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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丹尼索瓦人

时间:2024-10-30 15:15:02 来源:网友投稿

扎西才让,原名杨晓贤。男,70后藏族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小说作品见于《民族文学》《飞天》《芳草》《青海湖》《西藏文学》《红豆》等期刊,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先后获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唐蕃古道文学奖、梁斌小说奖、红豆年度作品奖、青稞文学奖等奖项。著有《桑多镇故事集》《山神永在》等中短篇小说集。

画家尕藏告诉我,我们之所以时常感觉到孤独,是因为作为个体,无法完全被群体所接纳。打个比方:一只蚂蚁迷了路,它找不到自己的蚁群了,它慌张、无助,感觉自己似乎被蚁群给抛弃了,坐卧不宁、进退无路,那巨大的孤独感,就唰地降临了。

“当然,另一个原因,也让我们格外孤独。”尕藏说,“那就是,这只蚂蚁感觉到原先容身的蚁群,是不适合自己的,或者说,是自己所不喜的,想从中脱离出来。”他强调说,“脱身”期间的痛苦和纠结,必然会令人不断地滋生出孤独的情绪,在未找到新群体之前,这种孤独是无法排解的。

但这两种孤独产生的原因,与我们的朋友道吉的孤独来由都不同。他的孤独,来自另一处——有人竟然想摆脱家族血脉的延续,要自寻一条出路。这样的想法令他迷惑、费解、恐惧。在道吉看来,追根寻祖就是人的天性,对祖先血脉的延续,应该是家族成员的使命。面对族群内突现的问题,作为家族利益守护者的道吉,有他的坚守,但当他的坚守与鲜活的现实碰撞之后,他动摇了,不知该何去何从。

1

道吉是桑曲县人。

我对桑曲县是特别感兴趣的。历史上的桑曲是青藏高原东北边缘的雪域名城,曾经作为安多地区的政治文化中心,且不论宗教文化如何智慧博大,游牧文化如何源远流长,自然人文如何吸睛勾魂,民俗风情如何迷人醉心,单就科学家于2018年在白石崖溶洞中发现丹尼索瓦人下颌骨一事,很容易让人初闻就怦然心动,继而沉溺其中了。我想,我们文化工作者假如想梳理草原部落辉煌的历史,了解从岁月深处走来的民族,进而探究人类在如此高海拔的地方竟然能够长久生存、诗意栖居的奥秘所在,那么,桑曲县无疑是最典型的母体之一。这种研究与解惑,可能更接近我所认为的史诗写作的本义。

所以当尕藏打电话邀请我去桑曲看望道吉时,我欣然答应了。

尕藏也是桑曲人,20多年前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后,就在州上的一所中学当老师,一边教学,一边主攻油画专业。这家伙瘦高瘦高的,留着一头长发,浓眉深目,似乎有康巴人的基因。可能因为学油画的缘故,满脑子的西方文化,看问题的角度也总和别人不太一样。

我问尕藏:“道吉他又怎么啦?”

“犯病了呗,硬说他是丹尼索瓦人。”

“丹尼索瓦人?他?好像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之所以感到吃惊,只因对丹尼索瓦人,我还是有点了解的。据国际顶尖学术期刊《科学》报道,丹尼索瓦人是生活在上一个冰河时代全新的人类种群。2008年,科學家在西伯利亚南部一个名叫丹尼索瓦的洞穴内发现了人类的牙齿和指骨化石,过了4年,经过对提取的DNA进行分析,证明了丹尼索瓦人的存在。1980年,桑曲县的一位藏传佛教修行者在白石崖溶洞内发现了一块颇为巨大的人类下颌骨,于是慎之又慎地呈献给拉卜楞第六世贡唐仓大师,后者又将这块人骨交给科学家研究。30年后,也就是2010年,研究工作启动。2019年,兰州大学和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一并发布研究成果,鉴定此下颌骨的主人,便是丹尼索瓦人,其生存时间,距今至少16万年。此项研究的重大意义,是将丹尼索瓦人的活动空间分布,首次从西伯利亚地区扩展至青藏高原。显然,这是丹尼索瓦人研究和青藏高原史前人类活动研究的双重重大突破。

但这事与道吉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会不会是他脑子发昏了,在胡言乱语?

有可能!

我忽然想起半年前与道吉有关的一件事来。

2

正是年前,一场冬雪之后的中午,道吉来到我居住的羚城,说是参加有关文化方面的培训。他在电话里说:“好长时间没跟老兄联系了,这次约你出来,想探讨探讨有关婚姻的话题。”

我愣住了。听说道吉的婚姻是家里指定的,女方是邻村的,祖上曾做过头人,算是根基深厚。婚前,道吉只与对方见过一次面,见女方眉清目秀、寡言守静,也就欣然同意了,女方似乎也没异议。没过两月,就轰轰烈烈地办了婚礼。记得道吉曾告诉我们:“婚后,我才和媳妇谈起了恋爱,那感觉,倒挺有意思的。”后来这话却被尕藏给否定了,“我可听说道吉和他媳妇的关系,不是那么融洽。”不管尕藏说的是否属实,但空穴来风,只要有风,那穴必然存在。而今,道吉要与我探讨婚姻话题,我暗暗思索:“一个与女方没谈任何恋爱就在父母的安排下结了婚的人,有什么婚姻经验值得探讨?或者是他的婚姻出了问题?”

