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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物

时间:2024-10-29 18:30:01 来源:网友投稿

离子认为他是他们家人当中最早发现那只小动物的。那天是个梅雨天,家里的人情绪都不高。离子在厨房里洗碗,他感到脚下的泥巴地面溜溜滑滑的。终于将那一大堆碗碟洗完了。他揩干了手,将厨房门打开。外面是他家的后院,土里面种了很多他爱吃的小葱。离子用懒洋洋的目光将后院这一大片小葱扫了一遍。忽然,他觉得有些异样:菜地旁边的空地上有个东西在动。

离子打着雨伞朝那一点浅棕色的东西走过去。走到面前,他发现那是一块从地上长出来的圆圆的石头。虽说是石头,但它的形状确实像一只不知名的动物的上半身。而且离子记得,刚才这块彩色花岗岩是真的在动。离子蹲下来,用手去摸这个东西的眼睛,它的确有两只硬邦邦的眼睛。他心里想,也许刚才看花了眼?

“离子,你在干什么?”爹爹叫他了。

“这里有一个东西!”离子大声说。

爹爹撑着伞过来了。“我要出门了,你守好家。最近小偷很多。”说着话他也蹲下来了,“这块石头啊,是你舅舅送来的,他喜欢捣弄这些东西。”

离子再看石头,发现那上面的眼睛和嘴都已经消失了,它成了普通的石头。

“守好家。”爹爹又强调了一句。

他站起身,走出门去了。

离子仍然蹲在那里,他想起了舅舅。舅舅是山里的樵夫,住在山间的木屋里,很少下山来。他在过年时下山来到离子家时,常给离子带一些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礼物:比如奇形怪状的木疙瘩啦,比如拿在手里嗡嗡作响的小陨石啦,比如大得反常的蝉蜕啦,等等。离子将这些礼物都收在自己的小柜子里面了。那么这一次,这块有眼睛和嘴,很可能还会动的花岗岩石头,也是舅舅的礼物吗?

离子去厨房里拿了一个小煤耙子出来,他想看看这块石头埋得有多深。他挨着石头挖下去,挖下去,挖了好一会儿,堆起了一大堆泥土,但没有成效。这块石头仿佛是从很深的深处长上来的。而且它并不是越到下面体积越大,而是有点儿像一根柱子。一个念头从离子脑海里冒出来:莫非它是天上掉下来的柱形陨石?但爹爹为什么说它是舅舅送来的客人?离子用煤耙子用力敲了一下它,它纹丝不动,可见根基之深。

离子将挖开的泥土重新掩埋好,忙乎了好久。这时他的全身都被雨淋湿了。临走前他又摸了摸石头上原先有眼珠的地方,他的手指感到了动物眼珠的转动,这令他受了不小的惊吓。他凑近去看,先前的眼珠还是没恢复。他心里想,有可能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两天后,离子确定自己真的发现那块石头是一只小动物了。当时出着太阳,他刚一开厨房门,就看见它在动。它还伸出了两只爪子呢。它似乎要跳出泥土,但它的下半身仍是纹丝不动的石块。离子蹲在那里,抚摸着它的光滑的皮毛,他同那两只贼亮的深红色圆眼珠对视着。这是离子从未见过的动物,它的爪子十分锋利,离子的手背被它抓出了几条血痕。离子从屋里拿来了小块猪肉放在它面前,它连瞧都不瞧。离子恍然大悟:它连排泄器官都没有,怎么能吃东西?它不怕太阳晒,它的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烈日。离子心里想:我有宠物了!他感到欢欣鼓舞。过了一会儿,小动物又还原成了先前的花岗岩石头。离子现在将它看作自己一个人的宠物了。

当一家人坐在桌旁吃饭时,爹爹冷不防对离子说:“谈谈你那块石头吧。”

离子不愿开口,他低下头扒饭。他听见两个弟弟在窃笑,他们显然是在笑他。为什么呢?他们见过他的宠物了吗?还是只见过那石头?

“离子真高傲。”爹爹又说,“你今后的路不会平坦。”

那天晚上离子睡不着,因为他一直听见弟弟们在隔壁谈论关于他的什么事。谈话的内容听不清,但隔一会儿就冒出“离子”这个名字。离子觉得,两个弟弟已经观察过那块石头了,他们当然是在谈论这件事。不知为什么,离子相信只有他自己见过宠物,而爹爹和弟弟们则只是见过石头。弟弟们可能是在笑他对一块石头如此牵挂。想到这里,离子便伸出手,就着昏暗的灯光察看手背上那几条血痕——这是宠物存在的证据。啊,那两只眼睛!他给他的宠物想出了一个名字:巴巴。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响亮。它到底是从天上落下的陨石,还是舅舅送来的礼物?巴巴的下半身有多么长?通到哪里?离子想得入了迷。夜已深,弟弟们睡着了。离子偷偷地溜出卧房来到了后院。

他在月光下辨认着那块石头。多么奇怪,石头不见了,只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深洞。离子起先将手伸进洞内抓了几下,感到里面什么也没有,但似乎涌出微微的凉风。离子不甘心,他伏在地面,将整个手臂都伸进那圆洞。他探不到洞底,只能感觉到涌出来的风。风还发出“咝咝”的好听的声音。也许这个洞是无底洞?那么露出地面的巴巴和同它的身子连接的花岗岩圆柱又是怎么回事?这时洞里又旋上来一阵凉风,离子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他缩回了他的手臂。一个声音在附近响了起来。

“这是它的家。”

“它的家在我的家里。”离子忍不住接着那人说。

可是离子看不见说话的人,只感觉得到他的气息。

“这可是一件巧事。”

那人说了这一句就不吭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还是不说话,现在离子已经感觉不到他的气息了,很可能他已经走掉了。离子有点失落。晴空里忽然响起了雷声,天变黑了,小雨落下来了。离子只好回屋里去。今夜的变故是他没料到的。难道巴巴真的搬走了?那人不是说这里是它的家吗?

