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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玛卿日记

时间:2024-10-30 12:15:01 来源:网友投稿

阿贝尔

8月11日 唐蕃古道 囊谦 俄亚拉山口 玉树

由昂曲到紫曲,走唐蕃古道,翻谢尕拉垭口和然代拉垭口,入青海囊谦县白扎乡。改由强曲引导。强曲不小,有名有姓。

不久,强曲将我交由扎曲。扎曲非等闲之辈,它可是澜沧江的长女,既有吉曲的妙曼,又有吉曲欠缺的丰满。

在香达镇稍作停留,禁不住朝车窗外喊了一声:“澜沧江!”

这是一次美丽的邂逅,四天中与澜沧江的第三次相见。第一次在西藏芒康如美镇,邂逅壮硕的中年澜沧江;
第二次在昌都,邂逅少妇澜沧江;
眼前,邂逅的是少女澜沧江。

看似邂逅的同一个人,其实是同一个人不同的人生阶段。

在果切寺作别扎曲,经历了唐蕃古道上又一段纷乱混沌的时光:小曲纷乱,流向各异,大山绵亘,记忆混沌。

下午4点,觉曲、觉隆尕峡的天光暗淡。从现实世界抽身,从对天国的期盼脱出,进入了一个封闭的空间,一个神秘的云团。车窗外呈现出实实在在的维度——山原、草地、峡谷、溪流,以及雄性的土墩下啄食死牦牛的群鹫。真实的维度囊括在虚无的时空,就像我们居住的星球悬浮,就像我们已知的星系星河被无边的宇宙囊括,就像梦中人事在必将醒来的梦中。

睁眼高原,闭眼入梦。直觉萎顿,感官失效。虽说国道还是线性的,时间却不再是线性的。江地曲的出现也未能刺破梦壁,让我回到一天中完整的时光里……直到走出俄孔坡垭口,看见子曲,我才耳膜洞开,倏然梦醒,归入寻常。

子曲是天外天,北延江源,南接扎曲。

从子曲到隆曲,翻过尕拉尕垭口,便是玉树。

玉树给人一种天外之感。天外,又在人间。一个迥异于内地的人间,看上去很接近康巴的人间,或者说是康巴延伸到天外的一个国度。

各曲流经的巴塘草原有天国的景象与气氛。不是荒野,是异域他乡,是时间遗落在昆仑山、巴颜喀拉山与唐古拉山之间的一片青稞。祥和安宁,有着不受外界纷扰的繁衍生息。

“玉树”是藏语“遗址”的意思,与我初见的直觉相符。早先是遗址,后来苏醒萌芽了,长出了一棵“玉树”。萌芽生长的遗址,像一棵老树,树砍了,根还在,深扎在大江大河的源头,从泥土和岩层吮吸力量,像一条龙一张张嘴。各曲、扎曲、当曲、沱沱河、通天河都是它的根,每一棵草根、树根也是它的根,每一个部族、每一页藏经、每一块嘛呢石也是它的根……

玉树,激发我的首先是汉语的想象:一棵白玉、蓝玉、黛玉之树,酷似一棵冰树,开的花也是冰花,结的果也是玛瑙,长的叶也是玉叶;
之后,便有“玉树临风”“玉树芝兰”“玉树琼枝”“玉树银花”。

玉树是个圣洁之地。

玉树在天边,但不是在荒漠旷野,也不在戈壁,在水一方。

在傍晚的一场白雨之后抵达玉树。

玉树是天国。巴塘草原是天国一角。暮色降临,抖落雨星。飘扬的经幡让暮色有种流动感。

结古寺下,玉树一夜。没有感觉到天国的抬升,灵魂依旧深锁于肉体,且一如既往地被忽略。想得最多的不是格萨尔王,不是文成公主,也不是唐蕃古道上的那些化身贝雅特丽齐的大小曲河,而是教科书上的通天河。

