡养。他的好脾氣常被其他保洁员拿来调侃或取笑,但他依旧乐呵呵的。保洁员们对主管的评价是——老姚是一个好人。
母亲认为老姚是一个勤快的主管,有时候甚至有点主次不分了。他从不偷懒,人手不够的时候,很多活他都亲自上手干,多赚一点儿。也由于作为主管的老姚一天到晚都忙于多干活多挣钱,没有太多精力去管其他人,所以,每天早上打完卡,分配完任务,各自回到清洁岗位后,基本就不会再有人去打扰这些清洁工,再安排他们干一些其他的活。管理处的经理也很少去找保洁员麻烦,开早会的时候总是对保洁员们说,你们辛苦了,只要干好自己的岗位,将来会争取帮忙给保洁员加工资。在这份工作里,母亲感到了被信任。
相对于其他保洁员,母亲显得热情,也相对幸运。她住在我家,我承包了她生活的大部分开支,母亲做保洁挣的这笔钱,她就能存起来作为养老钱。
我后来才知道,政府大楼这份保洁工作,有法定节假日还不好招工的一大原因是这里不包吃住。假期多,钱就相对少。很多来做保洁的老人,他在乎的一是能赚多少钱,二是要包住。如若老人的儿女不在身边,深圳的租房成本他们承受不起。政府大楼里一部分保洁员承包了打扫食堂的活,保洁员们可以在政府正式员工吃完饭后,在食堂吃饭,一日三餐管饱。
给政府大楼扫外围广场的人是所有清洁工里最年轻的,他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虽然嘴里一直嘀嘀咕咕,但表达不清晰,只顾一直干活,有一片树叶也会立马扫起来,像是有强迫症。后来母亲才知道,他是被老乡带过来的,可能患有自闭症之类的疾病,在老家找不到工作。
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深圳这座城市,因为它容纳的是五湖四海的人,所以柔韧性很高。这些来这里工作的保洁员清洁工,他们无法在老家获得经济来源,但他们却被深圳接纳了。
几个月后,老姚被上级调走了,去了华强北一家电子厂负责卫生清洁。母亲没有跟着去,她留了下来。她说,有好几次,管理处领导去检查,表扬她的卫生做得好,她很开心,即使做得好也没有加工资,但她还是感到得到了认可。这种认可,对母亲很重要。
面对并不稳定的环境,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说,在政府大楼工作,让她感到被尊重,认识了不少好心人。母亲做得格外认真,她想着能一直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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