离子躺在床上心里七上八下的。当他昏昏入睡之际,眼前就出现了擎天柱。那柱子正是从巴巴所在的洞里伸出来的,一直通到天庭。离子抱住那根柱子往上爬。可是爬了一阵又害怕起来,他担心自己回不到地面了。于是又赶紧溜下来。他刚一下来柱子就嗖的一声缩回了那个洞里。离子看见留在地面的那一截石头仍是巴巴的形状。他感到自己放下心来了,就进入了更深的梦境。

开刚亮离子就起来了,外面又下雨了,是瓢泼大雨。他撑着伞站在后院,口里呼唤着:“巴巴,巴巴……”他看见半截身子的巴巴被雨淋得透湿,垂着头,耷拉着耳朵。他凑近去摸了摸它。它好像只剩下了一张皮似的,身体里完全没有骨肉了,两只眼睛也闭着。难道它已经死了?可它的身体下部是花岗岩,花岗岩是不会死的啊——离子于绝望中想到了这一点。“这只是暂时现象。”他在心里说。

离子回到了厨房帮爹爹烧火。

“有些事不需要心心念念地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爹爹说。

“您是指宠物的事吗?”离子问。

“也许吧。但不只是这事,好多事都这样。”

听爹爹这样一说,离子就振奋起来了。爹爹应该是明白就里的啊。他向爹爹提出让他去舅舅家拿砍刀,那是舅舅为他准备的。

“好,快去快回。你一走,这里的一切都会就绪。”爹爹说这话时眼神恍惚。

离子一出门雨又停了。他欢快地在那条路上走,心中充满了期待。他记起出门前还去看了一下巴巴,那时它并没有活过来。当时他心里想,巴巴的希望应该是在舅舅那边吧,它到底是不是舅舅送来的?多年里头,离子很想从舅舅那里打听一些大山里头的事,但舅舅总是守口如瓶,也不带他进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询问过舅舅,舅舅说:“慢慢长大起来就好了,不要急。”现在他又靠近那座山了,离子觉得它大得无边无际,他不敢一个人在里头转悠。他沿着熟悉的小路一会儿就到了舅舅的木屋。

舅舅还没回来,厨房的灶上有焖红薯,很香,离子拿了一个坐下来吃。

离子吃完红薯就打开厨房的门想吹吹风。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那口井的旁边有三只小动物露出地面。离子说不出这些动物的名字,它们都是浅棕色的皮毛,红色的圆眼珠,但相貌各不相同。离子凑近去看,就看到了同小动物们的身体联结的下面的花岗岩圆柱。难道它们都是舅舅的杰作?这是一种多么神秘的工作啊。离子发现它们都不理睬他,它们的视线极难捕捉。但毫无疑问,它们都是活生生的。

离子一转背,看见舅舅站在他身后。

“舅舅,它们是您种在这里的吗?”

“不是,它们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舅舅和蔼地说。

“那得长多久?一定需要很多年吧?”

“嗯。有的可能需要一万年。”

“现在我家后院里也有一只了。怎么回事呢?”离子迷惑了。

“因为离子惦记它啊。它知道了你的惦记,就一夜之间破土而出了。”

“真深奥,真深奥……”

“那,它们会不会死呢?”离子问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不会的。你放心。”

离子试探地伸出手,放在那只像小树熊的动物的背上。不料它竟张开口发出像人声般的笑声,离子惊奇地倒退了两步。

“它是人吗?”离子问舅舅。

“很难说。”

舅舅让离子跟他进屋,说是做了蘑菇炖鸡给他吃。

虽然蘑菇炖鸡特别好吃,但离子的心还是系着外面的那三只动物。他问舅舅那些花岗岩圆柱是不是在地下生长一万年了。

“有的可能长了那么久了吧。”舅舅说,“我在夜里听到过它们生长的声音。”

离子想象着舅舅说的那种情境,在心里感叹道:“多么美啊。为什么自己一次也没听到过?这就是差距啊。”他有点沮丧。沮丧之余又盼望舅舅透露更多山里的秘密,最好带他去山里转一转。他忽然记起了爹爹让他“快去快回”,看来他的愿望实现不了了。

两人将小鸡吃得干干净净,还喝了些米酒。后来舅舅拿着一杯米酒去到外面,将米酒顺着那三根花岗岩圆柱浇下去。这时离子注意到三只小动物又变成了石头。

“它们在喝万物的精华。”舅舅笑呵呵地说,“这就是生长的奥秘。”

离子抚摸着三块一动不动的石头,在心里说:“原来是这样啊。我一回家就要让我的巴巴吃好喝好。”

离子匆匆地同舅舅告辞了,他在心里担忧,觉得他的宠物一定是饿坏了。舅舅知道他的心思,就送了一壶米酒给他,还郑重地告诉他说:

“动物和人,都是岩石的同类。”

离子下山后没走多远,就被一个比他高大得多的男孩袭击了。男孩将他击倒在地,用一只脚踩着他的胸口说:

“想去绿塔?那可不是你去的地方!”

