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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新发现资料论民国时期顾随词的报刊传播及其在平津文化界的影响

时间:2024-11-17 12:45:01 来源:网友投稿

李 云

(天津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天津 300222)

顾随是20世纪一位颇为重要的词人,目前对其词及词学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一是讨论其词的思想性与艺术特质,二是讨论顾随词的渊源,三是梳理其词集与词作的创作背景等,对顾随词的思想内容、艺术风格、艺术成就以及创作背景等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探讨,但大部分研究只是围绕顾随刊印的词集进行讨论,虽也提及《大公报》对顾随《无病词》《味辛词》的评论,却一直未给予重点关注,也未注意到顾随其他各种词集的报刊传播情况,从而丢失了许多丰富的有价值的信息,影响到对顾随词的深度认知。刊印词集固然是顾随词重要的传播手段,但报刊传播更是不容忽视的一环。笔者钩沉民国报刊,发现大量与顾随词相关的资料,通过对顾随词报刊传播过程进行梳理,可以看到顾随词所处的文化生态空间,从而进一步理解顾随词的影响与意义。

20世纪是“以报刊为中心的文学时代”[1],这已被学界所公认。顾随的诗词等作品也不例外,与报刊有着密切联系,经报刊媒体传播被大众阅读和接受,可惜这一历史事实与细节被研究者所忽略。顾随出生于1897年,近代报刊业已初步兴起。辛亥革命之后,报刊业获得进一步发展,直隶本省的天津、保定等报业也逐步繁荣,上海报刊在种类上更为丰富,通过省、市、县等各级发行渠道辐射到全国多个省份和地方。顾随虽然身在小小的清河县,但自幼就生活在一个由报刊传媒带来的开放型文化空间中,很早就成为一名报刊接受者。从14岁在清河县高等小学堂开始,顾随就在报刊上发表作品,现知最早的一篇是刊于1911年第6期《直隶教育官报》的文章《方孝孺不为燕王草诏论》①。升入永平县省立中学后,他接触到针对学生创办的上海的刊物《学生》,踊跃寄上作品,有《白菊》《二媪行》等多首诗作刊发。《学生》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十大杂志之一,在当时颇为风行,其刊物规定学生投稿要盖学校的印章,顾随投稿得到了学校支持,文章发表之后应该也赢得了师长们的赞赏。1917年,顾随在天津北洋大学读书期间,参加上海中华编译社函授部举办的函授班,在《中华编译社社刊》刊发诗作《夜坐忆玉妹》等。在北京大学期间,顾随也多有歌谣等作品在《北京大学日刊》等报刊上发表。通过接触各种报刊,顾随开阔了视野,接触到各种最新的文学和思想,逐渐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大学毕业后,顾随有过短暂的“报人”生涯,1921年曾在山东济南《民治日报》做过大约半年的编辑、记者,离开报社后,其散文、小说等新文学作品继续刊登在《文艺周刊》《民国日报》《浅草》《沉钟》等报刊中。从顾随早期作品在报刊的传播概况可以看到,顾随很早就与报刊结缘,研究顾随不能只限于文集的传统研究,还要从报刊传播视角来探究。

顾随自20世纪20年代开始填词,最初并没有把词发表在报刊上,而是先印为词集,再意外地与报刊发生种种联系,对顾随词传播最有力度、在文化界产生影响较大的报刊是天津的《大公报》。

(一)《大公报》对顾随《味辛词》的评论

《大公报》是天津的一份老牌报纸,自1902 年创刊就成为京津最为畅销的报纸之一。1926 年,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三人创立新记公司接办《大公报》后,秉持“不党,不卖,不私,不盲”的办报理念,使该报进入发展的鼎盛时期。《大公报》的副刊颇具特色,除每天设立以“小公园”为名称的文艺版之外,还有较为固定的版面:周一为《文学副刊》,周二为《电影周刊》,周三为《戏剧》,周四为《妇女与家庭》,周五为《艺术周刊》,周六为《公开评论》,周日为《儿童周刊》,涵盖了文学、艺术、娱乐、妇女、儿童等多个主题,丰富多彩,新颖时尚。其中,《文学副刊》从1928年1月开始创办,其预告称:“特请名家担任撰述投稿。内容略仿欧美大报文学副刊之办法,而参以中国之情形及需要。每期对于中外新出之书,择优介绍批评;
遇有关文学思想之问题,特制专论;
选录诗文小说笔记等,亦力求精审。”[2]在清华大学教授吴宓主持下,《文学副刊》发展成为一个具有学术性质的文艺专栏,以刊载评论性学术文章为主,兼录古典诗词,与刊载新文学作品的“小公园”形成鲜明对比。

