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新媒体平台的发展,抖音、B站、小红书等以短视频、直播、图文分享的形式,为文学带来了巨大的流量,激活了内容生态。一是出现大量图书推荐、阅读分享内容,吸引了新的读者,提升了图书销量。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经由东方甄选直播间推荐,总印量达600万册,仅抖音平台人民文学出版社图书旗舰店销售就达300万册。二是提供给创作者从幕后走向台前的机会,帮助其更好地呈现个人风格、展示创作理念。三是生成了新的评价标准,更强调文学与生活的勾连。
在这种趋势下,传统的文学从业者、出版机构、文学杂志、书店都在积极向新媒体平台发展。新媒体已经逐步瓦解过去纸质媒体形成的文学场,把“文学创作—评论—接受—评奖—经典化”等环节进行结构性的重建。统一的“文学场”不复存在,而是根据平台特点生成了很多“新文学场”。本文就以在年轻女性群体中最受欢迎的小红书为例,分析其特殊的文学场域。
小红书创立于2013年,是展现年轻人生活方式的平台,以“分享和发现世界的精彩”为使命,用户可以通过短视频、图文等形式记录日常点滴、分享生活方式,并基于兴趣形成互动。2023年初小红书日活跃用户已达1亿,月活跃用户2.6亿,日均使用时长达72.67分钟。其中超过70%的用户是“90后”,男女比例达3:7。研究小红书的“文学场”也有助于研究新世代女性群体的文学阅读状况。
考察小红书的“文学场”,就要先分析“阅读”这一行为在青年生活的变化。首先,阅读正变得越来越具有情境性,被用来和当下浮躁的生活气息相抵抗,青年把阅读视为一种屏蔽嘈杂、拒绝碎片、回归自我的独特生活方式;
第二,当物质消费划分的等级无法被追赶时,青年开始转向文化消费,以形成特有的文化品位来制造新的等级;
第三,越来越多人提倡“共读”,追求阅读带来的情感联结,发展出一种看似个人性的“公共阅读”。
当阅读开始具有缓解压力、确立身份、交友等功能属性,从一种思考方式变成一种生活方式时,青年对于阅读对象的选择也发生了变化。在小红书上,年轻女性群体偏爱类型文学,或是故事通俗、呈现家族命运、展现生活情趣的传统文学,如叶广芩的“京味三部曲”、葛亮的“民国三部曲”、王旭烽的“茶人三部曲”等。这些作品将日常生活叙事与民族宏大叙事相统一,将小家庭置于大时代的背景下,以时代飘摇与日常生活的寻常相对照,凸显人性恒常的一面。在这些作品里家庭作为最基本的社会结构,不再是禁锢个体、年轻人想要逃离的地方,而成为联通时代和个体的中介,家与国形成了一种同构关系。这些作品建构了一个充满意义、值得为之去奋斗的世界。
小红书文学场与传统文学场最大的区别是评论环节被分享环节取代。过去,评论家以启蒙姿态和专业术语进行文本阐释,他们对话的对象是作家和同行,部分评论话语的不及物和对读者鲜活感受的忽视使传统文学场陷入了闭环。而在新媒体平台上,分享是平等的,每一个分享背后都能看到一个鲜活的主体,他们主页所展现的生活方式、关注话题、审美趣味,折射出鲜活的现实感,他们的生活经验又跟文学作品相互交融,形成了独特的阅读体验。
从分享的具体内容来看,小红书上喜欢分享作家经历,包括获奖情况、创作年限、专业领域等,如对王旭烽的介绍是:“茅盾文学奖作者”“历经26年创作”“茶叶专家”,这些象征资本仍被普通读者视为文学品质的保证。对于新锐作家,小红书则侧重凸显他们的形象气质,如分享葛亮、陈春成这样具有文艺气息的作家的艺术照,使读者不自觉地将作家气质带入阅读中,将作家与作品重合。但小红书的分享非常依赖外部资源,如内容介绍、豆瓣评分、媒体推荐、销量排行,在有限篇幅里通常是摘抄现有资料加上几句简单的作品理解和片段、人物分析。相较专业的文学评论,他们还更相信名人的推荐,如姜文评价葛亮“握着年轻的笔,表达着老灵魂”就被频繁引用,这也让他们获得和名人共读一本书的亲近感。