于是我依约去了。天气寒冷,街上积雪未曾消融,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很喜欢这种声音,就像喜欢道吉一样,即使他有这样那样的臭毛病。约定的地点是家茶馆,名字起得怪怪的——“糊涂客”,让人不禁联想老板是个因游戏人生而无法回头的人。

道吉一身灰色西服,浅蓝衬衣,深蓝领带,看起来正儿八经的,不像客人,倒像这家茶馆的老板。

先是拥抱,后是寒暄,之后,各自要了茶。我要的是铁观音,道吉要的是雷打不动的奶茶。我喜欢铁观音的重口味,而他,还是喜欢传统奶茶独有的甘醇。

几杯茶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起先,我们聊起了政治、宗教和文学等话题,后来,又聊到爱情和婚姻。因为观念上的差异,使得我们的对话带有浓浓的火药味。

他和我的分歧,在于婚姻观的不同。

道吉自认为是唃厮啰的后裔。我学过藏族历史,知道唃厮啰是吐蕃王朝赞普的后裔,11世纪初成为青唐(今西宁)吐蕃的首领。那时,甘南就在唃厮啰的羽翼之下,而道吉,据尕藏说,就是唃厮啰遥远血脉中的一份子。

也许正因为是赞普后裔,道吉对于正统血脉之说特别赞同。他总认为,只有最为纯正的血脉,才能保留家族的骄傲和高贵,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情况怎样特殊,贵族就得与贵族联姻,贫民只能与贫民联姻,藏人和其他民族之间通婚,那更是不可取的,甚至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行为。

“比如说你这个洮州人。”他对我说,“说得好听点,是混血儿,说得不好听,就是个杂种!”

我撇撇嘴,对他下定的结论,有点恼怒,有点反感,但不置可否。我父亲是汉人,临潭籍。母亲是藏人,卓尼籍。临潭多汉人,卓尼多藏人,这两县没分设之前,统称为洮州,只隔着一条洮河,历史上有汉藏通婚的习俗。这种婚姻关系诞生的后人,是没有任何血脉选择权力的。我对自己的混血事实,颇为尴尬却不反感,因为只要学过历史,只要对“民族大融合”这一概念有所了解,就明白正统血脉之说,是经不起严格的考证的。

“你知道哪些人会和异族联姻吗?”

我知道答案,但我不说,反问他:“你知道?”

“当然,一清二楚。”他说。

道吉认为,只有三种情况下,或者说只有三种人,才会和他族联姻。

“第一种,是贵族,他们和他族联姻,其目的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要么是构建起双方之间的和平,要么是相互牵制,要么是一方讨好另一方,认个亲戚,彼此之间有所照应。我记得你们祖辈当土司时,娶了蒙古贵族的女人,就是属于这一种。”

他说得对,第十一代卓尼土司,的确在其祖母的安排下,娶了蒙古王爷的女儿,这一联姻,对于部落之间的和平和地方政教的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第二种,是穷人。”道吉说,“穷人因为穷,或者由于其他原因,娶不了本族女人,只好离开本土,到他族那里找运气。运气好的话,能引起某个他族女人的青睐,进而入赘女方家,慢慢地,就成了大房子的主人。”

这一点,道吉说得也对。在解放前,河湟一带的汉族人,就因为战乱,从河州来到甘南,有些青年入赘藏家,取了藏名,成了藏人家里的成员,也是事实。

“第三种,是那些被爱情毒药弄糊涂了的人。”道吉说。

爱情确实是种毒药,一旦误食了这种药,贵族和贫民,藏人和汉人,老头和少女,老妇和男儿,都会稀里糊涂地纠缠在一起,阻力越大,想冲破阻力的愿望就越强,有时候,男女双方,甚至会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即使舍了性命,也要在一起。

我知道他说的误食这种毒药的后果,我就是这种毒药的力量下诞生的生命。但我清清楚楚,父亲爱上了母亲,汉族男儿爱上了藏族美女,他们并非“误食毒药”,他们是心甘情愿地在一起的。这样的爱情,的确受到了两族的阻挠,但在新婚姻法的庇佑下,他们不但没有分离,还以民族团结的名义,孕育出了爱情的结晶——我和我的兄弟姐妹。

“除了这三种情况,我想再没别的可能。”道吉说。

我说:“不,还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国家之间的侵略,民族之间的征服,部落之间的吞并,也能产生类似于婚姻的关系。当然,这样的婚姻关系,是浸染着鲜血和泪水,经受过傲慢和耻辱,感悟过欺凌和痛苦的。”

道吉说:“这和我说的第一种没啥区别。”

我说:“不,有区别。区别就在于自愿和非自愿,平等和非平等。只要是通过侵略、征服和吞并这样的方式出现的婚姻关系,必然隐藏着反抗之心,婚姻中的双方,是体验不到幸福的。这种婚姻所诞生的子女,是尴尬、痛苦和茫然无措的。我听尕藏说,你的太奶奶,就是牧人的女儿,因为长得漂亮,被你的太爷霸占了,对不对?”

