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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的世界

时间:2024-10-29 18:15:02 来源:网友投稿

早晨起来,天上就都是厚厚的云层,晨阳费了很大的力气才隐隐透出一束光。一个老人在硕大的房子里一笔笔虔诚地作画,那一缕晨阳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肩上,好像突然被镶了金边儿。房子里就这么安静,窗棂上跳过来几只鸟,发出嘟嘟的声音。老人画的是一幅藏医药师人物画,空间里仿佛只剩下了他和藏医药师相视而坐,心是一片透亮与安宁,被一种光亮照耀着洗礼着。老人就是这样,每当一坐在唐卡的面前,就觉得心里特别安静。其实,他有很多的心事。他的女儿马拉在中央民族大学教学,一直坚持不要孩子。女婿就跟她磨,弄得两个人生活在烦躁里边。老人不好劝,他曾经专门去过一次北京,但没有解决。马拉就是觉得生孩子会影响她的生活质量,女婿则在旁边耷拉着脸子。后来,马拉就在老人面前哭泣,哭得老人心酸酸的,但也说不出话来。早晨起来,他在民族大学附近的紫竹院散步,想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看见了一群小鸟在竹林里飞翔,而且一直在他头上盘旋。一只小鸟还落在他的肩头,他戳在那里没有动,小鸟啄着他的脸颊,他稍微有些疼。他就始终忍着,不愿意轰走小鸟。他和小鸟对视,小鸟也不怕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里充满了温和。在唐卡里,在菩萨的头顶,常会出现一只奇异的人面巨鸟,既有人类的面孔,又长着尖利的鸟喙和翅膀。它往往双爪握龙,有的还在大口吞食。这就是传说中的大鹏金翅鸟,在藏地也被称为琼钦鸟。唐卡里的鸟是懂人类的,而且与人类有着共同语言的沟通。旁边的行人见到老人周边的这群鸟很是惊奇,都远远看着他。鸟终于飞走了,老人朝鸟群挥舞着手。回到马拉家,他告诉女儿一句话,你当上妈妈就懂得怎么生活了,你就有了一种寄托,大自然也会和你一起,你就没有了寂寞感。马拉见老人这么说,开始听不懂,后来点了点头。因为她看见老人从行李里拿出来一张唐卡,唐卡里就有那只琼钦鸟,老人把鸟画得那么慈祥,并不是很凶悍。老人继续对马拉说,今早我在紫竹院看见这群鸟了,一直围绕着我飞。我想这是告诉我,你应该有一个孩子在你身边,给你做伴。马拉怔怔着,女婿接过来老人的唐卡,开始不知道放在哪里,后来挂在床头,于是有一缕晨光射过来,正好罩住了这幅唐卡,呈现一片橙色。女婿小心翼翼地问老人,您是送给我们的吧?马拉不高兴地说,你都挂上了,还说这样的话。女婿尴尬地笑了笑,他知道老人这幅唐卡价值一百多万呢。

硕大的房子里很静,有人喊他,声音很微弱,老人侧耳听听,然后说,再等会儿。不知道从哪传过来一阵歌声,很纯净的那种声音,好像是从附近的山上飘过。“月亮翻过巴拉格宗的山坡,让我想起你次真拉姆,想起你月亮月亮般的眼眸,荡漾我心中的那片湖泊。风儿走遍巴拉格宗的角落,带我来找你次真拉姆,我听见山谷里山谷里的小河,唱着你心中的那首情歌。”老人终于停下画笔,他走到窗棂那儿朝远处眺望着,他知道那是谁唱的,因为只有她唱才能让他站起来离开画布。每天早晨,都会有歌声飘过来。老人每次都站起来走到窗棂那儿看看,其实他看不见女孩子的身影,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山峦。马拉考上民族大学的那天,老人带着马拉去了一趟敦煌,在那里看了很多的唐卡,作品表现形式涵盖彩唐、红唐、黑金唐和珍珠唐卡等,内容包括众多的人物。作品色彩丰富、深沉典雅,线条流畅华美,佛像庄严高贵,以绚丽多彩的文化符号,向世界传递着历久弥新和神秘圣洁。老人对马拉深刻地说,你父亲是画唐卡的,这里就是最高的唐卡圣地。你到北京,去领悟中华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马拉是从敦煌直接飞到了北京,而老人则是坐着绿皮火车慢慢地回到了这里。在车上,车厢有节奏地颠簸,老人想的都是唐卡的画面,而且那么清晰,甚至触手可摸。有的唐卡太震撼他的心了,他觉得自己距离珍贵的唐卡还很远,原先的那点自得早就被车厢外的景色抛离了。

上午,太阳迅速从东山起伏,然后挂在山顶。有十几个画师在跟着老人作画,他们正在赶制的是即将在晒佛节于古寺亮相的巨幅唐卡。老人在画师群里来回走着,步子很慢,眼睛却很锐利。他不说话,所以画室里安静无声,但能感觉到风声。今天居然没有起风,平常这里的风声是有尖叫音的。老人终于说话了,说,今天有人唱歌了,不知道谁的心在动。不怕心动,就怕你的画笔不稳。这幅唐卡你们已经画了两个月,就要收笔了。看看你们哪儿没有画好,看看那串藏传珠,应该是虎伏块状,黑色、黄色、褐色花纹相杂,纹长九倍。那颜色都对吗,都仔细看看。十几个画师在看着,然后都默不作声。老人说,是不是颜色都重啊,想什么呢?最小的徒弟画得有些浮躁。他已经跟随大师父学习四年,但仍然在为大师父的草图描边上色,还从来没画过一幅唐卡。大师父告诫小徒弟,你绘制唐卡,也是一种修行,手中的这支笔传递的是画师自己对生活乃至生命的理解。否则你只能画出佛的形,无法描绘佛的神。

中午了,画师们都静悄悄走出画室,谁都不敢闹出响动。老人把小徒弟留下,问,是你让她唱的?小徒弟笑了笑,什么事情您都知晓。老人说,你画的那部分藏传珠是褐色,褐色最不好着墨。这么一唱,你就落笔不稳,调色不对。这时候又有歌声传来,“那一片湖泊有我的眼睛,冲着天空在看你”。老人说,这是她唱给你的。小徒弟点点头,说,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老人不悦,你心里有一个时间,那是不容冒犯的。可你下笔也有时间,你可知道?小徒弟说,您不是让我们慢慢地画,说画好了为止吗?老人拍了拍他,说,那就是给你的时间,你要静心。小徒弟问,我可以走了吗?老人说,下午咱们不画了,因为你的歌声,所有的画师心都乱了。说完指着墙上那巨型的唐卡,摇了摇头。小徒弟忐忑地问,会不会赶不上晒佛节了?老人说,赶不上就赶不上,不能因为赶就把这幅唐卡给毁了。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这里的夜晚跟它的白天一样美。因为浩瀚星空,会让人感觉比它的白天更纯净、更深邃。

小徒弟在山坡上与唱歌的姑娘缠在一起。姑娘说,跟我走吧,你两个月才画成一幅唐卡,还不是你一个人画的,外边的世界很精彩呢。小徒弟说,我舍不得师父。姑娘撇着嘴说,你就舍得我吗?我在山坡上站了一天,容易吗?你知道,等你是什么心情?小徒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我等你也不好受,画笔都拿得颤抖,师父都看出来了。天色慢慢地坠下西山变成褐色了,月亮在云层里挣扎出来,显得很圆润,像是姑娘的脸。小徒弟胆战心惊地亲吻了一下姑娘,觉得姑娘的嘴唇发烫,自己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小姑娘的双手像是箍筲一样绕在小徒弟身上,让小徒弟动弹不得。姑娘哭泣地说,我不想这么天天在山坡上给你唱歌,惹得你们所有人对我都心烦气躁的,特别是你师父。小徒弟没有说话,姑娘坚定地说,咱们走吧,你不能总是在房子里这么画唐卡,重复工作,你是一个追求新鲜的人。你看看时代都什么样子了,你为了画一个藏传珠用了两个月,师父还未必得意你。西宁美术馆一直在等着你,你不是也没有离开唐卡吗?你到了西宁,能自己完整地画唐卡,我喜欢你画的《白度母》,那么圣洁。白度母身色洁白,头戴花蔓冠,双耳垂环,身披络腋,盘坐于盛开的莲座上,左手持一朵莲花,右手掌向外,表示接受人们的求助。我在西宁找个地方晚上唱歌,白天还可以在一所藏语学校教汉语,能够挣出两个人的钱。想想,咱们两个人在外边的世界里会做出多少事情。我打听过,一幅《白度母》能卖很多钱呢,现在唐卡成了国家级的非遗项目,很多人抢着要呢。小徒弟喃喃着挥挥手说,不提钱,提钱是师父最不高兴的。那好,我跟你走,你在山坡上唱歌我就静不下心,静不下心就画不了唐卡。我不想再折磨自己,你就说什么时候走吧。姑娘比画了一个手势,才肯松开了小徒弟。小徒弟走得很远,回头看姑娘还在那儿站着。于是,小徒弟向姑娘大声喊出了姑娘的名字,卓玛,我会跟你去的。月亮被小徒弟喊的这句卓玛吓跑了,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里不再出来。

