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武
邀 请
朋友雷耶斯约我去杭州玩,我答应了。
杭州我去过好多次。每次到杭州,都会想起西子湖畔这位好久未见的朋友雷耶斯,想念我们当年的友情,想念我们一起讨论文学、绘画、雕塑、音乐、舞台剧时那血脉偾张的画面和推杯换盏的激情。但因为行程匆忙,加上二十多年的变迁,对于已经失联许久的雷耶斯在事业上的成败和具体行踪都无从把握,只能任次第重现的画面,渐渐重叠、漫漶、模糊,直至消失。所以,此前的杭州之行中,对于这位昔日的好友,只停留在想念上,没有想到会和他见面,也没有想到他会邀请我。
雷耶斯邀请我,是在和他重新联系上之后——这要感谢另一个朋友吴越越。
2022年春末夏初,我和吴越越在一次酒桌上偶遇——也是旧友重逢。她像是冻龄少女一样,二十多年的光阴,在她身上几乎没有体现出来,连身材都没有变样,还是腰是腰、胸是胸地婀娜妖娆,笑起来还是那么甜,嘴角出现的细小的笑纹,反而显得更为迷人。回忆当然是美好的,她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大学毕业不久,她到通县艺术研究所编内刊《通县戏曲》时我给她投寄的五幕话剧《三人行》,说到其中的某些情节,依然记忆犹新,印象深刻,特别是剧中人物“大哥大”,说这个角色太活灵活现了,把我们共同的一个朋友写活了。
大哥大是朋友们给他起的绰号,他的真名叫张灯。
吴越越说起他,情态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神秘一笑道,你知道大哥大现在在哪里吗?我当然不知道了。不过我知道大哥大下海之前,是文化馆的专业画家,和吴越越、我属于同一个系统,也是我和吴越越共同的朋友。我在群众艺术馆任专业编剧,编写京韵大鼓、相声脚本、小品段子和小戏曲,但我的理想并不在这些方面。我的理想是大戏,京剧、话剧、歌剧,期望能写出一部走红的作品。追求和成果毕竟不是一回事(只有把剧本搬上舞台才算成果),我就找我的朋友张灯。那时候他已经不再从事绘画事业,而是响应号召,下海经商两年多了,干各种装修工程,时间不长就发财了。配上了一部万众瞩目的移动电话,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大哥大。据说张灯配上大哥大时,是整个通县仅有的三部大哥大之一。我便找他谈投资,或者叫赞助,将我的《三人行》搬上舞台。他连需要多少钱都没问,直接就手拍胸脯答应了。不过他还是提了个要求,即把他的创业故事融入剧情,主人翁的名字就用他的绰号大哥大。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操作难度虽然不小,因为涉及到赞助,我也愿意。我费了几个晚上,把剧本做了较大的调整和修改,满足了他的要求。
吴越越在二十多年后,突然问起大哥大的行踪,我以为她知道。没想到她也不知道,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听朋友讲,他后来去上海创业了。又说,我以为你知道的。看来她是想从我这里打听张灯的消息,不想明着问,就拐了个弯儿。吴越越和我的谈话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而我又连带地想到,她当初刚到《通县戏曲》做编辑时,张灯已经下海,因为封二、封三和封底的需要,发表过不少张灯的画(从一本画册上选取)。张灯很高兴,请她吃过饭。她也请张灯为杂志画过插图,张灯虽然忙于生意,还是画了,有线描、有水粉、有国画,还有油画。当时在我们看来,张灯是她最仰仗的作者之一。张灯请朋友们吃饭时,往往都有吴越越。吴越越老家在湖南,只身在北京通县工作,住在单位宿舍,吃饭只能打游击,在几个食堂间奔波。有人请客,她都乐意去。但我们都看出来,张灯对她的关心,似乎超出了正常的朋友关系。吴越越那时候年轻,是个崭露头角的先锋诗人了,朝气勃发、浪漫而耽于幻想,她对于张灯的“关心”和“爱护”,不是感觉不到,而是刻意保持距离,因为张灯毕竟有老婆孩子。所以,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保持一段时间,直到张灯生意走下坡路时,才告一段落。
再说张灯赞助的我那个《三人行》劇本,他只给了我三千块钱。三千块钱怎么能搬上舞台呢?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生意出了问题,只当是我的改稿费吧,毕竟,我把主人翁的名字,换成了他指定的大哥大。在这之后,关于他的信息,只能在酒桌上零散听到了,开始说是做工程出了点事,改卖酒了;
酒赔了后,又到山东承包了一家食品厂,又听说食品厂也经营不善,赊销的商品要不回款,借贷的物资又被人逼债,为了躲避三角债去搞了传销。传销被取缔后,去了上海。再后来,便没有了他的消息。
吴越越应该和我们一样,也不知道张灯后来怎么样了。倒是我们共同的另一个朋友雷耶斯,吴越越和他还有联系。关于雷耶斯,我只知道他在杭州,在某机构做研究员。我到杭州想起他,连带地也会想起在上海的张灯。这次酒场和吴越越偶遇的最大收获,就是她把雷耶斯的微信推给了我——这似乎是她打听张灯的一种掩饰。
我和雷耶斯失联二十多年,就这样又联系上了。但是我和雷耶斯只在朋友圈关注对方的信息,没有聊过,就是那种亲切的陌生——亲切是因为我们从前的密切关系,陌生是只在朋友圈里偶尔点个赞而已。
今年是2024年了,雷耶斯突然邀请我到杭州去玩,让我感到小小的惊喜。我的答应也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发自内心——真的想见见老朋友了。人到退休以后,都会怀旧吧。
雷耶斯
如前所述,我和雷耶斯加上微信的时候是在2022年春末夏初。对朋友的关注,只局限在朋友圈内,我隐约知道雷耶斯从事的应该是大运河文化方面的研究,成果丰硕,参加各种交流会、研讨会,还参与了大运河沿岸城市阅读行动计划的推广。而他知道我的信息,也不过是我依然从事以前的编剧工作,在我发布的北京某剧院的演出信息下点个赞。但在某个阶段或某个瞬间,我会想到吴越越的话,她要是想知道张灯的情况,雷耶斯有可能提供啊,他们说不定还有交往呢。当然,吴越越是不是非要了解现在的张灯,我也是疑惑的。这种疑惑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加上我也忙,就渐渐淡漠了。
在答应雷耶斯的邀请之后,有那么多次,我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想起那些情投意合的见面场景,想着再见面时会有怎样的亲切。
相约日期渐渐临近时,我又想,杭州之行仅仅是玩玩吗?仅仅是老朋友叙旧吗?有没有某种可能,即雷耶斯的工作和我的工作有相关的联系?比如让我编剧或参与某项文化工程的策划什么的?当然,雷耶斯不说,我也不便问。倒是关于大运河文化,我们通州在成为北京副中心之后,也有动作,除了打造大运河通州段沿河风光带外,也有后续规划,而且取得了不错的成果。最近,我也被通知搞“运河礼赞”的曲艺创作。如果杭州有类似的行动,也正常不过了,毕竟,杭州作为大运河上的重要城市,又是大运河的南方起点,某些研究领域已经走在了前列,同时某些方面又相对滞后,比如,关于大运河题材的长篇小说,国内出版了好几部,不少都得了各种文学奖,而杭州的相关文艺创作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雷耶斯所在的研究机构,就是想听听我的意见也是有可能的。雷耶斯知道我熟知舞台剧,还得过全国大奖,号称专家,作为老朋友,重叙旧情是一方面,能联手合作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当然是最理想的了。
