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外抗疫物资诗句精选
目前,全球新冠f肺炎疫情的流行进入了新的阶段,国际上的焦灼形势已胜过国内。在疫情爆发之初,国际社会曾向我国伸出援手,现在则轮到我们投桃报李。中国在向其他国家捐赠物资时,也吸收了当初日本友人在物资上附录诗句的经验,让一些富有中国文化特色的诗句飞往世界各地,这也可以说是复兴中国历史上本有且源远流长的“诗赋外交”传统。其中许多诗句都蕴含着中国与相关国家的交往历史,也寓意着其中的深情厚谊历久而弥新。
“肝胆相照”的中韩邻里情
中国在赠予韩国的援助资源上贴寄着著名韩国诗人许筠的“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诗句,这首诗本身也体现了中国与朝鲜半岛的文化联系源远流长,蕴含着中韩两国人民交往的一段历史佳话,并表达了今日依然同舟共济的近邻相助之情。
许筠(1569-1618),字端甫,号蛟山、惺叟、鹤山、白月居士等。世人常将其比同于李贽。不过就其家世而言,父子兄弟都为状元之才,几乎可类比于宋朝以苏轼为代表的“三苏”了。且在有一点上甚至可能是苏轼羡慕而不可得的,我们一直流传着才女苏小妹三戏秦观的传说,但这更可能只是一个文学演绎,而许妹氏(许景樊,字雪兰)则是历史上的真实人物,诗名曾闻于中华,轰动朝野,令京城的缙绅争相阅读其《游仙》诗篇,还引得不少世家闺秀竞相临摹,乃至柳如是醋意大发的八卦。
许筠于朝鲜宣祖二十七年(1594)廷试文科及第,官至左参赞。他著作颇丰,有《惺所覆瓿稿》《闲情录》《国朝诗删》,以及小说《洪吉童传》等等。《洪吉童传》是韩国历史上第一部谚文小说,前几年被翻拍为电视剧,流行一时。许筠作为朝鲜著名文士,曾先后多次访问明朝,同时也在朝鲜担任接待明朝使节的外交工作。其中,最为中韩两国人民津津乐道的就是他与明朝文士吴明济的交往,此次中国捐赠物资上所附的就是许筠赠予后者的送别诗《送参军吴子鱼大兄还天朝》,全文为:
国有中外殊,人无夷夏别。
落地皆弟兄,何必分楚越。
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
倚玉觉我秽,唾珠复君绝。
方期久登龙,遽此成离诀。
关河路险巇,秋郊方蠲热。
此去慎行休,毋令阻回辙。
东陲尚用兵,海峤日流血。
须冯鲁连子,却秦掉寸舌。
勿嫌九夷陋,勉徇壮夫节。
诗题里的吴子鱼即吴明济,浙江会稽人。他在明万历年间,曾作为徐观澜的幕僚,随明军入朝,帮助后者平定“壬辰倭乱”。吴明济到朝鲜后,除了辅佐军务,也看到当地文学昌明,诗篇颇有不凡之处,恐其绝于战火,同时感慨“昔周官采诗,三韩不与;夫子删诗,三韩不及,远莫致乎”,于是以孔子修编《诗经》自勉,开始收集修编《朝鲜诗选》。《朝鲜诗选》是中国人修编的第一部朝鲜诗集,对中韩文学发展皆影响深远。而许筠便是此事的最大相助者,且受邀为该书撰写过序文。
许筠与吴明济两人,可谓一见倾心,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在两人的诗文中,许筠称吴明济为博雅之士,赞美其品格与才学,吴明济则叹服其状元之才。起初,吴明济刚到朝鲜时,居住于徐观澜的军帐或馆驿中,导致会客不便,使得两人常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许筠的《柬吴子鱼先生》即把这番情义表达了淋漓尽致,诗曰:“野馆荒凉门半开,入帘残月影徘徊。露虫偏向秋林织,今夜故人来不来?”此诗颇有宋代诗人赵师秀“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意蕴,且等待、期盼、着急之情有过之,几乎快要满溢出纸面了。同样,吴明济这边也是如此,曾接连四次向徐观澜打报告,要求搬出去住。最后徐观澜在他死皮赖脸的打磨下,终于允准。吴明济得偿所愿后,直接住到了许筠家里。