天色黑下来,远处的山峦变成了黛色,在没有月亮的映衬下显得模模糊糊。

小徒弟走进了老人的房间,屋子里很香,飘着一股味道。老人让小徒弟喝茶,说,我沏的茶,是一块茶砖,我已经为你煮了三个时辰。小徒弟接过茶碗,觉得那茶是褐色的,跟自己白天画的那个藏传珠很接近。他说,我那藏传珠就这个颜色。老人笑了,说,我喜欢你的聪明。小徒弟看着老人房间里的各种茶砖,觉得都是文物。他对老人说,我们这里是茶马古道的头儿了,运到这里的茶砖是不是就都老了?老人说,茶没有老不老,只有对不对。小徒弟突然打了一个呵欠,老人说,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就开始画了。小徒弟说,我不想再画了,就是来向您告辞的。老人看了一眼小徒弟,说,晚上跟她说好了,准备去哪儿?小徒弟兴奋地说,去西宁,那里的美术馆要我。老人问,她也去?小徒弟说,就是她给我联系的,我面试过一次,人家很满意。老人坐下来说,你晚走一会儿,我跟你说说我父亲加措。小徒弟愣了半天,因为老人的家事谁都不知道,他神秘得就像晚上清澈的天空,只看见满天星斗,不知道星斗后面的那轮月亮。

老人说,我父亲加措从小在最古老的寺庙长大,八岁开始学习经文和绘画,在寺庙里画了二十年。小徒弟一惊,问,这么多年啊?那时日子如窗外的太阳,按时起起落落。规矩被先人写在宝典上,他从未想过外面的世界。如果不是一个叫杰克的英国人,他会就这样规规矩矩地生活下去。是我爷爷鼓励他从寺庙里走出去,并给了他一幅巴掌大的唐卡随身携带着。父亲对我说过,这如巴掌般大小的唐卡,如同随身携带的庙宇。观音为自己生出了千只眼,去寻找人间的苦难;
又为自己生出千只手,去帮助他们超度。而绘制唐卡,也需要慢慢打磨自己的心境,虔敬地用笔下的线条和色彩描摹佛像背后的真意。父亲觉得也许这一次走出去,会让他的心性再进一步。小徒弟看见窗户被风吹开了,尽管是夏天,但风依旧很凉、很刺骨。他跑过去要关,老人说,不要关了,风是想进来。小徒弟问,您父亲去了哪儿呢?老人说,去了十八军,他要参军。小徒弟来了兴趣,就问,十八军是什么军?老人站起来走着说,解放军,就是让咱们这个地方能看见太阳的部队。我父亲准备去的地方是青海的唐卡之乡同仁,他一直听说那里的唐卡精美绝伦,而且颜料很充足。他沿途走着的时候迷路了,在过河的时候险些被淹死,后被十八军的人救起来。救他的人是一个连长,其实他那时已经被水冲走,是老连长递给他一条胳膊。我父亲喜欢这个老连长,跟着这个队伍待了几天,他就喜欢上了这群人。所以,他希望继续留下,来修炼自己。老连长同意了我父亲的入伍要求。我父亲非常开心,老连长把部队所有人召集到了一起,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而庄严的入伍仪式。那天晚上每个人都在唱歌,我父亲听不懂,只有老连长唱的他明白了,那就是做一只鹰,能到天空的深处看到更美的风景。就在半个多世纪以前,一群英雄儿女,放弃了眼前唾手可得的安逸和幸福,毅然踏上了一条充满艰险和危难的伟大征程。我父亲就在他们的队伍里,他们有的在进军途中出师未捷洒热血,有的疾病缠身壮志未酬别高原,现在他们已经从前台喧嚣的世界悄然退到了历史的幕后,但我们应该感谢他们当初的放弃,他们的放弃给世界屋脊留下了万里春色。老人讲不下去了,最后才慢慢地说,他是奔着唐卡去的,后来就转变了命运。

夜色深了,老人不说了,小徒弟也不问了。两个人静坐片刻,小徒弟走了。小徒弟走出老人的房间,竟然真的在夜空中看见几只鹰在飞翔,他觉得吃惊。

转天上午,也许是夏天到了,树木的颜色变得很深。

还是那十几个画师在画那幅巨型的唐卡,老人不在。远处传来歌声。

窗外打了一个响雷,震得窗棂哗哗直响。雷声响过以后,突然变得很寂静,竟然没有下雨。小徒弟抬头望了一下山坡,山坡被乌云笼罩着,昏沉沉的。小徒弟继续画着,突然山坡上又响起了歌声,一听就是卓玛用心唱着。“水有源来木有本,有房子就有个主人。唱歌儿始终要找根本,什么人把花儿留给了我们。阴山阳山啊山对山,好不过挡羊的草山,卓玛出来门前站啊,活像是才绽开的红牡丹。千万年的雅鲁藏布江水不干,万万年不塌的青天。千刀万剐我情愿,不给你唱歌是万难。棉织布来丝织线,绣花时离不了扣线。东不指雅鲁藏布江西不指山,不给你唱歌我心不甘……”小徒弟没有动颜色,所有的人也不看他。只有老人走进来看见小徒弟眼角含着一滴泪,就在那儿凝固着。

其实小徒弟跟着卓玛已经去了西宁几次,还在美术馆附近看中了一个房子。美术馆有一个唐卡修复工作室,那里已经有了小徒弟修复的两幅唐卡。其实,老人点头不点头都无所谓了,就是小徒弟不愿意这么悄悄走开,他觉得这样心里一辈子都会不安宁。在西宁,小徒弟和卓玛去塔尔寺,去唐卡博物馆,看了很多的唐卡。两个人晚上住在宾馆里,挤在一张床上却谁也不敢挨谁,在朦胧中,小徒弟看见卓玛的胸脯像是山峦,一起一伏的。卓玛说,你亲我一下。小徒弟就亲吻一下,像是触电一样。卓玛紧紧抱住了小徒弟,小徒弟魂飞魄散,就撩开了卓玛的衣服。一阵清韵塞满了小徒弟的全眼,让他周身战栗。该做的都做了,但该说的却没有说出来。

转天一早,卓玛带着小徒弟跑到西宁最繁华的商业街,去吃酿皮。那是青海地方风味较浓的传统小吃。在商业街上酿皮摊贩随处可见。吃起来辛辣、凉爽,口感还特别柔韧细腻,回味悠长。小徒弟说,我喜欢吃。卓玛喂了小徒弟一口,喜滋滋地说,来了以后咱们吃个够。小徒弟觉得胃口大开,说,我还要吃牦牛酸奶,卓玛拿了两瓶。这是民间非常传统的奶制冷饮,营养丰富。牧区的酸奶用牦牛奶制作,这种酸奶表层结为含奶油的黄色硬脂奶皮,拨开奶皮,软嫩黏稠的酸奶像豆腐脑一样洁白如雪,芳香扑鼻,入口酸甜凉爽,非常宜人。小徒弟没有吃过这么多的好东西,他的心动了,觉得西宁要比自己待的地方好多了,这儿眼花缭乱,什么好吃的都有,大商店多着哩。