“他知道个屁!”道吉很是恼怒。

“难道这不是事实吗?你太奶奶是自愿的吗?”我追问道。

“这有啥不对吗?牧人的女儿也是藏人,我们家族的血脉还是没有乱!”道吉高声说,“跟你这人聊天,没意思得很!”说罢打算摔门而出。

“但你家的贵族血脉还是不纯了!”我对着门吼了一声。

道吉气得浑身发抖,回头盯着我说:“我不想和你交往了,你不配做我的朋友!”

我站在窗前,感觉心里被什么给堵住了,呼吸也不顺畅。我抽了支烟,又灌了杯茶,那种闷气,才慢慢地压了下去。

窗外,又飘起了雪花,大片大片地从高空蜂拥而下,雪中路人小如蝼蚁。有道人影很像道吉,只片刻之间,就被雪花裹进了街口。

3

半年后的今天,我却愉快地答应了尕藏的建议——去桑曲看望道吉。

一个朋友邀请另一个朋友,去看望远方的朋友,化干戈为玉帛,这本身就是彼此人生中非常有意思的事,何乐而不为?

不过,我还是给尕藏提出另一个建议:“要不今天我俩去‘糊涂客喝喝茶,聊聊道吉这个家伙吧?”

“好,过会儿见。”尕藏说。

说实话,我对道吉——这个在县文化馆工作的朋友,心里还是有点反感的。我觉得他太固执了,像极了野牦牛,只会朝一个方向疯狂地冲撞,几乎没有变通的思路。但又舍不得真的跟他断了联系,总觉得他人品不错,就是脾气太大,脑子太顽固,得找方法敲打敲打,才能和我们站在同一队列。

我在“糊涂客”預订了位置,又忙着处理手头的活。等我赶到茶馆,尕藏早就到了。

尕藏说:“刚才我给道吉打了电话,那家伙一听我俩要去看他,又高兴,又不高兴。”

“你这话啥意思?”我很奇怪。

尕藏说:“那家伙一听约了你,有点不高兴。你俩闹了矛盾?”

“他没给你说吗?”我问。

“说了些,他对你我都很生气。”尕藏说,“你不该提他太奶奶的出身,他很在乎这个。”

我问:“本来就是事实,他为啥生气?”

尕藏说:“那是他的伤疤之一。”

“他还有别的伤疤?”

“有,还有好几个呢。”

“告诉我。”

“不。”

“为啥不?”

“我担心你还会告诉他。他太爷和太奶奶的事,你就不该说是我说的。”

“哎,我和他争论时,话赶话,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下次我绝对不说,就烂在肚子里,行不?”

“你保证!”

“我保证。”

于是尕藏给我讲了三件与道吉有关的事。

“第一件事,与道吉的家族有关。”尕藏说,“他家,的确是唃厮啰的后人,不过,那血脉正如你说的,越来越淡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就是这样。一个家族的崛起和衰落,只要经过三代人,这种先起后盛继而没落的抛物线就出来了。但奇怪的是,对于祖先贵族血脉的痴迷和依恋,会成为他们活着的力量。他们为拥有这样的血脉而自豪,道吉的家族也是这样。这和外国那些贵族们的想法一模一样。”

“外国也这样?”

“一样的,不管哪个国家的,只要人性一样,结果就差不多。”

“不是说大部分贵族都是出身于贫民吗?”

“是这样。不管是贫民发家成贵族,还是贵族沦落为贫民,人性这玩意儿变不了,只不过贵族善于掩饰,会装而已。”尕藏说着耸耸肩,摊开手。

“这么说,你把人性都看透了?”我眯着眼问他。

“早就看透了。哎,不说闲话了,我们言归正传吧!”

“想说道吉家族的事?”我笑了。

“对,那件事很可笑。”尕藏又说,“道吉的父亲与道吉一样,很看重家族的血脉,为了沿袭这种血脉,老人家竟然打算把自己的大女儿,也就是道吉的姐姐,嫁给堂姐的儿子。”

“还有这么荒唐的事?”我很吃惊。

“是啊,确实荒唐,那时道吉的妹妹刚从大学毕业,坚决反对,理由嘛,说是近亲结婚对后代不利,要么智商不高,不痴就傻,要么会得怪病,治也治不好。”

“道吉的妹妹?哦,旦正草吧,我知道,听说很有主见。”我说。

“对,就是她。那丫头条子展、脑子活,看起来聪明得很。”尕藏继续说,“不过她的反对意见,她父亲根本就没听。”

“道吉也没管?”

“他是管的人吗?不但没管,还推波助澜,硬给弄成了。”尕藏又摊开手,耸耸肩,像外国人那样撇了撇嘴。

“生孩子了没?”

“生了,是个儿子,头大身子小,2岁多了,还不会说话。道吉的父亲说,这是贵人话少。我觉得,这孩子可能脑子有问题。”

“哎,叫人不知说啥好。”我说,“还有一件事呢?”

尕藏:“哦,就是刚才提到的旦正草的事。”

“她又有啥事?”

“她在上大学时,谈了个对象,不过,是成都那边的汉族小伙。那小伙为了旦正草,毕业后没回老家,直接来到甘南,在羚城考了个工作。”

“好啊,千里姻缘一线牵。”我说。

“好个啥?八字只写了一撇。”尕藏说,“道吉一听对方是汉族,头摇得像拨浪鼓。又听说小伙子家境不是太好,见了旦正草,直接不给好脸色了。”

“哦,这家伙这么势利?”