与其说格萨尔王住在玉树,不如说住在传说中——玉树也是一个传说。

8月12日 文成公主庙 通天河 巴颜喀拉山 黄河

玉树是一棵扎根通天河的树。一棵冬天结满雾凇的树——雾凇是它的玉佩。远在天边,与世隔绝,因为通天河又与外面世界相连。

通天河不是通横断山的天、金沙江的天,更不是通川江、汉江和黄浦江的天;
通天河是逆流向西,通沱沱河当曲的天,通唐古拉山的天。

通天河所通之天围拥起来,便构成玉树的天界。

上午9时。文成公主庙香火淡淡。庙门外的道路空寂,路下小溪自流,一位红衣女子七步三叩远道而至。贝纳沟裁取了一片唐蕃时间,就像庙里壁龛上保存下来的唐卡。

进庙看见酥油灯,不敢相信已静静地燃了1300年。正堂的如来佛,佛像上方岩壁雕刻的九尊佛像,也供奉了1300年。

文成公主庙供奉的不是文成公主,而是文成公主选定的如来佛。其实,就算佛像不是她选、寺庙不是她建,传达的也是她的意思——她对贝纳沟、对贝纳沟人的感情。

贝纳沟是唐蕃古道经过的地方。七月百花开,天空水蓝,溪流正值发情期,可以想象文成公主途经暂住的盛况。想必牛羊也会亲近她,藏羚羊和麝、鹿也会亲近她,更别说吐蕃人了。而今看见的空寂也是古迹、遗迹——人走后留在古道上的气味、余音。

贝纳沟是藏族村,静谧中又有那么一点郊外的味道。我自驾沿水泥路前行,车速再慢都有种打扰到别人的不安。

我们去勒巴沟,也是离开玉树。不是走国道,而是走文成公主走过的古道。

在禅古尼姑寺前面右转,翻浪陇达,继而长下坡。下坡即入勒巴沟,草原与森林接合部有勒巴村。过了村子,水泥路变成了泥碎路。我心里有些犯疑,但并无止步回返的意思。余下的十几公里,我完全行驶在一条狭窄陡降的林中土路上,所能知道的路况不超过视线所及。

“勒巴”是藏语“美丽”的意思。文成公主汉藏和亲,“勒巴沟”是藏汉合词。或许因为路况差,注意力都在驾车上,我才一点没觉得勒巴沟有多“勒巴”。

如果说勒巴沟真美,我一定是错过了,比如1300年前凿刻在岩壁上的白塔和佛像,比如古往今来人们凿刻在溪口的嘛呢石——浸润流淌的不仅是一种文化,而且是一个关于灵魂的信仰。

通天河出现的一瞬,我在没有获得确认的情况下叫出了“通天河”。微浊的河水,宽广的河面,高耸的崖岸,流动缓慢但不失整体的能量。通天河超出了我的想象,有熟悉的蜀中河流的范儿。

沿通天河右岸去三江源纪念碑,我有种从一棵树上落地的感觉。不是一棵寻常树,是一棵玉树。

我没有想到,玉树离四川如此近,说一步跨进四川也毫不夸张。

如果跟玉树说句话,我想说:“玉树,原谅我不能稍作停歇,你懂的……我会再来,像个顽皮的孩子爬上你的头巅,摘下你透明的发簪和紫色的绿绒蒿。”

作为一个四川人,由玉树一步进入四川多少有一点沮丧和不甘。好在从安巴拉山垭口看见的四川不是他熟知的见即生厌的四川,感觉还是玉树一枝。

安巴拉山是通天河与雅砻江的分水岭,也是唐古拉山与巴颜喀拉山的界山。翻过安巴拉山口,我听见阿尼玛卿山在召唤。

贡考村。雅砻江左岸。巴颜喀拉山原。

翻过麻曲拉垭口进到各曲,一部无字的史诗才算展开。史诗分上下两卷。上卷:“各曲”,也写作“格尔科”,汉语叫“俄溪”;
下卷:“科曲”,也写作“括曲”,其附录收入“黄河”。

要读懂这部无字的史诗是几乎不可能的。下午3点钟的光景,天阴沉,光线晦暗,人又是一天中最困倦的时候,用眼睛读不如打开车窗用肌肤读、闭上眼睛用想象读。巴颜喀拉,巴颜喀拉……唇齿轻咬,吐出这片山原的名字,史诗的意义自现。这样的读法与转动转经筒有着相同的效果。

其次是想象。山原的时间像每个季节不同的风刮过,想象帮它捕捉到某种风——春风和暴风,凌冽的寒风,七月百花开的香风。作为夏季牧场的山原,想象也帮它捕捉到了繁衍——花草灌木的繁衍,牛羊的繁衍,包括游牧者的繁衍。巴颜喀拉山的夏季是欲望的山原,静默的欲望、暗涌的欲望和暴风雨来临的欲望。欲望流溢、奔泻之后是缀满星星的夜晚。