他捡起水壶,将水壶里的米酒一饮而尽。

“起来!”他命令离子。

离子慢慢地站起,从他手中接过水壶,心里沮丧不已。

因为男孩没再为难他,离子就开步往回家的路上走。奇怪的是那男孩也跟在他身后走,并且一边走一边唠唠叨叨。

“绿塔是通往地底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这小家伙跑到山里来,还带着一壶米酒,是想搞贿赂吧?从前也有一个……你们白费力气。那里有我守大门,你就死了心吧……没人能过我这关。”

离子对他说的这些很感兴趣,因为他提起了“地底”,那不就是长出花岗岩小动物的处所吗?他希望这个男孩再透露一点什么。可是他说来说去的都是那几句话。离子听了之后仅知道有一个绿塔,好像是石头砌的塔,那里是通往地底的门。这个男孩是绿塔的守卫。离子心里不由得很羡慕他。

“你叫什么名字?”离子问他。

“我不告诉你。我告诉了你,你就会去打听我。哼。”

离子快到家时回头一望,那男孩已不见了。他冲到后院,看见他的两个弟弟正围着他的宠物逗弄。

巴巴又活过来了,显得精神饱满,它的皮毛在夕阳下发出好看的光泽。此刻它那圆圆的眼睛正冷峻地瞪着前方。

“有人在下面很深的处所给了它支援。”大弟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离子问他。

“我可以闻到。”他停了停又说,“天底下的这类动物都是一家,它们都靠人的关照活下来。”

“你真聪明。”离子由衷地说。

大弟发出一声冷笑,拖着小弟走开了。

离子感到很震惊。他一直以为巴巴是他一个人的宠物,没想到弟弟对这种动物了解得比他更多,并且早就有了自己的看法。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同住一个屋顶下,同吃一锅饭,大弟是用什么方法观察到那些黑暗区域的事情的?

这时他将目光投向巴巴,他觉得巴巴对于他的注视无动于衷,即使他蹲下来抚摸它的皮毛,它也纹丝不动。看来是他一厢情愿地将它看作自己的宠物,而它并不买账。

“巴巴啊,”离子不知不觉地诉说起来了,“我本来给你带了米酒,可是半途被人抢去了。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打不过人家。我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一诉说,离子就更加感到自己没用,配不上巴巴。他怎能将它看作自己的宠物?它来自地心,它的能量不可理喻,它还能死过去又活过来。除了舅舅,可能还有很多人在关照它,很多他离子想都想不到的人,这些人散布在山间或河流中……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的事,他还拿出空水壶给巴巴看,让它闻水壶口冒出的酒味。

但是巴巴依旧无动于衷。它好像要以自己的这种表情向他传达什么。传达什么呢?离子猜不出。也许大弟知道,大弟比他离子聪明多了。离子抚摸着巴巴,当他的手伸向花岗岩的那一段时,他一下子就感到了,花岗岩圆柱也是有生命的,它在一下一下地搏动,就好像里面有颗心脏一样。他记起来当他问舅舅那个小动物是不是人时,舅舅的回答是:“很难说。”离子在震惊中站起来大声说:

“什么都是可能的!”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心中的羞愧就消失了。这时他似乎听见巴巴在像人一样笑。可是当他凑近巴巴时,却看见它还是那种无动于衷的样子。

好多天过去了,关于巴巴的事,离子和他的大弟之间还是没有任何交流。离子感到大弟在避免这种谈话,而且他也从不同离子一块儿去看望巴巴。

巴巴还是有时呈现出动物的身形,有时又还原为石头。离子注意到并无规律可循。当它变成类似树熊的样子时,离子感到它长大了一些,而且精神饱满。是不是如大弟说的那样,有舅舅一类人在关照它呢?

离子开始一有空就巡视附近的空地和菜园,希望找到一点这方面的迹象。然而他什么都没发现:只有他家后院里有这样一只地里长出的动物,其他地方都没有。

离子尝试着像舅舅一样将一点点肉汤倒向巴巴身下的石柱。他的这个偷偷摸摸的举动还是被大弟发现了。

“这是没有用的。”大弟说,“你以为这个石柱就是我们看到的这一截吗?哼,到处都有它!我又找到了一截。”

“在哪里?!”离子大吃一惊,问他。

“哪里都不在。到处都有。比如我们家的房子,你将地基挖开就会看到。”

“你带我去看看你昨天发现的那一截吧。”离子恳求他。

“不行。不是我不带你去,是因为我们一走到那围墙下,它就消失了。”

“你的意思是,这地下到处是石柱?哈,你这家伙,现在快变成舅舅了啊。”

大弟吹着口哨进屋里去了。

离子坐在巴巴的旁边发呆。忽然,他感到那石头圆柱在颤动。他伸出手去摸它。没错,的确是在颤动。离子的思维进入了广大的黑暗区域,他想象着这些石柱的形象。如果像大弟说的到处都有它们,它们又接连不断地长出地面,那么,它们会不会慢慢占领人们的地盘?它们是很久以前就存在,还是现在才发展起来的异物?离子又回想舅舅对它们的态度,他感到舅舅对待它们就像对待家人一般。

他伏在地上,将耳朵凑近石柱去倾听。他好像听到了一些杂乱的声音,那些声音很快就令他睁不开眼了,于是他就呼呼大睡起来。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爹爹踢醒了。他立刻跳了起来。

“痛心啊痛心。”爹爹说。

“爹爹是说我吗?”离子懵里懵懂地问。

“还能是谁!!”爹爹怒吼道,“这个东西长出来,是为了让你在它边上睡觉的吗?”