顾随在填词的时候并无意在报刊上发表。1927年夏他刊印了第一本词集《无病词》,1928年夏刊印了第二本词集《味辛词》,各500册。二种词集在平津文化界有所分送,得到燕大教授沈尹默、学生郑因百等人的赞赏。1928年11月《大公报·文学副刊》第47期,刊发了“镜”的文章《评顾随味辛词》。顾随当时不知“镜”究竟是谁,后来得知是北平北海图书馆的赵万里。赵万里也是词人,1921年曾在南京东南大学师从吴梅学习词曲,1925年入清华国学院受业于王国维。王国维去世后,他整理了《学藻:王静安遗著目录》(1927年)、《王静安先生著作目录》(1927年)、《王观堂先生校本批本书目》(1927年)、《王静安先生年谱》(1928年)、《王静安先生手校手批书目》(1928年)、《人间词话未刊稿及其他》(1928年3月)等一系列重要文献,并且都公开发表于当时的各报刊中。顾随钦敬王国维,对赵万里的身份或许有一定了解,所以当得知“镜”是赵万里之后颇感意外。从现有资料可知,1928年11月至12月,赵万里完成《馆藏善本书提要:辛稼轩词四卷(宋辛弃疾撰抄本)》等文[3],或许是由辛词而联想到顾随词,遂撰写了《评顾随〈味辛词〉》,指出顾随词在当时词坛别开一条新路:“直追稼轩,兼祧樵风,今之词人所不能为且不喜为者,乃见之于顾氏,亦可谓‘不同凡响’矣”[4]。赵万里特别推崇顾随的《八声甘州·哀济南》二阕,认为“慷慨激越,读之令人神往”,将二首词全部录入文中,还把顾随词与蒋春霖词相比较,认为“直有人工与天然之别”,并且得出结论“凡吾辈所欲言而不能如此言者,顾氏皆能言之,而不假色泽堆砌之巧……真切而有味,古今来词人,除朱希真外,实不多觐。”[4]赵万里自己也是词人,深知填词三昧,觉察到顾随能够写出一般作者所欲言而不能言者,具备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既能感之、又能写之的双重优点,故“真切而有味”。赵万里的评论颇短小,在《文学副刊》中只占据了小小一角,并不显眼,同一期中还刊发了长文《英国宗教寓言小说作者彭衍诞生三百年纪念》及其他短文,但在一定程度上却发挥了抛砖引玉的作用,引起了读者和编者对顾随词的注意。顾随在致卢伯屏的信中曾言:“此间学生本不知弟又出版《味辛词》,昨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中见有人作文赞扬‘味辛’,遂有思一读者。祈兄再寄下十册,以便分配。”[5]可见《大公报》的传播效应很快,使顾随的词名不胫而走。

(二)顾随词在《大公报》中与王国维的意外情缘

大约半年之后,1929年6月3日《大公报·文学副刊》第73期刊发了“余生”的评论《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作者实为副刊主编吴宓。此文堪称洋洋大文,占了此期文学副刊整个版面,这种情况在文学副刊很少见。吴宓在6月3日这一天刊发这篇评论,或许是巧合,或许是有意,这似与王国维有着一些微妙联系。吴宓曾担任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主任,与王国维、陈寅恪等建立了深厚友谊。1927年6月王国维投湖自尽前,曾在遗嘱中写明“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王国维去世之后,吴宓内心一直有着深切怀念之情。王国维去世当年,吴宓还未兼职《大公报》,《大公报》对王国维去世并没有特别重视,只刊发了一则短小消息,还有6月8日“艺林版”刊发了仲莹的一首七绝追悼小诗。1928年,吴宓兼任《大公报·文学副刊》主编之后,在王国维逝世一周年专设纪念号,以连续三期(6月4日第22期、6月11日第23期、6月18日第24期)的版面来刊发评论王国维的文章,并在报刊中声明:

六月二日,为王国维先生(静安)逝世周年纪念,本刊特撰文综括论述王先生之学术思想,目如下:(一)王静安先生与晚清思想界(第二十二期)(二)王静安先生之文学批评(第二十三期)(三)王静安先生之考证学(第二十四期)。[6]