“啥呀,这不是势利的问题,是这里的问题。”尕藏指着自己的脑袋说。

“道吉的父亲啥态度?”

“道吉父亲?哦,老人家比道吉还愚,听到消息,就要旦正草和小伙断绝关系。旦正草不听,闹了好多天,白闹,没闹出个所以然来。”

“那道吉母亲呢?”我问。

尕藏:“道吉母亲吗?好像也不是特别反对女儿和那小伙来往。”

“哎,看来希望不大,这丫头可怜啊!”我叹了口气。

“确实可怜。听说道吉还威胁旦正草:要么和那小伙断绝关系,要么和他断绝关系,再没其他路子可选。”

“旦正草选了谁?”

“你说胳膊能扭过大腿吗?扭不过的!”尕藏摊开双手,做出很无奈的样子。

4

我和尕藏赶到了桑曲。为了表达和好的意思,我给道吉置办了礼当:两瓶五粮液,一条如意兰州。这酒这烟,也是道吉的喜好。他认为,只有这样的酒,这样的烟,才能配得上他贵族后人的身份。

尕藏:“你这办得太丰盛了吧?这样一来,我不知道我该拿啥了!”

“就说我俩一起办的。”我说。

到了道吉家,正是午飯前。一见到我们,道吉故意露出很不高兴的样子说:“哎呀,桑曲人陪着洮州人来了!”

我反问:“桑曲人陪洮州人,跌了身份了吗?”

道吉说:“你们洮州人就是敏感,连个玩笑也开不起。”

尕藏只好当和事佬:“这种地域攻击不好。都是藏族,就甭分面子和里子了。”

我瞥了尕藏一眼:“让他说,我无所谓。”

“就是,你和道吉不一样,你又不是丹尼索瓦人。”尕藏说着对我挤挤眼,我瞬间就明白,话题入道了。

果不其然,一提到丹尼索瓦人,道吉的兴趣一下子就上来了:“嗯,这丹尼索瓦人,真和藏族有关系,来,坐下,我给你们分析分析!”

我和尕藏对望一眼,笑了,走近藏式沙发,隔着一张长条茶几,坐到了道吉对面。道吉也不问我俩爱喝啥茶,直接就倒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很严肃地搁在我们面前。

“你们知道的,丹尼索瓦人是个神秘的人类种群,3万年前,就与其他人族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道吉还说,“青藏高原,就是他们生活的重要区域。你俩猜猜,他们为啥能在这高海拔的地方生存呢?”

尕藏和我看向道吉,都故意皱眉使劲想,而后,又一起摇头。

“我就知道你们肯定不知道答案,”道吉得意地笑了,接着说,“因为,他们有三大法宝!”

“哪三大法宝?”我来了兴趣。

“第一,他们的身体里,有适应高寒缺氧环境的基因。”道吉说,“我查了很多有关丹尼索瓦人的研究资料,2014年,科学家发现藏族人群体内适应高寒缺氧环境的基因,丹尼索瓦人居然也有。也许可以这样理解,来到青藏高原的丹尼索瓦人,他们的遗传基因发生了一种突变,这种突变有助于他们在高海拔低氧环境中生存。这就证明,藏族人的这种基因,有可能来自丹尼索瓦人。”

我反驳道:“那不一定,汉族、蒙古族、土族,还有其他民族,如果长期生活在青藏高原,也能适应这里的海拔,也能生活得很好。这其实是人类对自然环境的适应能力决定的,不是说得有那种基因才能生存。”

“你总爱和我抬杠!”道吉生气了。

“我觉得,扎西说的也有道理。”尕藏看了看道吉的脸色,小心地说。

“对个屁,你们总是想当然。”道吉说,“给,看看我收集的资料。”

道吉拿出一本黑皮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有力地推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篇剪报,文章名《人类“失散”多年的神秘表亲:丹尼索瓦人》,出自《海南大科技》杂志。文章的以下文字,被道吉用红色曲线作了勾画:

“藏族人怎么会与丹尼索瓦人扯上关系?2019年,中国兰州大学的考古学家终于找到了一些线索。他们对一块来自甘肃省桑曲县白石崖溶洞(海拔3250米)的下颌骨进行了研究。结果显示,这是一块人骨,并且它已经有大约16万年的历史,这将人类最早在青藏高原活动的时间提前了大约12万年!经过分析对比,考古学家发现,这块下颌骨的主人正是我们神秘的远亲丹尼索瓦人!这是考古学家第一次在丹尼索瓦洞之外的地方发现丹尼索瓦人的化石……考古学家认为,丹尼索瓦人可能在青藏高原生活了很长时间,这使他们获得了适应青藏高原恶劣环境的突变基因,而在与藏族人祖先交往的过程中,他们把这些突变基因传给了藏族人。而这个发现也震惊了考古学界,因为它填补了丹尼索瓦人迁徙的历史,还改写了古人类在青藏高原活动和扩散的历史。”

我哑口无言,把剪报递给尕藏。尕藏看后说:“还真是这样诶。不过,这是科学家的猜测吧?”

“你们不信?那好,我再说第二个法宝,他们有强壮的身体。”道吉说,“你们知道丹尼索瓦人长什么样子吗?”