黄昏了,天上飞翔着鹰群,飞得低的时候能看见鹰的翅膀。

小徒弟又走进老人的房间,他吮到了浓浓的茶香。老人问,知道茶马古道什么时候到咱这个地方的吗?小徒弟说,茶马古道兴起于唐宋,繁荣于明清,兴盛在民国,衰落于20世纪50年代。老人问,是从哪儿到哪儿呢?小徒弟抿了一口茶,觉得不是昨天的那味道,但说不清楚是什么茶了。他说,从云南的西双版纳,经大理、丽江、中甸、德钦,之后进入昌都,然后与川藏茶马古道汇合,再经洛隆、工布江达到拉萨。老人说,今天咱喝的茶叫黑茶,多少有些苦,但喝过后会发香。小徒弟问,您昨天说到了父亲参军,我还想听后面的事。老人微微笑着,说,你还记得。小徒弟说,您从来不说,您说了就是我的福。老人说,我父亲向老连长申请参军,老连长希望他慎重考虑,不要因为自己救了他的命就如此偿还。我父亲说,不是命,是我的心愿意跟着你们。老连长又拒绝,说,参军是很艰苦的,弄不好就没命了。我父亲梗着脖子大声地说,我不怕。老连长好奇地问,你的家人呢,你就不想想你的家人?我父亲说,我家人祖祖辈辈都是画唐卡的,家里算是有钱,但我还是想出来走走。老连长那天带着队伍突然开拔了,我父亲就从后面追,最后在这里追上了连队。老连长拉着他的手说,那你留下,什么时候愿意走了,你就走,不用跟我打招呼。小徒弟插话,老连长会说藏语吗,您父亲跟他怎么说话?老人很奇怪地看着小徒弟问,你怎么会问这个?小徒弟低着头说,我的汉语不好,到了西宁说话就很笨。老人慈祥地笑了,问,卓玛呢?小徒弟说,她汉语说得好,到了西宁,她到藏语学校当汉语老师呢。小徒弟的脸上有了光泽,老人说,听我父亲说,老连长藏语说得非常好,因为老连长是一个老红军,当年一路长征到达甘孜的时候,因为重病,没能北上,留在了当地。康复后他娶了藏族的妻子。老连长说他虽然穿上了藏装,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红军战士,牢牢记着红军首长临别时的话:想尽办法,活下去,等着我们,我们一定回来。这一等就是十五年,部队真的回来了,解放军踏上了当年红军走过的路。他就重新申请,加入了队伍。老连长没有想到的是刚回到部队就开始翻山要到这里,那天风特别大,能把石头吹跑。没有办法,部队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在一个山口的背面。一个小战士想拿玛尼堆上的石头垒灶烧饭,我父亲见到还在犹豫要不要提醒,老连长就及时制止了小战士。老连长说,玛尼石代表藏族同胞的宗教信仰,是不能随便动的。小战士不情愿地回答,我又不拿走,用完了再放回来,再说,这周围没有人,谁能看得到?老连长说,我们尊重藏族人民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不是装样子给人看的,而是诚心诚意的,不管有人没人,都要自觉去严格执行,绝不能打折扣。我父亲看在眼中分外感动,他对我说,虽然那天很冷,骨头都疼得慌,但他觉得心里很温暖。记得那次酥油茶煮好了,大家喝起茶,我父亲一口喷出来。旁边一个大个儿的战友很奇怪,就随口说,今天这个茶水是什么味儿啊?老连长笑着说,什么味儿,这是牛粪味!原来,小战士粗心,本来是要把茶饼掰一块丢到锅里的,结果雪太大看不清,掰成了牛粪。大家都不想再喝了,老连长却津津有味地喝着,说,总归是被开水煮过了,应该不会得病。大家笑着也都举起杯子喝起来,我父亲说,我喝过的茶最多,因为我那个地方就是茶马古道的地方。这是我第一次喝牛粪茶,回去我要说给家里人,没人会信呢。父亲每天晚上都枕着那幅唐卡睡觉,他是祈祷老连长不要出事,因为他们一边筑路,一边进藏,过雪山的时候就有两个战士摔下了悬崖。后来,在一个寨子里和土匪打了一场遭遇战,老连长为了掩护我父亲,肩膀中弹,流了很多血。老人说着说着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对小徒弟说,我父亲见到了十八军的司令员张国华,还给他看了揣在怀里的唐卡。张国华司令员看了好几遍唐卡后对我父亲说,好好留着,以后就是革命文物。

天色又晚了,老人又不说了,小徒弟觉得奇怪,刚才还激动的老人突然平静下来,对他说,你开门吧,卓玛在门外。小徒弟有些愕然,因为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还是开门,果然见卓玛静静地站在门外。老人对卓玛笑着说,姑娘,明天上午不要唱歌了,他什么时候跟你走都行。卓玛没有化妆,但依旧那么楚楚动人。她的皮肤不白,甚至粗糙,但周身弥漫着一股水汽,眉眼间透着清灵,尤其是那双眼睛很亮,天真无邪。老人觉得现在能看到无邪眼睛的女人不多了,她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杂质,黑白分明。卓玛对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说,他不走,我就唱,什么时候走了,我就不唱了。小徒弟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老人摆摆手,说,那你就天天唱,我也爱听。小徒弟和卓玛走了很远,他突然回头喊着,大师父,您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

老人在夜色中戳立着,静静地说,没有人愿意听,只能说给你。小徒弟有些惊讶,那么远,大师父没有喊,可是字字敲在他的耳朵里。老人远远地看着两个人,在撩人的月色下迅速就变成了一个人,在寂静的山路上行走。

已经是第三天上午,老人带着十几个画师在画。这天是礼拜六,来了一批游客。画室是对外开放的,就是在画师们的茶歇时间。画师们在喝茶,世界上的好茶都在这里发酵,茶香四溢。几个年轻人在画室里兴致勃勃看着那幅巨型唐卡,所有的轮廓都出来了,藏药大师们在画布上端坐着,俯视着芸芸众生。只有小徒弟还在画藏传珠,相当生动。一个漂亮的姑娘在小徒弟身后站着,那股子香水味儿很刺鼻子。小徒弟回头盯了她一眼,姑娘嫣然一笑地问,你出家了吗?小徒弟说,我是画师。姑娘的长腿在眼前晃动着,像是一段白藕。姑娘又问,你画这幅唐卡多长时间了?小徒弟说,两个多月了。姑娘啧啧着,两个多月就这么一笔笔地画,就没有别的什么事?小徒弟说,没有,就是坐着画。姑娘戳着,就画这个珠子?小徒弟说,你别用手指。姑娘叹口气,多没有意思啊。小徒弟说,我觉得很有意思。老人过来对小徒弟说,你可以喝茶了,有普洱。姑娘跟着小徒弟,说,你就光画画,就没有想过别的什么?小徒弟说,什么是别的?姑娘哧哧笑着,世界上生活那么丰富,你没有看到,你要是看到了就不这么两个月坐着画了。小徒弟一本正经的,你看到的,我也看到了。可你没有看到的,我也能看到。姑娘问,什么我没有看到?小徒弟说,心里的世界。

有歌声传过来,是卓玛唱的:“十一腊月寒冷天,羊吃了路边的马莲;
若要我俩的婚缘散,冻冰上开一朵雪莲!”卓玛的歌声真是很好听,纯净似水,传得很远。进来的这几个年轻人听见这歌声,不约而同地走出来,朝着歌声眺望着。那个姑娘回头问小徒弟,这是什么歌,那么好听。小徒弟腼腆地说,这是花儿,当地人唱的。姑娘有些奇怪,叫什么名字再说一遍?小徒弟说,叫花儿,就是盛开的花,成了我们的歌。姑娘有了好奇心,问,你能唱吗?小徒弟点了点头,然后走出房子,冲着山坡大声唱着:“阴山阳山的山对山,好不过挡羊的草山,尕妹妹出来门前站,活像是才开的牡丹。”几个年轻人在给小徒弟鼓掌,那个姑娘紧紧拉住了小徒弟的手说,真好听,你是不是在唱给你情人听呢?小徒弟赶紧松开手,两颊飞满了红晕。老人在后面听,对着几个年轻人说,你们再不喝茶,茶就凉了。