《大公报》对王国维逝世一周年的纪念可以说颇为隆重。1929年6月,王国维去世二周年时,吴宓刊发了《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文章在开端说:“顾君词之佳处,镜君评《味辛词》文中已言之明确”,可见他确实关注到“镜”的文章。吴宓在评论中强调“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合浪漫之感情与古典之艺术,此乃唯一之正途”的文学主张,以顾随词为例来说明该主张的正确性,并针对当时词坛,如王鹏运、郑文焯、文廷式、况周颐、朱祖谋诸氏所填之词,“仅能代表遗老而不能代表此外各种人之思想感情经验”,而顾随作为“后起之少年词人”“清新劲健”,“处处入以新材料”,“真挚深切、浑脱流利,语语若自我心中爬剔而出者也”[7],有着诸位大词人所没有的优点。吴宓对顾随词中镕铸的新材料进行了详细分析:一曰爱国伤时之心,二曰生活劳忙之苦,三曰浪漫之情趣,四曰现代人之心理。在分析第二条时,他举例顾随的《风入松》“中年如此无聊赖,是堪怜、还是堪嫌。索性吐丝作茧”,触发了他心中对王国维的哀悼之情,文中说:

吾人读此,顿忆王国维先生(静安)以蚕喻己身并喻一般人生之诗,其词旨至为悲苦。该诗已录登本副刊第二十二期《王静安先生与晚清思想界》文中,今不重录。王先生词中有句云:“坐觉亡何消白日,更缘随例弄丹铅。”盖王先生少时心境已甚消沉悲苦,殁后人始有知之者。王先生之词,不但意境高超,自然浑成,且深含人生哲理,是真能以新材料入旧格律者之好榜样,造诣复绝,而数近世词人者多不及王先生,殆以其词名为考据之学所掩乎?今当王先生自沉于颐和园二周年之期,吾人因读顾君词,不禁又哀悼王先生矣。[7]

由此处评论可见,吴宓选在6月3日这一天刊发此文,一方面是出于对顾随词的赞赏,另一方面暗含着怀念追悼王国维之意。吴宓将顾随词纳入到近代自黄遵宪以来“以新材料入旧格律”的诗词革新序列中,将顾随视为王国维之后的承继者。既突出了顾随词的艺术特点,又指出了顾随词的渊源②。

一周之后,《大公报·文学副刊》第74期刊载《罗素评现代人之心理》一文,在按语中,吴宓再次以顾随词切入:“本副刊第七十三期《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篇中,曾约略叙述现代人(以知识人阶级为主)之心理……”[8],引入对罗素心理学的介绍。同时,在这一期,吴宓刊发了十首落花诗追悼王国维,其中九首是他本人所作,一首是王国维的学生刘盼遂所作。吴宓在序中说:“古今人所为落花诗,盖皆感伤身世……近读王静安先生临殁旧扇诗,由是兴感,遂以成咏,亦自道其志而已。”[9]在诗后,吴宓又加按语:“右诗虽系旧体,然实表示现代人之心理……此诗及左录二诗,均作于民国十七年六月王静安先生(国维)逝世一周年之时(参阅本副刊第二十二、三、四各期王静安先生逝世周年纪念文)。今正当二周年之期,以类相从,故并录之,编者识。”[9]可见,这一期与前一期同有追悼王国维之意,只是一显一隐而已。

《大公报》位居民国四大报刊之一,有一定影响力,吴宓的文章一出,引发了文化界对顾随词的广泛关注。顾随本人更是“不胜惭惶”,很多人给他写信索要词集,以至供不应求。这一切完全出乎顾随的意料,如他在致《大公报·文学副刊》的信中所言:“随之为词,自写其胸中所欲言而已,此外即在所不计,亦非所敢计。至与近世文坛诸作家,争一日之短长,则尤非素心。”[10]顾随对于词向来是“信吾意读之,亦信吾意写之而已”,最初并无心在报刊上发表,却因为报刊传播而受到大家的关注。顾随曾在诗中对友人说自己“一事成名长短句”[11]373,《大公报·文学副刊》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三)《大公报》对顾随《荒原词》等的传播

在吴宓评论顾随词之后,《大公报·文学副刊》多次刊登顾随词作,笔者按时间顺序整理如下:

1929年12月9日(第一百期):《临江仙》(散步闲扶小杖)、《贺新郎·圆明园中苇塘弥望皆是》(多少消闲意)、《南乡子·游西山》(三十有三年);

1930年8月11日(第一百三十五期):《定风波·仿六一把酒花前之作》,一组词共五首全录,《临江仙·游圆明园》(眼看重阳又过);