“我,我忍不住。”离子低声说。

“忍不住?总不会比死还难受吧?啊?”

爹爹说完就气急败坏地走掉了。

离子垂头丧气地走进厨房,坐在矮凳上发呆。他觉得爹爹说得对,他的确是缺少意志力。他想起巴巴,他从未见过这小家伙打瞌睡。它那么专注于自己的事,不断地从石柱进化为小动物,又从动物还原为石柱。如果它不专注的话,这种事可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啊。它从他家的菜地里长出来,日复一日地待在那里,它难道不觉得单调无聊?但看来它显然完全没有这种忧思。今天离子看见它的时候,它是多么生气勃勃啊!离子由此确定,它一点也不想换个地方待,它从这里长出来,就认准了这里是它的生长之地。也许它是有一种使命的。离子从爹爹的暗示中猜出,那使命与他自己有关。从千万年的花岗岩里进化出现到这个活物,这该是多么漫长而又专注的历程啊!如果巴巴像他一样动不动就打瞌睡,意志涣散,他离子就见不到这种奇迹了。然而地底的圆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形?离子感到凭他现在的脑力是想不出来的。舅舅的园子里有三只动物,三根石柱。离子和爹爹都认为舅舅是最为专注的人,虽然离子并不清楚舅舅关注的是什么事。他以前也去过舅舅家,可从未发现舅舅家里有这种异象,直到这一次……也许现在时机成熟了,地底的异物就来同他接头了。不过他可不敢自诩他里面的什么东西成熟了,刚才爹爹不是还对他发了脾气吗?唉,不去想这些烦心事了,他只有这一只巴巴,他得聚精会神地想着它。只要自己聚精会神,总有一天他会摸清一些门路的。而现在,他得时刻意识到自己的愚顽。

大弟默默地走过来,告诉离子说,自己愿意带他去看一个有可能长出石柱来的地方。

“你的日子难熬,对吧?”他说,讨好地看着离子。

“有一点。”离子低声说。

他俩默默地走出家门,来到了河边。他们沿河边走了很久。离子又不耐烦起来,但他尽全力克制着。他看见大弟始终很平静,就在心里羞愧地念叨:“愚顽,愚顽啊……”

太阳照着大地,两人都汗如雨下。离子是多么想跳进河水中去啊。

“就在这里。”大弟突然停下来说道。

离子想,他们走过的河段没有任何特征,似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弟凭什么辨认出这里会长出石柱来?

大弟脱了衣服走到水中,离子也跟着下水。风有点大,水流很急。离子一到水里就被一个浪头卷走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腿往下面拖,他连呛了两口水。“我会不会死?”这个念头令他绝望。他不知道抓住他的是什么东西,他摆不脱这个东西。

他被拖到了黑暗处的阴影里,他寻思也许这阴影是河床深处。要是没有那个东西抓住他的腿,他本来可以浮到水面上去的。想到很可能糊里糊涂丧命,离子开始拼死挣扎。这时他的一只脚踢在了一块硬东西上面,与此同时,他就感到自己的腿被松开了。原来那硬东西是一根石柱!离子抱住石柱就往上爬,爬了几下石柱就到顶了,但他还没能浮出水面。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浮到了河面。

他走上河堤时,看见大弟也刚上来。

“你怎么知道河底有石柱?”他问大弟。

“我也不能确定,可能是心想事成吧。”大弟说着就做了个鬼脸。

“有东西将我往下拖,我都已经绝望了……”离子抱怨道。

“你以为那是谁?”大弟低头嘟囔。

“原来是你啊!”离子叫了起来。

两人站在河边让风将他们的衣服吹干。离子问大弟河底的石柱多不多,大弟说不知道,因为它们只在人们去探索的时候出现,而且是一次性的。“真深奥,真深奥……”离子嘀咕道,他心里纳闷:大弟同他一块儿长大,从什么时候生出这么多心计来了?他感到他快要变成另外一位舅舅了。对于刚才这轮探险,离子虽感慨万千,但仍是糊里糊涂地不明就里。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啊。

离子边走边想象河床底下那些花岗岩的情形。他有点感激大弟,又有点怕大弟,因为他可不想再一次冒淹死的危险。

他俩到家时,大弟忽然对离子说:“人的耐力其实用不完。”

离子听了一愣,刚要问大弟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时,爹爹在房里叫他了。

爹爹在他自己房里画一张图,他对离子说那是一张“探宝图”。

离子看见一张白纸上尽是一团一团的墨水滴出的圆圈,圆圈之间有一些线条。爹爹问他是不是探宝去了,他点了点头。爹爹又问他能不能从这些圆圈中找出他的宝贝来。离子瞪大了双眼,他感到头皮一阵一阵地发涨,因为那些圆圈都开始旋转了。离子立刻产生了自己在水底时产生过的那种窒息感,而且越来越厉害……