雷耶斯在当年要好的几个朋友中间,属于自带光环的人物,极具号召力。他比我和张灯都要大一两岁,比吴越越大了十多岁,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分配到通县教师进修学校,从事教学研究和补充教材的编写工作,业余时间写散文随笔,也从事文艺批评和文艺理论研究,特别是文学批评这一块,造诣相当了得,关于小剧场话剧《死无葬身之地》的剧评,发表在名气很大的《艺术评论》上,让我们刮目相看。他对我的京韵大鼓《潮白河畔风云记》也写过万余字的评论,发表在《通县戏曲》上。吴越越对他这篇剧评赞不绝口,对我说出了“比你的原著还漂亮”的话。那时候,我要是编一段相声,写一个小戏,都要找雷耶斯给我把把脉提提意见,不然我都不敢拿出去发表,就更不要说给《中国戏曲》《戏剧杂志》这样的名刊投稿了,就是投给吴越越的《通县戏曲》都没有把握。而雷耶斯之所以能在朋友们中间号召力如此巨大,才华横溢是一方面,主要是对任何一个朋友都热情相待,热心帮助,对我们每个人的作品都认真解读、评析,并能击中要害,让我们受益匪浅。而受益最多的,就是吴越越和我。我由于写得多,品种杂,更是“有恃无恐”地请他看稿子。他办公室我经常去,而大部分时候都是到他家。他家住在通运河畔的一个较大的住宅区内,属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老建筑,十几排灰头土脸、长相一模一样的两层小楼,每排又有二三十户人家,要想在某一排找到他家,每次都要费一番工夫。因为不仅住房一模一样,就连每排楼之间窄窄的柏油小道都是一模一样,就算我去过多次,也会有找不到的时候。但后来我发现一个能辨别他家位置的好方法,即他家的院墙拐角处,有一棵海棠树,几根枝条高高地伸出了围墙,春天时开着火红的海棠花,夏秋时挂着沉甸甸的海棠果,秋冬时招摇的树枝更是显眼。我到他家去,带着稿子,或不带稿子,那棵海棠樹就是我的灯塔。后来我发现,不仅是我、张灯、吴越越,还有别的文友,都是靠那棵海棠树指引着我们艺术进步的。这棵海棠树,后来被我们不约而同地引申了,不仅像一座明亮的灯塔,给我们指引到他家的路,还是我们文学创作和艺术创作上的灯塔,给我们指明了创作的方向。对此,吴越越也和我有着相同的感受,她的诗歌,在一段时间里过于玄乎,似乎不制造无法解读、云山雾罩的诗句,她就不会写诗一样。后来是雷耶斯随意的一句点化,就让她顿悟。“诗歌也可以尝试口语化。”雷耶斯的话我们都是要听的,吴越越照此尝试后,果然一连写出了多首让人赞不绝口的好诗。而雷耶斯多篇推波助澜的诗评,让她在全国诗歌界有了一定的知名度。至于张灯的画,特别是油画,雷耶斯同样从世界画坛潮流的角度给他把过脉,写过批评文章,发表在《美术天地》上,所论所谈,让张灯非常服气。甚至,对于当时秘密流行的地下音乐和港台音乐,雷耶斯也有过涉猎和研究,有多篇艺术随笔发表在《通县报》的副刊上。有一次,我在他家喝完酒,在楼下小小的客厅兼饭厅聊天,在谈论奥尼尔的戏剧时,我仗着酒意,指出了奥尼尔戏剧台词并不上口,比如著名的《榆树下的欲望》《天边外》等,如果以这种书面语言,表演起来无法出彩。雷耶斯在肯定了奥尼尔戏剧的同时,指出,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有可能是翻译问题。他看我还在疑惑,便上楼拿来三本书,我一看,全是《洛丽塔》,是三个不同翻译家翻译的。他分别把三本书打开第一页,摆在茶几上。在每本书的开头三四段,都有他画上的杠杠,还有批注。他说同一部作品,翻译成汉语,由于出自不同的译者之手,其语感和句式都是不一样的。他让我把不同版本的开头两段都读一遍,让我亲自体会。我当时体会的除了《洛丽塔》不同版本的文字之美,还体会到雷耶斯为什么牛逼了,同一部世界名著要看三个译本,还写出不同的体会。他做学问可是真下功夫的。
雷耶斯就是这样一个让朋友们都顶礼膜拜的青年艺术家。可惜后来他离开了我们,作为高级人才被一套房子的安家费和高薪所吸引,举家迁到了杭州。
要去杭州了,就要见到雷耶斯了,想想就让人激动。二十多年,真是弹指一挥啊。
张 灯
在准备杭州之行的日子里,我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中,什么也不想干——所谓准备,就是等着启程日期的早点到来。有一天,看到吴越越在朋友圈发了一组香山风景的照片,满满的九宫格,有六幅是纯风景的。我以为,香山是秋天才会有好风景,因为大家都知道香山红叶天下闻名嘛。其实我错了,春夏之交也有好风景,红的、黄的、褐的树叶都有,它们不是秋叶,而是春叶,五彩斑斓,吴越越的手机照片很好,把香山美景演绎得非常到位。另外还有三幅风景照里带有吴越越的影像,一幅是她手拉小叶青枫的侧面照,一幅是站在山道上,背影是远山的朝霞投射在山林上,还有一幅是她张开双臂拥抱大山的背影,可能是加了美颜吧,她看上去年轻而俏皮,如果不知道她的年龄,说是年轻的大学生都有人信。我在下面点了赞并加了一条评论:“此时应该有一首诗。”她用私信回我:“难道本身不就是一首诗吗?”她的话里,不仅仅是回应,还对我的话表示一点点不满。想想也是,我的评论看似赞美,实际上是在提醒她写诗,或诗比风景美,也或比她本人更美。她的回复让我隐隐觉得我们之间的一丝隔膜,加上当年我们五六个相聚频率比较多的朋友之间,我和她关系并不是太近,便主动讨好地说:“忙啥呢?近期找个时间小聚聚啊?二十多年了,除了2022年的那次偶遇,咱们还没有聚过啊。对了,我下周要去南方了。”“南方?去上海?和张灯联系上啦?”吴越越回复很快。不过我所说的南方,她在第一时间里没有想到杭州,没有想到雷耶斯,而是想到了上海和张灯,而且对我提议的“小聚聚”也没有回应。我便实话实说道:“不是张灯,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杭州,我去杭州,雷耶斯,是雷耶斯叫我去玩玩的,怎么样?一起去啊?”吴越越停顿了片刻,没有立即回复。我以为她要回复的,一直到中午了,她还没有回。可能人在香山上还没有下来吧。也可能我的话有问题。我便细细回看,琢磨这几句聊天记录。我发觉,问题还是出在张灯身上。吴越越突然说张灯,暴露了自己内心小小的秘密——说明她在惦记着对方。既然这是秘密,就不能暴露。暴露了,就说明自己冒失了,不够城府。她并不想在我面前暴露真实的自己,也在反思自己的冒失,所以便沉默了。
吴越越的沉默,映衬了张灯的影像越来越清晰起来——
张灯刚用大哥大的时候,价格达到两万多块。在当时,两万块可是个天价。我们本来就对张灯的下海表示敬仰和敬佩,他突然手里提着一部大哥大,出入于朋友们中间(虽然次数不多),更是惊掉了我们的下巴。而有了大哥大的加持,张灯走路的姿势和脸上的神态都不一样了,无论是谈生意,还是在工地现场,不用开口,不用吹牛,就显示出一种成功人士的气场来。我没有机会在生意场合或工地现场看过张灯的威仪。我所知道的不过是从朋友中间接听到的一言半语。我只亲眼所见一次他手拿大哥大的样子,那还是在雷耶斯的家中。那是个晚上,盛夏的晚上,天气闷热,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我们喝酒的热情不减——雷耶斯的爱人给我们炒了几样小炒,还有猪耳朵、螺丝、糖醋萝卜丝等几样小菜,螺丝好像是吴越越从街边小摊上带来的。这里需要多说一句,这次家庭晚宴并没有事先预约,都是碰巧,先是吴越越来。吴越越带来一本新出版的《青春文学》,上面有她发表的一组诗,这组诗在投稿之前,得到过雷耶斯的指点和修改,所以她在下班后来到雷耶斯家,一是来报喜,二是来感谢。没想到他们开吃不久,酒只喝了一杯,我就到了。我倒不是故意冲着喝酒来的。我是什么时候都来过,无论是不是饭点。比如有一个冬天,我刚写完一部独幕剧,还处在兴奋当中,不顾当时已经是午夜,就冒着飘扬的小雪,敲响了他家的门,请他对我的作品现场指点。还有一次是在早上,我急于把一篇小品交给他,赶在他出门上班时截住了他。为了说明这部小品的几个笑点,我骑着自行车,一边说一边陪着他骑行,一直到他的单位,还跟着上楼,陪他擦完桌子、拖完地,又喝了一杯茶才离开。还有一次更为神奇,我们两人扶着自行车,在通往他家的那条小巷巷口,谈了一夜的文学,一直谈到黎明初现。扶着自行车谈了一夜,想想都不可思议。这次赶上饭点,碰巧吴越越又在,我坐下自罚两杯,就也成了他家的客人。接着在看了吴越越带来的杂志后,被她的诗歌感动,又敬了她一杯,还夸了她带来的螺蛳特别好吃。正喝得尽兴间,雷耶斯家的电话响了。雷耶斯家的座机在楼上。他夫人又在厨房给我们炒菜,雷耶斯只好亲自跑上去接听。我们只听到他口气兴奋地和对方说着什么,快乐地哇哇大叫。雷耶斯是个理性且理智的人,一般不会表现的这么外露,一定是对方不同凡响,加上喝了点酒,才会这么亢奋。我和吴越越聚精会神地听着,我听到他多次提到吴越越和我的名字。谁呢?谁值得让一向冷静的雷耶斯如此忘我地说话?雷耶斯挂断电话后,咚咚咚地跑下楼,才到楼梯半当腰,就保持接电话时的兴奋口吻,大声向我们宣布:热闹啦,大哥大要来。