1930 年9 月1 日(第一百三十八期):《卜算子》(荒草漫荒原)、《采桑子》(赤栏桥畔同携手)、《踏莎行》(万屋堆银)、《浣溪沙》(花自西飞水自东)、《减字木兰花》(人间无路)、《灼灼花》(不是豪情废);

1930年9月8日(第一百三十九期):《临江仙·西沽看桃花》(此地曾经小住)、《贺新郎》(赋恨终何益)、《千秋岁》(独来独往)、《木兰花慢·赠煤黑子》(策疲驴过市)、《鹊桥仙》(试舒皓腕)、《江神子》(去年此际两心知);

1930年9月15日(第一百四十期):《好事近》(灯火伴空斋)、《沁园春·漳猗以诗来索近代》(莫色苍茫)、《浣溪沙》(课罢归来一盏茶)、《贺新郎》(又是寒冬矣)、《浣溪沙》(豌豆荚成麦穗齐)等。

笔者查阅顾随词集,发现这些作品并非出自之前刊印的《无病词》《味辛词》,而是属于顾随将要刊印的第三册词集《荒原词》,说明《荒原词》中大部分作品是先在报刊上发表,然后再结为词集。

顾随词大部分都是在吴宓主持《文学副刊》时所刊发,因二人词学观念有相合之处。同时,顾随的《八声甘州》(怕今宵无处解雕鞍)等词也刊登在吴宓主编的另一刊物《学衡杂志》中(按:顾词发表于《学衡》1929年7月第七十期,同一期还刊发了萧涤非、吴宓等人的诗词作品)。1930年8月到1931年9月,吴宓游欧一年,顾随词在《大公报·文学副刊》的刊载告一段落。顾随词在《大公报》的连载,使其词在平津文化界有了较高知名度,受到读者关注,一位名芸生的读者曾致信报社寻问顾随词集情况,《大公报·文学副刊》回复说:“顾随君之词集,原印五百部,分散早将罄尽。闻北平琉璃厂师范大学门房曾有代售,价则未详。顾君现任燕京大学教授,尊处直接函询顾君,或可得其究竟。”[12]《无病词》《味辛词》等词集刊印500册,如果没有报刊这一传播途径,只能在师友群中小范围传播,难以被社会上广大读者了解。报刊传播范围广、速度快、效力持久,以《大公报》而言,面向全国发行,日均销售几万份,有着一般书籍不能比拟的传播优势,词集刊印与报刊传播二者相结合,成就了“苦水词人”。

顾随词通过报刊这一大众传媒扩大了传播范围,较为广泛地影响到社会、学校等文化界受众。顾之京认为“这不啻为‘顾君’之词做了一次强势的‘广告’”[13],这种评论是有道理的,但这只是报刊传播为顾随词带来的表层效应,其深层次影响更值得我们注意。

(一)引发文艺主张相近的报刊编者与读者的共鸣

传播学认为,“除了作为信息的传递外,传播还应该与现实有更紧密的关系,可以构建共同体,形成共同的价值观,等等。”[14]2赵万里、吴宓等人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中的评论明确了顾随词的优点为表现自我情感、真挚深切、清新劲健、明白晓畅;
指出顾随词的远源来自于辛稼轩、朱希真,近源则是王国维的“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并将其定位为王国维之后的新秀词人,这些观点通过报刊传播被广大的读者们所认同,引发了有共同文学趣味者的共鸣,生发出更为深远的影响。

读者汪玉笙曾致信给《大公报·文学副刊》,批评当时词坛“多拟宋摩唐,无心制作,或则分韵拈题,难抒伟抱。总之吟风弄月之什,酬酢游宴之篇,譬如形骸粗具,气骨无存……”[15],对当时词坛的不满与吴宓相近。吴宓回复说:“所论老辈及新派作家之短长得失,至为精到。本副刊第七十三期《评顾随〈无病词〉〈味辛词〉》篇中所言颇有足与尊论互相发明之处,尚希参阅。”[16]汪玉笙读了该评论及顾随词之后颇受感动而有所创作,《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九十四期刊发了他的一组词,第一首写道:“雨窗家报言,公园未成,愈益残破,因念顾随君词‘不是他乡胜故乡,故乡景物太荒凉’,不觉凄然欲泣,率和一章。