“不、不,”他虚弱地说,“我还小……”

然后他就晕过去了。即使晕过去了,那些圆圈还在他脑海中的黑暗深处旋转。

醒来时他躺在自己房里的床上。他听见爹爹和大弟在激烈地争论,好像提到了圆柱。离子用被子蒙住了头,他感到很羞愧。那根圆柱,它助他浮出了水面。它还在原地吗?它是在地底长了一千年才从河床那里长出来的吗?这是多么稀有的相遇!可是他当时那么快就抛开了它,然后就将它忘了。爹爹熟悉他的禀性,所以画出这些宝贝的图案来让他看。那么,他同这些宝贝是有缘还是无缘呢?这时他听见爹爹在大声对大弟说:“你已经不小了!”离子想,爹爹是在说自己呢。

离子连忙穿好衣服走到爹爹房里。奇怪,房间里没人。

妈妈割了猪吃的菜回来了,招呼离子去剁猪菜。

离子一边剁猪菜一边问妈妈大弟在哪里,妈妈回答说:

“还不是在河边啊,他的魂总在那些处所游荡。”

离子又问妈妈“那些处所”是哪些处所。

“菜地边啦,山脚下啦,河边啦,有一回他还到了井下呢。”

离子沉默了,他浑身燥热起来。他一鼓作气将猪菜剁完,放下菜刀就奔出了门。

他在周围找了一大圈,没有发现大弟。他注意到连爹爹也不见了。莫非他俩一块儿搞秘密活动去了?离子一直以为爹爹最看重他,其实啊,他最看重的可能是大弟!!想到这里,离子不由得有一点沮丧。

“离子,你在找谁啊?”菜农老吴问他。

“我找我爹爹和大弟。”

“我看见他俩下河了,到河底去了,一人用一根芦苇秆吸气。”

离子拼命往先前去过的河边奔跑。

但河边的景象全是一模一样的,他找不到辨识的标志。他后悔不迭——为什么就没想到做一个标记?他真蠢!

离子在河岸上来来回回地走,希望发现一点什么。天黑下来了,天气变冷了,河风吹得他很不舒服。有人驾着小船过来了,是六嫂。

“离子,你是找你爹爹吗?我刚看见他同你弟回家去了。”六嫂说。

离子连忙往家里赶,他一路上都在诅咒自己。

一进院门他就发现爹爹和大弟蹲在后院的菜地旁的空地上,他们还打着手电筒。离子走近他们时,就看见巴巴所在的处所成了一个黑洞,大弟正用手电筒照那个黑洞。黑洞比原来的石柱的体积大很多。

“它去哪里了?”离子紧张地问。

“不知道。有可能是河里。它很贪玩的。”大弟说。

离子想,看来家乡的地底四通八达。是不是爹爹和大弟在河里玩游戏,就把巴巴叫去了?巴巴在地底长了那么多年,长成可以随意走动的石柱了。

“离子,你可不要伤感啊,小东西离开我们家了。”爹爹站起来说,“它们总是到处走的。留着这个洞,它或它的家人还会回来。”

他俩回屋里去了,只有离子还站在那黑地里发呆。他回想起那些日日夜夜里他对巴巴的牵挂,它怎么就走了呢?

“你可以跟了它去嘛,这并不难!”大弟站在厨房门口大声说。

“我如何做?”离子问。

“到处走走,尤其是河边。带些它爱吃的东西。你们总会碰见的。我觉得它是走不远的,它能走到哪里去呢?”

离子心里想,大弟真是今非昔比了啊。也许是因为他同爹爹去了河底?当然也有可能大弟本就懂得这事的底细,只是他离子没有发现而已。离子深深地感到了自己对这类事的无知。他自己总是事后才明白,他完全没有预感。这就难怪爹爹不带他去河底玩儿了。唉,唉。

大弟被爹爹喊进屋去了,离子还不想离开那个洞。他伏在地上,将脑袋悬在洞边。他觉得那洞扩大了很多,这个发现令他兴奋。他轻轻地朝洞里喊了一声,那底下就发出骚动,像螳螂和蝗虫在飞翔时发出的声音。他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喊:“喂——喂——喂——”他越喊,那底下的活动越生动、越逼真。离子感到这个洞应该不是一个柱形洞,下面是一个宽敞的所在,是小动物们的游乐场。那么,巴巴还是不是从地心长出来的?他用手探了探,发现洞的面积又扩大了好多,可以容得下一个婴儿了。他坐起来,朝着厨房喊大弟,他希望他拿手电筒来照一照这个扩大了的洞。但是大弟始终不回应他,离子觉得大弟和爹爹都不赞成他流连于这个洞口。他们的想法总同他不一致。这样一想,他也不敢自己回屋里去拿手电筒了。从小离子就不愿意违背爹爹的意志。

他趴在洞边,将两只手臂尽量向下伸,划来划去的。这让他感到这个洞是倒漏斗形的。他甚至听到了蝙蝠飞翔的声音。他想,但愿洞口继续扩大,但愿明天白天他可以设法搭梯子下去视察一番。他在心里将这句话念了一遍,发觉洞口果然又扩大了,现在可以容得下一名成年人了。然而,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爹爹和大弟在房里争吵。离子不情愿地站起身,他觉得自己现在必须回去了,爹爹也许在生气。

“我在同你弟弟商量要不要用泥土填上这个洞。”爹爹对离子说。

大弟将目光扫向离子,似乎也在征求离子的意见。

“原来你们是这样想的。”离子说,他心里很烦。

那天夜里离子睡不安。他翻来覆去,一惊一乍的。爹爹和大弟在掐掉他心里唯一的这点念想了吗?莫非他们认为他离子不切实际?黎明时分,有一个人在窗户那里隔着玻璃做奇怪的手势,然后说话了。

“机会等不来,遍地都是机会。我小的时候从来不等待,下河就下河,上山就上山……那种事到处都有。”

离子靠近窗户喊道:“哪种事?哪种事?”