就这样,在战火与文学齐飞的日子里,许筠与吴明济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因此,在“壬辰之乱”稍平,吴明济要归国时,许筠为其饯行,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诗。诗中说天穹之下,山川异域,国有中外之别,但人无华夏与夷狄之分。因为中韩同文同种,都生活在汉字文化圈,拥有着相同的文化传承,故没有彼此的分别,更无隔阂。之后连续化用数个中国历史典故,“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一句即转自汉代司马迁《史记·淮阴侯列传》“披腹心,输肝胆”和唐代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等名句,并以此表明兄弟情深。此后笔锋一转,感慨时光荏苒,离别之日不期而至,但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唯有祝子鱼一路平安。诗歌结尾处则表达了朝鲜局势还未彻底转危为安,希望子鱼多向明朝天子陈情,继续给予帮助,自己也将继续勉力奋进。
总体来说,此诗格律谐齐,结构起承转合,内容典雅中正,感情真挚动人,即使放诸于中华诗词中也不遑多让,因此明清时人选编的《列朝诗集》《明诗综》等诗集都收录该诗,而这些也足见中韩文化交流之深、情谊之厚。
“尼莲东流”的中印友谊画面
中国赠予印度的援助物资所贴者为玄奘法师的诗句“尼莲正东流,西树几千秋”。玄奘是举世闻名的高僧、佛学家、哲学家、旅行家、翻译家,是中印友好的化身,也是世界文化名人。他的诗正是中印友好历史的鲜明见证。
关于玄奘的生平事迹,最为著名的就是前往印度取经,归国后在唐太宗的支持下,主持佛经翻译。玄奘虽翻译了诸多经典,但文学创作不多,传世者更为稀见。幸运的是上世纪,我们在敦煌文献里找到了一些材料。敦煌文书S373号中抄写有署名为“大唐三藏”的五首诗歌,虽然关于该署名所指曾引发了一段学术公案,但人们还是愿意相信这个“大唐三藏”就是玄奘法师。五首诗歌中,有两首所写的是有关国内游历的内容,有三首则是出游印度时的见闻。《题尼莲河七言》便是其中之一,全文为:
尼莲河水正东流,
曾浴金人体得柔。
自此更谁登彼岸,
西看佛树几千秋。
这首诗应该是玄奘初到尼莲河时所作。尼莲河,现名帕尔古河,是恒河的支流。相传,释迦摩尼曾在此河中沐浴,然后在距离它不远的西边菩提树下悟道成佛。菩提道场在今印度比哈尔邦加雅城,是世界佛教四大圣地之一。
玄奘从大唐到印度,历经十几载。耗时之久,首先是因为这也是他的修行之旅,全程都是“一路走,一路学”。《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每经一国,必在当地遍访名寺高僧,学习相关经典与理论,停留一年半载也是时有发生之事。除此之外,路途遥远、艰难险阻也是客观原因。关于取经之路,玄奘著有《大唐西域记》一书,后世的《西游记》则是其取经事迹为原型而演绎的神魔小说。虽然取经之旅不像后者所写的那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但艰难险阻也的确非常人所能想象。在历涉千难万险后,玄奘终于抵达了心中的圣地,自然会感慨万千,于是写下了这首诗篇。
