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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和他的弟子们

时间:2024-10-30 08:15:02 来源:网友投稿

南怀瑾

前言

孔子为学的目的,在继承传统文化儒者的学术精神,儒家以内圣外王作学问的标榜,所以言学必然涉及致用,这是当然的事。《学而》一篇,是孔门弟子记载为学问的内圣道理;
继之就是《为政》,是学以致用的外王道理。王就是用的意思。也可以说,《学而》篇是讲为学的道体,《为政》篇是讲学问的外用。

“为政”这一名词,不可以和近代所说的政治观念混为一谈。“政治”这一词的普遍应用,是外来文化的习惯,它包括了政治思想、政治理论、政治制度,以及法治等学术,所以说政治是管理大众和国家的事。《为政》篇中所教示的道理,并不是这些治理与治术,如果一定要借用现代语来说,它可以说是一种政治哲学和原理的指示。

儒家以正己正人谓之政,以学问德行的教导和感化为中心,所以为政重在礼乐。己正人也正,所谓治理的治,便在其中矣。它是由一个人的完成,推而广之,至于立身处世;
扩而充之,完成社会、国家、天下为一个大我的境界。所以无论内以立己持身,外以治国平天下,仍然只是一个人学问应用的完成。故说为政的意义,不同于近代所讲的政治这个观念。不过,它又是包括这些政治学上的原则,重在政教合一,只要神而明之,也都在其中了。这两种观念,极有分寸,必须首先理解它的界说,否则,视听混淆,便会发生障碍了。

关于西洋外来的政治思想、理论和制度,自有它学术上的价值。它有时站在纯粹学术和理论的观点上,发挥它的思想,甚至,可以完全离开人生和某一人群的实际经验,而大谈其政治。这与孔门所代表的儒者论为政,是大有出入的。这与儒者与孔门的论为政,更不可在此混为一谈,而且也不是我们在这里所讲的主题。

正己正人之德

《为政》篇的开始,首先提出孔子的“为政以德”的德字。什么叫作德呢?那是由学问的内养,而发于外用的善美的思想和言行,它不是治术方法的效用。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辰就是星,譬如北斗,是指天体星座的北斗星。照我们古代固有的天文星象来说,北斗星在北极垣,亦名紫微垣;
在西洋天文学中,它是大熊星座的一部分。北斗一共由七颗星所组成,后面的四颗星叫作斗口或斗杓,前面三颗星叫作斗柄。因为地球的自转和公转,太阳和地球的距离随时不同,所以地面上一年四季的气候,也就有不同的现象,这就是历象之学。时序季节的历象不同,斗柄所指的方向也就不同,整个天体星幕也随着变更。斗柄西指,天下皆秋;
斗柄东指,天下皆春。古代星象家认为,天上星群都随着北斗星而旋转,北斗永远有规律地在中天转动,好像在指挥着星群的运转,而它的本身,永远是恬静无为的。

所以孔子讲“为政以德”,教示王道的原则,并不重于治术和才能。换句话说,要讲为政之学,也只有至诚至善至美的德行,才是治道和治术的最高原则。所谓“居其所”,是指以德为政者,是处其所应处之本位上,以无为之道,静静地默然指挥四方,而四方都会导循其规律,环顾而拱卫它了。孔子用北斗的默默运转,而比喻为政以德的道理,就是指出君人南面之术的德业,还是要做到无为而治才对。所以后文他在《卫灵公》篇中,便说明君人南面之德了。他说:“知德者鲜矣”,“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什么才是德的内涵呢?孔门弟子便记载如下的一则话。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孔子对于删定三百篇的《诗经》,主要的用心,在取诗道能和易性情,以及发挥性情的功效。性情不外乎思想,思想也可能变为极危险的,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就是这个道理。孔子说,诗的精神,一言以蔽之,是调和偏颇危险的邪思,使它纳于性情的正轨。为政以德而化治天下者,首先要有诗的境界,内使个人的性情思想,恬淡至于无欲无邪,然后才可化民成俗;
外使天下人的性情思想,无偏颇无邪思,则是德的首要,也就是诚意而正心的主要德业。也可以说,为政以德,以领导人心而正思维为最主要的原则。这样,你便不会怀疑为什么把“诗三百”,生硬地插在《为政》篇的开端了。以正己正人为德业者,如果没有诗的境界,虽然甚善,到底是未甚美也。换句话说,就没有春风化雨般的调畅,只有秋气森严般的肃穆,其中的情景,就大有出入了。