尕藏和我互看一眼,又一起摇摇头。

“科学家在西伯利亚发现丹尼索瓦人的化石后,就大致复原了丹尼索瓦人的脸,”道吉说,“大概来说,他们身材高大,十分强壮,额头低,脸部宽大而扁平,几乎没有下巴,但牙齿有力,能咀嚼坚硬的食物。听到这些特征,你们就没啥感想吗?”

我想了想说:“这些特征,有点像我们藏人,但大多数藏人,额头是高高隆起的,脸部颀长,有棱有角,不但有下巴,还强劲有力,这和丹尼索瓦人的特征,显然不大一样啊!”

道吉说:“哎呀,进化,进化知道吗?什么是进化,就是为了适应恶劣的环境,人类不得不改善自身的身体特征。现在的藏人,是进化成这样子的,懂了没?”

我尴尬地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尕藏说:“那第三种法宝是啥?”

“第三个法宝就是:丹尼索瓦人有很强的捕猎能力,善于在极端环境中生存。”道吉说,“他们很会捕猎,听说10万年之前的青藏高原上,早已绝迹的犀牛、猛犸象、鬣狗到处都是。面对这些强大的物种,丹尼索瓦人以群体之力直面危险,用围猎和捕杀的方式来对付猛兽,硬生生地在这危机四伏的高海拔地区生存下来,创建了自己的家园。”

说到这里时,道吉站起身,用拳头击打自己的胸脯,发出砰砰砰的声音。他的这种动作,不得不让我关注到他的形象——头发浓密卷曲,剑眉蓄势待发,仿佛要钻入鬓角深处,眼睛大而明亮,鼻梁高耸,嘴唇丰满而方正,下巴显得短促有力,脖颈颀长,身高在1米8左右,确实属于美男子中的一种类型。难道这就是唃厮啰后裔的形象特征?难道这就是他之所以特别看重唃厮啰血脉的原因吗?

5

正说着,门帘被人掀开,进来一时髦女孩,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

这女孩年龄大约24、25岁,着红色夹克,牛仔裤配高腰马靴,丰乳翘臀,青春逼人。看眉眼,竟和道吉有些相似,但比道吉俊俏,显得妩媚动人。

道吉介绍说:“我妹妹,旦正草。”

尕藏看着旦正草,眼睛发直,半张着嘴,想说啥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我忙跟旦正草搭话:“我叫扎西,喜欢写作,朋友们都叫我作家。”

旦正草笑了:“我知道你,阿哥道吉常说起你。”她的眼睫毛长长的,说话时,连眼睛都眯了起來。

“这位,就是画家尕藏吧?”她看向尕藏。

尕藏忙装模作样地叹息道:“哎——我记得你,但你把我给忘了。”

“啥呀,没忘,记着呢。”旦正草说,“你们都是文化人,阿哥道吉就喜欢跟你们交往。”

旦正草挨着道吉坐了。尕藏感慨地说:“6、7年前吧,也就是你还没考上大学的那会儿,还是个黄毛丫头,时间过得真快啊,一晃,你就出落成大美人了。”

旦正草有点害羞,但还是回话说:“大美人?我?尕藏,你的嘴甜得很呐!”

“不是我嘴甜,我得实事求是。”尕藏说,“啥时有空,给我当回肖像模特,我把你画成蒙娜丽莎,行不?”

“好,我有空时联系你。”旦正草说,“不过,蒙娜丽莎是谁?”

尕藏:“一个历史长河里的外国妞,贵妇人,和你一样好看!”

旦正草一听,露出高兴的样子,说:“好,到时我参观一下你的画室。”

道吉:“他那画室,没看头,就三个字脏、乱、差。”

“你甭听你阿哥乱说。”尕藏急了,“画室就应该那样,不乱不脏,就画不了油画,对不扎西?”

我忙接了尕藏的话茬:“对的,有的女孩就喜欢男朋友的脏乱差,还说这男人有个性。”

旦正草说:“我也有个性。”

“就是,我能感觉到。”我说,“说实话,你长得耐看,是很特别的那种好看。”

尕藏说:“看看,扎西一见美女,说的话比冰糖还甜。”

“不是,不是,旦正草真的耐看,”我辩解着,也反击道,“尕藏,你看她时,眼珠子都转不了了,对不?”

尕藏说:“啥话嘛,我是以画家的眼光在看她,我在审美,你在好色,我俩不一样的。”

“你们三个啊,都是活宝。”旦正草轻笑起来,对我说,“我阿妈是你们卓尼那边的,是个大美女呢。”

我问道吉:“真的?”

道吉:“就是,车巴沟的,那里出美女。你这半个卓尼人,竟然不知道?”

我不接他话茬,反而说:“你阿爸是桑曲人,却找了個卓尼美女,这缘分,叫人浮想联翩啊!”

旦正草解释说:“我阿爸和阿妈是师范学校的同学,上学时彼此都有好感,毕业后,征得双方家庭的同意,就结婚了。”

我坏兮兮地问道吉:“那这血缘,合适吗?”

道吉恼了:“滚,我阿妈那可是大户人家的子女。”

旦正草一看气氛变了,忙说:“甭吵了,来吃羊肉。听说你们要来,阿哥给你们准备了我们这里最好吃的甘加羊肉。”

尕藏说:“啊呀呀,那今天真的有口福了!”