他一喊,那人就不见了。从窗户看向外面,见到几个灰色人影往院子外走去。他冷静下来,一边穿衣一边想,这几个人是来视察那个洞的吗?

当离子急匆匆地推开厨房的后门时,发现爹爹和大弟已将那个洞填了,他们正在将新鲜泥土夯实。离子凑近一看,那洞口小小的,根本不像他昨夜摸到的那么大。大弟告诉离子说,他们只用了两担泥土就填好了。离子不解地问大弟说,不是有延伸到地心的花岗岩石柱吗?石柱穿过的洞怎么会这么浅?

“傻瓜,你的宠物一离开,就带走了花岗岩石柱,洞底下的泥土就闭合了。”大弟指着原来的洞口说,他的表情很自豪。

“这个洞是不是时大时小呢?”离子又问。

“当然啦,它的弹性很大,有时可以让一匹马钻进去!”

离子想了又想,想不出一匹马怎能钻进这个洞。他让大弟带他去河底,大弟说他脚痛,是先前在河底时太兴奋,在石柱上面踢伤了脚。石柱!离子羡慕地看着大弟,心潮起伏。

“不去河里也可以,周边邻村也有很多机会。”他一本正经地说,“比如下王村。”

大弟指着下王村的方向,离子看见那个方向的空中有一些光圈。

离子在厨房里做完家务后,就有点神情恍惚了。也许真该去下王村?这样想着他不知不觉地就往那边走去。

下王村离镇上还有一段路。离子走到那边,眼前就出现了开阔的农村景象。一会儿狗就出来了,这些狗叫得凶,但并不咬他,倒像是在欢迎他,大概因为他是常客吧。离子喜欢来这里,这里到处是野趣,树啊,草啊,灌木丛啊,乱糟糟的,但又并不显得乱,因为空间大。他也常和大弟来,两人一块儿睡在草丛里,听着蝉鸣就睡着了。大弟应该是在这里发现过同地心有关的什么痕迹。他真是个多思而又敏感的小孩,离子赶也赶不上他。

这里是荒原。是他和大弟最喜欢的地方。到处都是半人深的草,也有些树,但不多,土地很贫瘠,只适合长野草。两只蓝色的细小的鸟儿在空中叫着,仿佛在给离子引路。离子就跟随鸟儿们走。他看见它们落在了前方一棵很瘦的榆树上,那上面有一个鸟窝。在乱草中走不快,离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到达榆树下。他坐下来休息,观察天空。天空并没有什么异样,是一个和善的阴天,天边有一些云。离子想起他的宠物留下的那个洞已被填死了,心里又生起焦虑。这是永久的出走吗?为什么爹爹他们都知道,他自己却一点预感都没有?大弟指引他来下王村,会不会是敷衍他?离子觉得应该不会。大弟是很认真的小孩,少年老成。再看树上,鸟儿们很安静,大概已经睡着了吧。荒原里有蝗虫和蚂蚱飞翔时发出的声音,它们数量很大,种类也繁多。离子突然记起,夜里他在洞口听到的那些响声同这里的响声很相似,也许洞底是荒原?这就是大弟所提到的“机会”吗?这天穹下根本不是一片死寂,倒像是要发生什么事一样。

休息完了他站起来,继续在草丛中迈步。现在他感到这种活动让他心里很舒畅了——即使什么都没发现,也比待在家里好多了。到底还是大弟理解他啊。如果巴巴出走后留下的那个洞的底下是荒原,他现在就正走在荒原上啊。瞧这些比雨还要密集的蚂蚱,它们在掀起什么样的一种运动?也许是这一轮又一轮的运动唤醒了巴巴,它便奋力长出了地面?想着这类事,离子慢慢地变得精神焕发了。是这些无处不在的蚂蚱雨激发了他。

有一刻,他碰见了一位老爷爷,他发现老爷爷也在这荒原上行走。离子向老爷爷招呼,他低着头没有回答。也许他是太专注了,他在观察什么呢?离子又看见老爷爷身前身后的蚂蚱雨形成了一条龙,很像是真正的龙在空中飞舞。再看自己的身前身后却并没有龙,应该是自己的功力还不够吧。一会儿老爷爷就走远了,那条龙也跟随他呼啸而去,离子甚至听见了它发出的呼啸声。他在原地惊呆了。