我亦生憎说故乡,一场秋雨一场凉(淮安俗语)。菊花可似去年黄。堪惜今年寥落甚,山残水胜野茫茫。碎虫零杵送重阳”[17],明显受到顾随词风影响。汪玉笙的《浣溪沙》(十月八日哀赤俄境内华侨)、《浣溪沙》(九日悼梁忠甲都连长张玉亭事见本日北平新晨报满州里通信)、《沁园春》(悼札兰诺尔死节旅长韩君光第十月六日)等,同样具有以新材料入旧格律的特点,而且关注时事,极具现实意义。如《浣溪沙》(十月八日哀赤俄境内华侨)其二:“一阵风来一阵腥,嚼穿龈血亦无灵。只能静待死神临。莫恨赤俄狱内死,为何不作赤俄民。被囚犹得异常人。(我国待俄犯以温室西餐,华人都难梦见)”[17],表现了俄国境内华侨的悲惨境况,谴责了国民政府的无能,积极主张反抗俄国列强侵略。1932年,汪玉笙又在《大公报·文学副刊》发表抗日之作《誓师辞》等,文白结合,成为《大公报》抗战文学的代表作之一。这些不能不说是顾随词引发的一种积极效应。

(二)在平津校园产生顾随词热,形成风格相近的词学流派

1929年秋,顾随受聘于燕京大学,进入北平高校文化圈,他的多首词作被平津多种校园报刊登载,从中可以看到顾随词在校园产生的影响。

首先,刊载顾词最多的是燕京大学《燕大月刊》,编者介绍说:“顾先生的词,已有人在《大公报·文学副刊》上介绍过,而且赞誉过。用不着我赘谈。这里是由他要出版的《荒原词》中录下的几阕。如果要认识他的个性与作风时,要好是读他的《无病词》与《味辛词》。”[18]《燕大月刊》刊载顾词情况如下:

1929年第5卷第1、2期,刊登《南乡子》(三十又三年)、《南乡子》(难得是身闲);
1930年第6卷第1期,刊登《临江仙·游圆明园》(眼看重阳又过)(散步闲扶短杖)、《浣溪沙》(一带高城一带山)、《沁园春》(踏遍郊原);
1930年第6卷第2期,刊登《小桃红》(烛焰摇摇曳)、《踏莎行》(万屋堆银)、《鹊桥仙》(早晨也雾)、《浣溪沙》(花自西飞)。(按:以上皆属顾随的第三本词集《荒原词》)

1932 年第9 卷第2 期,刊登《水龙吟》(立春日自西郊入城)、《浣溪沙》(日日春风似虎狂)、《水调歌头》(平津车上)、《鹧鸪天》(女燕弥月为赋此词);
1933 年第9 卷第3 期,刊登《临江仙》(万事尽输白发)、《临江仙》(几处明灯艳舞)、《鹧鸪天》(旧日居郊爱醉眠)、《菩萨蛮》(拥炉反复思往事)、《浣溪沙》(满酌蒲桃泛夜光)等。(按:这些词后被收入顾随的第四本词集《留春词》)

其次,燕京大学国文学会创办的《睿湖》、清华大学的《清华周刊》等也曾刊登顾随词,如《清华周刊》1930年第34卷第7期刊发顾随《鹧鸪天》(说到人生剑已鸣),同期还有郑骞等人的多首诗词。

顾随词在报刊中的广泛传播,使其第三本词集《荒原词》1930年冬刊印之后,受到校园读者的关注与评论。如清华大学朱保雄在1931年《清华中国文学会月刊》第1卷第3期刊发了评论《读顾羡季先生荒原词》,该刊物被吴组缃称为当时清华唯一一本纯粹的文艺刊物;
河北工业学院梁品如在1932年《工业年刊》第2期刊发评论《评荒原词》。可以说,1930年前后的平津校园与文化界有一股顾随词热,从杨敏如回忆中的一个细节可以得到进一步印证。杨敏如2009年提到八十年前,她在天津中西女中念初二,课间几何老师曾在黑板上写几句词:“少岁吟诗,中岁填词。把牢骚、徒作谈资”,给她留下深刻印象③,读大学后她发现这首词正是顾随《无病词》中的《行香子》,可见顾词在当时校园受到一些年轻人的喜爱。

在平津校园中,顾随词还影响到身边的朋友及学生,郑骞即是较为明显的一位。郑骞出生于1906年,比顾随年轻9岁,1929年在河北女师学院任教,与顾随为同事,曾自印《永阴集》。其词作往往与顾随词同载于《大公报》《女师季刊》《清华周刊》等报刊中,且时有与顾随的唱和之作。如1929年天津《女师季刊》第2期中既有顾随的作品又有郑骞的18 首词作,其中二首是赠给顾随的。《思佳客·赠顾羡季》中“不只飘零碧海滨,空山身世逐年新”隐括了顾随的词句,《踏莎行·又赠》中“自家若不去安排,身心更没安排处”[19],明显是学顾词的风格。再如1930年《清华周刊》第7期同样刊载了顾随与郑骞的词。燕大朱保雄注意到二者之间风格相近,在《读顾羡季先生〈荒原词〉》中说:“文王二氏,顾羡季与其友郑因百先生俱极倾倒,承其流别”[20],认为顾羡季与郑因百(骞)属于同一流派,与当时所谓的“正统派”截然不同。