甘加羊是桑曲县真正意义上的特产,与玛曲县的欧拉羊一样,在藏区声名远播。与欧拉羊不同的是,甘加羊没有欧拉羊强壮高大的体格,相反,却显得矮小,有种“瘦是瘦,腱子肉”的优势。因为肉质细嫩,嚼时满口生香,被列为2008年奥运会指定绿色产品。名气一大,大多就都外销了,本地人反而不容易吃到。

道吉正了正脸色,问旦正草:“你端肉给我们,可能还有别的事吧?”

“啥意思?”旦正草说。

我和尕藏也愣了。

“本来说好是阿妈上饭的。”道吉说。

旦正草看看我和尕藏,欲言又止。

道吉说:“说吧,他俩都是朋友,没啥可忌讳的。”

旦正草说:“今天他打电话来,问我到底啥态度,不行的话,他想回成都去。”

“这个事,我的态度,你知道。你还是问阿爸吧。”道吉说。

“阿爸不想理我,我问了三遍,他叫我问你。”旦正草委屈地说。

道吉说:“有朋友在,这事先不说了。”

旦正草气红了脸说:“生在这个家里,我连选择婚姻的权利都没有了!”

道吉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说:“你啥意思?这个家对你不好吗?要是在以前,你连上学的权利都没有。”这一拍,桌上杯子中的奶茶都溅了出来。

尕藏忙说:“不要这样吵,有话好好说。”

我也劝解:“就是,不要吵,不要吵。”又给旦正草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

旦正草的泪水快要崩出眼眶,她白了道吉一眼,扭头出了房间。

6

旦正草出去后,我们三人都没说话,房间里出奇地安静。

过了半晌,尕藏打破了沉默:“道吉,我觉得你和你阿爸,得好好考虑一下你妹妹的事。”

道吉回道:“一个藏族丫头,硬要找个汉族,又门不当户不对的,有必要考虑吗?”

我皱起眉头说:“道吉,你这话不像是做兄长说的。”

道吉说:“正因为我是她阿哥,我就得对她负责。”

尕藏说:“你先甭为她考虑,你得为自己考虑了。”

道吉说:“我怎么了?我结了婚,也有了娃娃,足够了。”

尕藏说:“可我听说你跟媳妇的关系不好,你俩好像没啥共同语言吧?”

道吉说:“一起生活就行了,没必要你侬我侬的,让人见了,笑话死呢!”

我问道吉:“我听说你媳妇和你也有亲戚关系,对不?”

道吉说:“有点,血缘关系还在,但都隔了三四辈了,不影响啥的。”

“兄弟,你说的有道理,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我说,“你刚才还说我们是丹尼索瓦人的后裔,甚至就是丹尼索瓦人,但我觉得,我们不是丹尼索瓦人。”

道吉纳闷了:“为啥?”

我理了理思路说:“据我所知,在10万年到6万年之间,不知道什么原因,丹尼索瓦人从遥远的南亚来到青藏高原,正如你说的,为了适应高原气候,他们的基因发生了突变,突变的原因,是为了能让自己在雪域高原立足。你还说,我们藏族人之所以能在高原生存,就是因为传承了他们的基因。这话,我能不能这样理解:丹尼索瓦人可能和我们藏人的祖先通婚了,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我们身上有他们能在高海拔地区生活的基因,对不?”

道吉说:“嗯,你说的有点意思。”

尕藏说:“对啊,正因为丹尼索瓦人和我们的祖先通婚了,才适应了恶劣的环境,成为新的人种,有能力在恶劣的环境中存活下来,既然这样,那我们为啥不能和其他族内的人通婚呢?”

“对的。”我说,“我们常见的麻雀,听说就是从低处的平原来到这高海拔地方的,为了生存,它们在几千年时间里,进化了心肌和飞行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适应空气稀薄、氧气低缺的环境。”

尕藏说:“扎西这个例子,有意思。我们身边常见的生物——河曲马、欧拉羊、藏羚羊和野牦牛,为了能够在高海拔的环境里活下去,也在千年光阴里,悄悄地衍增了心脏和肺脏的重量。所以,要优生,就得适应环境,适应时代,就得有所改变。”

我插话说:“进化心肌和飞行肌,是种改变,衍增心脏的重量,也是改变。不同族之间的通婚,更是一种改变。”

尕藏说:“扎西说到点子上了。外国好多画家,都是混血,比如哥伦比亚画家费尔南多·博特罗、英国画家罗宾·埃利、美国画家约瑟夫·克莱奇、英国画家本杰明·韦斯特,都这样。所以这个混血,不会让后代变笨,只会让后人更加聪明,家族里出人才,那是迟早的事。”

道吉说:“你俩说的,是有点道理,但我不认可。”

尕藏看看道吉,又看看我,无奈地撇了撇嘴。

我问道吉:“你研究过丹尼索瓦人,那我问你,他们中的大部分是怎么灭绝的?”