上述只是大意,只是直觉和想象。车轮走过的章节车轮忘记了,但车上的人不会忘记。“各曲”有多长,无字的史诗便有多辽阔——真是辽阔,不像但丁《神曲》鬼魅幽深,一眼望去并无多少隐喻,高原就是高原、大地就是大地。你要杜绝把你过去对山脉的任何经验带入史诗,南方的山同眼前的山原没有任何的可比性。山一直都在各曲两侧,时远时近,低矮浑圆,似山非山,不符合“山”字的书写与概念(符合“山”字定义的锯齿状的山永远都在天边)。

天阴黑,但视线尚可,每一视角都能直达天边,山嘴河湾也挡不住。沿各曲逆行上山原,看不出水的流向,感觉不到逆行,只有呼吸、心跳和快触到头巅的乌云提示着海拔的上升。

从各曲到格尔科、到玛崩,巴颜喀拉山没有明显的地貌过渡,海拔增高了,溪流变细了,山原一直都是一个整体,每一处过渡都自然而然、天衣无缝,我们的旅人稍显疲倦的视线几乎察觉不到。

各曲在玛崩村分为四支,左岸三支给云、玛崩和茶厂玛,正源格尔科,在卫星地图上活现一棵树。这里已是巴颜喀拉山腹地,河谷开阔平缓,山峦、溪流、地平线的轮廓柔和。有一刹那,他感觉到了天上草原。

“给云”是各曲的支溪,从东方邈远的山间牧场蜿蜒流出,是史诗最美的旁笔。美在邈远苍茫,美在“给云”之名。

巴颜喀拉山“给水”,巴颜喀拉山的天空“给云”。

我无法描述在巴颜喀拉山深原一路疾驰的感觉,因为感觉在不住地变换,稍纵即逝,氧化的速度等同于车行速度。感觉里有逃离有渴望,有兴奋有倦怠,还有迷失和黑暗……啊——这一声必须喊出,哪怕低沉沙哑,先是看见右前方出现的一个暴风眼(眼在天上的云团,雨以云柱的形式杵在地上),酷似飓风,继而看见一列耸立在雨柱后面的锯齿状的山峰(年宝玉则)。

翻过玛崩山垭口,巴颜喀拉山史诗的下卷随即展开。首章便是括曲。有柳暗花明的感觉。缓下坡,像是又回到鄂曲,重新获得了贝雅特丽齐的指引。

由括曲入康浪,过桑日麻乡,山原过渡到草原,牦牛、帐房、临时定居点增多,空气中有了人间烟火味。天空也变晴朗了,阳光灼灼,下午5点的时光里随处可见牧民的虔诚与欢腾。

有人间烟火味,但不是现代文明的烟火,而是游牧文明的烟火。一半是人间,一半是天国,依然在天的尽头,但越来越接近“文明”。

作为一个来自文明世界的人,我的身体里传来一个“归来”的声音,同时生出对“归来”的抵抗。感觉自己像一根带泥的萝卜被挏进了清溪,或者像盐融进淡水。

马尔合错拉玛是史诗的第几章?拉尔根又是史诗的第几节?洼尔括(呈现出时间般的线性)从拉尔根便伴着我,它是巴颜喀拉山分派给黄河的精灵(不是我们已经置身的达日草原的传说,是直觉)。

根尔错是一句朦胧诗,因为用古藏语写成,藏学家也颇为费解。

岗巴寺是一座帐房寺,属岗巴部落。洼尔括河谷的香火味都是从它弥散出的。

黄河在我的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出现,它夸张的河谷给了史诗一个龙尾。巴颜喀拉山到此为止,召唤我的是神交已久的阿尼玛卿山。我忽然想起玛崩的那一柱雨,未必都归入了玛崩和给云,或许也有不多一些流入了括曲。

黄河是地球上为数不多堪称伟大的河流。伟大不只在它的中下游,在上游就已经很伟大了。倘若说她在中下游的伟大是孕育了文明,那么她在上游的伟大便是“天上来”——带着昆仑之魂。

在黄河岸停车,登上百花盛开的塬上。黄河的河床宽阔、深切,河水分流、蜿蜒如网,切分出一块块湿地,河湾夸张而气派。我当然知道,眼前的黄河是今日黄河,也是从远古奔流而来的黄河。