原来是张灯要来。
张灯来了。张灯果然如朋友们所讲,他把大哥大提在手上,穿一件吊带西装短裤,一件褐色鳄鱼牌T恤——据说那也是身份的象征。张灯甫一进门,就把大哥大往桌子上一放,像是把黄金拍在桌子上,又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瓶精品二锅头,也往桌子上一放,这两声“砰”的响声,代表了张灯的基本行状,自信、潇洒、果断、有钱。他就在我们愣神间,身体大幅度地晃动一下,坐下,嘹亮地说:“满上!”酒自然是满上了,不是他带来的二锅头,是雷耶斯家的酒。满酒的,也是雷耶斯。就在张灯晃动身体和说话的当口,我们已经知道他是喝过酒来的了,而且喝高了,嘴里喷出不同于二锅头的浓烈的酒气。他不去看杯中的酒,而是专注地看吴越越,眼里亮闪闪的。吴越越应该感觉到一侧杀过来的犀利的目光,她没有和他对视就相当于不屑一顾,相当于目中无人。张灯看吴越越没有任何反应,改了口气,有点肉麻地说:“越越,越越老师……吴,吴越越,吴老师,我来来来敬你一杯!”张灯语不成句又口不择言。吴越越听到了,装着没听到,抑或是在想着如何应对。正巧雷耶斯爱人端上来一盘青椒爆炒小白虾,吴越越赶忙起立,说:“嫂子别再忙乎啦。”吴越越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跟嫂子进了厨房。我们听到吴越越从厨房里传来的声音:“嫂子,我来帮帮打个下手。”我立即感觉出来,吴越越躲开了,她和张灯之间有了些问题。当然,雷耶斯也觉察出问题来了。雷耶斯端起酒杯,对张灯说:“你这个家伙,这时候才来!本来要罚你十杯八杯的——在哪喝的?”雷耶斯的意思是转移张灯的注意力,也是给他一个台阶下。张灯要敬吴越越酒时并没有端杯,看来他是准备要碰一鼻子灰的,叫雷耶斯一问,他便骂起了人。他骂我们熟悉的一个女舞蹈演员,说她介绍的一个业务,就是给一家叫小麦鱼舞蹈学校的训练大厅装修,同时装修的还有几间舞蹈练功房。在这单活上,他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工程完工后,現在却结不了款……几十万的工程款啊,几乎是他全部的流动资金了。喝酒就是为了这个事。说到激动处,他突然站起身,冲了出去,冲到小院子里。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他哇哇呕吐的声音了。看来他真的喝多了。如果不是喝多了,他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和口气跟吴越越说话。雷耶斯立即跟了出去。我也跟了出去。我们看到,在昏黄的灯影中,张灯抱着那棵不粗的海棠树,撅着屁股,在第一波吐完后,还在努力继续吐,海棠树在他的摇晃下瑟瑟发抖,我真担心西府海棠会发生什么不测。还好,他终于又吐了一波,似乎把胃都吐空了。张灯重新回到屋里时,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们继续喝酒。张灯就像一盘菜,趴着,一动不动。张灯的醉酒并没有让我们扫兴,反而更加亢奋,话题由张灯的画谈到他的下海,他的生意,也说到他引以为傲的大哥大。大哥大就在我们眼前。我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大哥大,我看到大哥大在灯光的照耀下,光泽黝黑,熠熠生辉。我的好奇心受到了驱使,想摸摸大哥大,又不敢,我还从未碰过这么精密而贵重的设备。但我忍不住,还是摸了。我还小心地拿起了大哥大。大哥大好沉啊,就像金子一样,不仅在我的手里,就是在我的心里,也沉甸甸的。雷耶斯也凑过来看,从厨房回来的吴越越也看。吴越越应该看过,所以并不像我和雷耶斯那么专注。我们像看西洋景一样欣赏张灯的大哥大,想象着它神奇的功能和通话时的牛逼劲儿。雷耶斯还说,他在楼上所接的电话,就应该是张灯用大哥大打来的,声音和一般的座机还是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我没有体会过。听雷耶斯的口气,能接到用大哥大打来的电话,也是一种荣耀。这更加让我对大哥大产生了敬畏,每一毫米都不错过地欣赏着。我突然发现,在大哥大下端的侧面,有一个图案,一看就是后来刻上去的,是一个略有变异的“W”,细看,又像极了一个躺着的女性人体造型,很写意,很抽象,又逼真,没有美术基本功很难刻出来。雷耶斯看我对图案表现出好奇,便说:“是标识吧?”我说不是,是后刻上去的。雷耶斯看着,说:“这么浪漫。”又说:“手艺不错啊。”吴越越也把头凑过来看,没有发表评论。这时候,张灯腰里的PP机响了。PP机急促的响声震醒了张灯。张灯从腰里拔出PP机,看了看上面显示的汉字,恶狠狠地骂了句脏话,拿过大哥大准备回电。我们也正想观摩他使用大哥大的样子时,可他摆弄了几下,说:“靠,没电了——这玩意儿就是续航能力弱,才半个小时。雷老师,我上楼用下你家电话啊。”
张灯这个电话打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我们只听到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忽怒忽喜,或大声号叫,或小声商量,粗略听下来,似乎不是在给一个人打。我们只能感想,张灯的业务真多啊,他不配一部牛哄哄的大哥大,谁配呢?等他打完电话下楼,我们准备敬他一杯时,他没有再坐下来,当然也就没有喝酒。事实上,他这次到雷耶斯家,一口酒都没喝。他是来吐酒的——他喝醉了酒,到雷耶斯家吐酒,这就是朋友。他提着大哥大,晃晃悠悠,碰了一次桌角,拉动了一把椅子,还顺带着试图摸一摸吴越越的长发(只是做了个抬手的动作),离开了。他在离开时,回头跟送行的我们说:“不好意思啦弟兄们……越越……我要去谈个急事……靠……我被骗了,她是个间谍,是来给老子演戏的,给老子下套的,老子现在就去找她,看我不宰了这个女魔头!”他说的这个女魔头,就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个年轻的女舞蹈家,一个公认的大美女,她因伤刚退出某国字号级别的歌舞团舞蹈队,听说也下海做生意了,又听说,她和张灯在合作,还听说,她和张灯不是合作,是合伙。听话听音,张灯和她的合作(或合伙)不顺利。张灯在说狠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吴越越,似乎是把狠话说给吴越越听的。但我发现,在张灯走后,吴越越不经意地撇了撇嘴。待我们重新坐下,突然都没有话说了,不是其中一个人不说,是大家都不说。在沉默和冷场中,作为东道主的雷耶斯刚想打破沉默,吴越越先说了,她端起酒杯,轻声轻语道:“我们喝酒吧。”我们都听出来,吴越越是在阻止我们再谈论张灯了。
吴越越
和吴越越聊微信,禁不住把我带回到往事里潆洄了一番,呈现的朋友们的影像,既清晰又模糊。
吴越越不回复我,我以为她不会再和我聊了。没想到午后一点多,她微信语音问我在哪里?还没等我回复,继续语音我,邀请我到柔感云喝咖啡。柔感云就是我们群艺馆临街的老房子,从通县改为通州区的时候就对外承包了,开过饭店,开过超市,换了各种招牌后,咖啡店倒是开了八九年,设施都换过一茬了,环境搞得特别优雅,我平时也会去坐坐,或写写东西,或跟朋友聊聊天。看来吴越越对那里也是熟悉的。不过,她从香山到通州,再到柔感云咖啡店,就是乘地铁,兜兜转转没有两个小时到不了。本来我请她小聚聚是要吃饭的,喝喝小酒的,她没有回应我,却突然请我喝咖啡,会不会和我要去杭州有关?我也摸不准,就带着笔记本电脑,骑一辆扫码单车,到咖啡店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了。我先搜一下杭州近期的天气,又搜一下杭州大运河治理和大运河文化发展的相关情况——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雷耶斯邀请我去杭州究竟有没有什么具体事情,谈关于大运河文化的事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而已,我还没有从雷耶斯那儿得到证实。