道吉说:“史料上记载的是他们在5万年的时候,与来到中国的第二批智人发生了竞争,后者拥有更高级的武器,打得丹尼索瓦人节节败退,被迫迁徙到西伯利亚一带,最终在那里消亡了。”

“确实是这样。”我说,“但科学家还有另外一种解释:丹尼索瓦人,整个群体,患有严重的自闭症,不愿彼此交往,致使人口基数越来越少了。”

“自闭症?”道吉露出吃惊的神色。

“对,自闭症,这可不是我说的,是科学家分析的。”我说,“科学家认为,丹尼索瓦人可能与现代人类的自闭症患者相似,在語言、交流和社交方面有障碍。这种基因的异常,可能与他们曾经长期生活在又寒冷又封闭的高海拔环境中有关。”

道吉说:“嗯,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过的是幕天席地的游牧生活,牧场广阔,人口稀少,确实有很多人不爱说话,时间一久,患上自闭症的可能性确实存在。”

我赶紧接过话茬:“所以人和人之间还得交流。这种交流,不应该仅仅局限于民族对话、商品交易这些方面,爱情和婚姻的发生,算是更深层次的交流。对吧尕藏?”

尕藏说:“对的,我认为,同族的不同阶层之间可以通婚,异族之间,只要双方家长同意,通婚的事,也是可以考虑的。知道法国人、巴西人、意大利人、俄罗斯人为啥那么好看吗?就是因为他们大多是混血人种的原因。”

我差点就为尕藏的说法鼓掌了,我看着他说:“就是!打个比方:我们种的青稞,同一种类种的时间长了,产量就下来了,啥原因?是这种种子的品质不行,得换新的品种,甚至得换杂交的,这样才能保证生产出足够多的粮食。”

道吉说:“嗯,你举的这个例子,好像有点说服力。”

尕藏趁热打铁说:“那你甭再反对旦正草的事,行不?”

道吉说:“旦正草又不是青稞!”

尕藏说:“物种都这样,人种,也差不多。”

道吉说:“我说不过你们,行了吧?不过,旦正草的事,容我再想想。”

7

忽听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你还要想啊,我看你就答应旦正草吧!”这声音虽醇厚温柔,但语气里,带着一丝请求。

道吉忙站起身,同一时间,门被人推开,一个五旬年岁的女人缓慢进来,她身材高挑、仪表端庄,脸上有着被风霜侵蚀过的痕迹。她的身后,紧跟着旦正草,眼圈红肿,显然是痛哭后的样貌。

“阿妈,您也要插手这事吗?”道吉有点紧张,显出尴尬的神态。

“再不插手,你就害了旦正草了。”道吉阿妈说。

我们也起身给老人让座。老人伸出右手,手掌虚虚向下压了三下,示意我们就坐,而她和旦正草,则坐在了道吉的身边。

我刚准备把尕藏和自己介绍给老人,老人就对我俩说:“你俩不用介绍了,道吉和旦正草早就给我说了你们要来的事。你就是扎西对吧?”

我连连点头说:“对对,老人家。”

尕藏说:“老人家,来的时候没见您,我还以为您串门去了。”

老人说:“我在厨房里给你们做羊肉藏包,还没好呢!”

道吉说:“阿妈,那你做好了再开吵,你看客人都饿了!”

老人说:“等藏包做好了再来的话,你那私心就坏了好事了。”

道吉说:“我哪有私心?我都是为了妹妹好!”

老人说:“你以为我不了解你?你和你阿爸一样,打着为别人操心的幌子,干着自己想干的事,从来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道吉说:“阿妈,家里的大事,你们女人们甭管!”

老人看看我和尕藏,对我们说:“你们听听,他这是说的啥话?这话,是做儿子的该说的吗?”

我和尕藏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人说:“有的大事,你和你阿爸决定,我没任何意见。旦正草的事,我得表个态。”

道吉说:“阿妈,那你啥态度?”

老人说:“你知道你的阿姐,现在过得好吗?”

道吉说:“过得好不好,她从来给我没说过。”

老人说:“她当然不会给你们男人说,担心说了,你们就会骂她。”

尕藏插嘴问:“她过得不好?”

老人说:“好不好,能从气色上看出来。她越来越瘦,脸色也黑黄黑黄的,这是日子过得好的样子吗?”老人看着尕藏,貌似在答复,其实就是给道吉递话。

道吉听了,咧咧嘴说:“阿妈,这事,你甭表态行不?”

老人说:“你阿爸和你,已经毁了你阿姐,我再不表态,你妹妹也会让你们给毁了!”

道吉说:“旦正草谈的对象,可是个汉族啊,阿妈!”

老人说:“汉族怎么了?汉族配不上我们旦正草?”

道吉说:“阿妈,老祖宗说了,汉藏不能通婚的!”

旦正草一听急了,说:“汉藏不能通婚?都啥时代了,还这样想,哼!”

旦正草红着脸争嘴的样子,煞是可爱,让我不禁笑出了声。这一笑,室内紧张的氛围顿时缓和了许多。老人的情绪变得温和,她低声对道吉说:“汉藏不能通婚?那你的这个朋友扎西的父母为啥就能通婚了?”

道吉说:“那不一样,他家又不是贵族。”

老人说:“哎,都解放70、80年了,你还贵族贵族的。”

尕藏说:“老人家,您这儿子,就是个犟脖颈!”

“就是,汉族、藏族、土族、蒙古        族……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老人说,“尕藏,你听过‘和气四兄弟的故事吗?”

尕藏说:“老人家,您指的是大象、兔子、猴子和鹧鸪鸟这‘和睦四瑞吗?”

老人说:“哦,你听过啊!”