与黄河同行,我想起了在阿坝草原看见的九曲黄河、在贵德看见的少女黄河、在兰州看见的铁桥黄河、在宁夏看见的塞上黄河、在壶口瀑布看见的碎片化的黄河……我无法想象黄河形成的过程——河道的形成,流向的确定,每一个大河湾的诞生……可不可以说黄河也是一条运河?不是人工运河,是大自然开通的运河,看她的样子,看她几经变换的流向,看她“几”字形的大拐弯,你不得不相信在黄河开通之前便有一种意志、有一套工程图。

过青珍山垭口,灯火果洛出现在眼前,如同在另一个星球。

“果洛”系古羌语,史书记作“俄洛”“郭罗克”。

另一个星球是果洛不为人知的隐秘,就像百年前约瑟夫·洛克耳闻目睹的。还有它的遥远——不是距离上的,是罕有外来文明的侵染。

格曲和桑曲在这里交汇,如两位来自阿尼玛卿山的天使。她们用古羌语和古藏语诉说,丝毫不打扰从玉树过来的旅途劳顿的我。

夜里想起阿尼玛卿山,想起拉加寺——会不会也在别一星球?要是在另一个星球,地球人洛克又是如何找到的?睡眠恍惚,我像是躺在斑驳的拓片间……听见有喘息声,不是来自酒店,也不是来自这座叫“大武”的城镇,甚至不是空气传播的,而是像地震,来自地底,带着轻度的震颤。

半梦半醒中,我记起了拉加寺门前的黄河,记起了坐羊皮筏子过对岸去测量阿尼玛卿山高度的洛克。

8月13日 阿尼玛卿山 洛克

此行的目的地是拉萨。走318国道进藏,走青藏线出藏,翻唐古拉山口,经可可西里。但拉萨突现奥密克戎,不得不改线昌都—玉树—果洛,既是观光路也是退路。没想到的是,这条路圆了我唐蕃古道的梦幻之旅。

到果洛是意外之中的意外。在这个预料之外的旅途中,巴颜喀拉山是灵感乍现的偶遇,阿尼玛卿山本不在行程表上,但出现了便无法绕过。

我是从洛克的日记中获知阿尼玛卿山的。它不是一座真实的山,是一个梦,于洛克是梦,于我更是一个梦,一个不时唤起绝望之人希望的梦。

阿尼玛卿山作为一个梦之于洛克和我不是相同的梦:洛克到阿尼玛卿山是要测量它真实的海拔高度(幻想会超过珠穆朗玛峰,成为世界新高);
我的阿尼玛卿之梦要单纯得多,是冲着“阿尼玛卿”一词、冲着“阿尼玛卿”四个字的发音“Ani maqing”。洛克筹划到阿尼玛卿山找角度,测算玛卿岗日的新高度,发表论文;
我只想来到阿尼玛卿山下,看一眼阿尼玛卿(看过,离开,阿尼玛卿仍是一个虚无)。

现在,在洛克的阿尼玛卿山之梦破灭九十六年后,我的机会来了。晨醒,天光清澈,格曲洒满朝晖。站在窗前看果洛,8月的果洛生机盎然,依然感觉在别一星球。不只草场、马路、建筑是陌生的,肌肤接触到的空气也是陌生的。

9点出发去阿尼玛卿山。有种与梦中情人见面的感觉。阿尼玛卿山自己无法发给我定位,导航确认的是阿尼玛卿山所在的雪山乡。

出城,过格曲河大桥,沿209省道一路向西、向北。阿尼玛卿仍是一个虚无,一个被洛克放逐的破碎之梦(犹如彩色气球破裂后散落的橡胶碎片)。我没有默念她的名字,没有为见面做准备。除了“阿尼玛卿”之名和海拔高度远不及珠穆朗玛峰的事实,我对阿尼玛卿一无所知,但洛克早已将阿尼玛卿的神圣传给了我。

意外的惊喜——出城不久,在卡羊沟某处,一列雪山如满月出现在我视野的左前方,遥远而圆润,在一座略矮的黛色山脉后面绵延逶迤。

“阿尼玛卿!”我禁不住叫了一声。减速慢行,寻得停车区。阿尼玛卿,我看见她更多、更清晰。遥而可及,玛卿岗日的线条(弧线与折线)毕现、雪域的肌肤毕现。阿尼玛卿,彼此瞬间的对视便是一生万年。“我数了数,有九座山峰,其中一座呈金字塔状……我不停地眺望,只见一只乌鸦在雪峰前飞过。”洛克见她是在5月,我见她在8月:轮廓清晰,额庭饱满,稍显清瘦,金字塔状的乳白山峰是最高一座。