晚上,下起了雨。这里很少下雨,下起来了也无多少声响,只是窗棂上有了反应,滴滴答答地淋湿了附近的晨钟暮鼓。

小徒弟带着卓玛走进了老人的房间,老人说,你们自己沏茶,我今天有些不舒服。两个年轻人开始沏茶,卓玛找了一块褐色的茶砖。茶香飘出来,老人脸上有了红润。小徒弟提醒着,昨天您说到了十八军翻山,喝牛粪茶。老连长替您父亲挡子弹。老人说,你们走吧,你没有画完的我给画。卓玛兴奋地攥住了老人的手,哆嗦着说,那我们就走,我们会记住您的恩典。小徒弟拽着卓玛给老人磕了三个头,小徒弟流泪了,最后呜咽着竟然泣不成声,说,我舍不得您,我从小就是您带起来的。老人叮嘱着说,我知道你喜欢喝普洱,给你准备了三箱,也只能够你喝两个月。说着老人从柜子里拿出来三箱茶砖递给了小徒弟,然后说,我累了,你明天走就不要惊动别人,趁着天蒙蒙亮就起身。老人说完低着头,外边的雨突然大了,敲打着门窗叮当作响。卓玛要走,小徒弟问老人,您跟我说完,我知道您说了一半,那一半留在您那儿也是难受。老人抬起头笑了,笑得那么可爱,说,你这次说到我心里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这段事情要是让我带走了,我父亲不会饶恕我。他不是恨我没有说他,是没有说到他的恩人。小徒弟眼睛一亮,说,部队在翻山的时候是不是下大雪了?老人点点头,雪很大,积雪很深,路面完全被覆盖了。战士们只好背着背包,抱着枪,闭上眼,一狠心就往下滑,一滑就是几十米远啊。战士们说是坐电梯,有的人还打趣,说我们在内地没有坐过电梯,想不到在西藏还坐上了电梯。但坐这种电梯很危险,万一方向不对,就有可能跌进万丈深渊,连个影子也找不到。正说着,突然一位战士跌进峡谷,再也看不到踪影。这是我父亲第一次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他面前消失。他掏出了怀里的唐卡,诵经为逝去的战士超度。小徒弟问,就这么死了?老人说,死了,我父亲要找被老连长拦住。翻过山就到了一个村子,村子里到处传着解放军都是一些绿眼睛、红眉毛的杀人魔鬼,专门爱吃小孩子。部队来到村子,看不到一个老百姓。于是,老连长让所有人换上了演出服,打起了欢快的腰鼓。躲在家里的藏民看到没人闯进来抢东西,还敲锣打鼓挺热闹,纷纷探出头来。我父亲带着战士们跳起了咱们的锅庄,战友那个大个儿又带着一群人跳起了蒙古舞。藏族同胞们看着喜欢,也都跟着跳了起来。就在那次,我父亲跳锅庄的时候,土司家的女奴央宗远远看着跳舞的他,暗生情愫。连队的卫生员红莲看到央宗脸上和手上,有皮鞭子抽的伤痕,便拿来急救包,为她清理。卓玛悄声地问,您父亲喜欢央宗吗?或者说,您的母亲是央宗吗?她好看吗?

老人停住了叙述,眼神有些迷离,说,不说了,我真累了。

卓玛拉着小徒弟走了,走到房间外边,前面就是一片树林子。卓玛突然唱起来,是唱给老人听的。“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老人在屋里听得真切,他就在床上躺着,歌声已经远去,可每句唱词都在他心里徘徊。他觉得父亲这个故事讲不完了,他其实是说给自己听,怕自己淡忘了。可他说起来就说不下去,必须有一个人在眼前。他选择了小徒弟,那是他从小带大的,可选择完了才发现小徒弟要走了。他觉得很悲伤,当初父亲毅然选择了出走,为什么自己选择的人也要这么做?

马拉打来电话,高兴地对他说,我生了一个儿子,您给起个名字吧。老人想了想说,就叫央宗,他想起来父亲说过老连长叫央宗。马拉央求着说,您是不是到北京来一趟?您给我画的唐卡很多人都喜欢呢。老人来了兴致,也可能受到了小徒弟突然出走的刺激,说,我明天就去,看看我的外孙。老人说走就走,这完全不符合老人的性格。买了一张机票,他叮嘱这十几个画师继续画,他去去就回来。他始终觉得小徒弟的出走给了他一种启示,他这么痴心地留,都没有留住。不是唐卡老了,是自己老了。他给马拉带去一幅唐卡,老人手里的唐卡并不多,因为他自己画的时间不多,大都是带领着徒弟们去画。一幅好的唐卡,需要经历不同方式的强化,而整个制作过程复杂、材料有限且难以收集,制作手绘唐卡的材料通常很少能征集到。颜料采用金、银、珍珠、玛瑙、珊瑚、松石、孔雀石、朱砂等珍贵的矿物宝石和藏红花、大黄、蓝靛等植物为颜料,以示其神圣。这次老人送给马拉的是描绘文殊菩萨的画像。他整整偷闲画了有半年多,每天都画到深夜,然后喝上一壶老茶,才能入睡。

飞机在去往北京的空中飞翔,有些颠簸,老人却坐得很稳,他把唐卡放在一个长长的行李袋上,就一直这么抱着。有空中小姐说,我们有地方放,您交给我们。老人拒绝了,老人看见机舱外边的天很蓝,云彩在蓝色的天空中飘荡着,他觉得像是唐卡的一个衬色。在北京马拉开车接他,回到家里,老人看见墙面上挂着的唐卡好像动过了,就问,怎么动了?女婿低下头,马拉对低头的女婿说,你倒是说话呀。女婿吭哧了半天才说,有一个朋友看了愿意出价一百五十万元,说实在是喜欢。老人说,你动心了?女婿没有说话,马拉嘴快,说,心都翻江倒海了,说服了我一晚上要卖出去。还说,咱家的房子太小了,是不是应该改善一下,现在也有孩子了。老人问,为什么没有卖出去呢?马拉不说话了,女婿说,怕您不高兴。老人不说话了,而是抱过来马拉怀里的央宗。央宗的眼睛很大,眼睫毛也很长,他觉得长得很像自己的母亲。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就带着他到处玩,去了茶卡盐湖。茶卡盐湖一年四季美景连连:春日里低悬于天际的白云落在湖水里,让人分不清是盐更白还是云更白;
夏季碧波荡漾的湖水翡翠一般,绿得人心醉;
秋天干涸的湖面冰清玉洁,平坦无垠;
冬天的湖苍凉荒芜,可更具挑战性。母亲把他放在湖水里,他一直喊着凉,母亲也不管,就看着他在湖水里挣扎。一直到他累了,母亲下到湖水里才把他抱上来。他那次问母亲,你为什么不管我,是想看着我死吗?母亲摇摇头说,我看不到你死,你会看到我死。这句话让老人终生难忘。

老人把那幅文殊菩萨的唐卡拿出来,捧给了马拉,说,这是我给央宗留的。马拉接过来啧啧着,画得真好。马拉递给了女婿,女婿的眼神在发光,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是拿过来匍匐着身子细致地看着。女婿看完,对老人说,我有一个请求,您能不能见见北京的一个收藏唐卡的大家梁女士?她到家里看过您的这幅唐卡,就赞不绝口,说您再来一定要见见面。马拉接过话茬儿,说,就是她想花一百五十万元买您这幅唐卡。女婿说,梁女士自幼跟随母亲学习国画,毕业后做过艺术品经纪人,并周游国外。第一次接触到唐卡是2001年在色拉寺,据她自己回忆,第一次看到唐卡时,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深深地被它那极致的画面和精美的线条打动了。从此,她便和唐卡结下了不解之缘。老人点点头说,那有时间去看看她的唐卡。

转天,老人没有惊动马拉和女婿,而是乘出租车去了梁女士家。地址是女婿给的,女婿说他开车送老人过去,老人没有说话。在车上,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很壮实的小伙子,不断地跟老人攀谈着。他说,他是山东临沂人,他的老婆在别人家里当保姆,可是这家人丢了八万块钱,死活都说是他老婆偷的,怎么解释也不信。说家里就你一个人,不是你偷的还会是谁。然后就报了警,警察来了几次,我老婆当然不承认,家里那个男人还狠狠扇了我老婆两个嘴巴子,扇得我老婆嘴角都流血了。我老婆就在蹲在地上委屈地哭,那男人气愤不过还踹了我老婆一脚,差点儿把我老婆的腿踹断了。后来,发现那八万块钱是被那男人的老婆偷偷拿走了,说要给她弟弟在乡下买房用。男人的老婆就是不说,想甩锅给我老婆,就那么看着她男人欺负我老婆。后来,在监控里才看见。我老婆最后还是被辞退了,那男人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说。出租车司机看了一眼老人,说,太欺负人,我不能让我老婆遭这么大的委屈,我想杀人。老人在出租车司机的眼神里看到一种凶光。出租车司机问,我说完了,你是不是害怕了?老人温和地说,我害怕了。出租车司机叨叨着,我不会杀你,我一看就感觉你是一个好人。老人把腕子上的一串佛珠摘下来递给出租车司机,说,你戴上它,我不是害怕我,是害怕你。出租车司机说,怕我干什么?老人慢慢地说,不平的事情有很多,我们阻止不了,但能阻止住我们的恶心。下车前,老人缓慢地下了车,朝出租车司机深深地鞠了一躬,弄得出租车司机不知所措。老人朝前走着,出租车司机慢慢跟上来喊着,我送你到家,不收你钱。老人微笑地朝出租车司机摆了摆手就消失在人群里。午阳正烈,老人身上却发着冷。

