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峰
我的家乡在冀中平原的东部,一条大运河穿城而过。有人把大运河比喻成一条龙,那我的家乡沧州就在靠近龙脖子的位置。
大运河便利了交通与运输,也孕育了运河两岸特有的民情风俗。有意思的是,虽在一地但处于运河两岸的人们却在风物特产、民居建筑、方言习俗等各方面有较大的差异。
我的老家就在运河东部,人们俗称“老东乡”。由于临近渤海,吹得多是冷硬的海风,土地多为盐碱地,连喝的水都是咸的。曾经有笑话说,家里来了客人,赶紧烧水给客人喝,客人怕麻烦,连连说“不渴,不渴”,这时候,憨厚的老东乡人会说:“喝吧,喝吧!喝喝就渴了”。这个段子曾经被写进表现齐越先生下放劳动到沧县的话剧《热土难离》中,虽有艺术夸张的成分,但却非常真实地反映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运河以东人们的生活窘境。其实,在苦海沿边长大的我们,并没有觉得水有多咸多难喝,工作后到运河以西的献县,乍一喝上不咸的水,还觉得没有味道。直到后来到任丘开会,感觉白洋淀上的风吹到脸上柔柔的,喝到嘴里的水滑溜溜的,一点不涩,才知道软风、甜水的好处。因为水土不同,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也迥异。老东乡这边盛产的黄菜与麻糁,西乡很少见;
而西乡肥沃的九河之间种出来的对花棉,老东乡的土地上永远也长不出那样的大朵。
不光风物土产有差异,两岸人的脾气秉性也有较大不同。东乡的人比较朴实憨直,西乡的人比较精明灵活。民间有传说,在明朝靖难之役之后,沧州地区遭到屠城,人口锐减,明成祖朱棣下令从山西大规模移民到沧州,这些移民被人驱赶着远离家乡,长途跋涉,一路疲惫不堪。有些心眼灵活的人没走多远,见到西部大片肥沃的土地适宜生存,便想方设法找借口留下来。只有少数心眼实的,一直被人驱赶着穿过运河,走到渺无人烟的渤海边,眼面儿前实在没有路了才停下来,于是便成了“最东乡人”。所以,到今天运河东边的人们也戏谑自己没有西乡人头脑灵活。
因为一条运河的划分,两岸的人连口音都有相当大的差异。语言学家们说中国有八大方言或是十大方言,咱北方方言有四个调类,而南方方言有的有五个、六个调类,有的有七个、八个调类。客家人因为寄居在他乡,说话比较委婉,居然有十一个声调。在我的家乡沧州,运河以西的人们有四个、五个调类,说话比较婉转动听,尤其是河间、任丘,语音柔和亲切,尾音都打着弯儿往上挑,像唱歌一样。可是到运河以东,方言学家称我们只有仨调,这大概是全国方言中最少调类的地区了,而且人们说话嗓门大、语调直、语气硬,几个妇女要在一起对话“丫吔!今儿个天忒热”“可不,简直火热撒”“听说明儿个还热,简直活不了了”,你听这几位妇女对话,感觉可能就像吵架一样。
在运河的两岸,人们看到的民居都是不一样的风格。运河以东的房子,大多是起基挂瓦,红砖垒墙,即使是过去的土坯房,房顶也是尖的,大约是为了下雨流水方便;
而运河以西,房子灰砖较多,屋顶逐渐转平,大约是为晒粮食方便。不仅是民居风格不同,在这两种不同样式的房子里生活的人们,饮食习惯也各不相同。运东人爱吃的大葱沾生虾酱,西乡的人们可能一点也不“感冒”,西乡人烙的小米发面“合子”,东乡人可能都不知道是什么味的。我曾经就“过年几点吃饺子”这事问过运河两岸不同的人,东乡的人们大多都是大年三十晚上,一过十二点就开始放鞭炮、吃饺子,给自家的长辈磕头拜年;
而西乡的人们大多是初一早晨四五点钟天蒙蒙亮后再煮饺子、点鞭炮。
若说起其他红白事习俗,差异可能就更大了。如今一条大运河,让人们都喝上了长江水,但是运河两岸的民风依然有差别。正是这些差异的存在,才使得两岸的民俗文化更加丰富,也使得这一条河流带给远方的是更加多彩的沧州……
夏天,人们用得最多的是扇子。我小的时候,家里没有空调,没有电扇,再炎热的夏天,靠的也就是蒲扇。
我老家运河东岸的农村,用的大多是蒲葵的叶子与柄制成的蒲扇,或者是蒲苇草编织的草扇。村里的人们也不大区分是广东的蒲葵,还是白洋淀的蒲苇,一律称作蒲扇,反正分量很轻,价格低廉,炎热的夏天用来扇风、驱蚊虫,便宜又好使。
我小的时候,村里人一到夏天就都摇上了大蒲扇,记得母亲还会细心地把蒲扇边都用布包一下。那会儿每户很少有挂蚊帐的,都是天刚黑就早早关上卧室的门,人们坐在院子里说话干活,到睡觉的时候才进卧室。天刚黑,父亲就用蒲扇在屋子里各处扇起来,此时蚊子大多趴在窗户的沙绷子上,父亲仔细地检查着,发现了蚊子,轻轻地用手把蚊子捻在纱绷子上,确认没有蚊子了,他迅速把屋门关住。全家人都在院子里,坐在凳子上干活的人在忙活,没有干活的拿着蒲扇给干活的人们扇风。干了一天活,人们都很累了,九点左右天也凉快些了,该进屋睡觉了。
我躺在炕上,竹篾编织的凉席,让人有一种舒服的感觉。父亲再用蒲扇扇一遍,把屋门关严,门帘放下来。我困了,躺下很快就睡着了。有时天气太热,我躺在凉席上还会出汗,感觉身子粘在凉席上,情不自禁地就翻过身去。此时,母亲坐在坑沿上,侧身用蒲扇慢慢地扇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风,凉凉的,柔柔的。凉风习习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有时也会热醒,翻一下身,母亲躺在我的身边,她的手撑着头已经睡着,感觉到我动,她手中的蒲扇又开始一下一下轻轻扇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睡着的,也不知道母亲一宿睡了多少觉?
村里后来有了电,家里装了电扇。在房梁上挂着,电扇转起来,风很硬,很大,凉凉的,往往让出汗的身体一激灵,这很容易感冒。此时父母是不愿意开电扇的。我们浑身大汗,一进屋,总是愿意把电扇开到最大,在电扇底下享受凉风的刺激。这时,父母往往反对我们这样做,他们用蒲扇在我们后背上扇着,唠唠叨叨说着风太急人会感冒的话。如今想来,我的青少年时代极少感冒,大约和多用蒲扇有关吧?
如今,在城里生活,电风扇和空调都普及了,人们很少用蒲扇了。但我至今对蒲扇情有独钟,客厅里实木家具的旁边放着蒲扇,到访的客人看到了,觉得很不搭,我却乐此不疲,摇起蒲扇,风是自然的,同时也是温馨的。每当看到年轻人尤其是孩子们对着空调猛吹的时候,我就成了当年的父亲和母亲,唠叨着叮嘱孩子们,这样会感冒的。此时,对故乡、对亲人无尽的思念和感慨便会忽然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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