阿尼玛卿,我想说我和你不是偶遇。我是追寻,你是我梦与现实的叠合。

接下来,我剩下的旅程——余生,便是去到阿尼玛卿膝下,请求接受我的膜拜。

209省道在隆达亚卓与德马高速(德令哈—马尔康)并线。沿东科河西北行,穿过雪山2号隧道,阿尼玛卿又一次出现在眼前,金字塔的棱角、轮廓愈加清晰,白雪覆盖的坡面愈显美丽。

导航的目的地是雪山乡,但是,当阿尼玛卿出口的指路牌出现,我临时改了主意,在阿尼玛卿山出口下了高速。

相较于横断山和唐古拉山,阿尼玛卿是一座孤独之山。孤独是阿尼玛卿的气质和精神。孤独被膜拜,为阿尼玛卿增添了梦的气质。

阿尼玛卿是切木曲和曲什温撑起的一只蚕或一片雪桑。切木曲有两只手,阳柯河和阴柯河(阳靠与阴靠)。阳柯河有四指:苦姆、酿母、年姆和赛当。年姆直接承受着玛卿岗日的冰寒与重量。阴柯河有五指:哈龙、阴靠、亥勒瓦勒、亥勒晓玛和尕尔玛。最长、最承重的是哈隆和阴靠,阴靠托举着唯格勒当雄冰川,哈龙又一指分五茬,拦腰托举着整座阿尼玛卿。

曲什温又叫吻什曲、曲什安河。曲什温有三只手,青龙、扎青和得勒尼,但真正搂住阿尼玛卿的只有青龙。青龙的四指纤细却刚强,足以承受阿尼玛卿分配于西侧的压力。昂晓曲、切什克贡玛、切克什晓玛、阿玛尼捷赫分工合作,给予阿尼玛卿的爱一点不输给切木曲。

阿尼玛卿是孤独之神。曲什温和切木曲是神的血管与经脉,它们在托起阿尼玛卿的同时也成为了神交的一部分。融雪融冰汇成涓涓细流,将神意分派给果洛大地、分派给黄河与华夏儿女。

阳柯河谷的泥碎路凹凸不平,草甸掩不住冰冻与泥石流撕裂的伤口。我一路走走停停,踌躇不决。不是怀疑阿尼玛卿的神性,也不是对阿尼玛卿的爱有所保留,我只是担心汽车爆胎。

在阳柯河村止步,改线走阴柯河。前面就是年姆,阿尼玛卿近在咫尺却不能抵达,这或许是人与自然永远的距离。

出阳柯河,重上德马高速,穿越阴靠峡谷,在雪山乡出高速。雪山乡是阴柯河于切木曲的汇入口,偏狭而隐秘,看不见阿尼玛卿,空气里有阿尼玛卿的味道。

沿阴柯河谷的泥碎路进山,向西北方绕一个弧形,来到阴靠与哈龙的交汇口,终于又看见了阿尼玛卿。走得近了,换了角度,阿尼玛卿不再是远眺的样子,不再是一列山,而是一座山,伫立在面前,像一尊大神——人的幻化之神,有人的模样、神的泰然。

哈龙冰川和唯格勒当雄冰川像神袍的两幅前襟反射着太阳的光芒,传达着人自以为尚可意会的神意。我面朝冰川,没有长跪,只是微闭双眼双手合十在心里膜拜。膜拜时并没忘记感谢已故的人类学家、植物学家洛克的引领。

继续前行,我选择了走靠近德马高速的阴靠,愈加狭窄坎坷的泥碎路考验着我的驾驶技术和车胎,也考验着我对阿尼玛卿的虔敬。半程后,下车徒步,开始接受体力的考验。当雄冰川近在咫尺,却走了近两个小时。

当雄冰川有着二叠纪、三叠纪砂岩的灰暗,冰川融化、刨蚀的截面明显,滴水如钟,传达出悲剧的意味……我长久膜拜,短暂地迷失……阿尼玛卿,从此往后不求你中有我,但一定是我中有你!