因此才引出一则下文,就是孔子所说为政以德的至理名言。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政、刑、德、礼,是四种主要的名词。道字在此为动词,是领导的“导”字。他说,为政之道,如果只讲政治的政术,包括政治制度等等,而且只运用法律刑章来控制的话,人们也会找出政术刑律的漏洞,巧妙而无耻地避免刑责。要知道政治是外表,德业教化是中心;
刑律是外表,礼乐是中心。以德业领导人们,以礼乐教化人们,自然人人知道自正自治,深恐自己的行为有惭王道。这样,自然有羞耻心,行为都纳于正轨,达到了太平。“格”,是至的意思。

下面一则,跟着引出孔子以身作则,论及学问德业修养体验的艰难,他深切地感觉到为德之难,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孔子的修养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三十而立;
四十而不惑;
五十而知天命;
六十而耳顺;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一则话,是他说学问德业的修养,都以十年为期,同时也说明年龄和经验的可贵。他说自己十五岁便有志于学问。到了三十岁,才确立学问的方向。四十岁才对学问的宗旨没有疑惑。五十岁才知道天人之际的生命微妙。到了六十岁,才能融会顺逆的境界,耳闻目见,都可随顺于学问的境界里了。

为什么只说耳顺呢?大抵人总以亲眼所见,才能自信自肯,若是耳闻便知是非顺逆的,除非大智融通,否则实在是不容易的事。所以谣言止于智者,确实并非易事,如果学问修养经验不到的人,大都容易受邪说谬论和外界宣传所蛊惑。孔子到了七十岁,才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矩便是学问修养德业的准绳。

他说自己以五十年努力,才使学养德业至于精纯。人非生而圣者,谁能轻易一蹴而就!这便是孔子为学的精神,也是他谦虚的讲述,更是至德的榜样。孔门弟子所以把它放入《为政》篇中,就是指出德业有如此之难言,与“为政以德”互相比照,真是用心良苦,何尝是错摆了位置呢!后世学者岂可以得少为足,轻易而言德业!

全篇到这里是一转,下文便引出孔子所讲为政的几则机趣,像是孔子的机会教育,令人可做深思也。

什么是孝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
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这一则本来是讲孝道的文字,为什么放在这里?粗看起来,实在不合。如果加以体会,便大有道理了。孟懿子就是仲孙何忌,懿是谥号,他是鲁国的大夫,正是孔子君父之国的从政人物。他也要来问孔子孝道的德行,于是孔子便把握机会来说教了。他说,孝道不难,只要不违背事理,不违背父母的意思就对了。这说了岂不是等于不说!谁不知道这样便是孝呢?可是,不然!不然!须知儒者论孝,认为凡是担任国家领导的人,要以孝父母之心,大孝于天下才对。换言之,因为孟懿子是鲁国从政的人,所以孔子答复的意思是,只要你视天下人如父母,不违背天下人的心志,便是大孝。但是无法直截了当对他明说,所以只说了一句“无违”,要他自己去领略。

樊迟是孔门的弟子,名须。等到孟懿子走了,孔子出门,樊迟来驾车,他们师弟之间,便在路上闲话起来。他告诉樊迟说,刚才孟孙来问孝,我告诉他无违,你认为如何?樊迟听了,觉得很奇怪,这个意思是人人都知道的,还要你说吗?所以他转问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呢?殊不知此理三岁小儿也知道,也许百岁老人还做不到,所以孔子便说:“生,事之以礼;
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