诗中说,尼莲河水向东边流淌,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曾经浸沐着“金人”。“金人”是对释迦摩尼佛的指称,佛教传入中国的机缘便有“金人入梦,白马驼经”的典故。《后汉书·西域传》在记述天竺国时,提到“世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即汉明帝曾梦见“金人”,高大庄严,问群臣是何方神灵,有大臣告诉他那是西方的“佛”,于是明帝派遣蔡愔等十八人入印度求法。蔡愔一行在历经万难后,取得经书,并以白马驮之而回到洛阳。汉明帝因此设立白马寺,作为最初的官方道场和译场。
玄奘说尼莲河水浸沐释迦摩尼,令其身心洗净凡尘,最后由此登上了“彼岸”。此处的“彼岸”一语双关,既指释迦摩尼在现实的尼莲河中沐浴后登岸,也指在佛法的“世界”里,他脱离了尘世苦海,登上了“净土”。同时,诗中也在追问,在释迦摩尼开启智慧后,又是否有人得其境界?西边的菩提树摇曳婆娑了数千个的春秋岁月,但从不孤寂,始终会有从远方来的人在此驻步、沉思。
说来也巧,根据《慈恩传》记载,玄奘初到菩提树下时,恰逢僧侣“解夏”,因此远近相聚数千人。在佛教传统里,僧尼于农历四月十五日起应静居寺院三月,谓之“结夏”。圆满完成之日,称为“解夏”,那时夏季结束,秋风送爽,僧人们会云集于法堂,分享自己在闭门修行期间的心得体会。在尼莲河当地,菩提道场无疑会是僧人聚集最多的地方。于是玄奘也在此停留了八九日,与众人一一礼拜,其间论辩,语惊四座。到了第十天,那烂陀寺派遣了四位高僧大德前来迎接,玄奘便与之同去,到达了西行的目的地。此后,玄奘继续在印度游历、修行、讲学十余载,名震五竺。回到中国后,拒绝唐太宗赐予的巨大世俗诱惑,潜心翻译经书,促进了中印文化的深入交流,也为反哺中华文化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云海朝日”的中欧交汇图景
中国在赠予意大利的援助物资上所附寄的是明代李日华赠送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的诗“云海荡朝日,春色任天涯”。这可以说是中欧文明交流史中的一幅美好画卷,带着明朝市井的日常生活气息,又具有跨越时空的浪漫色彩。
李日华(1565-1635),字君实,号九疑、竹懒等,浙江嘉兴人,万历二十二年(1592)进士。起初出任江西九江推官兼瑞昌县令,后来受到谗言,调任河南汝州州同,后转西华知县。其间母亲去世,丁忧在家,便以此居家侍养父亲十余年。再次出仕时,在南京任礼部仪制主事,中途辞官归家赡养父亲。父亲去世,服丧结束后,又出任礼部尚宝司丞。后来向朝廷奏陈革新政事,晋升太仆寺少卿。最终在干完一段差事后,再度辞官归里,不再出仕。著有《恬致堂集》等。从他的人生经历来看,其为人性情淡泊,与物无争。同时,他非常精通书画、文学,藏书数万卷,《明史·文苑传》记载他与董其昌、王惟俭等鼎足而三,“世所称博物君子”。
李日华应该是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于江西任职时结识利玛窦。利玛窦向他展示了许多自己未曾见过的“异物”,两人还进行了“剧谈”,就是天南海北的侃大山,内容涉及西方的风土、政治、宗教、天文,以及利玛窦的来华经历和将来打算。李日华被其事迹与精神所感,于是写下了这首《赠大西国高士利玛窦》之诗。全文为:
云海荡朝日,乘风弄紫霞。
西来六万里,东泛一孤槎。
浮世原如寄,幽栖到处家。
那堪作归梦,春色任天涯。
李日华在《紫桃轩杂缀》一书中记载了他与利玛窦的交往,以及写作此诗的背景,可以说是对此的绝佳注脚。书云明嘉靖年间,利玛窦结伴十人航海漫游前来中国。一行人途经千余个邦国,航程六万余里,耗时六年,才抵达越南,然后转入广东地界。到岭南后,因不适应当地湿热的气候环境,其他同伴相继生病离世,唯有利玛窦得以幸免,并就地居住二十余年,尽通中国语言和文字,估计说的也是广东话。李日华称“玛窦紫髯碧眼,面色如桃花,见人膜拜如礼,人亦爱之,信其为善人也”。