老人到了梁女士的家,这里很大,墙上都挂着唐卡,她个子高挑,戴着一副深色墨镜,话语并不多,与她的藏品一样,保持着神秘和优雅的气质。梁女士见了老人就没有了那份矜持,慌忙给老人倒茶。梁女士不住地对老人说,我太喜欢您画的那幅唐卡,太有意境了。我真的当时走不动道了,就是想买下来,留在自己身边,谁要也不会给的。两个人聊着天,房间的窗外就是热闹的北四环。两个人话很投机。梁女士说,为了更深入地研究唐卡,我曾在西藏定居过一段日子,并开了一间非常有特色的画廊,成了唐卡爱好者、收集者和画师的一个聚集地。东面墙上挂着一幅唐卡,深深地吸引了老人,色彩很鲜艳,意境却显得很神秘。他就情不自禁地问,这是你画的?梁女士说,我画的,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老人很少见到有人这么画唐卡,他的内心受到一种冲击。梁女士看出老人的心思,解释说,现在画唐卡必须置身今天的文化环境,其作品必然反映出时代特征;
在严格继承传统唐卡艺术绘制技法的同时,也要看到很多更新的东西,在材料、色彩、构图方面加入新的创意和感知,为传统唐卡注入新鲜的元素。这句话在吊打着老人的心,他觉得自己跟老师父学到现在已经变化了不少,没有因循守旧,但这幅唐卡却在改变着什么,他是不想看到,但看到了又觉得自己在老化。梁女士感叹地说,很多唐卡画师已经不那么在乎唐卡的艺术和创新,一些画师只用一天两天的时间就画完一幅唐卡。唐卡的质量和内容在严重下降。老人叹口气说,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祖宗留下的好东西被糟蹋了。

梁女士把老人引进了另外一个房间,在正墙上挂着一幅唐卡,老人几乎想扑过去。梁女士提高了嗓门说,这是安多强巴的作品,他是唐卡历史上最杰出的绘画大师,更重要的是安多强巴接受过汉族的绘画教育,能够将创新元素融入唐卡制作中。安多强巴完成一个作品需要半年以上的绘画时间,目前作品标价已达千万元以上。老人泪水流下来,喃喃着,他是我的老师父,可惜不在了。说着,老人给这幅唐卡躬下身,深深地三拜。梁女士见罢惊讶地喊着,您是安多强巴的徒弟?老人这么多年很少跟别人说起自己是安多强巴的徒弟,老师父在仙逝前曾经握着他的手,迟迟不肯松开。临走时,梁女士送给老人一幅自己画的唐卡,很不好意思地说,真是在您面前丢丑了。老人接过来笑了笑,赞叹地说,你就是早晨起来的太阳,很有朝气呀!

老人离开北京前,抱着央宗又去了一趟紫竹院。那群小鸟又飞过来,在他的头顶上盘旋着,发出咕咕的声响。很多游人都停住脚步,惊奇地看着。一只小鸟又一次站在他的肩头咕咕叫着。央宗那张脸充满了笑容,一直在笑。老人想起来母亲有时候领着他出游,在湖畔也经常有水鸟飞到母亲的头顶。母亲就撒下一片玉米粒,鸟在地上愉快地啄着。

老人疲惫地从北京回到画室,小徒弟不在了,老人坐在了小徒弟的位置上画藏传珠。他提笔画着,十几个画师围过来专注地看。老人说,心如工画师,能画诸世间。这世间,由心描摹;
这万象,由心幻化。唐卡的世界就是我们内心的世界,你有了这个世界画什么就能有什么。茶歇的时候,前几天来的那几个年轻人转完了青海湖又回来,开门就跑进来,姑娘扫视一圈问老人,前几天那个小伙子呢?老人说,跟他女朋友走了。姑娘很失望,说,他有女朋友吗?老人说,很漂亮的。姑娘悻悻地说,他不是画得很安静吗,怎么也有凡心啊?老人笑了,说,谁都有凡心,只不过看能不能收放自如。姑娘关切地问,他去哪儿了呢?老人说,你想去追吗?姑娘噘着小嘴,说,怎么不能?只要是我努力,一切皆有可能。几个年轻人看完了又嬉嬉闹闹地走了,只有那姑娘站在那儿看着巨型的唐卡若有所思,好久才肯离去。

晚上,本来已经停的雨又开始下了,偶尔会有雷电。

老人在房间里很着急,他说了一半的话没有人说了。他站在窗户前,看着远山的一切被雨水覆盖着,然后雷电好像是劈了山顶。他回身继续跟自己说着,就好像小徒弟坐在自己的身边。老人说,部队来到土司家进行会谈,土司提出举行赛马大会欢迎解放军,并提出要与解放军“比武”。首先,老连长应战,比枪法。他举枪连发三弹,弹弹命中,博得众人称赞。一个头人提出要跟解放军比箭。老连长让臂力过人的大个儿出场比试。头人箭箭射中靶心。轮到大个儿,他让人把靶牌后移了五十大步,两臂一张,竟然把弓背断成两截,让藏民们看得瞠目,爆出喝彩。老人说到这里觉得有人在为他鼓掌,他四处寻找着,没有,只有他自己在叙述。他蹲在地上,想起小徒弟,应该给自己来一个电话。想着,就听见电话在响,拿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又觉得耳熟。对方说,我是今天去你那儿的姑娘,我叫顾念。我已经找到了你那个小徒弟,我知道他叫索朗。我就想问您一个问题,藏族的小伙子可以和汉族姑娘结婚吗?老人说,当然可以。顾念深情地说,我突然发现我喜欢索朗,他真的很可爱。老人说,他有心爱的人。姑娘说,那就看索朗了,我知道他现在是美术馆唐卡修复组的,我家就在西宁。老人没有说话,姑娘说,索朗问您,您父亲和央宗结婚了吧?老人一愣,忙说,你怎么知道的?姑娘说,我要想知道,什么都能知道。老人想了半晌才说,那得他来听,我会告诉他的。夜深到了没有声音的地步,老人似乎看见了那一幕精彩的场面。土司决定和解放军结盟,众人都举起青稞酒,身为女奴的央宗和一群女孩也跳起了美丽的热巴铃舞。在欢乐的气氛中,央宗与父亲相互倾心。父亲和央宗来到玛尼石旁相会,央宗唱着花儿。父亲教央宗学汉文,给她讲解放军怎么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两人聊着聊着,父亲发现山坡高处的那簇黄色小花时,他告诉央宗,这是茜堞花。是绘制唐卡要用到的颜料,非常稀有,需要在盛开的时候采摘。央宗二话没说,就攀了上去,涉险为父亲摘回了茜堞花,两人的爱情也如这茜堞花一般,怒放开来。但部队即将启程,要把冬季的粮食运到前方去。老连长对父亲说,舍得离开吗?父亲点了点头,说,是十八军给了我新的生命,我的命是属于十八军的。两人将要面对的分离,让央宗心里分外难过。

老人突然想起了从北京带回来的梁女士的唐卡,便从行囊里慢慢地取出来。他打开唐卡后怔住了,画面上是一尊绿度母,是守护爱情的天神。在唐卡艺术中,青春、美丽、慈悲的绿度母是艺术家们十分喜绘的题材,关于绿度母的唐卡数不胜数,成为唐卡艺术中十分重要的部分,但梁女士画的绿度母却别开生面。传统的唐卡都是彩色的,唐卡画师会按照佛像的样子绘制唐卡,但是梁女士却画了一幅由黑白灰三色组成的唐卡作品。老人全神贯注地看着,没有错眼,他觉得不同程度的灰色能够表达不同的意境和含义,一幅黑白灰三色的唐卡作品竟然也能那么美!他把这幅唐卡挂在自己的床前,他觉得母亲要是活着一定喜欢,因为他从小画唐卡的时候,母亲往往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后脊梁能感觉到母亲眼神的温度。母亲总爱跟他说一句话,画唐卡要画出一种感情,这种感情让每一个看到唐卡的人都能静下心来,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见过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候,母亲很少说话,就这么专心致志地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一种崇敬和向往。

有晨钟在敲响,老人醒来,看见桌子上有一杯酥油茶,散发着香气。他以为是小徒弟回来了,就喊他的名字索朗。有人推门,是另一个徒弟进来,说,索朗走了。老人走到画室里边,那十几个画师都朝他鞠躬。今天,是这幅巨型唐卡总着色的日子。老人站在梯子上给唐卡着色,那个徒弟问这颜色是什么做的。老人告诉大家,这是茜堞花。唐卡上青山绿水的绿,孔雀石加上茜堞花就给了绿色的树木以灵魂之光彩。这种花需要在盛开的时候采下,仿佛花儿怒放时的灵魂,也定格于唐卡之上。到这个时间应该是卓玛唱歌的时候,没有了歌声,十几个画师好像失去了什么。老人笑着对大家说,我给大家唱一首歌。“想你阳光下翱翔的雄鹰,想你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想你千年唐卡耀眼的灵光,想你经幡飘拂的座座山岗,想你多情美丽的姑娘卓玛,想你牧人家醉人的奶香……”老人的声音低沉浑厚,像是一只飞不动了的老鹰在山岗上呼喊着。大家面面相觑,因为他们想不到老人还会唱歌,而且唱的还是情歌。老人在梯子上面继续着色,所有的画师匍匐着。