孔子说的三句话有三个道理。第一,他要考验一下樊迟悟解的程度。第二,他要把此事说清楚一点,学问如大海之水,只看你自己的度量,能够取得多少算多少。你以此处天下,便是大孝;
以此持一身,也是孝子。人生无论个人或人类,除了生和死,以及死后的追思以外,还有什么事可讲呢?所以你懂得养生送死而无憾,孝道自在其中矣。第三,他的意思还是取瑟而歌,指东说西,可惜孟懿子当时没有再问下去,恐怕他还没有弄清楚孔子所讲的用意,所以孔子后来和樊迟又一问一答地再说一番。接着引出下面更有机趣的话来了。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孟武伯是鲁大夫孟懿子的儿子,名仲孙彘,武是谥号。在当时,他们都有世袭的官位。那孟武伯,可说是一个道地的公子哥儿,他也向孔子问孝的道理。孔子答他的,和答他父亲的,话就不同了。孔子没有正面说出做儿子的应该如何对父母尽孝,只是说出父母对子女的慈爱之至情来启发他。他说,做父母的人,唯恐子女身心不健康,随时担忧子女们的疾病。换句话说,你看父母对子女这种慈爱,是多么伟大和真情啊!孝道便是反其道而报之的真情。你如果仰事父母,也同父母对子女的用心那样,那还有什么话说呢?

这个道理说穿了,本来是很明显的,孔子又为什么对他如此说呢?第一,他是观机施教,极善于使用机会教育。第二,凡是世家的公子哥儿们,大多会成为纨绔子弟,从来也不知民间的疾苦,可是他们的从政机会,又会比普通平民为多。所以他说这一段话,也是要他视天下之人如父母,待天下人之心如对子女,随时随地,以体恤民间的疾苦为念,才是真正的大孝。所以这一则话,就随其父子两人问孝,同时插入《为政》篇中了。

孝道本来是仰事父母,扩充其情,而至于国家天下,由此完成一个人的本分学问。以之处父母之间和处天下,是一事的两面。所以下面二则对弟子们教孝的话,也便插入《为政》篇中。

如何行孝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
不敬,何以别乎?

子游是孔门的弟子,姓言名偃,吴人,少孔子四十五岁。他来问孝,孔子便说,现在讲孝道的啊,只知道能供养父母,使他们老年生活安定就好了。殊不知人生不只是为了生活,况且动物中如犬马,它们也天然地会活着,人们蓄养犬马,不是也只给它们生活吗?如果认为只要以安定生活,便尽了人的孝道,那和对待动物又有什么分别呢?人的尽孝,主要有个“敬”字,敬是性情真诚的表现,也就是人性的美德。如果缺乏了这种精神,不能使人自在安乐,那就根本不知道人之所以为人的道理了。

下文跟着是孔门弟子子夏的问孝,孔子的启示,等于答子游所问的补充说明,也就是解释孝道中敬字的表现。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色”,就是表面的态度和颜色,人们当然也做到了孝父母,有事呢,子女便先做了,有好的酒食呢,也先奉献给父母吃了。可是在做的时候,那种态度和颜色,是苦苦咧咧,或者冷冰冰的,勉勉强强的,那就是“色难”,父母吃下去,也会不消化的。他说:“曾是以为孝乎?”是说,这样也叫作孝吗?扩而充之,人之所以为人,无论持身齐家或治国,学问修养达到诚敬的程度,固然很难,如态度和颜色,能做到“敬”字,也已经很不容易了。有许多人处事,待人接物,的确也诚心做好,可是当他在做的时候,那种态度和神气,实在使人受不了。以那种态度处事对人,纵然是做好事,他的后果也是很难堪的。所以这一则,也放在《为政》篇中,孔门弟子的用心,是很值得深思的。

全篇到此,下文便转了一个话题。

听其言 观其行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

这一则,本来不是什么重要的大道理,只是孔子的自言自语,说他和得意弟子颜回(颜渊)谈话时,发现颜回的长处,就加以赞勉几句。为什么弟子们却把它放在《为政》篇中?那个作用就重大了。他与颜回讲话,讲学论道,每每讲一整天,看起来,颜回只是唯唯听命,并不违背他老师的话,好像很愚笨似的。等到颜回告退了,孔子省察考验他私下的言行,不但没有违反原来的态度和道理,而且还能够加以发挥。于是他说,颜回的确是不愚笨的啊!