如果真要谈和大运河文化相关的事,吴越越倒是可以提供帮助,她现在不仅编一本叫《运河文艺》的半年刊(是《通县戏曲》的改刊,由双月刊改为季刊,又由季刊改为半年刊),还写过一首《浪漫大运河》的长诗,这首长诗还得过某机构的资助。我好像在某个报纸副刊上读过节选,印象不深。不过吴越越对于大运河文化的研究或涉及比我要早很久,也更深入,她要是真给我一个关于杭州之行的建议,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没想到吴越越会来得这么早,一个小时不到,她就到了。这让我怀疑她是不是刚从香山赶来,也或者是人家在约我喝咖啡时,已经在地铁上了。她很洋气,一件超长的深色风衣和她的气质、肤色、身材很搭。她笑吟吟地走进来,到我对面坐下,说:“你没要咖啡?”我说:“等你一起点。”她跟服务员招一下手,说:“我请客呀,你要什么?”“拿铁,加奶。我喜欢甜的。”我说。在服务员去吧台时,她又起身,把风衣脱下来,仔细地挂在椅背上,笑道:“等急了吧?”我摇摇头,表示不急。我想我得点明今天的主题,便重复一遍去杭州的日期,因为我不确定是不是和她说过了。我可能只说下周,而没说具体日期。她依然保持一种恬静的神态,对我的话没有正面回应,而说起了她那首关于大运河的长诗。那首长诗共分六章,加上序章和尾声共有八个部分,最近有了好消息,有一個年轻的音乐家给长诗谱了曲,并改编成了一部诗剧。“我虽然编过好多年戏剧杂志,却没写过剧,”吴越越说,“你觉得诗能唱吗?诗剧能搬上舞台吗?效果会怎么样?”原来她约我喝咖啡是谈这个话题。我没有说没读过她的长诗,也没说只读过节选,但我料想她的诗差不到哪里,也好不到哪里。至于改编成诗剧会怎么样,我也没有把握,而且我虽然号称万能写手,还真没写过诗剧。同时,我又猛然觉得,她和雷耶斯也是互为微信好友的,也应该知道雷耶斯的研究方向,知道雷耶斯在大运河文化研究这一块取得过不俗的成就。难免的,她也能猜到,我这次去杭州,有可能和大运河文化有关。她现在也在从事大运河文化方面的创作和活动,会不会担心我抢了她的风头?或取代她在通州区乃至市里的地位?主题创作现在是很火的,我们又在同一个行政区划和同一个环境里,难免会有重叠和竞争,怪不得在说到我这次杭州之行时,她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我觉得她的反应多余了,完全没必要。不要说我还不知道雷耶斯邀请的具体目的(他只说玩玩),就是真有具体的行动,我能不能胜任还不知道呢。话再说回来,就算我能够胜任,目的地在杭州,肯定是关于杭州的大运河文化。杭州的大运河文化和北京的理念并不是一回事,无论在地域上,还是在形式上,都有差异。为了说明我的态度,我干脆向她表示,并且建议,关于长诗和诗剧,我还真是不太懂,倒不如我们结个伴,一起去杭州,请雷耶斯给你把把脉,既可以见见老朋友,又附带了工作,真正的两全其美。“哎呀,就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吴越越高兴了,“下周我还正好有时间——要是真能得到雷老师的指点,这部诗剧有可能会出类拔萃脱颖而出哦。”我说:“不是有可能,是一定能。想想当年,雷老师在通州时,对我们的帮助多大呀,是雷老师才让我们懂得真正的创作,懂得真正的艺术。”我的话,不是夸张,是真心实意,让吴越越频频点头。
说话间,咖啡上来了。咖啡店里似有若无的外国轻音乐在周围萦绕着,回荡着,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悠悠地飘来,非常入心,和我们此时的情绪非常切合。我们一边慢品着咖啡,一边喁喁小谈,畅想着即将到来的杭州之行。
三人群
可能是气氛越来越好吧。我想把我和吳越越的决定告诉雷耶斯,他一定也期待着我们在杭州的重逢。吴越越也非常赞同我的想法。于是我便在手机上写微信,告诉雷耶斯,下周的杭州之行,吴越越和我同行。雷耶斯很快就回复,说太好了,老朋友又要见面了。雷耶斯还善解人意地拉了个群,就我们三人的一个小群。于是,我们三人又在群里聊开了。话题离不开从前,离不开那些关于文学和艺术的聚会,当然,我和吴越越也说起了我们多次受教于雷耶斯的场面,说起一些难忘的酒场,说起喝完酒也不愿意回家,都想再多听听雷耶斯的教诲。回忆是多么的温馨和美好啊,吴越越甚至还提起有人喝醉了酒,专门跑到雷耶斯家吐酒的“盛况”,提起回复PP机都要跑到雷耶斯家的楼上,完全不把雷耶斯当外人。雷耶斯也感慨良多,又提了三四个当年好友的名字,说人海茫茫,世事无常,他们都失联很久了,要是能联系上,拉到一个群里,必定更加热闹了。雷耶斯的话有些无奈,更多的是伤感。看到雷耶斯所列的熟悉的人名,我也被感染到了,人到一定的年龄,都会怀旧的吧。在雷耶斯所列的旧友名单里,就有我们熟悉的张灯。是不是吴越越关于醉酒吐酒的话题提醒了雷耶斯我不得而知,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喝醉酒到雷耶斯家吐酒的只有张灯。雷耶斯家小院里的那棵海棠树后来据说死掉了,不知是不是和张灯吐酒有关。人醉酒都有醉死的,狗吃了醉鬼的呕吐物都会大醉,一棵海棠树的生命哪能吃得消酒精的浇灌呢?
一番海聊过后,晚饭时间要到了。在大家消停下来时,吴越越依然对于往事的回忆热情不减,她突然问我,张灯后来被拘留的事你懂吗?这个我还真不懂。刚才在小群里看到张灯名字时,我只想到他的大哥大,想到他的醉酒。他被拘留过?什么时候的事?吴越越说:“你找他谈赞助的事,是在什么时候?”这个具体时间我倒是想不起来了,但肯定在他抱着海棠树呕吐之后。我们的记忆虽然回到了从前,毕竟时间相对久远,尽管许多情景历历在目,在具体时间节点上,反而越想越模糊了。吴越越知道的比我多,她跟我简要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张灯做生意还是太艺术化,太单纯,把别人想象的太好,自己垫资的一个大工程,即那个舞蹈训练大厅和几间舞蹈练功房,房主验收时极不满意,把他告了,告他偷工减料,同时还告他篡改设计图纸。法庭立即受理此案。张灯开始觉得自己没有错,加上那个美丽的女舞蹈演员承诺一定能从中协调好,也就没当回事,继续自己的生意。没想到,不久后法院的传票来了,他这才当真,但为时已晚。他为这个官司,左右周旋,请客送礼各方打点,最终还是输了,被判赔偿。他当然不赔了。不赔,就被法院抓了进去。所谓“拘留”,不过是法院强制执行的一种手段,也仅仅被控制了两天而已,并不是真正的拘留。他看事情无法挽回,生意还在火火红红地做,东方不亮西方亮,就赔了对方十几万元的损失费,重新获得了自由。这笔生意赔大了,加上材料费、人工费,几十万打了水漂漂,从此一蹶不振。吴越越的讲述,让我十分惊异,没想到张灯还有这样的经历。我应该就是这时候找他赞助我的舞台剧的,这时候他还信心满满,还跟我讲述过宏大的远景规划,丝毫看不出他已经在走下坡路。但他的资助没有完全到位其实我应该有所察觉,当时我之所以没有多想,以为不过是他对我的剧本不抱希望,又不好意思拒绝,蜻蜓点水意思意思而已。吴越越说:“真是人不能背运,一旦背运,喝水都要塞牙缝——知道吗?张灯心爱的大哥大也没了。”我说:“没啦?也是在输了官司之后?怎么会没了?丢啦?还是被盗?”吴越越轻描淡写地一句“没了”,让我觉得事情也许并不简单。吴越越看我神情惊异,反而平静地一笑道:“看把你急的,都这么久了的事——我也不知道,张灯也说不清楚,或者他压根儿就不想说……反正是大哥大没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知道,他经常喝醉的。”我看了看吴越越,对她后面的话不能理解,她强调张灯经常喝醉,莫非是喝醉酒丢啦?抵押啦?哪种可能都有。我还想从她那儿知道更多的关于张灯的后续消息,但我知道,我们那次在朋友的酒桌上邂逅,我已经知道她也不知道张灯此后怎么样了。她要是知道,还向我打听?关于大哥大的“没了”,吴越越似乎知道,至少应该听别人说过,或许酒后遗失是个选项。不过正如吴越越所说,不说这个了,没意思的。再说,这和我们即将开始的杭州之行也没有任何联系,最多算是旅行中的调节或花絮罢了,我要表现出过分的热心,吴越越会以为我是个八卦的人,毕竟,张灯和吴越越曾经有过一段“不了情”。