又是晚上,还是那一轮明月,老人想起小徒弟索朗。

他发觉自己最近呼吸很困难,有时候半夜就会憋醒,只得大口大口地喘气。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又不想去看病,其实医院距离这里只有六里地。他那天梦见了父亲,父亲在空荡荡的画室画唐卡。自己走进去,父亲朝他招招手。他看见父亲消瘦了许多,像是一根竹竿戳在那儿。他问父亲,怎么这么瘦了?父亲指了指画布,说,你们把药王师画得不圆润,这就是你们的错。药王师都骨瘦如柴,还怎么让人信服?说着,父亲拿起画笔敲了一下他脑袋,他醒了。他困了,这么多年他很少困过,都是半夜入眠,凌晨睡醒。他喝了一杯茶,于是茶香开始飘逸。几个徒弟走进来,他们一般都不会晚上过来。老人惊奇,其中那个给自己沏酥油茶的徒弟叫旺堆。旺堆毕恭毕敬地说,索朗走的时候,把您给他讲的故事说给我们听,叮嘱我们一定过来接着听,好把您父亲的故事听完整。说着,几个徒弟盘腿坐在他跟前,像是在老人跟前撒了一把茜堞花。老人内心动了一下,他说,你们听到哪儿了?旺堆说,您父亲和央宗相爱了。老人笑了笑,说,就这个你们愿意听。大家喝着茶,茶香更浓了。老人说,部队继续启程,我父亲欣喜地在女战士里看到了央宗的身影。央宗更漂亮了,卫生员红莲帮她换上了一套黄色制服,头上还戴着绿色的军帽。在行进中,我父亲跟过来偷偷在央宗手中放了一个纸包。老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他觉得那天在画室里梦见了父亲,想起来父亲给他带来一个东西,就是央宗包里的东西。窗外的鸟在叫,一群鸟的叫声。老人说,央宗赶紧跑到没人的地方,张开手一看,是一个红糖窝窝头!她站在那里,一股幸福的暖流从手上传遍全身。多少个艰难的日子,近在咫尺却无法表达爱意,这一个小小的红糖窝窝头,却传递着他深藏的情意。老人记起父亲在画室留给自己一个红糖窝窝头,他以为在梦中。可是他睁开眼,发现在画室自己的座位上真有一个红糖窝窝头。老人接着说,雪山上,强烈的阳光刺激使战士们直流眼泪。队伍里一大半人的眼睛失明,大个儿的眼睛更是肿成了一条缝。大家就把背包带拿下来,绑成一串儿,彼此牵着走。老连长让我父亲下山,说你是一个画师,你必须靠你的眼睛。战友大个儿不干,对老连长说,不能让他走,他走了就会伤另一个姑娘的心。我父亲的眼睛虽然模糊了,但央宗在他眼里却很清晰。央宗突然唱起了歌,是站在一座山峰上唱的。“风慢慢来,云悄悄散去,月亮出来了,月亮就是一个圆盘,你端着它可以喝酒,举着它可以当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爱不爱它,它都离不开你……”于是每一个人的心都开始平静了,像是进到一面镜子里,感觉到眼前叠叠层层的雪山在风声中时隐时现。这时候,雪越下越大。走在前面的卫生员红莲脚步有些踉跄,央宗跑上去搀扶,发现她的脚脖子肿得像小腿一样粗。她闭着眼睛,捂着胃,一口口地咽着唾液。央宗赶忙拿出自己存着的、舍不得吃的红糖窝窝头,送到红莲的嘴里。出发哨吹响了,红莲硬撑着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就倒在了地上,断断续续地跟大个儿和央宗说:我实在太累了,太饿了,让我休息吧。红糖窝窝头滚落到地上,红莲停止了呼吸。大个儿紧紧地抱住了红莲,满脸是泪。央宗擦干眼泪,把红莲肩上背的十几斤重的红十字皮包背在肩上,继续替她前行。央宗看见我父亲的眼睛被老连长蒙住了,像是一个盲人一样被老连长牵着。远处,藏民们一边煨桑,一边往玛尼堆上添加石子,虔诚地用额头碰它,口中默诵祈祷词,然后丢向石堆,发出内心的祈愿。老人不说了,旺堆问,翻过雪山了吗?

老人点点头。

老人不说话,躺在床上。旺堆几个人悄悄走了,老人叫住了旺堆问,索朗有消息吗?旺堆说,他让我照顾好您,在那儿他开始修复破损严重的《大白六臂护法》。老人问,修复得怎么样?旺堆说,很难,裂痕特别多,色彩也不鲜艳了。老人说,告诉他,要敛心静气,修复后的唐卡要画面干净,平整挺括,色彩要牢固。旺堆说,我会转告他。老人笑了,说,这小子有福啊,能修复这么好的作品。旺堆走了,老人分明看见他关上门,可门又开了,是父亲走进来坐那儿喝茶。父亲说你的茶泡得不踏实,味道走了许多。老人对父亲说,为什么我总能看见您,却看不到央宗呢?父亲说,她不让你看到她,怕你看到了伤心。父亲说完竟然号啕大哭起来。老人一抹自己的脸上都是泪水。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哭,自己却是泪水涟涟。他努力地从床上走下来,关上门,起风了。风夹着呼哨,他脸上感到寒冷。他索性不关门,尽管知道附近有狼群。他怕关上门父亲进不来,外边这么冷,会冻坏了老人家。

到了西宁,索朗总是喜欢出去逛街。他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他觉得家里就是一个地堡,自己好像一只蝈蝈被关在罐里。卓玛经常不回来,只是有朋友告诉他她在什么地方唱歌,且出场费很高。索朗出去逛街很简单,就是黄昏到最近山上的观景台一坐,等着鸟瞰万家灯火的城市,这样憋囚一天的心情能释放出一些。他喜欢看街道上无数车辆流动的样子,那就像是一条河。他还喜欢看四周山上的云,云在飘动,让夕阳尽情渲染,什么颜色都有。他就看着云卷云舒,心也随着一起一伏。他爱在这时哼哼卓玛唱过的歌,有时候找不到合适的情绪就自己瞎唱,可是对自己瞎唱的都不满意,就觉得好像是原始的东西被现代打磨变味道了。

有一个叫顾念的姑娘找他,有时候两个人就在西宁饮马街的一家咖啡馆喝咖啡。一开始索朗喝不惯,觉得苦,后来和顾念喝多了就觉得嘴角都溢出一股香味儿。顾念哪次都跑去结账,但哪次都是索朗提前就结完了。索朗经常在桌子下无意碰到顾念的脚,是没有穿袜子的脚,十分光滑。于是,顾念就缠住了索朗的脚,然后就这么纠缠着。索朗总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有女人了,顾念就痴痴地笑,也不说什么。后来,顾念好几次跑到美术馆,看索朗修补唐卡,竟然一站就是半天。索朗说,我都累了,你不累吗?顾念说,不累,我喜欢看你画唐卡。索朗的心突然一动,因为卓玛从来不看他画唐卡。晚上,索朗对顾念支吾了半天才说,能不能跟我去西关大街三榆山听卓玛唱歌?顾念笑了,说,好啊,很久没有听她唱歌了,就是你说的花儿。两个人在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到了这家歌厅,发现里边的人很多,到处都是一片嘈杂的声音。两个人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有服务员过来问,是喝咖啡还是喝茶?顾念说我喝酒。台上的人一边唱歌一边跳舞,音响的声音震耳欲聋,人们在下面谈笑风生,似乎也不看台上。许久没有见卓玛上台,索朗问服务员,卓玛什么时候上台?服务员说,等一会儿才上呢。于是,两个人继续等,顾念已经喝了两瓶啤酒。索朗说,你别喝了,我看你的脸都红了。顾念笑着,到这个地方不喝酒哪行,我很久没有来这个地方了。索朗觉得在这个地方待得不舒服,也不知道是哪儿不舒服。他喜欢清静,喜欢画唐卡时那份静悄悄的感觉。卓玛上台了,穿着一身藏服,头上顶了许多鲜艳的花朵。卓玛在唱:“一溜溜山来着哟噢两溜溜山,三溜溜山呀啊脚户哥下了个四川,脚户哥下了个四川,眼看着哥哥哟越走着越远了,你把你的尕呀妹哈闪呀哈了,妹妹的大哥哥呀……”索朗听不下去了,就觉得心里酸酸的、苦苦的,他扯了一下顾念,跑出了歌厅。顾念的脚步有些踉跄,索朗扶住了顾念,就见顾念身子一软瘫在索朗的怀里。索朗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戳在那里像是一棵树。