离子也想观察脚下的草丛,但他的双眼总是花的,什么都看不清。后来他索性不看,只是一个劲地走,以激起前方的蚂蚱雨为快乐。在它们产生的沙沙沙的响声中,离子脑海里出现了他的宠物在地下的暗处生长的情形,这些蚂蚱,就是这地方的动力啊。是不是贫瘠的土地反而具有不一般的地力?离子想着这些缥缈的事,觉得自己此刻的思路格外清晰,情绪也格外高昂了。现在他已不再为巴巴的不辞而别悲伤了。或许它就在这荒原里?这是不是黎明时分窗前的那个人说的,“下河就下河,上山就上山”?他感到自己此刻很有力气,他大概也在这沙沙沙的响声中生长。但他激起的蚂蚱雨还没有形成一条龙,他还太嫩。即使在家里,他也是最幼稚的那一个。大弟说得对,在他们居住的地方,到处都是机会。哈哈,他看见舅舅在前面走!舅舅离得很远,伴随着他也有一条龙在飞舞!离子大声喊舅舅,但舅舅听不见。他想追上去,无奈那些草丛绊着他的脚。后来他终于被绊倒了。

“我不放心你,就出来找你了。”大弟在他上面说话。

离子站起来,心里很感激大弟。

“这地方怎么样?”大弟又问他。

“真是今非昔比了啊。我以前从来没有发现——”

“都是这样的。想什么就会发现什么。离子,刚才我看见舅舅了。”

“我也看见了。原来舅舅也喜欢来这里啊。”

“这里有一条近路通到山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们去找那条路是找不到的,只有他可以来来往往。有一回我碰见他,他说回家拿点吃的来,要我在原地等。过了十几分钟他就拿来了腊肠。我们在河底时也有近路通到家里。”

“我真羡慕你,什么都知道。”离子由衷地说。

“什么都知道并不好。”大弟皱了皱眉,又显出少年老成的样子,“像你这样才好呢。我老是操心。半夜里我起来同爹爹一块儿去填那个洞时,你还在房间里打鼾呢。”

大弟说着话又想起了什么事,他让离子先走,然后自己朝右边的方向走掉了。离子看着他的背影想,他们都走得快,即使是大弟,伴随他也有一条小小的蚂蚱龙在飞舞。而他自己总是磕磕绊绊,还摔跤。人和人太不一样了。他又想起了舅舅的行踪。居然有一条近路从荒原通到舅舅山上的家里!离子感到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复杂了,所有发生在周围的事全是他没有料到的。“他们都有近路,只有我没有。”他说出了声。莫非像大弟说的,这真是一件“好事”?可是离子并不喜欢这种好事,他一直努力想要成为舅舅那样的人啊。

想着这些事,离子的脚步迈得更慢了,而他激起的蚂蚱雨也稀薄了一些。忽然,他感觉到自己踩在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上。他蹲下来察看。露出地面的花岗岩是一个圆形,石头同他家菜地里巴巴身体下部的花岗岩是同一种质地。离子用手刨了刨湿润的泥土,发现下面也是一个圆柱。离子立刻激动起来了——这里也有异物?他伏在地上将耳朵贴着石头倾听。但他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也许还没到时候。”他想。正当他想站起来时,石头发出了“喳喳”的爆裂声。但从石头表面看,看不到任何变化。他又将耳朵贴上石头,还是什么声音都没听到。待他要站起来时,石头又发出了“喳喳”声。这样反复了四次之后,离子暗自思忖:“它是让我记住它所在的地方。”可是荒原里除了少量的树,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他没法将石头所在的这里做一个标记啊。思来想去,他还是没有办法,大概这种相遇只能是不期而遇。巴巴来到他家菜园里之前,他不是从来也没有期待过它的出现吗?这样一想就释然了。尽管花岗岩石头还在爆裂,好像要从里面生出一个宠物来似的,离子还是抛下了它。“下一次,不期而遇。”他听见自己在说。他刚说完这句话就看见了那条大道,大道上有不少牛车,都朝着进城的方向行进。

有一个人在牛车上招呼他,他高兴地爬上了牛车,坐下来。那人将帽子拉得很低,离子看不到他的脸。

“你是老未家的吧?”那人问。

“是啊,您认识我爹爹?”

“我和他属一个小组,做同样的工作。别装了,你难道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爹爹在外面做什么工作。”

“就是做你刚才做的这种工作。你继承了老未家的事业。”

“真的吗?真的吗?”离子嚷嚷起来。

那人一把将离子推下牛车,他头上被砸了一个包。他听见那人在牛车上朝他大声喊话,究竟喊些什么却听不清。离子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回忆关于爹爹的工作的事。他模糊地记起大弟对他说过爹爹是在小镇外管理一个种子基地,当他询问大弟那是些什么植物的种子时,大弟说是那些长在黑地里的东西的种子,不一定是植物,也有石头,比如,石英石和玉石之类。那一次,离子对大弟的话满腹狐疑,还以为他在吹牛呢。现在越使劲回想,越觉得爹爹不简单。种子基地!地底下要有种子,才会长出巴巴这样的异物来啊。原先他以为石头和动物不搭界,现在他明白了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在菜地边上,爹爹和大弟填上的那个洞又坍塌下去了。往下看去,下面黑黝黝的。洞的面积扩大了好几倍。爹爹和大弟推着斗车进来了,一人推一辆,里面装的是新鲜泥土。离子看着他们将泥土慢慢倒下去,就凑近了去听,想看看底下有没有响声。但他什么声音也没听到。大弟笑着推开他,说道:

“这就叫播种,这些土是种子基地挖来的,里面有很多种子。我们将它们倒下去,就不要管了,它们各有所归,这是爹爹说的。”

“要多少土才能填满?”离子迷惑地问。

“我们不管这种事。我们隔一阵就填一些进去。这很有意义,对吧?”

