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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谢:宋人追慕的文章太守典范

时间:2024-11-18 18:15:03 来源:网友投稿

王朋飞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谢灵运、谢朓并称“二谢”,在中国文学史上均以山水诗见长。关于二谢的接受研究,学界成果有王芳《清前谢灵运诗歌接受史研究》[1]和孙兰《谢朓研究》第八章[2]等。此类研究多侧重二谢诗歌方面的接受,对两人的太守经历则关注不足,偶有涉及亦言之不详。实际上,二谢的郡守经历不仅得到了宋人的高度关注,其“风流谢守”的雅称在宋代亦流行一时。本文拟从“风流谢守”这一雅称入手,探究宋人对二谢郡守经历的接受情况,进而揭示二谢在宋代郡守这一特定群体中的典范地位。

追慕贤守,是宋代较为普遍的风气。宋人眼中的前代郡守典范很多,如龚遂、黄霸、谢灵运、谢朓、韩愈、白居易、元稹等。就政事而言,汉代循吏龚、黄是宋人的首要选择,如王禹偁《送礼部苏侍郎赴南阳》“遗踪追耿邓,善政法龚黄”[3]751、范仲淹《依韵答青州富资政见寄》“龚黄政事追千载,齐鲁风谣及万箱”[3]1907等。然因宋代崇文风尚,文学才能在郡守任职资质中也占有重要地位。故宋人在以龚、黄称道郡守时往往兼及文学才能高超之辈,如“龚黄政事聊牵强,元白邻封且唱酬”[3]1902-1903“行听龚黄歌治誉,好追元白递诗章”[3]4191“民间威爱龚黄政,笔下文章李杜才”[3]7362“政似龚黄专恺悌,诗如李杜更清新”[3]24205等。有的宋人甚而明确表示不以龚、黄为法,专以沈约、谢朓为尚,如李光《吏隐堂》“剩欲哦诗追沈谢,不求名迹拟龚黄”[3]16437。因此,文采出众的前代郡守更受宋人追捧,二谢即是其中代表。

谢灵运曾任永嘉、临川太守,谢朓曾任宣城、南东海太守,两人在任期间游览山水、赋诗吟咏,成为佳话。尤其他们在永嘉和宣城的事迹,更被后人津津乐道。前者在永嘉太守任上“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所至辄为诗咏,以致其意焉”[4],将山水诗引入诗歌苑囿,留下池上楼、江心屿等文学景观,也是“池草”“谢池”等诗歌意象的直接源头。后者在宣城太守时期创作诗歌总数约占其现存诗作三分之一以上,对山水诗的发展做出重要贡献,留下了敬亭山、谢朓楼等名胜及“高斋”“谢公窗”等意象,其赴宣城前的诗句“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更被千古传诵,后世因此称其为“谢宣城”。二人因太守任上山水游赏及创作已然成为两地当之无愧的文化符号。

出于对二谢太守经历的推崇,后世径以“谢守”指称。这在唐代已经出现,如朱庆馀《送僧游温州》“石门期独往,谢守有遗篇”[5]5879、孟郊《送任载齐古二秀才自洞庭游宣城》“宣城文雅地,谢守声闻融”[5]4244等。到了宋代,这种称呼变得十分常见,如“江山谢守高吟地,风月朱公故里情”[3]1961“景闲思谢守,名重拟宣城”[3]2367“谢守爱山水,军城况不赊”[3]6077“文雅登临谢守才,爱山今作别山来”[3]7392“谢守来游几千载,何人能为续佳篇”[3]11130“谢守不生梅老死,倩谁海内掌风烟”[3]26513“萧生补郡宁忘谏,谢守看山定有诗”[3]36454等。“高吟”“爱山水”“文雅”“看山”“有诗”等显然是宋人对二谢任职太守期间吟赏山水事迹的概括。这在葛立方《韵语阳秋》中有更凝练的表达:

烟霞泉石,隐遁者得之,宦游而癖此者鲜矣。谢灵运为永嘉,谢元晖为宣城,境中佳处,双旌五马,游历殆遍,诗章吟咏甚多,然终不若隐遁者黎杖芒鞋之为适也[6]。

葛氏将二谢任职永嘉、宣城事迹提炼为“宦游”“吟咏”。此处“宦游”显然指居官游览之意,葛氏虽认为不如隐逸,但也承认其难得,并视二谢为宦游之代表。

出于对二谢风度的神往,后世直以“风流”作评。如“风流好继谢宣城”[5]2729“谢家为郡实风流”[5]5437“闲咏风流小谢诗”[5]5435等,这种情况唐时尚不多见,宋代则蔚为大观,如“风流小谢千年外,解咏消愁更有人”[3]5041“昔日林间兴,风流谢客儿”[3]5051“礼数最优徐孺子,风流不减谢宣城”[3]11584“谢公蕴风流,诗作鲍照语”[3]11349“风流小谢宣城后,少年如春胆如斗”[3]11547“闻说风流谢客儿,鸰原相应日鸣飞”[3]12368“二谢风流今复见,千年留句待公来”[3]12723“令尹政闲勤把酒,风流未减谢宣城”[3]10811等。“风流”是中国古代指称一些文化现象常用的概念,其含义非常丰富,冯友兰先生说“风流是一种美”“风流是名士的主要表现”[7]。

作为名士,以“风流”指称二谢实属自然。但宋人更将“风流”具体到二谢的郡守经历,创造性地将“风流”与“谢守”融合,形成“风流谢守”这样一个美称。“风流”与“谢守”的联结在宋代还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早期二词尚未直接衔接,如“宣城从古胜,谢守擅风流”[3]6956“风流直欲继谢守,行春车马时联翩”[3]8743“那知子厚号雅健,不识谢守为风流”[3]8793等;后来则直接连用为“风流谢守”或“谢守风流”,如“谢守风流为胜事,杜郎吟咏属多才”[3]6294“杜郎闲客今焉是,谢守风流古所传”[3]12272“风流谢守宣城日,恺悌龚公渤海年”[3]10761“风流谢守相遇,应覆故人杯”[8]1174“萧散盖公宜置舍,风流谢守想临窗”[3]31908等。此外,还有一些相近的说法,如“声华籍籍祖风存,况佐风流谢使君”[3]897“风流不见谢太守,昭亭朗赋磨新镌”[3]12260“两谢风流称郡守,二苏家世作州民”[8]547等。从这些诗句不难看出,“风流谢守”主要是宋人对二谢任职郡守期间宦游吟咏韵事的高度称赞。

宋人不仅以“风流谢守”称道二谢,还对当代郡守表现出明显的二谢期许。这主要体现在宋人与郡守的诗歌往来中,如苏轼《将之湖州戏赠莘老》“亦知谢公到郡久,应怪杜牧寻春迟”[3]9165、姚辟《游山门呈知府大卿》“春风到宛陵,太守遇康乐”[3]6269、元绛《和梅龙图游西湖见寄》“都人待千骑,快作谢公游”[3]4381、王令《平山堂》“谢公已去人怀想,向此还留召伯名”[3]8190、曾巩《送抚州钱郎中》“应与谢公资健笔,邦人才薄讵能酬”[3]5574、彭汝砺《送太守舒郎中赴阙》“朝罢雍容问民瘼,愿言康乐上宸庭”[3]10560、梅尧臣《依韵和杭州梅龙图入淮见寄》“定似谢公吟远岫,钱塘应合有高斋”[3]3255、洪刍《晚宴南禅寺呈使君叠前韵》“可是玄晖方在郡,尊前能赋愧邹枚”[3]14489等。这种情况在宋人写给温、宣二州郡守的诗文中更为突出:“眷池塘之春草,行谢醉吟”[9]第143册328“谢客诗怀寄,怜君此兴勤”[3]3577“吏民共指双旌语,今日梁公昔谢公”[3]22033“躬行循吏传,时作谢池吟”[3]33523“谢守吟来谁继者,洛英老去各何如”[3]36400等是宋人对温州知州的谢灵运期盼;“霁月横陈几许秋,拍肩小谢老风流”[3]33110“入省早推何水部,作州今见谢宣城”[3]11134“谢公下车日,郡内一登望”[3]3317“谁为坐上客,能酬谢公言”[3]8823“宣城重见谢玄晖,只恐斯民不久依”[3]8996“向愁窗岫好,谁赏谢宣城”[3]2237等则是宋人对宣州知州的谢朓期待。显然,宋人将当代郡守比作二谢,有时甚而直称郡守是二谢化身,如“峨峨敬亭山,玄晖有佳作。贾公乃后身,风流今与昨”[3]8822“今日犹迟傅岩雨,前身端是谢宣城”[3]26160“今代稽山贺季真,前身江左谢宣城”[3]26330等。关于宋人期许郡守如二谢的原因,苏轼《寄题兴州晁太守新开古东池》和陈与义《题赵少隐青白堂三首·其一》值得重视:

百亩清池傍郭斜,居人行乐路人夸。自言官长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

纵饮座中遗白帢,幽寻尽处见桃花。不堪山鸟号归去,长遣王孙苦忆家[3]9133-9134。

小谢为州不废诗,庭中草木有光辉。一林风露非人世,更着梅花相发挥[3]19557。

苏诗借路人之口期待郡守像谢灵运那般吟咏风物,陈诗则直言希望长官如谢朓一样在施政的同时不废吟咏,唯其如此方“能使江山似永嘉”“庭中草木有光辉”,即通过诗歌吟咏来宣扬地方风物,这也是宋人提出“风流谢守”这一美称的现实原因。

详检宋代文学作品,言太守“风流”者比比皆是,并将此前不甚流行的“风流太守”观念发扬光大,如陈烈《题鼓门大灯笼》“风流太守知不知,惟恨笙歌无妙曲”[3]7725、陈文蔚《又和载酒过竹涧韵》“名园一水绿潆洄,消得风流太守来”[3]31949等,然唯有“谢守”与“风流”融合成了“风流谢守”的雅称。此外,宋人还对当代郡守表达出明显的二谢期许,这充分反映出他们对二谢任郡守期间宦游吟咏韵事的高度认同与由衷赞美。

纵观历代文学作品,“风流谢守”一词主要流行于宋代,后世十分罕见。究其原因,这是宋代崇文风尚影响下的产物,具体则与宋代盛行的“文章太守”观念密切相关。

宋人所言谢守“风流”主要指向二谢的宦游吟咏,这与他们论及“风流”太守时偏重诗才正相一致,如刘敞《送张苏州》“吴中事事皆奇胜,还见风流太守诗”[3]5872、赵抃《次韵前人和许少卿见怀三首》“太守风流诗力健,湖山无处不成篇”[3]4230、戴复古《题邵武熙春台呈王子文使君》“风流太守诗无敌,有暇登临共唱酬”[3]33583等,可见诗才是构成太守“风流”的核心要素。强调诗才在宋人诗歌中常以“能诗”作评,如“扬雄识字无人敌,何逊能诗有世家”[3]6617“能诗摩诘淹儒馆,未相微之在翰林”[3]6991“当时杜甫亦能诗,恰如老骥追霜鹘”[3]7557“能诗李长吉,识字扬子云”[3]9447“能诗只有东坡老,到处唯寻六一翁”[3]11000“盛朝能诗可屈指,少师仆射苏与梅”[3]13596“能诗唐太白,善赋汉相如”[3]13974“况有能诗庾开府,论文兴叹有谁同”[3]15497“谁将爱酒周光禄,错比能诗孟浩然”[3]17230“能诗解饮陶元亮,去国还家丁令威”[3]17781“归老得闲浑可事,最怜白傅更能诗”[3]24130等,陶渊明、庾信、何逊、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李贺、白居易、梅尧臣、苏轼等众多杰出诗人的诗才皆以“能诗”指代。

由于崇文抑武的国策,太守“能诗”在宋代是十分常见的现象,如郭祥正《至万安寄吉守李献父大夫》“江水成文地最奇,风流太守更能诗”[3]8952、苏轼《诉衷情·送述古迓元素》“钱塘风景古来奇,太守例能诗”[8]309、林光朝《代陈季若上张帅》“传说姑苏新乐府,只缘太守例能诗”[3]23070、项安世《凯歌》“鄂州有老守,头白尚能诗”[3]27373、赵蕃《周江州有灵壁石赵蕲州名以玉芝周索诗为赋一首》“风流蕲州守,夙有能诗声”[3]30435、释元肇《和赵寺丞中秋韵》“太守能诗赵倚楼,良宵开宴领清秋”[3]36912等。宋人对“能诗”之郡守,有一个特定的称呼——“文章太守”。

“文章太守”一词最早见于欧阳修《朝中措》“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8]122,是欧阳氏对扬州知州刘敞的称呼。学界关于“文章太守”的研究成果甚丰,然多围绕欧阳修展开。实际上,自欧阳修之后“文章太守”逐渐发展为宋人广泛认同的观念,如苏轼“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8]285、秦观“今又以风流从事,从文章太守”[10]、辛弃疾“风流别驾,近日人呼,文章太守”[8]1895等,刘敞、欧阳修、苏轼等皆是宋人称颂的“文章太守”。《江西通志》对“文章太守”一词有较详细解释:

马文璧,绍兴人,洪武五年知抚州府,学博才敏,为政知大体,辨决无滞,岂弟慈祥,民深徳之,尤长于诗文,时称文章太守[11]。

此处所言虽是明初情况,但与宋代“文章太守”观念一脉相承,“长于诗文”正是“文章太守”的核心内涵,其实即“能诗”。文章太守观念形成于北宋初期,而且影响深远,与“风流太守”在内涵上相近,可视作“风流太守”在强调诗文情况下的特定称呼。正是在“文章太守”观念的影响下,宋人将目光由当代郡守转向前代郡守,二谢自然就进入了宋人的视域。

二谢的文采在宋代得到高度赞扬,如刘挚《送益路提刑谢师厚郎中三首·其一》“东山行止繄民望,康乐文章自世家”[3]7979、宋高宗《敕赞晋康乐公谢灵运像》“文章之美,冠于江左。风流之最,出于群雄。得梦草之佳句,留两屐之高风”[9]第205册169、毕仲游《曹南贡父学士席上》“欲作清诗答清唱,恨无清思敌玄晖”[3]11928、吕祖谦《宣城李君尝游东湖居士之门袖诗见过次韵以谢》“宛陵自昔诗人国,今日谁升小谢堂”[3]29147等。方回《西斋秋感二十首》对此有详细论述:

灵运永嘉日,玄晖宣城时。池草既清唱,窗岫亦妍辞。郡胜山水媚,心赏良足怡。庙廊有颜沈,味合深己知。桐濑较二□,川岭信复奇。拙陋方二谢,岂不粗能诗。兵革值迁变,衣冠逢乱离。已矣莫我识,怅焉归棹迟[3]41591。

方回非常赞赏二谢的温州、宣城经历,他以“清唱”“妍辞”结合二人经典诗句“池塘生春草”“窗中列远岫”称道其诗才。然后谦称自己才能拙陋,但仍愿效仿二谢,以“能诗”为业。更有不少诗人直接以“能诗”评价二谢,如“能诗此日当推谢,捧赐他年足继桓”[3]6108“消得能诗如小谢,去吟佳句张辕门”[3]27448“可笑能诗今谢朓,也能载酒过扬雄”[3]26365等。宋人亦将温、宣两地闻名于世的原因归结于二谢“能诗”,如释元肇言“东嘉山水郡,灵运后知名”[3]36898,蹇汝明言“我闻敬亭无足取,岑寂况在东南崖。声名一日遍宇宙,正以谢守诗瑰奇”[3]14657。可见,“能诗”也是二谢的核心素养。

二谢“能诗”,太守“能诗”,以“能诗”为中心,二谢与“文章太守”之间便建立了天然的联系。“风流谢守”完全可以看作是二谢与“文章太守”观念结合的产物,是宋人将“文章太守”观念推广至前代的结果。

二谢既是宋人眼中的“文章太守”典范,其风流韵事自然得到宋代社会广泛认同,这在与二谢担任同样职务的郡守那里更为突出。他们不仅以追踪、吟咏的方式表达对二谢的欣赏,还流露出明显的“慕谢”心理。

作为二谢的继任者,宋代温、宣两地郡守任职期间有明显的“慕谢”倾向,如温州知州楼钥言“俾控瓯闽之要,许寻王谢之风”[9]第264册57、宣州知州叶清臣言“缅谢公之遗响,敢承先诵”[9]第27册186-187,都直接表达对二谢的追慕之思。在这种心态驱使下,两地郡守还以相应行为表达对二谢的思慕:其一,两地郡守都有刊刻二谢诗集的举动。如温州知州刘述曾重刻谢灵运诗集并作《重刻孙谢二公诗》,宣城郡守楼炤和洪伋都曾刊刻谢朓集并作《谢宣城诗集序》《再刻谢宣城集序》;其二,郡守任职期间常在作品中称赞二谢。如“自王、谢以来,已号山水佳丽之郡”[9]第337册302“更向谢岩镌丽句,清风千古照江湄”[3]3387“登高旧赋,称谢玄晖之文章”[12]854等;其三,郡守任职期间多有效仿二谢宦游吟咏之举,从其诗题即可见一斑。如陈若拙《题仙都山》、李钧《同林介夫游梅雨潭和韵》、石景立《迎赵清献公游雁荡》、范宗尹《题雁荡山》、楼钥《大龙湫》、李洪《次韵曾仲躬初入雁荡》《望孤屿》、蔡戡《雁荡》、王大宝《灵岩禅寺》等均系温州知州所作。宣州知州叶清臣自言“缅谢公之遗响”,仅其一人便作有吟咏宣城风物诗30首,并为之作《宣城留题诗自序》;其四,郡守视吟咏地方风物为其职责,倘诗作不足则常以二谢为歉。如“来惭白太守,去愧谢宣城”[3]8720“官勤诗意减,先愧谢公楼”[3]2652等。以上足见宋代郡守对二谢之景慕,而在温、宣两地众多郡守中,又以杨蟠、张耒对二谢的追慕为突出。