夜深了,风拍在脸上有些疼。

天被一层层厚云包裹着,显得很暗。

十几个画师继续画着,距离晒佛节很近了,老人没有催促,但每一个画师都觉得喉咙发紧,连呼吸都需要深深张开嘴。老人要求得很严,画师们也知道如果画错了,那就是满盘皆输。总是有旅游的人在茶歇的时候进来,确实太吸引人了,那么一幅巨型唐卡摆在那儿,进来的人大喊着什么。老人的心有些乱,他很少这样过。因为他能看见唐卡上的藏药大师们的眼睛在看着他,瞳仁仿佛散发着一种热量。有一个游客过于激动蹲了下来,满脸煞白。老人知道这是缺氧,就让旺堆拿来氧气瓶。老人对游客说,激动也是缺氧的原因,你们要尽量平静下来多呼吸。

晚上,老人与茶对坐。随着茶叶在茶杯里缓升慢降,他觉得生命之舟也渐行渐远,一切都很安详。此时,是不适合说话的,只适合阅读,他找来一本《心经》。其实已经烂熟于心了,可还是捧在手里。他的那种精神飘荡在偏远的一片湖面上,独自徜徉,微风拂面,水波不兴。与茶对坐,就是在远舟上与心对坐。有了响动,他抬起头愣住了,十几个画师在旺堆的带领下鱼贯而入,围在他身边。老人问,画了一天了都累了,怎么还过来?旺堆说,我们想听完您父亲的故事。老人挥挥手,那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了。旺堆说,您父亲的事就是我们的事,那一段历史或许在沉淀着我们。老人笑了,我父亲的事断断续续跟几个人都说过,现在插过来就说,你们没有听完整。旺堆说,索朗说给我,我又说给大家。上回您说到了部队缺氧,您就没有再说。老人给大家倒着茶,于是茶水在每一个画师面前都沸腾着,洗礼着。老人盘腿而坐,说,不光是缺氧,加上长期吃不上新鲜蔬菜,营养不良。部队里出现了大批的病号。刚成为卫生员的央宗,在病号间穿梭忙碌。老连长也全身浮肿,再也走不动了。他趴在铺上一边吹笛子,一边写歌。其中他写的《顽强歌》每一个战士都唱,我父亲的嗓门最大。老人说着就站起来,在吟唱“大军西进一挥间,二次长征不畏难。数月艰辛卧冰凌,世界屋脊红旗展。男儿壮志当报国,藏汉团结重如山。高原有幸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时,一向动作迟缓的老人居然载歌载舞,歌声在寂寞的天空回荡着。老人这段歌曾经给索朗和卓玛唱过,那天老人喝了一点酒,有些手舞足蹈。卓玛也跟着哼哼,索朗当时不知所措。老人唱完了接着说,我父亲跟老连长报告,说附近的藏民来求助,因为盐池被雪封住了,藏民们没有盐吃。老连长挣扎着起来安排副连长,选二十个身体尚佳的战士,马上出发,想尽一切办法搞到盐。我父亲掏出了从藏医那里买来的草药,问央宗要了个锅子开始熬药。老连长时不时醒来,就问起盐搞回来没有。译电员进来送来了上级领导的新指示,后续部队即将到来。老连长听了,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用尽力气把枕头下的日记掏出来,交给了我父亲,嘴角一松,睁着眼睛,离开了世界……说到这里,老人眼窝都是泪。十几个画师都笼罩在一种悲伤的气氛里,因为他们没有见过老人流泪。老人说,所有人聚集到一起,我父亲发现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老连长对自己的遗物做了安排,说茶缸留给央宗,皮大衣送给一名战士,自己用了十多年的一支金星钢笔留给了他。日记本里,还有一封写给他妻子泽玛的亲笔信:亲爱的泽玛,我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你了!我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队伍,做一点儿我能做的事儿,我的心愿就算实现了。我没有辜负红军首长对我的指示和你对我坚贞的情感。泽玛,不要为我难过,永远跟着共产党,做你应该做的事儿吧。我父亲忍不住,再次唱起了那首《顽强歌》,大家也跟着唱,在歌声里老连长合上了眼睛。三年后,父母从部队回到了这里,父亲又重新拿起了画笔。当时地方的国民党土匪很猖獗,有人告密,说我父母都是共产党十八军的人。那天一早,我父亲和母亲被国民党土匪逮起来了,两个人被绑在大树上,刽子手已经在磨刀了。我父亲就想死了就死了吧,可死以前得唱唱十八军的歌,要不咽不下这口气。他就扯脖子唱,唱的就是《顽强歌》。他是用藏语唱的,一边唱一边流泪。他想起老连长,想起卫生员红莲。土匪头子听我父亲唱得流泪,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让刽子手把我父母当场放了。

老人不说了,慢慢唱着《顽强歌》,唱了几遍,画师们也跟唱。画师们内心深处都装着一个自己的梦,每个热爱唐卡的画师也必定会被天籁般的歌声所打动。那悠长有力的旋律在响起,夜空的星星、高原的雄鹰、成群的牛羊,仿佛瞬间来到了自己的面前。在西宁美术馆的索朗突然醒了,他修复《大白六臂护法》已经快成功了,所以很早就入睡了。他被一种遥远的歌声所唤醒,看见自己修复用的各种颜料都摆放得很整齐。他记得被自己弄乱了,大师父正经批评过他,颜料摆放太乱,就说明心不静。谁给他摆放的呢,而且都是按照自己的手法摆放的。他觉得不会是卓玛了,因为卓玛到了西宁就突然心不在焉,后来不辞而别去了别的地方。临走的那天晚上,卓玛抱着索朗睡了一夜,不住地说,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你愿意吗?索朗说,那当然好啊。卓玛又说,西宁太小了,我就觉得要去一个比西宁还要大的地方。索朗不解地问,西宁还小吗,盛不下你吗?卓玛不说话了,她脱光了索朗的衣服,然后在窗棂倾泻出来的月光下,跟索朗亲热,整晚都很专注。那天的月光格外皎洁,洒在卓玛身上像是一条银鱼。早晨起来,索朗发现卓玛走了,因为她带走了准备好的行李。索朗下意识地追到门口却停住了脚,他觉得外边的风很大,落叶在地上乱跑着。他心里空荡荡的,看着床上凌乱的被子,竟然忘记昨晚做了什么。

转天,天气放晴。

这是一个隆重的日子,那就是老人要为唐卡开眼,这幅巨型的唐卡已接近尾声。旺堆举着一支画笔,老人在众徒弟的注视下,缓缓走上去拿下了毛笔,开始为唐卡慢慢调色开眼。老人边画边说,这作画也是做人,佛像骨架正,才能坐得稳。藏药大师们心中装着他人,眉目才能慈悲。画中的藏药大师半合眼帘,观望尘世,带着慈悲的力量。这天的游客特别多,都是慕名而来的。老人开眼的时候好像看见了父亲,因为父亲每一次开眼都喊他到身边来,告诉他每一个步骤。有一次,他开眼,父亲给他唱歌,唱得那么悠扬。“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飞翔在辽阔天空,就像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父亲唱完以后,他当时就觉得不对,那天晚上父亲走了。其实在他十岁的时候母亲央宗就这么走的,都走得很匆忙。母亲走的时候他还在画室里画唐卡,早晨起来还听到母亲的歌声。母亲去世后的五天,父亲早上起来没说几句话,就掏出一张折成长方形的纸。父亲说,这是你母亲给你写的。他很纳闷,因为母亲没上过几天学,他从来没见过母亲写信。他慌忙接过来打开,果真是母亲的亲笔信,上边没几个字,就是想你,画了一只展翅的鹰,在地上看着天,天上是一行翱翔的鹰。他看不明白,问父亲画的这是什么呀?父亲说,你母亲说你就是地上这只落单的鹰,看着天上的群鹰,就是飞不上去了落个孤单。他问父亲,那天上飞的群鹰是你们吗,你们不管我了吗?父亲坐在椅子上流了泪,说,你母亲说,不是我们不管你了,是你不想和我们一起飞呀。你好好看看,没看见你落在哪儿了吗?他再仔细看,地上的鹰落在一丛花草里,花草里还有蝴蝶和小鸟在飞翔。他呜呜哭起来,说,我想我母亲了。父亲说,只要你能独自画唐卡了,你母亲就能回来看你。他喊着,你骗我,我母亲死了。父亲说,你画好了唐卡,你母亲就能活过来。他没有想到父母先后离开他,他就这么一个人孤单地生活、作画。他期待着自己能画出唐卡,等着父母回来和他团圆。后来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他长大了,有时候会突然重走一遍父母当时走过的路,越过那座山,依旧白云悠悠,但风景却完全不同。