雷耶斯又在三人小群里说话了,他迫不及待地把宾馆都订好了,还发了宾馆在杭州的位置图,就在市中心,在大运河的边上,离拱宸桥一箭之遥。“两张大床房可以吧?这儿是老杭州的核心,除了西湖,你们宾馆所在的小河直街,是杭州的另一个地理地标。”雷耶斯的微信语音非常有诱惑力,他的普通话里没有一点儿通州方言,相反的,还有那么一点点杭州味儿。吴越越把雷耶斯的语音听了两遍,她情不自禁地对着手机语音道:“雷老师,您的安排太周到了……您多订一个房间也住下呗,可以多聊聊——正好我写了一部关于大运河的长诗,请你看看,把把脉——住在杭州美丽的大运河畔,听大运河的涛声、桨声,听您批评我的《浪漫大运河》,那简直太好啦!”雷耶斯的语音很快就到了:“哈,我看可以,就这么办,我也开一间房,住下,咱们好好畅聊一番。只是哥已不是从前的哥了,关于文学已经疏离很久了。你还在写诗让我敬佩。大运河的宣传正是时候,杭州这边也动作很多,我要好好学习学习你的长诗。哎呀,真想期待往日重现啊……我这几天再联系联系,看有没有老朋友住在附近的城市,薅几个过来大家一起聊岂不更美?”雷耶斯的话虽然是跟吴越越说的,我听了也一样亲切,特别是最后一句他用了个“薅”字,更是他的风格,干脆、果断、直率,而且特别形象,仿佛他要找的那个人,那个我们曾经的朋友,正在跟我们躲猫猫,其实就在他手边,伸手一拽,就出来了。
高铁上
终于到出发这天了。我和吴越越坐在北京南站开往杭州东站的G31高铁上,心早已跨越千里飞到了杭州——我能感觉到吴越越心情的放松、欢快和美好。同样,我也受到了她的感染。
G31这个车次是雷耶斯帮我们选的,他说杭州东站离他家近,接站方便,到站時间也合适。确实,不仅是雷耶斯接站方便,我们早上分别前往北京南站也不太赶,时间恰恰好。在高铁上,我们感觉到,这真是一次休闲而快乐的旅行。
吴越越在列车刚开动时就跟我说,在南行准备的这几天中,她把长诗《浪漫大运河》又改了一稿,昨天通过微信发给雷耶斯了,并打印一份带在行李箱中,方便时也请我看看。我当即表示依我对诗歌的理解和水平,还没有资格和能力给她的长诗提意见。她调皮地跟我翻个白眼,说:“拿架子呗,就是不想帮我呗。”我知道女人无论多大都会撒娇,就顺着她的话说:“我可以认真学习学习。”她心领神会地说要把学习心得向她汇报。又说:“改编成诗剧的剧本,她也打印了一份。你是戏剧专家,这个你可以提意见吧?”我也只能说好。接着,她又犯难地说(也算是征求我的意见吧),诗剧不知能不能请雷耶斯提提意见,因为诗剧里的每一场戏,都有谱上简谱的一段唱诗。相比一首普通的长诗,带简谱的诗剧会复杂很多,不仅有环境的提示,还有对白,和长诗完全是两回事——她是怕雷耶斯没有时间看。我知道她已经做了决定,不用给她出主意,只是让她没必要担心,雷耶斯依然是当年的雷耶斯,他肯定会认真看她的每一部稿子的。
相比于吴越越对作品的精心准备,我倒被映衬成一个纯粹的旅行者了,既没有稿子请雷耶斯看,也没有别的任务。这和开始的约定发生了变化,且有点微妙——我成了单纯的陪同者。陪同者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我还是有点不甘心。怎么办呢?虽然没有剧本,也没有别的文本,如小戏曲、相声、小品、快板书什么的,至少要构思个什么吧?我便利用假寐的时候,挖空心思地想,我想到了前些年流行的迁徙影视剧,想到历史上的下南洋,可不可以编一部叫《南下》的话剧剧本,或者戏曲剧本呢?舞台剧是我的强项嘛。故事也是现成的,就以张灯为原型,写几个住在北京大运河畔的年轻知识分子,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下海弄潮,从大运河的这一端北京,南下到大运河的另一端杭州,写他们在商海里弄潮、打拼、沉浮、挣扎、奋斗、初心不改的故事。但因为此时正在高铁上,也只是一个念头,还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提纲,便有些苦恼也有点遗憾。
就在我思想无限飞翔的时候,手机有微信提醒,是雷耶斯的。雷耶斯问我微信聊天方便吗?雷耶斯知道我们已经在高铁上,知道我和吴越越在一起,他这么问,一定是要规避吴越越的。我用拼音打字告诉他,和吴越越坐同一排,她睡着了。雷耶斯文字回复说,为了避免尴尬,他想知道吴越越的个人情况,婚恋、家庭什么的。我秒懂雷耶斯的意思,告诉他,吴越越还是单身女贵族,你有目标人物吗?可以顺便当个红娘嘛。雷耶斯说:“不是这个意思,以她的条件,她要是想结婚,早就结了——是说话时要注意话题,免得刺激她。”雷耶斯到底是个谨慎的人,考虑事情周到,又说:“当年她和张灯的事,可能对她后来的情感发展有影响……你应该知道吧?”我说:“具体情况我还真不懂。”雷耶斯说:“不懂也好。你也休息会儿,我知道你们到站的时间,到时候提前十分钟在高铁站等你们。”我放下手机,看一眼身边靠窗位置的吴越越,她并没有睡着,大眼睛静静地望着车厢上方的时速显示屏。由于是近距离地看她,我发现她眼角有了细密的鱼尾纹。连吴越越都变老了,时间真是一把杀猪刀。我心想,她刚才闭上眼睛,大约和我的假寐是一个状态,那么,她在想什么呢?哦,我发现,她还戴着耳机,有可能在听音乐。她发现我在看她了,取下一个耳机,说:“你平时听什么歌?”我平时不大听歌,用来专门听歌的时间几乎没有。她突然问这个话题,可能是她听到好听的歌了。我便问她听到什么好歌啦?她说刀郎去年发布的新歌专辑,有一首《花妖》她很喜欢。刀郎我知道,我喜欢他那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他的作词风格对我写戏词有过启发,但他的新专辑我没听过。吴越越说:“你可以听听《花妖》,这是一首情歌,关于杭州的,很感人,信息量也很大。”哦,情歌?关于杭州?还感人?我突然觉得有意思,她是不是感觉到我和雷耶斯微信聊天谈到她啦?说起她的婚恋啦?或者她有所预感。那也太神奇了吧?不太可能。不过在旅途的寂寞中,能听听她谈谈《花妖》也不错,便欲擒故纵地说:“情歌能有多大信息量?”她果然上套了,说:“你没听过不要乱发言好不好?来,先听听,我这里有循环的《花妖》。”她把耳机分了一个给我。于是我的耳朵里便响起了刀郎独特的唱腔和音乐。老实说,我只听出了好听,对歌词还没有理解,对整首歌也就无法欣赏到位。不过能感觉到这首歌的复杂和抒情,而且,既然是关于杭州的,恰巧我们目的地又是杭州,了解一下也不是坏事。我在把耳机还给吴越越时,说:“给我普及一下嘛,让我也知道这首歌里有多大的信息量。”吴越越轻轻巧巧地损我道:“切,真的假的呀?要我给你普及?你一个大艺术家……”我打断她:“你看看,又来了,怀疑我的诚实度?”吴越越也笑着说:“你这个人吧……不过你才听,还真不一定听懂。告诉你呀,这首歌的副歌部分里有几个关键词,弄明白了,就好理解了,钱塘东,临安北,知道吧?南宋时,杭州简称钱塘,又简称临安。话说一个住在钱塘东的小帅哥,和一个住在临安北的小姐姐,郊游时,在一棵树下邂逅并一见钟情地相爱了。但是因为两家财富不匹配,地位不匹配,小帅哥是个穷书生,小姐姐是个富家女,两个人的爱情被女方父亲拆散了,还派人杀了小帅哥。小姐姐一看心上人死了,也便殉情而去。到了阴曹地府,阎王老爷同情这对小情侣,就判他们重新托生,重回人间,再续前缘。但是,下边办事的小鬼头拨错了用来定位投胎的时间的罗盘,小帅哥和小姐姐虽然都投胎到了杭州,却相隔了千百年。小帅哥先错投到了泉亭。泉亭,是西汉王莽时期杭州的名称。小姐姐兜兜转转追过去时,却投胎到了杭城。杭城是唐代的名称。西汉到唐朝,隔了好几百年啊。小姐姐等到白发也没等到小帅哥。只好再死再投胎再追小帅哥,小帅哥又投胎到了余杭。余杭,又是商周时期的名称,他投胎到了商朝……天啦,再怎么追也追不上了,两个人虽然都生在杭州,却是在不同的朝代,差那么几百上千年。小姐姐辗转几世,也累了,再也追不动了,这便来到了这首歌的开头部分,我在时间的树下等了你很久,不可能等到你了,我只能在你追赶我的车辙旁化成流沙,感受到你匆忙的脚步声,如果你看到花墙下的花泥,那也是我的枯黄。这是小姐姐的心声。思念太漫长,岁月太荒凉。但是小姐姐不知道的是,小帅哥同样在苦苦地追她,等她,找她,他们一同在时间的年轮上流下了眼泪,他们把诺言刻在了江畔上,他甚至能隐约闻到她留在风中的胭脂味,但他再也找不见小姐姐了,眼中只剩下一江水冷月光满城的汪洋。怎么样?这首歌?”“这也太惨了吧?”我脱口而出。吴越越说:“是啊,这歌不光词好?音乐也好听啊。真是怪,杭州这地方,充满了诗情画意,却不适合谈情说爱,你看梁祝的故事,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加上这个花妖的故事,没有一个好结局。”这倒是,我想,叫吴越越一讲,我又想再听听《花妖》了。而且,我还觉得,吴越越依然是个感情细腻的女人,她为什么坚持独身主人,我们无法猜度,有没有凄美的爱情故事我也不知道。我在前边说过了,我们虽属一个系统,她虽然编发过我几篇大大小小的稿子,关系并不算密切,当年的认识,就是因为雷耶斯的超级号召力,才让我们团结在他的周围。雷耶斯到杭州之后,便只剩下认识,甚至许久不联系了。她突然提到这个话题,我倒是觉得,她的诗剧里,应该有一章关于杭州的故事,可以用大运河这条线串起来,最好也是关于爱情的。谁知,我把想法刚告诉她,她就乐了,嘻嘻道:“还是你聪明,我就是这么想的,正从《花妖》里寻找灵感呢,而且,我都想得差不多了。”