利玛窦展示了玻璃画屏、鹅卵沙漏、圣经经典等“异物”。李日华对那个精巧的沙漏和书籍颇感兴趣,详细记载了它们的特征。前者状如鹅卵,但有沙含于其中,来回颠倒,可以反复漏沙,其作用可以计算时间。西方经典书籍则用金宝镶刻,纸张如美妇之肌,细看之下是使用该国特殊树皮治薄而成。
除此之外,通过侃大山,李日华了解到“大西国在中国西六万里而遥,其地名欧海”,当地有许多犀象虎豹,人们以捕猎为生,但也有稻麦菜茹等种植业。“文字自为一体,不知有儒道释教,国中圣人皆秉教于天主。天主者以为最初生人生物之主也,立庙公祠之”。在政治方面,“国列三主,一理教化,一掌会计,一专听断。人皆畏听断者,而教化、会计独其尊等耳”,即指其中央机构三足而立,但以“听断者”——教宗为首,另有负责具体教化的各级教司,以及征税官。同时指出虽然教宗大权独揽,但非世袭,须由众人推立由德高望重者担任,因此当人掌权时一般都较年迈,且疲于应付各种杂务,人们也不羡慕这事。这些与真实历史中的欧洲政治略有不同,更像是罗马教皇国的格局,估计是利玛窦忽悠李日华,将教廷作为欧洲中央机构,建构了一个可与中国皇帝朝廷制度对照的政治图景。
当然,令李日华最为感兴趣的则是大西国对天文的看法,“其言天地万物之理与中国异,谓天有三十二层,地四面悬空,皆可住人;日大于地,地大于月,地之最高处有阙,日月行度,适当阙处则光为映蔽而食。五星高低不等,火最上,水最下,金木土参差居中,故行度周天有迟速”。相关看法显然与当时中国的主流天文学不同,但李日华听后也未作出大惊失色、直斥荒谬的失态举动,反而指“其言皆著图立说,亦颇有可采处”,表现出了当时中国士人开放性的精神与知识结构。
李日华称利玛窦是“远夷之得道者”,指其当时已五十余岁,但面如二三十,大概是西人与中国人体质特征不同,以及他的养生有方之故。且利玛窦从遥远的大西国漫游至中华,“已不复作归计”,“彼真以天地为阶闼,死生为梦幻者,较之达磨流沙之来,抑又奇矣”,因此感慨系之而作诗赠之。
诗中描述了大西国与中华相隔重洋,利玛窦面对茫茫沧海、烟波浩渺而不惧,毅然朝着朝阳所在的东方,乘风前行。一路六万余里,孤舟一只,唯有紫霞作伴,但他志趣其中,相看两不厌。到来中土后,山川异域,物候殊象,但人生本来就是暂寄在世间(这里化用了道家思想),只要悠然安居之处,便是家乡。因此他从不作归程之梦,而是融入了这个异域天涯的春色中,去度自己的人生,去修自己的道,去传自己的教。
从李日华的记述与诗文来看,他与利玛窦也可谓一见如故,他本人并不认为利玛窦所持所论是什么奇技淫巧或天方夜谭,而是以理性去理解和辨析它们。同时,对于利玛窦的修道人生,又以道家、儒家的精神加以理解汇通,甚至可以相互共情。这其实也代表了明末社会士人的精神以及他们对中国之外世界的理解与接纳,比之清代士人的固步自封和浅鄙认知,真是判若云泥。同时,从利玛窦处看,他艰难来华,可以说开启了西学东渐的前奏,促进了中欧文明的交流,他与李之藻合作的明朝《坤舆万国全图》至今仍是国之魁宝,在世界文明交流史中也有其重要意义。
一首诗,一段史,一片情。中国寄于韩国、印度、意大利的诗文,其实恰似中国国际文化交流史的缩影,分别代表了中华文明对东亚的影响、中印两个文明古国的互通,以及中欧文明交流的源远流长。这三者也正好可以代表三个历史时期以及三种文明形态的交汇。至于当下,这些诗也体现出当前的抗疫已非一邦一国之事,而是全球化格局下的人类大事件。“人类命运共同体”,其来有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