离子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同意。向地底播撒种子,多么令人激动的事啊!以后会不会长出种类更多的异物来呢?

“我也来加入填土的工作吧。”离子提议。

“不,你是负责地面工作的。”爹爹说话了。

“具体是些什么工作呢?”离子迷惑地问道。

“你是巡视员。”大弟笑嘻嘻地说,“你的工作做得不错。”

离子感到自己的脑海中有东西在高速运转。

“今天半夜里,你可以在这里见到它。你不要睡死了。”大弟又说。

白天余下的时间里,离子隔一会儿就又去厨房门口张望一下。当时他在帮妈妈揉排菜,他心不在焉。

“离子啊,你要慢慢锻炼自己,让心里生出定力来。”妈妈看着他说道。

离子脸红了。

“为什么大弟说我是巡视员呢?”他问妈妈。

“就是心怀世界的意思吧。”

“这要求也太高了吧。”

“一点也不高。大弟的眼光是很准的。他人小鬼大。”

好不容易挨到了上床的时候。熄了灯,离子心里掀起一阵一阵的浪潮。他的思路在最近发生的事之间转来转去。他看见了一个将这些事连接起来的模糊的图案,但待他一凝神,那图案又溃散了。“巴巴也是爹爹的孩子吗?”他问自己。他回忆起了巴巴与爹爹的一些相似之处,尤其是那种处变不惊的风度。想呀想,他似乎有点明白牛车上的大叔所说的话了,可是这里面的一些事联系太紧密了,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他的理解也可能是错误的。他自己是不是属于爹爹圈子内的人呢?关于这一点他现在也没有把握了。毕竟,巴巴这类动物可以上天入地,而他离子并不能,他只能做“巡视员”。想到大弟的话,他笑起来了,这诡计多端的家伙!他的脸和身体都在发烧,他完全没有睡意。

大弟和小弟睡得很死,离子绕过他们的房间来到了厨房。他在厨房里喝了一杯冷水,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跳。已经是半夜了,菜地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离子拿上手电筒和小板凳到洞边去蹲守。那洞里什么都看不见,离子用手电筒照了又照,只能照见最上面的一点洞壁。他隔一会儿又照一下,还是没有任何变化。离子心里想,现在是锻炼他定力的时候了。他站起来跳了几下,又在院子里跑了一圈。已经是下半夜了,院门开着,却没有任何动物进来。也许是大弟编了故事来考验他吧。哈,有个大家伙从院门那里进来了!不是动物,是牛车上的大叔!

“老未家的孩子,你太心急了,种子刚撒下去,还不会有反应的,有时要等一年多呢。你真棒,我们需要你这样的小孩来做外围工作。”

大叔拍着离子的肩膀称赞他,离子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大叔告诉离子说,种子是静物,它们最喜欢的就是被人遗忘。上次离子在他的牛车上大声嚷嚷,所以他将离子推下去了。当时他在运送种子。

“可我在这里等的不是种子。我等的是——我等的是……”离子说。

“那也一样。”大叔干脆地打断他,“不是种子,能是什么啊?我同你的爹爹是在基地工作的,我们自己也是种子,你也是。”

天亮了,离子佩服地看着大叔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在心里说:“我也要成为他这样的人。”他心里变得敞亮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迷茫和沮丧了。

“好小伙子,好!我是来你们家看看的,我现在要走了。”

“我会永远记住您的话。”离子宣誓般地说。

大叔走了好久,离子还沉浸在遐想中。原来是这样的啊,他脑海中的那个图案变得清晰了。这位大叔,爹爹的同事,用一句话点醒了他。他振奋起来了,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句:“下河就下河,上山就上山。”他感到自己不再是糊里糊涂的小孩子,而是正在向爹爹的事业靠近的年轻人了。从前有多少个夜里,他在那些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转悠,找不到一个出口。

“离子,你等到了吗?”大弟从厨房里走出来问他。

“嗯。”离子郑重地点了点头,“这一回是真的等到了。”

“爹爹一定很高兴,前几天他还对我说——让我想想他怎么说的。他说,没有比看见自己亲手做出的东西充满自己的生活更幸福的事。哈哈,这句话是不是有点文绉绉的啊?爹爹从来不这样说话。”大弟做了个鬼脸。

“我也要做事,我要做很多事。”离子说。

“你打算今天开始做吗?”

“是啊,下午就开始。吃过饭做完家务,我就去那边荒地里找那块石头。我已经有一个方案了……还是做起来再说,方案的事不去想。”

“离子,你变得老练了。”大弟高兴地看着他说。

“嘿嘿,是向你和爹爹学来的啊。”

残雪,本名邓小华,湖南耒阳人,1953年生于长沙。1985年1月首次发表小说,至今已有700多万字作品,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作家之一,被美国和日本的文学界认为是20世纪中叶以来中国文学最具创造性的作家之一。《最后的情人》获得第八届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新世纪爱情故事》《我住在贫民窟》分别入围2019年及2021年国际布克文学奖,《新世纪爱情故事》入围德国国际文学奖,另获美国《大他者》小说和文学评论终身文学成就奖、花踪国际华文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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