小河直街
不消说,雷耶斯顺利接到了我们,也不消说我们相见时的惊喜和快乐,更不用说我们顺利地入住了宾馆。稍事休息,下午三点时,我们出门游览。我们所住的街区小河直街,属于大运河游览区的核心地带,代表了杭州往日的记忆和现代的繁华。
真是奇怪,陪同我们游览的雷耶斯,虽然二十多年没有见面,感觉还是不久前才聚过一样,不久前还在一起喝酒一样,也仿佛刚刚听完他谈诗论文,亲切,随意,自然,没有任何障碍,仿佛时间停止了,二十多年白过了。又仿佛是在梦里。他的声音也和从前一样中气很足,很有节奏,眼神炯炯发亮,锐气逼人。而他相貌的变化也不大,除了头发白了一些,稀疏了一些,居然没有发胖。我们一见面,他先是夸吴越越依然美丽,依然青春犹在,接着就夸我和从前一样潇洒,然后郑重声明,退休了,想念老朋友了,这次小聚,没有别的事,不要有任何分心和担心,就是玩。吃好,喝好,玩好,是此次活动唯一的主题。他退休啦?我想想也是,我还有两三年也退休了,这几天,我不是也一直在恋旧吗?不是一直在想念老朋友吗?雷耶斯退休了,难得闲下来,突然心血来潮,邀请我们到他后半生工作和生活的城市来感受一下他的感受,分享一下他的快乐,情感上是可以理解的。吴越越大概和我一样,在听了雷耶斯的声明后,也没有感到奇怪或突兀,春风满面地笑着。是啊,没有比纯粹是老朋友闲谈的聚会再消闲、自在的事了。
漫步在小河直街上,雷耶斯兴致勃勃地透露说,这个古老的文化街区,由几条小街、小河、大运河及其沿河风光带组成,包括拱宸桥景点、博物馆群等,十多年前,他也参与了文化街区整体的策划和设计,开始时的调子就定得很准,修旧如旧,原汁原味地保留几百年前的河道和街道及沿街建筑,重现老杭州的风姿和风情。在这个基础上,再配合现代元素,如打造时尚网红打卡点等,组合成小河直街的独有特色。雷耶斯的话在我们眼前得到了很好的验证,但见一条不规则的窄窄的小街上,铺着整齐、陈旧的麻石,麻石上的踏痕、车痕和其他记号,无不昭示出岁月的沧桑和古老。沿街两侧的老式两层民居,一色的粉墙、黛瓦,带花纹的瓦当和镂空的砖质或木质窗棂,都有一种亲切的似曾相识的陌生。置身其间,仿佛来到了远古的朝代,来到了当年的钱塘、临安,我笑着问吴越越,这是泉城还是杭城。吴越越会意一笑道,这是余杭。而所谓的小河也不小,是大运河岔出来的一条支流,河水满槽,清流荡漾,几座古老的石桥横跨其上,整齐的麻石护着两岸的河堤。这里也曾是当年繁华的商埠码头,那沿河的石阶,依然能感受到当年各行商贾的忙碌。而沿街古老民居的门脸上打出的招牌和广告词,又充满了现代感。如一间糖水屋的小店,门楣上有一行字是这样的: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杭州。门上是各种甜水饮品的彩色招贴画,有抹茶绵绵冰、草莓绵绵冰、巧克力绵绵冰、芒果绵绵冰等。广告词更是一首诗:
一杯饮品,
一个故事,
一个开始;
喝杯奶茶,
你还是少女心。
看着美艳的招贴画,读着诗一样的广告词,不用吃绵绵冰,心里也甜甜的。而那些“指路牌”,更是巧妙,你要真以为那是所指的路,就上当了,如“幸福街520号”,哈,是不是已经体会到被爱的幸福啦?在一个小小的丁字街口,也是丁字河口的小石桥头,有三个木质“指路牌”,更为虚拟和迷幻,指向的三个地方分别是:“吉时行乐”;
“一杯敬过去”;
“一杯敬过不去。”反复品味,真是妙不可言,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就看你的选择了,特别是最后一句,可谓智慧绝伦。吴越越在指向牌前,也少女心大发,摆着各种姿势让我给她拍照。一向严谨的雷耶斯也开玩笑地问:“你要去哪里?是敬过去,还是敬过不去?”她一下就笑痴了,但还是说:“去哪里都行。当然要敬过去啦哈哈,过不去也要敬。”老实说,这三个指向牌的内容在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让我体味着人生的多重意义。
再前行不远,是一家叫“爱玉冰”的小吃铺,门口踏步上的字是这样的:你看,你今天真好看。我们看了,都感觉自己好看了。在一家写着“提钱退休”的茶社前,雷耶斯说:“这是为我开的。”我说:“我也可以进。”吴越越看了看,说:“提着钱退休,谁不想?”前边有一个小小的河埠头,藏在两间商铺中间,能看到清冽的河道。我们站在临河的石埠头上,正好看到一艘小船飘然驶过。船上是一坛坛封缸的女儿红。吴越越随口而出:“远坊曲巷皆通水,家家门前泊舟航。”而小河沿岸,正有几株亭亭的荷花,在碧绿的荷叶中开放。我让她别动,给她一连拍了几张照片。
且行且看,我发现,每一间商铺都值得流连,都值得进去看看,都值得打卡纪念。吴越越也对什么都表示好奇。行进间,吴越越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拿出手机,看了看,走到沿河边一处雕花廊榭的入口处,回头看我们一眼,举举手机,意思是,它不识时务,又抱歉道:“接个电话哈。”已经走到前边的雷耶斯听懂了,朝她点头,示意她接电话,又指指我们身边的一处门店——这是一家咖啡店,门上的招牌(抑或是广告词)更是夸张:后院有海。雷耶斯跟吴越越做出一连串动作的意思是,我们去后院看海,喝咖啡,在海边等你,你安心接电话。
“海”边闲坐
吴越越的電话已经打了一会儿了,还没来和我们汇合,看来事情不小。我们也不急,小饮着咖啡,看小院的风景。
小院不大,沿河的石栏边因为插摆着各种花架,只有三张咖啡桌,另一侧也是三张咖啡桌,临时搭起的防雨篷,为我们遮住了阳光。目测小院,看到后门那儿有一块价目牌,几样简餐都标有醒目的照片和价格,泰式咖啡虾和小吃拼盘都不贵。现在还不是吃晚饭的时间,我们也不饿。刚才从宾馆出发时,雷耶斯已经把晚餐吃什么和就餐地点说了,当时听了觉得是个好地方。现在,我们坐在花丛里小憩,主要还是在等吴越越,要杯冰咖啡也只是附带。雷耶斯问我对小河直街的印象如何。我的回答当然是非常值得一来了,并对他周到的安排再次表示感谢。他对我的感谢很“反感”,笑骂一句之后,出去看看吴越越(他怕吴越越走丢了),回来说:“小吴被电话泡上了——坐在美人靠上,非常悠闲的样子。咱们不管她了,我已经让服务员送了一杯冰咖啡给她。”
正是六月上旬,天气还不是那么热,河面上溜来一阵小风,带着清爽的水汽和花香,让人心旷神怡。说话自然又回到了从前,我也再次表示对从前那种小范围的沙龙式小聚表示怀念,对雷耶斯离开通州表示遗憾。遗憾的不仅是朋友因为距离而疏离,还有文学也随之而消解。他笑说没那么夸张,但也实话实说,他离开时,还不是通州区,还叫通县,更没有被定位为北京的副中心。言下之意,要知道现在发展成这样,他是不会离开朋友们的。又表示我这次能来杭州,他非常开心,特别是能和吴越越结伴同来,真是意外的惊喜。接着,再次说起昔日的那些朋友,说到了张灯。雷耶斯说张灯真是太有才华了,他的绘画,特别是对西画的了解,对现代派的领悟和实践,都达到相当的高度。但是他没有经得住那拨下海大潮的诱惑,终究呛死在商海里,怪可惜的。雷耶斯说到张灯,让我想到他那篇关于张灯油画的长篇评论,当时我惊为神文,觉得真是好。此外我还想起这几天多次说到张灯,对他后来的行踪极为好奇,对他和吴越越那场不了了之的情感也过分地关心,这可能和我们的年龄有一定关系吧。我接话道:“我和吴越越这几天也说到张灯了……哈,还记得你家那棵海棠树吧?”雷耶斯面色严峻地说:“怎么不记得?被醉死了。”雷耶斯沉吟几秒,说:“那真是一个不好的兆头,他后来和小吴終究也没有成……这个你可能不知道,张灯也只给我透露了一点点,他离婚了,房子给了老婆和孩子,一心一意追求吴越越。