另外,顾随词的报刊传播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始终与顾随词集以及他的课堂教学共存互动,对于与顾随有接触的师生产生的影响更为直接。据《燕京新闻》中相关信息可知,顾随在燕京大学任教时,1939年他的学生杨敏如、戚国淦等30多人成立了词曲研究会,聘请顾随、郑骞等为顾问,二人经常同时出席研究会活动。后来,杨敏如离开北平到抗战区,得到了顾随的支持并赠一首词给她,让她终生难忘。戚国淦在回忆中还提到顾随词《鹧鸪天》(不是新来怯凭栏)中的爱国情怀感人至深,河清有日的坚定信念令人倍受鼓舞。

(三)在词学界产生的影响

刊印《荒原词》之后,顾随曾屡次表明自己将不再填词,但却不能真正地摒弃填词爱好。第五种词集《积木词》计划刊印之后,顾随请俞平伯为序,此篇《积木词序》被刊登在《词学季刊》1936年第3卷第2期“词林文苑”栏目中。《词学季刊》1933 年4 月在上海创刊,由龙沐勋(龙榆生)编辑,民智书局发行,是一种词学专刊。刊载《积木词序》的这期,还刊载了龙沐勋、夏承焘、缪钺、夏敬观、叶恭绰等人的研究文章,从中可以看到顾随与同时代的词人们共处于报刊建构的文化空间中,可惜《积木词》因故未正式刊印,使这次交流未能深入进行,颇为遗憾,但顾随《无病词》《味辛词》《荒原词》等在报刊中的传播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报刊具有载体、媒介和文本三位一体的特点,为作者、读者及编者提供了一个可以直接交流的平台,从而构成一个隐性的文化空间。顾随词具有善融今古、真实表现自我、反映社会现实等鲜明风格,此风格在《大公报》中屡次被提起,以至于人们在评论其他词人时,往往会与顾词相比较。如胡宛春1931年在《评声越诗词录》中说:“往岁,吾友浦君江清,尝示余冀南顾随君所作《无病词》《味辛词》两册,颇喜其新颖,而于作者之性情面目,能表现无余。盖学稼轩而笔稍弱,于樵歌为近。惟篇幅略嫌草率,加以工力,不难独树一帜,与声越词虽面目不同,而各有其特色,前途造诣,正未可量也。余既喜声越词,复得见顾君之作,幸何如也。”[21]将徐震堮(字声越)词与顾词相比,得出各有特色的结论。再如1931 年《大公报·文学副刊》介绍美国毕莲女士(Anna Matilaa Bille)《碎瓦集》(Broken Tiles)时说:“骆驼一篇,写北平之骆驼,可与本刊昔登顾随君咏骆驼词比较。外此各篇,亦富色泽及情趣”[22],将毕莲女士的骆驼诗与顾随写骆驼的词《贺新郎》(又是寒冬矣)相比。一直到1948年,云圻在《大公报·图书周刊》评论黎锦熙的《劭西诗存》时还说:“吾友顾羡季先生(随)之为词,亦善融今古;
而黎先生此集,似与之息息相关矣。”[23]可以说,顾随词鲜明的特点对诗词界产生了较为持久的影响,甚至成为当时人评论诗词的一个准则,一个不容忽视的参照。

抗战胜利后,顾随《倦驼庵稼轩词说》《倦驼庵东坡词说》等在1947 年天津《民国日报》连载,《民国日报》《大公报》《益世报》与《申报》并称为民国“四大报”,可以想见顾随词说产生的影响颇广。周汝昌曾说:“过去,提起顾先生来,就说是词人,特别是早年,在北京的文化界,教育界,一提苦水词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24]即是针对20世纪30至40年代的情形而言,这一说法并非夸张,只是学界一直没有相关资料作为凭据,而且周氏作为顾氏弟子,不免让人觉得有夸张之嫌,实际上并非夸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顾随也一直有词作刊发在报刊中,依然是文化界颇有盛名的词人和教授,