我们可以说,像颜回这样的人和事,并不少啊!难道孔门其他的弟子,都不是如此的吗?那孔子就很可怜了,他的教学也是大大地失败了。其实,这一则的用意,并不只在于赞扬颜回,这是一则为人处世的大学问。以个人来说,当他在父母师长或长上的面前,很可能都是唯唯诺诺,“不违如愚”的,何以一退转来,在他的私下,就不是这样一回事了呢?以从政来说,大科长说了小科员,小科员只有唯唯诺诺,虽然心诽而口也不敢言。小科员私下就大骂其小工友了。小工友回家,就只有向其老婆儿女发发脾气的份儿。这都是人情之常,无足为怪。

假使是一个真有学养的人,他对是非曲直,一定会很婉转地明辨清楚,无论当面和背后,都是一样,绝不会听了不对的话,也同听了对的一样,故意做到不违如愚了。如果真是一个有学养的人,不但不阳奉阴违,而且能做到奉命唯谨,更会再加以发挥,有如颜回对他老师孔子的教导一样,那就会上下交辉,自然达到天人交泰、政出令行了。所以孔门弟子把这一则老师评论颜回的话,也放在《为政》篇中了。

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这一则,本来是孔子论考验一个人的学问和言行的话,把它和孔子评论颜回的学养,先后放在《为政》篇里,恰恰凑泊得很好,可以成为一则察微知著,观人就事,用人为政的学问了。观察一个人,首先要看他待人接物的动机和目的,然后再“观其所由”,就是观察他处事为人的方法和途径。这两句与《里仁》篇中“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是自作注解的最好说明。

“察其所安”,就是考察他的平时如何安排自己,以及他的生活方式。这一句话,恰恰也是《里仁》篇的“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以及“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先后呼应,也是自作注解的好文章。他说,如果根据这个原则去观察一个人,他的长处和缺点,就无法掩饰了。以《为政》来说,这正是观察一个从政者风格的准绳,把他和《春秋》《左传》《战国策》《二十五史》,以及刘劭的《人物志》,纵横参合研究,便可深得其中的三昧。然后方知孔子的言教,虽言简而义深,始终可以做万世师法的标准。

全篇到此,忽然一转,接连记载几则孔子论学问修养的话,指出学而致用到为政的器识。

器识 品德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这句话,如果照表面来看,只是教人温习旧的,便可以知道新的;
以前的事情,可作为新的师法。本来这只是教育上的一种启发式最好的格言,为什么孔门的弟子们会把它放在《为政》篇里呢?其用意,也就是说,为政之道,必须要知道承先启后,绵延继续历史的生命,所以必须要熟习历史和传统文化,由温习数千年的历史文化,才可以知道如何创造新时代,领导时代向新的路上去开发。历史就是我们的良师,所以了解过去的历史,就是创造新时代的师法。孔子动辄便称先王之道,也就是不敢或忘历史传统的精神,如果只把它当作怀念先辈的皇帝制度,那就太冤枉了。

接着再讲学而致用,到为政者的器识。

子曰:君子不器。

“器”,就是器皿。一个人的学问器度,如果成为定型,那就像一件大材,已经雕刻成了一个物品,他的用处只是限定在那个特点了。所以学问修养大成的君子,他的器度,是无物可方,不是局限于某一定型的。可是这句话,只是说儒者的器识,并不是说儒者的品德。因为他的品德,就是君子之器,并非小人之器,器识包括学识和见地,所以是先德行而后器识。孔子说了这一句话后,子贡就跟着问他老师,所谓君子的德行,应该是如何呢?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这就是说,君子的德行,应该是重于笃实履践,少说空言,多做实事,要把实行放在宣传的前面,以实事求是为重要。