但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另一个美女截胡了。我们都为吴越越担心,而吴越越的态度也不明朗,没有当断则断……总之事情很复杂,听说截胡的那个美女不是个善茬,对张灯的离婚是因为吴越越而非常吃醋,愤怒之下,和张灯大打出手,还把张灯的大哥大扔到了河里,那可是两万块钱啊,可是一桶真金白银啊。张灯一怒之下,想把那个美女也扔到河里——当然没扔,不过从此关系恶化。张灯损失了大哥大,又碰上吴越越这颗软钉子,加上生意一落千丈,只能逃离了通州。”原来还有这样的故事。这可是我第一次听说。雷耶斯说,至于离开通州后的张灯,因为他也南下杭州,从事新的事业,和我一样,和张灯失去了联系。“扔他大哥大的美女是谁?”我也好奇地问。雷耶斯沉吟一会儿,说:“瞧我这嘴,也婆婆妈妈了——本来不想说这么细的,那个美女也不是善茬,说好听点是执着——张灯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但,最终,他们还是井水不犯河水了。”雷耶斯还是没有说谁。但我已经猜到了:“就是那个美丽的舞蹈演员吧?”雷耶斯肯定道:“没错。她也在杭州。”我更为好奇了:“她在杭州?”雷耶斯说:“听说而已,我跟她没有联系。”
吴越越端着一只咖啡杯,笑笑眯眯地进来了——她刚才的电话一定是接到了好消息,连下台阶都小幅跳跃了一下,裙子抖动起来,和着小垫步一起带着快乐。她婀娜地伸手拉过一张凳子,在我们一侧坐下,喜悦地说:“呀,你们真会选地方,在临海边吹海风喝咖啡,我是不是错过了一个亿——我也有好消息哦,北京一家叫明日森林室内合唱团的演出团体,确定要排我的诗剧了。对你说呀雷老师,就是我发你的那首长诗改的诗剧,还没敢请雷老师提意见呢。”雷耶斯赶忙说:“这几天忙着接待你们,又忙着联系过去的朋友,还没来得及读你的诗,抱歉抱歉。”吴越越说:“哪里呀,不用抱歉,老师您千万别抱歉,那首诗太长,您不用看。要看,就看我的诗剧剧本吧,嘻嘻,雷老师做梦都没有想到,来到杭州了,还架不住我们追过来,带着稿子追过来。”我发现,吴越越对雷耶斯的称呼发生了变化,“你”改称“您”了,这是真心要麻烦雷耶斯了,毕竟,我们都信任雷耶斯。雷耶斯也发现她称呼的变化,纠正道:“咱们是朋友,客气就没劲了啊,家常些才好。”吴越越反应也快:“那就听你的。对了,不会有人要来吧?雷老师刚才说又忙着联系过去的朋友——这要来个大聚会啊。”雷耶斯略为愧疚地说:“不好意思,联系倒是联系了,可惜一个也没联系上——早就听说张灯在上海的,也不知他从事什么职业。我托上海画院的一个朋友打听——他以前是搞画画的,也许还会重操旧业,也许上海画院的朋友能辗转打听到,可到现在……切,可以用石沉大海来形容。”吴越越说:“我看有我们三个就够了,三人行嘛。”我观察着吴越越,看她在雷耶斯提到张灯之后,表情有无变化。漫长的岁月可能真的能消解一切,也能遗忘一切——吴越越一直保持着刚才的欣喜,沉浸在诗剧有了着落的美好里。雷耶斯不愧是我们的好兄长,对张灯的话题点到为止。为了表现出对吴越越诗剧的关心,又真诚地说:“晚上把诗剧剧本发给我,我一定抓紧时间看。诗剧可是新形式,在国内公演的不多。我读后咱们再聊。” 这正是吴越越希望的。吴越越感激地说了句“太好了”之后,对我说,也是回应雷耶斯的话:“晚上我把剧本也发一份给你哈——你在高铁上同意的。”我点头,说好,说一定好好学习。至此,这个话题就告一个段落了。从张灯,过渡到剧本,自然、贴切,毫无破绽。我们开始欣赏周围的风景。我们已经欣赏了一番,理解了“后院有海”的“海”是什么意义。但吴越越才来,她果然被咖啡店后门边粉墙上分散着的几行字所吸引,那几行字写在干净的没有装饰的粉墙上,像是一首诗,吴越越情不自禁地读道:
这个世界会好吗?
等通知。
真正重要的事,
比海更深。
时间的版本
在风景里。
吴越越的朗读,让我和雷耶斯再一次注意这几行诗句,不知是这家咖啡店的原创,还是从哪里摘来的,很有个性,特别是“时间的版本”这种句式,第一次听说。时间有版本吗?所有的经历,所有的事,都在时间的风景里,还真有版本。在吴越越正字腔圆的朗读下,我感到这是一首不一般的诗,充满了哲思和哲理。同时,我还感觉到,这里的海,并非一定指这条小河。当然,也可以认为这条小河就是代指大海,同理,没有这条小河,也可以称海。吴越越显然也被惊到了,还沉浸在诗句里没有走出来,嘴唇轻轻动着,像是又默念一遍,然后,用抒情的语调说:“雷老师真会选地方,要不是你带我们来,哪里知道这条古街啊,哪里知道后院还有海啊,哪里看到时间的再版啊。这里到处充满了文学。”我看到雷耶斯笑而不语,频频点头,表现出对她的话的认同和对她的话的赞赏。
咖啡喝好了,正欲起身告辞时,雷耶斯的手机响了。雷耶斯非常谨慎地看着手机,自言自语道:“陌生号码,苏州的,接吗?”说罢,不等我们给他出主意,就接通了。对方是一个女声,声音不小,我们隐约都听到了:“喂,是雷先生吗?听说你找张灯老师?”雷耶斯一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地惊喜了。我也跟着一起惊喜了。我看到吴越越也期待地看着他。雷耶斯善解人意地赶快按了免提,对着手机说:“我是雷耶斯——没错,我找张灯先生。”对方的声音清亮而脆响:“我是张灯先生的助理,雷先生你好,张灯先生现在不叫张灯了,张灯是他的曾用名。他现在叫张错人。张老师让我告诉你,稍后给你回电话,他现在正在接待一批重要客人。你有什么事也可以跟我说。”雷耶斯继续对着手机说:“张老师他现在在苏州吗?从事什么工作?”对方说:“张老师在苏州。从事什么工作,你不知道张老师从事什么事业?他现在是世界一流的艺术家,是公认的油画大师。透露一下啊,张老师历时五年创作的二百幅系列大型油画《大运河风情》马上就要展出了,先在苏州首展,下一步还要到北京办展。这是一次世界级的展览,会轰动全球的。张老师现在正在和赞助展览方谈重要的事,接下来还有媒体宣传和现场拍卖等重大事项要洽谈。张老师时间很宝贵……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事?我来转告张教授张院长——张老师是世界美院中国分院的院长了。”见过世面的雷耶斯显然被張错人的助理满嘴大话给吓住了,唯唯诺诺地说:“这个这个……那个,是这样……张教授是世界美院中国分院院长?”对方继续用平稳中带着夸耀的口气说:“没错,张老师还是中国美院下边一个分院的院长,就是继续教育学院院长下边的油画学院,属于外包的……公司性质。但,他的真实身份是世界美院中国分院院长。”雷耶斯惊讶道:“他在杭州?”对方说:“他不在杭州,在苏州。”雷耶斯哦一声,脑子显然有点乱,对女助理话中透露的密集的信息一时消化不了,只好说:“那好,请您转告张教授张院长,让他得便回我个电话,有要事和他谈。”
这是个奇妙的电话,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张灯太夸张了,他的那些头衔、职务和虚名,是如今骗子惯常的伎俩,难道他成了这样的人?
版本馆
下午参观的最后一站是版本馆。
版本馆在大运河的边上,我们是从长征桥,沿小河直街的另一岸,走到小河、余杭塘河和大运河的交汇处,再穿越小河公园,沿大运河风光带向前走的。大运河里,不时有观光船和满载的货轮擦身而过,荡起的浪花向岸石上拍来。不知是雷耶斯接了张错人(这个笔名确实比张灯要文艺多了)女助理的电话,还是走累了,我们三人不像刚进入小河直街时那么话多,那么活跃。我和吴越越也不再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和好奇,雷耶斯也不像开始时那么热情介绍,总之,女助理的电话,对我们三人都造成了不同的影响。我们听到的所有关于张灯的传闻,什么卖酒啊,承包食品厂啊,搞传销啊,到上海发展啊,都不是真的,也许又都是真的。但最终,他还是回归了老本行,回归了艺术,做了一名画家,在油画领域大展了宏图。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名头弄得那么大,那么夸张,谁都听出来女助理话里的水分,是张错人授权女助理这么说的吗?他没想到,这么大的名头,还有二百幅大运河沿岸风情油画的巨型工程,会把我们吓跑的。这是我的想法。雷耶斯是怎么想的,吴越越是怎么想的,我猜度不出来。我们的三观相同,大概也大差不差吧?