通过顾随词的报刊传播,我们可以看到顾随词产生的文化生态。报刊传播将顾随词置于一个开放性的文化空间中。翻阅刊载顾词的报刊就会发现,顾词始终与新文学的小说、散文、诗歌以及翻译文学处于同一刊物甚至同一版面中。顾随之名往往与鲁迅、周作人、吴宓、俞平伯、冯至、朱自清、废名、赵景深等人置于同一刊物中,这是其词产生影响的文化环境,所以顾词天然地与时代风气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梁品如在《评荒原词》中所说:“各种主义,交互为用”,“其表现自我,与纯粹写实,则又得力于鲁迅、启明两先生之薪传;
至其以晚唐之字面,骨干,而参以西洋之意境,风格者,则又似受秋明词人之影响矣。”[25]指出顾随词受到鲁迅、周作人、沈尹默等的影响,同时具有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象征主义、神秘主义等多种因素。当然,将这一切新元素和谐地融到小词中,正体现出顾随所具有的创新与创造能力。

另外,报刊具有时效性,顾随各阶段刊发在报刊上的词作基本都是新作,对文化界及社会所产生的隐性影响也须注意。顾随深受鲁迅精神影响,其词作中多有鲁迅作品的痕迹,无形中也承继了鲁迅的战斗精神[26],顾随词的报刊传播在一定意义上弘扬了这种坚强有力的精神。鲁迅《热风》中曾言:“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27]顾随在《采桑子》中写:“一个流萤。自放微光暗处明。”[11]71鲁迅在《野草》中写:“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
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28]顾随在《卜算子》中写:“荒草漫荒原,从没人经过。夜半谁将火种来,引起熊熊火。”[11]71鲁迅认识到青年们的弱点,反对不平、愤慨、怨恨,在《华盖集·杂感》中批评呻吟、叹息、哭泣、哀求,一切无用:“至于神经衰弱,其实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当作宝贝了,我的可敬爱而讨厌的朋友呀!”[29]52顾随在《采桑子》中说:“不要无聊。不要牢骚。不要伤春泪似潮。”[11]73鲁迅重视当下的人间生活,反对各种形式的逃避现实,在《华盖集·杂感》中说:“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29]52又在《华盖集续编》中表明对天堂的厌腻:“我本来不大喜欢下地狱……现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四时皆春,一年到头请你看桃花,你想够多么乏味?即使那桃花有车轮般大,也只能在初上去的时候,暂时吃惊,决不会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的。”[29]392顾随在词中也表现重视人间现实、反对逃避到桃源及天堂的思想,如《味辛词》中《水调歌头·留别》:

收汝眼中泪,且听我高歌。人云愁似江水,不道着愁魔。长笑避秦失计。空向桃花源里,世世老烟蓑。悲戚料应少,欢乐也无多。

人间事,须人作,莫蹉跎。也知难得如意,如意便如何。试问倘无缺憾,难道只需温暖,岁月任消磨。歌罢我行矣,夕日照寒波。[11]47

顾随在词中劝人们收起眼泪,战胜愁魔,面对现实,桃花源里的人虽然没有烦恼,但也没有真正的欢乐。立足人间并努力扎实地工作,不蹉跎光阴、不消磨心志才是正道。由此可见,顾随对鲁迅作品中的精神及意象都有一种呼应。

当顾随《荒原词》等作品在《大公报》等报刊中刊载时,正是鲁迅作品盛行的时代。有时顾随还会与鲁迅同时出现在同一期刊物中,如《燕大月刊》1929年第5卷第1、2期,既刊登了顾随的词,又刊载了鲁迅的画像和介绍(按:“现代中国文学家汇志”栏)。从整个文化生态来看,顾随词中的战斗精神与鲁迅作品会形成一种微妙的“互为文本”关系,从而对文坛和社会产生积极影响。天津梁品如即认识到顾随《荒原词》与鲁迅精神的相通之处,具有“入世思想,现代精神”,“《采桑子》之‘不要无聊,不要牢骚,不要伤春泪似潮。’《鹧鸪天》之‘敢向西风怨别离!’《定风波》之‘莫对佳花还坠泪’……则一扫旧日文人伤离,怨别,陨泣,忏情之熟调”[25],具有坚强向上的力量,而梁品如后来则走上了一条革命道路。