“阿尼”藏语意为“先祖老翁”,兼“美丽幸福、博大无畏”之意;
“玛卿”意为“黄河源头的山”。阿尼玛卿即“祖父大玛神之山”,换句话说就是住着“阿尼玛卿”的山。藏族群众称它为“博卡瓦间贡”,意为开天辟地九大造化神之一,在藏族群众信仰的二十一座神山中排名第四。

由此,我想到了在阳靠和阴靠遇见的朝山者,不结伴,一步一叩,朝拜阿尼玛卿山。我不敢说他们的膜拜是最高的审美,却可以说是最高的信仰。

藏族群众对阿尼玛卿山最虔敬的信仰是转山。与转转经筒、转嘛呢堆一样,按顺时针方向从阳柯河进山,翻达木乔垭口由前山转到青龙河,再转至西北,翻知亥代垭口转回前山的哈龙沟,再由哈龙沟转到雪山寺和阿尼玛卿白塔。朝圣者跋山涉水,顶风冒雪,风餐露宿,通常要七八天才能绕山转一周完成膜拜,以达消除罪孽、灵魂升天的目的。

洛克和我在阿尼玛卿山都目睹了磕长头的转山者,他们用身体丈量着朝拜之路。“朝圣者都必须徒步,即使宗教地位最高的转世喇嘛也不能骑马转山。”朝圣者磕长头绕山一周,需要花数月的时间。这是洛克时代人们对神山圣境的真心。

离开阿尼玛卿山,我不时仍在神游阿尼玛卿。我的神游算不上是信仰,只是对美与神秘的迷恋以及对现实的反抗。

阿尼玛卿山有几个数据,我们可以知道。

一是阿尼玛卿山的海拔高度:1926年7月,洛克测量为28000英尺,合8500米,于1930年为《国家地理杂志》撰文称“超过8534米”(“more than 28000 feet”),并宣布为世界第一高峰;
不过,在洛克考察贡嘎雪山后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推翻了这个结论——“初步推算阿尼玛卿的高度应该不会超过21000英尺(折合6400米)”。1960年6月,北京地质学院登山队测量出第三峰为6127米。1985年日本新潟上越8人登山队登上主峰玛卿岗日,测量为6282米。

二是攀登阿尼玛卿山。首次攀登阿尼玛卿山的是北京地质学院11人登山队(1960年6月);
首次登上玛卿岗日的是日本新潟上越8人登山队(1981年5月);
迄今为止,因攀登阿尼玛卿山遇难的是北京青年登山队队长王晓征(1994年8月);
一次性登顶人数最多的是中国农业大学峰云社19人登山队登顶主峰玛卿岗日(2016年8月)。

在午后的慵懒和有风的阳光中南下久治,脑壳里出现了数十公里的空白,就像一栋房子拆除后留下的屋基。

途中又见黄河,它流淌在山地与草原接合部的样子弥散出强烈的母爱。

不只在久治,即使回到四川,我都有种错觉:年宝玉则应归属于阿尼玛卿山,并同阿尼玛卿山一道被黄河包围。直到获知年宝玉则是巴颜喀拉山的最高峰才恍然大悟。

这也难怪,黄河的流转如此不可琢磨,年宝玉则又是一座与巴颜喀拉山主体分离的独立山。

久治是个小地方,按行程安排只是路过。然而没想到的是,因为奥密克戎要在此滞留6天。

智青松多镇。一个像马绊一样位于三岔溪口的小镇,一座高原新城。安静中带一点荒疏、一点尘嚣(卡车驶过大风起),陌生却不觉诧异。

陌生里有高原的喘息,有天边的明亮和棉花云,有颗粒状的膻味。河床远大于河水的沙柯河寂寂无声地北流,像是中郭罗部落的远古传说。

不觉诧异的是新建定居点、街道、政府机关大楼、加油站和藏式酒店,以及藏汉两种文字书写的标语标牌。高原的空气中飘浮着内地友好的热情,住店、吃饭、购物、散步……滞留智青松多镇的每一天,都能感受到浓郁的“久治”(团结)的气氛。

8月14日 年宝玉则 乱石头垭口 希门措

出智青松多镇不远,便远远望见年宝玉则——一丛丛箭镞般的石头山峰。无雪,石峰裸呈,颇似金庸小说中的魔境。外景有了,味道有了,情节自编。

想象海子边或石头山背后走出一导演,发令“action”,但见千军万马(妖魔鬼怪)现形,彼此追逐拼杀,刀光剑影之后不是尸骨遍野血流成溪,而是草木返青百花开。

或者永远是一道布景,导演发令之后仍是布景,只有光影在一日之内的变化、四季在一年之中的变换(积雪消融,石峰毕现,山下草返青野花开,海子冰雪融化,为花草灌丛簇拥,之后又是色衰一层一层,就像是用了中国画皴的笔法,直到呈现棕色、黛色和皑皑荒白)。