说到器识,自然便有我相,因为人人都要发扬我的思想,我的见解。而且同于我的便相亲,异于我的便见外。尤其一个为政的人,最容易被情感和私心所蒙蔽。学问修养,如不能达到光风霁月,可以藏垢纳污、化被天下的话,往往就出大问题了。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所以本篇引用孔子答子贡问君子之后,跟着又引出孔子论君子的一则,是为政者最需要随时自我省察的。“周”,是普遍圆融的意思;
“比”,是互相排比对立的意思。他说,凡是君子的儒者,他的胸襟器度,是周遍圆融,不限于一方一处的;
相反的,就不能圆融周遍,待人处事便会形成互相排比对立了。这两则,都由“君子不器”的一句而来,到此才是三则的结语,也就是说明,为政者先要养成大度容物的器识,不可陷于偏爱徇私的小器局。

例如宋代名臣滕甫,神宗问他治乱之道,他便说:“治乱之道,如黑白东西,所以变色易位者,朋党汩之也。”“帝曰:‘卿知君子小人之党乎?曰:‘君子无党,譬之草木,绸缪相附者,必蔓草,非松柏也。朝廷无朋党,虽中主可济。不然,虽上圣亦殆。帝以为名言。”

跟着而来的,是关于学问思想和见地的事。

学问 思想 天才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这是说,如果有学问而没有思想和天才的话,那便会近于恍惚而不切实际;
如果有思想和天才,可是没有经过学问的陶冶,那就会有易入偏颇的危险。在古今中外的历史政治上,处处可以看到这种事实,毋须多说。这无非是指明,为政者既要具备天才、思想,还得有学问,如果仅具备一项而去为政,都是很危险的事。所以不通世故之君子,与小有才、未明君子之大道的人,都是为政的一大忌。因为讲到学问和思想,所以便有下文孔子的一则话。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这是说,学问和思想,如果专从奇特怪异的方向去用功发展,固然也会言之成理,或另有所发现,但是到底害己害人,甚之贻害世人于无穷。历来都把这一句话,解释成只要是不做儒家的学问,便是异端,这未免也是“比而不周”的偏见。况且孔子并没有说,凡是儒家以外的学问,都算是异端啊!所谓异端,就是特别怪异的意思和走向极端的思想。也等于说:“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不能包容异己,化除成见,只顾攻击另一方,也会形成祸害的。这些也都是异端的道理,与上文学而不思、思而不学是连带而来的,所以下文便引出孔子教导子路的一则话了。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是说:子路啊!我平常教诲你的,你真的知道了吗?一个人的学问知识,必须要诚敬而平实。知道的,便说是知道;
不知道的,就说是不知道。这才是真实的学问,这才是真正的知识。最怕的是强不知以为知,如果用他来为政,那就是既不学而思,又不思而学,如果这样来处天下事,不问可知其果矣。

最后引出孔子教弟子颛孙师的一则,作为这几则的结语,便见层层托出、条贯井然了。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
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子张是孔门的弟子,姓颛孙,名师,陈人,少孔子四十八岁。“干禄”,便是干求禄位,等于现代人说的求一个官位。孔子教弟子们的,是学习人之所以为人的学问,就像所教的为政,也不过是为人处世的学问之扩充。可是子张来求学的目的,既不是想学为政的道理,也不是学政治,只是想学求得禄位的方法,这与孔子的教学精神,却大相径庭了。可是孔子还是因势利导,很巧妙地领导他向学问的路上去。

他说,一个人的学问,必须要多闻,多闻是广博的意思。但是人的生命有限,知识无穷,固然必须要多闻,可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凡是不知道的事理,宁可保存疑问,阙以待考,且要谨慎发言,不必强不知以为知,妄说一些并不知道的话,这样,就可减少过错。同时,一个人的学问,但有广博的知识还是不够的,必须要多见。多见便是阅历与经验,凡是自己阅历经验缺乏的事,宁可放弃冒险和尝试,这样,便可减少错误的罪过,减少后悔的痛苦。那你所谓干求禄位的作用,自然便在其中了。

孔子这一则话,的确是学习从政者最好的戒条,他虽然仍以人之所以为人的学问修养为重,不教子张干禄的办法,可是事实上,也已经教了。不过这种学问,的确只限于学求干禄的一种从政学问,尤其是属于幕府科班的好榜样。但是用得不当或太过,往往流为唯唯否否听命唯谨的政治。结果呢?个人的禄位,虽然在其中了,天下国家事,也就多尤多悔了。所以在《学而》篇中,孔子便说“礼之用,和为贵”,及“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在这中间,就更需要知道用礼义来仲裁才对。