尕藏连连点头说:“我不但听过,还画过呢。”

原来在《佛本生故事》里,记载着这样一则故事:相传在古印度波罗奈斯国时期,世尊化身为一只鹧鸪鸟,居住在噶希森林。当时,这个森林里,还住着一只猴子、一头大象和一只山兔,它们和睦相处,过着安详自在的生活。有一天,他们聚在一起,商议要分一下长幼。鹧鸪鸟指着一棵菩提树,让大家说出第一次看见这棵树的时间。大象说:“我第一次看到这棵树时,这棵树和我的身体一样高。”猴子说:“我看到这棵树的时候,它和我的身体一样高。”兔子说:“我看到它时,它只有两片叶子,我还舔过叶子上的露珠。”鹧鸪鸟说:“这棵大树的种子是我带来的。”于是,年龄被排定,长幼已区分,也诞生了一幅著名的画作:一株高大的菩提树下,大象驮着猴子,猴子驮着兔子,兔子驮着鹧鸪鸟,鹧鸪鸟头顶,累累果实压弯了枝条。这幅画的名字,就叫“和睦四瑞图”,喻指尊老爱幼,和平相处。画作以唐卡、壁画、刺绣、雕刻等不同表现形式在藏地随处可见,寄托着民族和睦、幸福吉祥的美好愿望。

老人说:“那就好,和你们画家、作家在一起,我虽识字不多,不过也得讲讲古今,借这个古今,来说我想说的话。”

道吉说:“阿妈,你想说啥?”

老人说:“我觉得,这森林里的四个动物,不管鹧鸪、兔子、猴子、大象谁大谁小,它们总得一起生活。就像我们这里的民族,要一起生活,就得你帮我、我帮你,总不能你对付我、我算计你,弄得‘森林里整天乌烟瘴气的。对吧?”

老人的话,一下子就说到了我的心坎里,我说:“老人家说得对,对得很。”

道吉瞥了我一眼,说:“那它们之间总不能通婚吧?”

我争辩道:“它们物种不同,当然不能通婚,但人类,可是同一物种。”

尕藏说:“就是,我前面就给道吉说了,在国外,欧洲人和亚洲人、白人和黑人搭伙过日子的多得很。”

道吉看着尕藏和我,嘴角勉强浮起一缕笑,不再有争辩的意思。

老人说:“要想过好日子,就得相互包容,以前老祖宗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我把这话也说给你们听的。道吉,你们兄妹之间、朋友之间,也得这样啊!”

道吉沉思半晌说:“阿妈,你说的有道理,有道理。”

旦正草搂住了母亲的胳膊,说:“阿妈,我说阿哥道吉最爱听您的话,对吧?您看,您一出马,这头野牦牛就松口了!”

道吉说:“谁是野牦牛?”作势要打妹妹,旦正草夸张地惊叫,众人都笑起来。

老人说:“去看看藏包蒸熟了没?熟了就给你哥他们端上来吧!”

旦正草愉快地应了一声,笑嘻嘻地走出房间。

8

一周后,尕藏打電话给我说,旦正草来他的画室做肖像模特了,顺便还带来了她的对象,就是那个成都小伙,说实话,小伙子长得挺帅的,很适合做肖像模特。

“那你应该给他俩画个肖像,就是在一起的那种。”我说。

尕藏说:“那还用说?我要把民族融合的这种观念表现出来,只有树立中华民族共同体的观念,才能让我们的五指握成拳头,我不但要把这种观念画出来,还要拿给道吉看,气气那个犟脖颈!”

我高兴地应道:“对,让他知道各民族融合的必要性,让他知道这是大势所趋,让他知道爱情的力量!”

尕藏沉默了半晌说:“其实旦正草也给我说了,她阿爸和阿哥,好像已经不那么反对她和成都小伙恋爱的事了。她估计,事情的反转与我俩去她家有关,也和她母亲有关。她很感谢我俩,说道吉有这样的朋友,值了!”

我笑出了声,可心里还是感觉有些疙瘩。

事实上,我对道吉思想的转变并不持乐观态度,半生的生活经历告诉我,想在短时间内改变一个人的思想,是何其艰难。有时候,偶尔相聚时的深入交流,的确能暂时改变人的三观,甚至给人带来醍醐灌顶的效果,但“偶尔”之后,很多倾听者,又会回到原先的思维模式,除非有关乎自己的大事发生,否则,他还是愿意沉浸在固有的生活状态中。

也许我们都听说过:遭遇车祸或身患大病的人,在住院期间,把一切都想通了,待其恢复健康,在红尘中浸淫一段时日,他们又会被俗事所困扰。换句话说,他们又深陷到原先的生活状态中,走不出来了。

这就像原定的人生之路上,突然出现一条岔路,有人起了踏上新途的打算,有人犹豫不决,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原先的道路。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现象,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各自早已固化的思想,决定了各自的出路。或许,人生中频频出现的不如意,甚至于人生悲剧的根源,就在于此吧。

在无法预测结局之前,我只有给旦正草和成都小伙默默祈祷:但愿他俩的爱情,能瓜熟蒂落!但愿他俩的婚姻,能喜结良缘!

编辑导语:全篇通过“我”、尕藏、道吉三人之间的交往铺陈叙事,用道吉对丹尼索瓦人研究的痴迷打破他先前对“血统纯正”“异族不得通婚”的固有观念,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他对妹妹婚事的看法,小说切入点新颖,民族团结主题刻画深刻。

责任编辑:张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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