晒佛节那天,有一群雄鹰在天上徘徊。十几个画师肩扛着画卷缓步来到晒佛台,老人走在后面。广场上很热闹,有演藏戏的,有看藏戏的,还有赛牦牛和马术表演等。大家在过节日,周围的树林里一夜之间便会涌现一座色彩鲜艳的帐篷城市,还形成了几条热闹繁华的节日市街。所有的人都在歌声舞蹈中过着野外生活,深沉热烈的歌声伴着高原特有的乐器在树影里传播,这是当地人最有活力的日子。老人很镇定,多么热闹的气氛都不会搅乱他的心绪。父亲当年就让他在集市上画画,父亲说,别的都在动,你的心不能动。你心动了,你所有画的都会变得很焦虑。他看见索朗也跟进了画师的队伍,而且走在最前面。一路上,前来瞻仰的民众紧紧追随这幅巨型唐卡。走到山顶上,十几个画师花费一年时间绘制的巨大唐卡,终于从山顶铺展开来。众人涌向晒佛台,将表达心意的哈达纷纷抛向佛像。就在唐卡在山顶上朝下铺展的时候,老人看见了父亲和母亲,还看到了父亲说过的老连长,以及那些可爱的人。老人知道这是自己的幻觉,但这种幻觉最近一直伴随着他。老人还在朝山顶上走,他想看看外边的世界。索朗跟过来,后面还有一位姑娘,老人认出来是顾念。老人问索朗,那幅唐卡修复完了吗?索朗点点头,每次修复不下去的时候都会想起您的话。老人笑了,我那都是废话、唠叨话。老人问,卓玛呢?索朗也不避讳顾念说,她让我离开这儿,说这儿太小了。我和她去了西宁,她又说西宁小了,据说她现在上海。老人说,上海能唱歌吗?顾念插话,能唱,特别喜欢你们的歌。索朗没有说,从西宁到这里来的那天半夜,卓玛突然打电话过来,说话的声音很轻盈,问索朗,你睡了吗,说话方便吧,旁边是不是有人啊?索朗说,没有,我旁边谁都没有。卓玛说,我刚才做梦梦见你了,你跟顾念在西宁结婚,我看见你始终瞪着我……索朗说,那就是你的一个梦。卓玛叹口气说,我以为能怀上你的孩子,结果没有,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命。

老人也不说话了,他有一段隐情没有说。那就是卓玛的母亲曾经和他好过,仅仅两年。后来走了,老人始终想知道她去了哪儿,但他无法对卓玛张开口。那年他才二十多岁,已经是有名的唐卡画师。那晚,月亮溜圆。他留住了卓玛的母亲,她叫仓拉。仓拉跑去洗澡,回来的时候围着一条浴巾,那乳房就跟远山一样翘翘的,乳头很红润,像是一颗樱桃。仓拉跳上了他的床,激动地问,你给我画的唐卡我很喜欢。他对仓拉说,我喜欢你唱的歌。仓拉撇嘴说,你不懂我的歌。他吻了仓拉的乳房,但很快仓拉就躲开了,连声说着,我说了,你不懂我的歌。他问,为什么?仓拉说,我们女人能唱歌那就是天上给的,不能给你一个人唱的。仓拉痴痴笑着,把身上的浴巾旋转了一下就不见了,他看见仓拉如风钻进了被子里,只露着两只闪烁的眸子。他走过来要撩开被子却叫仓拉喝住了,说,我困了,我要睡觉了,你在地上睡吧。他执意要撩开,嘴里叨叨着,这是我的房间。仓拉坐起来,我说你不懂我的歌,我的歌是唱给所有人听的。早晨起来的时候,仓拉悄然拿走了他父亲留下的金星钢笔,写下一句话,我把你的爱拿走了。二十多年后的夏天,卓玛把仓拉拿走的金星钢笔给他送回来,鞠了一躬说,我母亲说把你的爱还给你。老人接过金星钢笔,沉甸甸的。仓拉走了以后,他就找了一个女人结婚了,然后生下了马拉。很可惜,那个女人受不了他画唐卡也走了,临走时劝他跟她一起走,画唐卡实在太清苦了,何必呢。他不愿意走,觉得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画笔,那个女人给他跪下,恳求道,就跟我走吧,我一天也不愿意在这里守着你,看你每年每月每天在这里画唐卡。我不怕日子清苦,我是怕折磨人的日子。我过够了,够够的。那个女人哭得很伤心,说要抱走马拉,被他拒绝,说,我带着马拉,我会把她培养成人。女人扭头毅然走了,走了很远,他觉得女人应该回头看一眼他和马拉,但那个女人没有回头,义无反顾地走了。女人走后的几年,他一直打听她去了什么地方,毕竟夫妻一场,他的心里还有她留下的位置。终于打听到女人去了果洛,在那里与一个做藏药的生意人结了婚。他带着马拉去果洛找她,起码让她看一眼自己的亲生骨肉。到了果洛再找女人,打听到她跟着丈夫去了广东的深圳,那里的生意好做。他觉得去不了,不是因为远,是觉得心里的挂念没有了。他带着马拉又回到画室。马拉就是跟着他在画室里长大的,她始终在画室里蹦蹦跳跳的,给寂静的画室增添了几分活力。后来,马拉到县城去上中学,他没有跟着去,他放心不下他的画室,他对马拉说,你就自己飞吧,能飞多远就飞多远。马拉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他特意在机场送别马拉,说,那是雄鹰都飞不到的地方,我会画最好的唐卡给你,你守着唐卡就等于守着我,我和你永远在一起。那天,马拉哭得像一个泪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一直看着马拉进了安检门,身子完全消失在里边。他蹲下,觉得怎么支撑都站不起来。他想起母亲去世的时候就是这样,好像浑身的骨头架子都散了,怎么也收拾不起来。他曾经跟弟子们说过,画唐卡不要只想着画身子,关键是要把骨头画好,骨头撑起来了,身子自然就有了。

他觉得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就是男女感情,不管你把心掏出来怎么表白,都是一场空。两个女人都一前一后地走了,都是因为他画唐卡,忍受不住那份寂寞。只有画笔,画出来的图像那么真真切切地戳在你眼前。记得前不久的一个傍晚,老人从画室回来就觉得很累,煮上一壶茶。卓玛突然跑过来看老人,急切地说,我母亲问你为什么还不再结婚,还等什么?老人问卓玛,你就是为这句话从上海跑过来?卓玛点了点头,老人问,还跟索朗在西宁呢?卓玛说,没有,我带着母亲在上海呢。老人问,上海也能听花儿吗?卓玛说,我不唱歌了,上海有许多的事情我都能做,母亲总问起您,催着让我过来看看您。卓玛看见了老人墙上那幅梁女士的唐卡惊呆了,说,这是谁给您画的?肯定不是您画的。老人说,这是北京一个朋友画的。卓玛眼神里充满了一种渴望和占有,然后止不住地说,能不能送给我,我给我母亲带回去,让她有一个念想。老人本想拒绝的,可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卓玛不容分说就上去摘下了唐卡。她看着老人有些羞涩,但还是慢慢卷起来,说,我知道您不愿意,我只是想给我母亲。卓玛匆匆地走了,老人看着墙上留下的空白,想着对母亲的那份思恋也被带走了。

天上的云在飘,晒出来的唐卡也随着风在动。

老人看着顾念,缓缓地说,你现在跟索朗了?顾念入情地说,我不是仅喜欢他,我是喜欢他的画。老人的心急剧跳动着,因为仓拉也这么说过他。那天,他三个月精心画好了一幅唐卡,仓拉在他身后看着说完这句话。一只鹰落在老人的脚下,又有几只也纷纷落地。老人觉得还是站在高处好,平常需要仰望的鹰也能在自己的脚下。他想唱歌,父亲唱过,母亲唱过,仓拉也唱过,卓玛更是在这里唱过。他放开了喉咙,唱着:“热辣辣想你却不想见你,眼巴巴看你却不见你啥样儿,花儿想开开不了,太阳要出都是云彩……”老人的灵魂跟着父亲出窍了,在附近那片湖上尽情遨游,看到的是满湖碧波。

李治邦,文化和旅游部优秀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非遗保护协会会长,研究馆员。著有长篇小说《红色浪漫》等七部,中短篇小说二百多部。三次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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