全篇到此,孔子只与弟子们讲些为政的道理,粗看起来,都是一些纸上谈兵的话,所以在这里,便插入鲁哀公问政与季康子问政,以及孔子自说为政的主要宗旨,以贯串所有上文的大机大用。

有德才能服人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
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哀公是鲁国的国君,也就是孔子君父之国的君主。孔子生在鲁国,虽然做了鲁国短期的司寇,但是大半的时间,仍然冷落地、无所作为地在鲁国度过。那时候的中国,还在以周室为共主、各方诸侯分封建国的时代,全国等于一个联邦政府,公奉周室为中央政权。在孔子的时代,诸侯都想独立称霸,互相争战不已,周室等于是一个空架子。

孔子以继承传统文化精神为标榜,而他的讲学,又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王道为目的。王道的重心在为政,治国的重心,却在政治。为政之道,任重而道远,诸侯们都无心于此,等于可望而不可即。而且那个时代的大势所趋,也只有治国以图自强,才能称霸诸侯。可是孔子仍然希望诸侯之中向心王道,达到大统一的太平局面,所以弄得无所适用,只有归而讲学授徒,借以继承传统文化的精神了。

哀公虽然尊重孔子,向他请教治道,可是犹如子张学干禄一样,一开口,目的便弄错了。你看哀公问的,“何为则民服?”那就是说,如何做法,才能使国民都心服呢?殊不知为政以德,要先从自己做起,并不重在做法如何才使人们服从于我。如果不从自己做起,只求如何做法能使人们服从我才是治道,那可以说只是政治的一种权术罢了。

孔子到此无可奈何,只有因势利导,在无形中,仍然想把哀公向王道的学问上拉,可是又不能离题太远,多少还要带点治术才对。所以他说,提举一般正直的人和举行各种直道而行的事,把那些歪曲用权术的人和事都去掉了,国民自然就心服了;
如果相反的话,大家自然就不服了。“直”,是直道、直心、直行的正直之直。“错”,是搁置和修整的意思。“枉”,是歪曲转变的意思。这一则问答,是针对哀公“何为则民服”的意思而发,虽然告他以直道,仍然还说,这样才能使国民心服。这些话无非从以德服人而言,希望他向王道的路上走去。

跟着而来的,又是一则季康子问政治的话,孔子只好又用诱导的方法,希望他明白为政的大道。季康子就是鲁国大夫季孙肥,康是谥号,也是当时一个从政的大员。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
孝慈,则忠;
举善而教不能,则劝。

本来“敬”与“忠”,是一种美德,也代表文化思想的一种精神。“劝”,是互相劝勉和劝导的意思。用现代语来说,如何“使民敬忠以劝”这句话,就是如何能使人们互相勉励,而形成一种敬与忠的风气。季康子问的本来也没有错,错只错在一开口,便想如何“使民”的这个“使”字的动机上。“使民”是要求人们,并非要求自己。论政治,固然可以要求人们做到如何如何。但讨论为政的大道,就须先要求从自己做起。所以孔子把握住这个问题,就说,你只要从自己做起,自己把内在的心术,先做到端正庄严,然后出来临政,处理政务,自然会影响感化人们,都会敬人敬事了。

这也就是说,自己要由学问修养上做起,仰对父母以尽孝,下对子女以慈爱,这样,自会影响感化人们,都会尽忠报国了。所以为政的道理,不在多言,只要尽心于孝道,视天下人如父母一样的心情,举措一切善行的风规,然后以慈爱的心情,教导大众技能和知识,使人人能持身而安乐地生活,那就自然形成一种风气,人们自己就会互相勉励,做到敬与忠了。