杨蟠于绍圣二年(1095)至绍圣四年(1097)任温州知州,任职期间作有大量诗歌,后人辑有《永嘉百咏》《后永嘉百咏》。《宋史》载杨蟠“平生为诗数千篇”[13],今十不存一。其永嘉诗歌据《全宋诗》《全宋诗订补》《全宋诗辑补》及林家骊、杨东睿《杨蟠生平与诗歌考论》[14]统计约有30余首(含残句),这些诗歌明显表现出对谢灵运的景慕之情。首先,从诗题不难看出杨蟠有追踪、效法谢灵运宦游吟咏之意,如《登孤屿》《孤屿》《江心寺》《花柳塘》《采香涧》《沧浪阁》《吹笙台》《永宁桥》《翠微亭》《仙岩》《闲月亭》《三姑潭》《永嘉双莲桥》《华盖山》《西山》《白云岭》《瑞鹿山》《五马坊》《放生池》《南塘》等,其中江心屿、仙岩等都是谢灵运当年遨游之处。其次,杨蟠诗歌不少言及谢灵运,如“灵运也思轻印绶,季鹰还解忆鲈莼”[3]5038“不知康乐后,池草几回春”[3]5049“谢公何所忆,白日看云眠。忽梦惠连弟,遂得春草篇”[3]5049等,有的诗歌直抒对谢灵运的思慕,如“爱诗已成癖,山癖过于诗。今我见公影,笑公还自嗤”[15]“我思公不见,登此只徘徊。虽有旧时月,旧人无复来”[16]等。此外,杨蟠任职期间曾将温州城划分为36坊,其中“康乐”“谢池”两处命名即与谢灵运直接相关,戴栩指出原因即“挹其风流”之意[9]第308册201。由此可见谢灵运在杨蟠心中的地位。离任温州后杨蟠曾作诗总结一生经历云:

为官一十政,宦游五十秋。平生忆何处,最忆是温州。思远城南曲,西岑古渡头。绿觞春送酒,红烛夜行舟。不敢言遗爱,惟应念旧游。凭君将此句,寄写谢公楼[3]5051。

50年为官生涯,杨蟠认为温州经历最值得回味。而“寄写谢公楼”,显然是对谢灵运的思慕,也有不负前贤的意味。

张耒于绍圣元年(1094)至绍圣三年(1096)任宣州知州,据崔铭“《张耒集》作品编年表”知张耒任职期间作品有诗56题79首,文16题23篇[17]。宣州任职期间,张耒视谢朓为主要效法对象。在赴任宣城途中,张耒便明确表明继承谢朓的意愿:“宣城不负汝,好继谢公诗。”[12]357到任之初,在写给晁无咎的诗中以谢朓作比:“君比郦生多事业,我方谢朓欠诗名。”[12]453任职期间屡屡出游,若无秀句则以谢朓为愧:“胜游须秀句,多愧谢宣城。”[12]357离任前夕,更深情道出对谢朓的怀念:“空斋怀谢守,空复昔时音。”[12]342可见,“慕谢”是此期张耒较为突出的心态,究其原因在于两人相似的处境使然。关于谢朓出守宣城究竟是被贬还是受重用学界尚有争论,但无论如何谢朓由中书侍郎出守宣城都属于外放,任职期间其“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被视作吏隐先声。宋哲宗亲政后,旧党众人纷纷被贬,张耒也于绍圣元年四月以直龙图阁知润州,初秋解职,不久改知宣州。正是在此背景下,张耒追慕谢朓,并流露出明显的吏隐心态。张耒明确提出“吏隐”是在宣城后不久被贬黄州时期,如“不才非吏隐,鸡黍学山家”[12]364“谪官成吏隐,古寺度高秋”[12]117。然其吏隐心态在宣城时期已十分明显,如“悠哉山林趣,愧此簪缨身”[12]99“饱食但高眠,自惭称刺史”[12]149“谁信二千石,心如一衲翁”[12]324“得州惭牧养,怀友负招携。祇学新诗好,高吟独醉泥”[12]367“老去唯佛祖,州闲如隐沦”[12]367“身拘薄宦安知乐,心逐流年暗减狂”[12]399“诗书老去信无功,偷得闲官许养慵”[12]425“一行为吏百事废,幸此村州终日闲”[12]436“公余一枕沧浪梦,卧听风荷受雨声”[12]496等,这与谢朓显然相类。而且,此时的张耒还将目光投向另一位吏隐的代表人物白居易,作有《效白体二首》《效白体赠晁无咎白公守苏时刘梦得守和有岁暮赠刘诗三首因效其体寄齐州知府无咎学士二哥虽愧仰声华然亦不惭分义》,诗中所言仍是吏隐之意,如“功名富贵付悠悠,高卧山城又过秋。燕坐香灯为静侣,闲行麋鹿是同游”[12]431“身外无营内无事,近来心气尽和平”[12]431“不悲仕宦从来拙,所喜形骸绝得闲”[12]454等,而白居易之吏隐亦承谢朓而来,于此不难窥见张耒之慕谢旨趣。

宦游行为及“慕谢”心态在宋代温、宣二州郡守之外同样广泛。如田锡知相州“此时新得潺湲听,吟咏狂思学谢公”[3]468,知睦州“俱是谢公吟咏地,伊余何以继芳尘”[3]471;康卫知康州“平生谢康乐,不废登山屐”[3]7840;刘敞知扬州“旧都红药犹堪赏,不负风流谢客诗”[3]5878,知永兴军“吾爱谢宣城,适意安独往”[3]5631,另有诗专咏谢灵运“谢公乐山水,不以官爵间。天机有所赋,世俗从尔讪。上蹑巉岩峰,下弄清冷涧。吾生慕如此,敢避刺疏慢。宁为途中龟,勿作蒿下鴳”[3]5647;苏轼知徐州“南台二谢人无继,直恐君诗胜义熙”[3]9263“独将诗句拟鲍谢,涉江共采秋江荷”[3]9270等。这些诗歌都传达出郡守对二谢的追慕之思与继承之意,足见“慕谢”是宋代郡守一种较为普遍的倾向。

行为上的效法、心态上的景慕,充分说明宋代郡守对“风流谢守”的认同,而从杨蟠、张耒到温、宣乃至各州郡守又表明这种认同是具有普遍性的。这固然是宋人对前贤敬仰所致,同时也与宋代较为普遍的吏隐文化有关。宋代大量作品言及吏隐,更出现不少以吏隐为名的亭堂及相关诗作,如梅尧臣《题吏隐堂》、韩维《初春吏隐堂作》、苏轼《吏隐亭》、魏野《题陕府同判衙吏隐亭》等。据林晓娜考察,《全宋诗》中共出现“吏隐”276次,郡守是其重要指称对象之一[18]。故而郡守自然对同样具有“吏隐”心态的前贤更加神往。二谢向来被视作“吏隐”的先声,谢灵运在永嘉太守任上具有“以外郡为隐居的为官态度”“谢朓继大谢之后,更明确地提出了‘既欢怀禄情,复协沧州趣’的吏隐观念”[19]。这样宋代郡守便与二谢具有了共同的心理基础。

综上可知,“风流谢守”是宋代比较流行的二谢美称,是谢灵运、谢朓太守经历与“文章太守”观念融合的结果,与二谢有相同经历的宋代郡守是二谢风流的主要追慕者。明乎此,有助于认识二谢在宋代文化史上的特殊性、理解宋代郡守在“慕谢”心态影响下的文学创作,进而审视郡守对地方文化建设的重要作用。而追慕前代文章太守是宋代比较常见的现象,如颜延之、鲍照、韦应物、韩愈、柳宗元、白居易、元稹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宋人的推崇,研究这一现象,有益于探究宋代郡守这一特定群体的文学传承和文化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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