乱石头垭口。一个最适合格萨尔王故事取景的地方。一簇、一列石头山,像一道黛色天幕,黛色里有几分深灰。天幕下方有一梨形海子,弥漫着雌性激素;
说是年宝玉则的一个女儿也行,说是年宝玉则的女人亦可。太阳照着时她是一位浴女,云影投下时她披了纱,风吹涟漪时她心生爱,雪落湖面时她等着猎人归来。在垭口和海子之间是广阔的有着视觉最舒服的弧度的草甸,草甸里零星地躺着乱石头。乱石头不是惊喜,牦牛和羊啃过的青草也不是惊喜,偶现的极易被视线忽略的奇花才是惊喜,还有随着视线的变化不断前移的草甸的弧线(感觉它一直在下沉)。

没有导演,没有故事。几个人走散在草甸里,转眼变成了背影和黑点。有成双结对、三五成群的,有孑然独行的。三五成群的眼睛里装着风景,心里鼓荡着吆喝;
孑然独行的是睁眼瞎,物我两忘,脑壳里是两行诗的空白。

由东侧转到北侧。尼格曲、久阔合从年宝玉则流出来,讲述着我们听不懂的故事。

希门措景区大门半掩,却进不去。公告说,年宝玉则作为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已经禁足。说遗憾是真遗憾,进景区大门几公里,转过山嘴就是希门措。希门措被早先的一段淤塞体分割为两部分,前面部分是主体,后面部分是尾翼——一条美人鱼被斩断,失去了鱼的形状,但仍然活得好好的。

把拖后的尾翼理解为希门措的灵魂是一种极佳的赏析。从无人机拍摄的照片看,尾翼原本拖得更长,什么时候干涸了,还留着明显的痕迹——干海子的灵魂,会不会像脱离蝉身的蝉翼?

“希门措”藏语意为仙女湖,如果真要把它看作一位仙女,也是穿藏袍的仙女,就像无法与某位藏族少女对应的巴桑卓玛、索朗旺姆或格桑央珍一样,但高个儿是确定的,高原红是确定的,长裙子是确定的——两只健硕的大长腿包裹在长裙下,酷似美人鱼流线型的尾翼。

仙女湖的尾翼直指年宝玉则(年宝玉则第一峰,海拔5327米,也是巴颜喀拉山的最高峰)。年宝玉则的冰川直接连着希门措。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年宝玉则原本不是这座神山的名字,只是最高山峰的称谓,就像珠穆朗玛和玛卿岗日,但后来扩展了,沿用到了整座山脉。

没能看到仙女湖,没能近距离接触年宝玉则,但还是可以眺望、注视和想象。年宝玉则不是主体,也不是主角,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布景,只是这布景不是人间故事可以取用的,不是小成本制作可以取用的,它注定是大片的布景,且不是商业大片,而是史诗级的历史片和艺术片的布景。

回到乱石头垭口,再次眺望年宝玉则,来自金沙江藏古科龙洼的猎人小伙儿凭借我的想象登场。紧随其后的是一只老雕和它嘴里叼的小白蛇。老雕腾飞在魔境般的石峰上,小白蛇在其齿间挣扎,上演着生死大战。年轻的猎人当然知道老雕为何物,他凭着慈悲与怜悯救下了小白蛇。原来,老雕为恶魔所化,小白蛇系年宝玉则山神的三女儿。当化身白牦牛的年宝玉则山神与化身黑牦牛的恶魔激战七天七夜精疲力竭之时,年轻猎人又一次站出来,帮助白牦牛杀死了恶魔。

而后登场的是亘古不变的爱情——化身小白蛇的是年宝玉则山神的小女儿。与其说是父亲把女儿许配给猎人小伙儿的,不如说是两人相爱走到一起的。年宝玉则的每一个海子都是爱人的眼眸,云雾则是霓裳,每一座刺向天空的石峰、每一块尖锐的砾石都是爱人的刀剑与箭矢。他们生了儿子,儿子又生了三个孙子,分别取名昂欠本、阿什姜本和班玛本,即后来的果洛三部落。