从报刊传播不仅可以看到顾词产生的文化生态,还可以看到其词风发生变化的深层原因。可以说,报刊传播的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顾随的词风。1937年至1945年,抗日战争期间,北平文化界人士纷纷南下,顾随因家累滞留在沦陷的北平。在此特殊时期,顾随仍有多首词作见于北平的多种报刊中。一是北平汇文中学创办的小型综合性文艺月刊《覆瓿》,该刊创于1939年,是当时北平较有影响力的学生刊物之一。刊物中所载基本都是属于新文学的小说、散文和诗歌,在1940年一月号,却以近乎整版的篇幅登载了顾随的14首词,题名《霰集词》④。学界对《霰集词》已多有讨论,明确其中寄托了顾随的爱国之情,也注意到该词集与前期《无病词》《味辛词》发扬显露、率真清健的特点相比,风格大为不同。叶嘉莹认为一是因为顾随曾追和模仿五代词,二是因为他在沦陷区受日伪的压制,这些都有一定道理,但还有一个被忽视的重要原因,即报刊传播为顾随词带来的影响。在沦陷期间,他的词还公然刊登在大众报刊中,必定要采用深曲婉转的表现手法,以免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从而使其词别具了一种难言之隐与深情远韵。在这样的环境下,顾随在词中以相思之情抒发对故国的思念,如《浣溪沙》“年年此际倍相思”,《清平乐》“相思老尽丹枫”,《蝶恋花》“一别三年,谙尽愁滋味”,《玉楼春》“相思最苦却难拚”等;
以含蕴婉约的形式表现了国土沦陷的悲哀,如《鹧鸪天》“又牵当日别离情,一生也任愁中度”,《减字木兰花》“借问行人何处去。不信行人尚有家,心上眉间多少恨”,《眼儿媚》“伤心何限,赤阑桥畔,碧瓦楼前。严妆和泪无人见,强理旧眉残。纵翻新谱,不同新月,不似遥山”等,以女子的坚贞表达对祖国的忠贞及对光复的期盼。

传播学认为“传播可以形成共同的集体表征,并维系起一个文化系统”[14]2,在整个社会环境里发挥重要作用。抗战期间,顾随词在报刊传播中以隐曲的形式表现了坚贞的爱国情怀,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形成共同的集体情感认同、发挥维系文化系统及宣传抗战精神的作用。迫于环境的压迫,北平的爱国之士多以比兴寄托的方式来抒发爱国之情、亡国之恨与抗战之志。1942年顾随在北平刊物《雅言》中曾刊发海棠诗《春来病躯迫生,殊鲜暇晷,深有感于宋人卖花担上看春光之语,四月十五日援庵前辈召观司铎书院海棠,亦以俗冗未到,次日因用东坡定慧院东海棠诗韵重赋长句》(人言道心如枯木)(按:这首诗很长,《顾随全集》中还未见收录,是一首佚诗),同一期中还有辅仁同仁的多首海棠诗,文化界对辅仁大学组织海棠诗社以文抗战的深意,可谓心存默契。诗词是表达和凝聚民族精神力量的一种有力载体,在抗战时期发挥了特殊作用。1943年龙沐勋在南京主编的《同声月刊》第3卷第9期中,也刊载了顾随的《临江仙》(重向赤栏桥下过)、《浣溪沙》(梦未成时酒半醒)等词作,这二首词出自《留春词》(1934年),表面上看是表现离别相思,实际上亦是以相思表现对故国的忠贞不渝,如《临江仙》“多少临分珍重意,此言常记心头”,《浣溪沙》“香印烧残心样字,霜华减尽鬓边青”等,寄寓着沦陷区人们对祖国深沉坚贞的热爱,对抗战胜利的期待以及光复祖国的信念。

综上所述,通过对顾随词在民国报刊传播过程及影响的梳理,让我们从新的视角运用新的材料,更加清楚地了解到顾随词的传播细节,展现顾随与吴宓、王国维、鲁迅、赵万里、郑骞等学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在平津校园、文化界及社会中产生的影响,明确顾随词所处的文化生态环境,理解其词风转变的深层原因及其词中蕴含的深层意蕴。

[注 释]

①这一项资料最早是河北大学赵林涛教授发现的,参见赵林涛:《顾随求学经历考证》,《中华读书报》2022年1月5日。

②顾随在词中融入对人间的关注及人生的思考等,对王国维的词及词学多有继承,参见李云:《试论顾随对王国维词的继承和发展》,《泰山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

③杨敏如的回忆请参见《我与恩师顾随先生的“缘”》,马玉娟、赵林涛主编:《师者顾随》,河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2页。

④同一版面中还登有一首现代小诗《水畔》,参见《覆瓿》,1940年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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