参观版本馆,当然是雷耶斯的提议了,是不是受“时间的版本”的提示呢?但提出参观的理由也充分:我们都是读书人、写书人,又是淘书人、藏书人和爱书人。这个版本馆,值得一看。杭州有个国家版本馆,很大,离这儿很远。小河直街文化创意街区为了提高文化含金量,特意把国家版本馆复制了一下,除了规模略小外,关于图书的萌芽、起始、发展,到历代版本的沿革,都有。说到版本馆,雷耶斯又提高了兴致,说:“不瞒二位,这个版本馆是我提议搞的,当初小河直街文化街区开始投入建设时,大运河边上是石油公司废弃的大仓库,十几个巨型油库沿河排开,阵势非常震撼,但是和小河直街主打文化街区的理念完全不合拍。怎么办?我给设计师出了个主意,搞博物馆,利用科学技术,把现代元素加入到大油罐外墙装饰中,建成几个主题馆,什么扇子博物馆、越剧博物馆、蚕丝博物馆、大运河博物馆和版本博物馆等就应运而生了。版本馆是其中最大的馆,有四五个经过改造的大油罐组成,每个大油罐有通道连接,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非常艺术。”听了雷耶斯的介绍,我们兴致陡增——不看版本馆的内部,光看笨拙的大油罐是如何利用的,也是一种享受。于是我们脚下不觉地又轻盈起来。
但是,不仅版本馆外观惊到了我们,内容同样惊到了我们。
第一个展厅主要由各种图板和沿墙的展柜组成,第一个块展板上是祖先祭祀的符号,大约存在于一万年前,符号有脸谱、有野生动物、有稻谷、有其他食品和物品,以线状刻在岩石上。玻璃展柜里是模拟这些符号的实体岩石,逼真而形象,这就是人类留下的第一笔“文字”,是最原始的“书”了。接下来,依次是摩崖造像、甲骨文、竹简和碑石。然后就是图书的最初原型了,就是雕版印刷了,一路看下来,有官刻本、私刻本、坊刻本、抄本,此外还有按朝代分的宋刻本、明刻本、清刻本等等,配有这些版本的详细介绍。这样看下来,不仅挺有趣味,还能学到许多知识。但是更让我们感兴趣的,是一块展板上关于诗的沿革,诗的源头是民间兴起的歌谣、童谣,然后是有人把谣言录下来,加工,便有了《诗经》,有人又仿效《诗经》进行创作,就有了诗体,然后从古体诗,到汉诗、唐诗、宋词、元小令一路沿革下来,直到五四时期的新诗,这样的“版本”沿革有图有真相,通俗易懂。我们在这块展板前踟蹰了一会儿,吴越越深有感触地说:“版本,挺好呀,多么像我们经历的人生,我们经历的每一个人生的阶段都是我们独特的版本。”我看到雷耶斯会意地颌首。我也在心里赞同她的话。
几个展厅看下来,来到了当代展厅。
当代展厅里,除了图书,还有其他和传播有关的物件,比如花边的沿革,刻纸的沿革,门神的沿革,戏曲的沿革,甚至还有无线电、广播、收音机和电视的沿革。在当代展厅的尾端,有一个巨型玻璃柜子,柜子里一层一层的隔层上,居然展出通讯器材的沿革。看到这里,我们已经有些疲劳了,没有新鲜感了,因为通讯器材我们都是亲历者,包括各种电话机和手机。我看到吴越越神情不对,他突然愣愣地站在原地,紧张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三米开外的那个柜子。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我看到了吴越越看到的物件了,是立在柜子里的一部大哥大。那部有着深黑色外壳的大哥大,醒目地立在柜子的中间隔层里,在特殊光照下,和周围其他各类手机相比,有鹤立鸡群、神气活现之势。
说真话,看到这部大哥大时,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们当年共同的朋友张灯,就是现在的大画家张错人。我这才想起来,一两个小时了,雷耶斯还没有接到张错人的来电。大哥大在版本馆里出现,冥冥之中,像是某种呼应或暗示。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走近了大立柜,近距离地观赏那部大哥大。让我倍感惊异的是,在这部展出的唯一的大哥大的底端侧部,有一个刀刻的图案。这是一个“W”形的图案,略有潦草和写意,像极了一幅女性身体的速写图。这个图案我在二十多年前看过,现在重看,图案上多了两道更细、更浅的划痕,是一个更为潦草的大大的“Y”。我下意识地看一眼身边的吴越越。吴越越面色平静,但是,在展厅特有的灯色里显得灰暗。我还看到,她紧闭的苍白的双唇不经意地抽搐一下。我突然明白了,这个字母,是吴越越姓名的拼音简写。
诗 剧
几个月后的国庆节期间,在北京通州区紧挨着森林公园的一家剧院里,正在演出一部新兴剧种——诗剧。
编剧者是我的朋友吴越越。我拿到的票是赠票。吴越越在三天前,就把四张赠票快递给了我。我用不着四张,两张都用不着,除了我,我身边的朋友或家人都不看舞台剧。但总会有人看。所以我在开演前三小时,来到剧院门口,准备把三张票卖掉,卖多少钱都行,然后我再去参加一个朋友的聚餐,在八点开演前进入剧场就行了。我的计划顺利实施,余票卖了出去。买票的是一个时尚的女孩,穿一件吊带裙,露出很大一片肩和背,留着挂耳染的短发。她说她只需要两张票,问我多少钱。我回答是随便给。她便给了我一百块钱。我倒不是为了一百块钱,就算不给钱,只要有人看,也是对舞台剧的支持。
我吃完饭,还喝了一点酒,来到剧院时迟到了几分钟。不是我对这出戏不尊重,是我确实对这出戏太熟了,彩排和连排吴越越都叫我看了。而且这部戏我也出了不少主意,在杭州小河直街的一家宾馆里,我就和雷耶斯一起参与了讨论,包括这出戏的结构和部分台词,甚至还提议把我们在小河直街上看到的一些文化元素直接引用到剧中。吴越越对我们的意见非常重视,都一一照办。所以,我对我的迟到并不感到内疚。
剧院里前半区坐满了观众,其他区间空位不少,观众稀稀落落的。我随便找一个空位坐下了。我所坐的位置,能看到第二排嘉宾区的几个熟人,其中就有编剧吴越越。我知道她要照顾领导和专家,不准备打扰她了。
剧场的灯光忽明忽暗。因为整个剧情我都熟知,我主要是观看舞台效果,从舞美,到服装,主要是诗在舞台上如何演绎,还有唱诗部分,这些都是我要进一步关注和研究的。當第三场开演到一半时,男一号手提大哥大出场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突然紧张一下。这一段剧情当初在杭州的小河直街上,并没有提出来,后来的连排和彩排也没有,那么,应该是吴越越临时加上去的了。就像当初张灯要我把剧本里的人物改成大哥大那样,有人要求吴越越这么改吗?我凌乱了。我本想把大哥大和剧情连贯起来,可我却听不到演员的台词了。不,不是听不到,是我开小差了,走神了,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在雷耶斯家第一次见到大哥大的情景,想起了那次难忘的聚会……历经多年,同一部大哥大居然出现在版本馆里,这本身就太神奇。这么多年间经历了什么,演绎了多少故事,我都一无所知。大哥大又突然出现在诗剧里,更让我惊掉了下巴。我努力想听到台词,想感知故事的进程。我听到了,可声音却是来自我的身后一排,我听到一个女的说:“怎么啦张老师……我们是要离开吗?”一个低低的男声说:“喝多了,想吐。”我转头向后看去。因为灯影此时正是昏暗时,根本看不清两人是谁。我只能看出是一男一女,看到一高一矮和一胖一瘦,他们正向座位的一端快速移动,那个女的,露出一大片肩背来。
而此时的舞台上,大提琴协奏骤然响起,男女混声合唱在伴奏声中,像是在欢送那一男一女的提前退场。这段歌词我参与了修改,很短,只有一句,大意是这样的:生活很简单,就是由许多变化的瞬间组成的漫长等待。这也是人生的全部,我想,许多变化的瞬间勾勒出生活的轮廓和生活的形式,只有其中的一个变化能界定你,并让世人记住你。当那一刻来临时,你感觉到或没有感觉到都无所谓,它已经存在了。这也好比我们在版本馆看到的那些图书版本,时间的运行,或生活的运行,也是由各个不同版本构成的。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诗剧的尾声部分,在童声合唱的背景板上,次第闪过的,是一幅幅关于大运河沿岸风情的油画。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惊悚般地震颤一下。我下意识地回身寻找那对男女时,人家早已离场。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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