显然,我这个假冒编剧并不高明,太惯于拼凑。听说在石峰的云台上,开着一种叫“然都拉瓦尕柔”的花,花高两尺,花开九瓣,枝繁叶茂,妖艳妩媚,但毒性极强,飞禽走兽从十米开外经过也会中毒身亡。“然都拉瓦尕柔”是上天派来守护年宝玉则的卫兵,我自然不敢去寻觅采摘。

然都拉瓦尕柔,假使年宝玉则这道魔幻的布景是用它的汁液印染的,那么,在此取景的大片上演的都是死亡的主题。

8月16日 沙柯河 黄河女儿湾

不是门堂的黄河女儿湾,是沙柯河入河口的黄河女儿湾。

沙柯河谷地一派草原风光,草原山丘映衬草原河曲,让人不经意想起玉曲流经的邦达草原和鄂曲、翁曲流经的石渠草原。只是玉曲、鄂曲流淌在天边,天光、云彩和空气也多是天边的味道,沙柯河实实在在流淌在大地上,天光云彩有了东方的颜色,空气也不再稀薄,同样是草山花海黑牦牛,但味道变了,草是牦牛的吃食,花是路人抒情的对象,牦牛是藏族群众的食物与收入,从高原东缘飘来的烟火味遮蔽了附身草木的神。

还有黄河的气味。一种水气凝结的氤氲,并不都来自巴颜喀拉山,也有自下游窜来的谙熟的东西。紫外线强烈的阳光下,总有看不见的蛛丝在空气中展开,消减着沙柯河水的纯净。不是在草山半坡缓移的云影,也不是在牧场疾驰的鹰影。而是在一些小溪的上源,比如哲玛尔秀玛,人去不了视线也去不了的地方,还截留着缺少烟火味的黄河氤氲的时间,就像夏日背阴山的残雪冰晶。

上午11点的光景,两辆车停在杉木多黄河大桥上,过不了黄河——做核酸也过不了,只有一条路可走——折返。好在有黄河,有沙柯河入河口开阔的草地,它像一部游牧电影的布景等着被困的旅人出场。公路从草场中央穿过,牦牛横过公路呈“一”字转场至弧线优美的山边。

黄河流过杉木多大桥,向南拐出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弧弯,接纳沙柯河之后逶迤东去,在超过一公里宽的河谷尽头留下让人嗟叹的空茫和无尽的想象。

对岸就是玛曲,我当然知道,黄河此行南下又北上只为避免打扰阿尼玛卿之“祖父大玛神”。

除了壮阔平静的黄河,吸引我的还有岸上的野花——更多不是开在草茎而是开在矮灌枝,还有黄河对岸的滩涂人家——卵石滩和灌木林构成两条色彩迥异的色带,掩映在灌林的白房子像迁徙的候鸟。

不到黄河心不安(淹),到了黄河不安(淹)心——玛曲隔河相望。黄河就在眼前,听得见水声,闻得见味道,站在岸上拍照身后便是零星开着野花的黄土崖岸,如果俯瞰或者从对岸远眺,我们便是如同麻雀栖在黄河优美的河岸线上。

人与河流的关系偶然又带着缘分。先是沙柯河,然后是黄河。不禁想起两年前一个人在连霍高速之黄河大桥下游荡踯躅,河流的孤独和人的孤独在秋日上午的时光中叠加。

人可能走失,像沙漠中的内流河,而黄河及所有的外流河不会,它们自有明确的流向。此刻,孤独还是自己的孤独,但不会走失的是人,流向不明的倒是黄河——我的感觉真是如此。

玛多、玛沁、玛曲……玛多藏语意为“黄河之源”,玛沁意为“黄河源头最高的山”,玛曲即“黄河”。

也难怪,在扎陵湖以西,黄河便有邹玛曲和尕日玛曲。“玛曲”是黄河的初孕,黄河精神到了玛曲才获得独立命名。

玛沁,即阿尼玛卿了。

玛多,具体指河源右岸第一支流多曲——包含了更多黄河基因的邹玛曲和尕日玛曲。

倘若把黄河比作一棵树,比如黄帝陵轩辕殿里的那棵皇帝手植柏,西藏察隅那棵迄今发现的中国最高的云南黄果冷杉,那么玛多、玛沁、玛曲黄河就是这棵树的顶巅,枝叶繁茂、葱翠,光合作用活跃。

顶梢也是神居住的地方。神由此下凡,分派于古老的部族,潜入神话传说,乘羊皮筏漂流而下,进入史书和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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