如果只想使民如何,这一个“使”字,便会让人们生反感。

等而下之,就把敬与忠变成一种口头语,一点都无用了。

《为政》篇中,只有记载孔子的这两则话,对国君、对从政的大夫们,提示一点为政的道理,已经管窥一斑,便知全豹,就可了解他所继承传统文化的王道精神,其余也用不着多说了。可是,偏有一些人,还不了解他的用心,听了他讲许多为政的道理,便说,你既然讲得那样好,为什么自己不去从政、作为一番呢?这真叫作隔靴搔痒,一点抓不到他的要点,孔子只好大声疾呼,我说的为政,不是从政或政治的思想啊!于是就指出历史传统文化思想的《书经》来说,你能够做到孝友于兄弟的学问和修养,再发扬光大,使致用于世,那就是为政了,何必一定讲做什么官,用什么政治手段呢?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这一则,是孔子的呼声,也就是夫子的感叹了。由于我们把这一篇作为整篇的学术论文来研究,依据上面的线索而来,下文一则,孔子讲信的作用,因为是接连上文这一则之后,这个“信”字,就只有移作信仰或信任的自信心来讲了。《论语》其他各篇中,讲“信”字的已经不少,唯有这一则讲信,借用也罢、原意也罢,如此一来,便全篇条贯井然了。

自信 信仁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小车无,其何以行之哉?

这是孔子说,如果一个人,对王道仁学没有信心,又没有信任仁道的自信心,我就不知道他怎样可以立己立人了!自信和信仁道的信心,等于是古代大牛车前面的横档和古代小马车上的曲钩。如果没有它,你在人生的大道上,就会感到寸步难行了。因为人们不信仰,也不了解王道为政的大机大用,始终认为这是迂阔陈腐的见解,更不相信它是能够治国、平天下而达到大同之目的。所以孔子便由内心发出感叹了!没有真见地,就无真信心,信心之难建立,实堪一叹!他这一叹,与以后见麒麟而绝命的一叹,都是无比的悲心流露,足以永垂万古了。

《为政》一篇,到此本来已经告一段落,但是还有孔子弟子颛孙师的一问,又如奇峰突起,不得不插入此中,作为收场的结论。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
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
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孔子的教学,效法先圣,动辄尊称先王。尤其论为政,始终不肯教一些政治的方法。子张来问干禄,又被孔子教诫一番,于是他就不得不提出心头的怀疑来问了。这次他问的什么呢?他是问,既然老师讲历史传统文化的精神,言下便称先王之治是如何的好,可是我看到的历史,旧的总要革新才对,时代是在不断地变啊!老师能不能讲一讲过去的历史,上推到十世以上的传统精神和今后十世以后的趋向呢?

孔子便说,殷汤时代的历史文化思想,是因袭上一代夏禹时的文化精神。不过其中因时代的不同,文化思想都经过一番曲折,不好的废除了,好的增加了。你只要把握历史传统文化的精神来看,就可以了解上下各个时代的演变趋势了。到了孔子时代,周朝的文化思想,是因袭殷汤时代的文化精神,这中间的增减,你也可以看得出来。只要把握历史文化的精神,虽然千秋百世以后,它的趋向也可以知道是一贯的,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怕只怕,时代在变,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传统文化精神,不是跟着时代的变化而损益增减,根本就连根而拔了,那就国亡无日,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所以最后是孔子的无穷感叹,作为结尾。

中国鬼 外国鬼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

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心在礼乐,非常重视祭祀鬼神的礼仪,用以垂戒千秋万世的子孙,使人们知道对列祖列宗的历史传统精神崇敬,要你随时不敢或忘。祭鬼,是祭祖宗的精神,本来并非乱祭什么鬼的,如果不懂礼仪祭祀的精神,就是数典忘祖了。可是现在所要祭的既不是应该要祭的鬼,连大鼻子红头发的野鬼也祭祀起来了,真是无耻之尤,谄媚下流。这是历史传统文化衰亡的危机,正是我们义所当为、振臂疾呼的时候。如果见义而不为,就是无勇。孔子这样的一则话,作为《为政》全篇的结论,真有鹤唳九皋、声闻于天的气势,使人俯仰有愧。而且用这两则话作为《为政》全篇的结论,引出下篇《八佾》,讲传统文化精神礼乐的重要,更可见其烘云托月、层层引发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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