小红书的文学分享还呈现出一种动态感,更侧重读者的反应,发展出一套身体语言评价系统。这从标题就可以看出——“一读就完全放不下,读完久久不能平复,第一页我就跪了!”“她的书我闭着眼打五星,不忍释卷,实在沦陷,熬夜爆肝也要推荐。”“这本书像光一样救赎了我”。这些题目渲染阅读所带来的身心体验,描绘身体如何与书发生关联,靠夸大身体感受与读者拉近距离。在分享形式上,采取了图文结合,小红书一大特点是图片是主角、文字是配角,所以每篇分享都是手持图书或是将书融入某个场景中,使阅读这一行为变得具象化。这也使得装帧设计的权重被提高,以王旭烽《望江南》为例,封面本身就是一幅画,以绿色为底,背景是江南人家的地图,青山和民居相互映衬,再点缀几片绿色的茶叶,形象地展现出中国历史和民族产业的风雨飘摇。整个封面素雅、清新、富有诗意,使得书变成一种道具嵌入到生活场景中。小红书上很多分享都是以书跟一杯清茶、一株植物或古朴家具相搭配,传递一种清新、宁静的意境,通过凸显氛围感使得虚无缥缈的精神生活变得具象化。还有网友以手抄书的形式来凸显一种阅读的仪式感。这种分享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是高度的身体化的,作品好坏的标准变成能否激发身体反应,而不是能否带来精神思考。
当分享取代评论时,热情洋溢、平易近人的读书博主也就取代了高高在上的评论家,成为一种新的职业。小红书有大量教人做读书博主的帖子,读书博主相对时尚博主门槛更低,只需要建立起亲切感,找到共鸣点,再布置出阅读的氛围感,将文学深度通过场景转化为阅读沉浸度,以获得身体感受作为阅读目标,如“越看越上头,读到颅内狂放烟花”“这本书我想劝你不要看,怕你把眼睛哭肿,读完意难平”。这种分享最初还基于个人趣味和阅读积累,但很快变成可以批量复制的套路,分享也转化为收益,一是收获出版社寄来的免费图书,二是收到几百到几千的推广费,三是通过卖书抽取佣金。
因为年轻人的个性化追求,小众文学在小红书上也受到一定关注,但这种小众阅读多是一种身份独特性的彰显,凸显的是“我和你们不一样”。当“读什么书”和“成为什么人”被画上等号时,也相应诞生一些更高阶的人文、小众阅读博主,他们强调自己的专业身份、普及人文知识、阅读对象更加冷门,用品位做出了圈层的区隔。
因为评价体系的不同,小红书与传统文学场的阅读趣味也呈现出明显的差异,如王旭烽的《望江南》在传统文学界并没引起太大反响,但在小红书上却口碑爆棚。而《应物兄》这样在纯文学界受到推崇并被经典化的作品,在小红书上却没能收获反响。因为面对复杂的文本,读者难以通过与生活经验的勾连和阅读感受的身体转化来进行阐释,感到“无话可说”,也就失去了分享的欲望。
越来越多的创作者出现在小红书的文学场,也显示出“作家”作为一种特殊职业,在小红书上对青年仍具有吸引力。他们有的是专业作家,如:周国平、刘墉、李银河、蒋勋、冯唐,在小红书宣传新书或展现公共形象,他们的账号通常由专业团队运作,内容是关于人生经验的分享,作家扮演着人生导师的角色。还有一群不知名的创作者,他们在小红书上展现的是“成为作家的过程”。比如一个在贵州生活的名为“在希尔维亚城中”的博主,账号拥有3.8万粉丝,远超一般青年作家。早期他在小红书这么介绍自己:
人群里的一只鱼
2015.7-2021.2:某中文核心期刊编辑、编辑部主任
2021.3-2022.2:自由写作,获台湾第六届“台积电文学奖”首奖
现为某文学内刊执行主编
通过搜索作品得知,这位创作者名叫李世成,官方介绍是:布依族,1992年出生于贵州晴隆。现为《南明河》执行主编,贵阳市南明区作协主席。小说、诗歌发表于《印刻文学生活志》《大家》《江南》《清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诗刊》《江南诗》等。2019年,获第三届贵州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金贵奖·新人奖”。出版短篇小说集《月亮今天亮了吗?》。但在小红书上,他刻意隐藏了体制内的身份,而是将写作陌生化为一种谋生方式,分享如何通过文学创作来“安身立命”。他经常介绍一些投稿经验,每次收到稿费会晒出字数和金额,还有和编辑的交流截图,从文学创作者化身“文学导师”以此吸引更多文学爱好者关注。他在传统文学场和小红书文学场呈现了两副面孔,一副面孔强调“作协主席”等体制内身份、发表情况以及获得文学奖项所带来的象征地位;
另一副面孔却以素人姿态展示自由创作的生活状态。他还刻意凸显台湾地区的民间文学奖,是为把自己放入华语写作的范畴来获取更大的象征资本。
现在,小红书的粉丝数量可能直接影响青年创作者的出版甚至决定其印数,于是越来越多的青年作家涌入小红书。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专业培养的焦典、叶昕昀都在小红书上开设账号,分享与文学有关的生活,回答读者提问,发布签售、出版信息。畅销书作家周宏翔在小红书上分享的更多是日常穿搭、休闲娱乐、家居装饰,展现如何通过文学创作过上一种“理想”生活,让年轻人对文学创作具有一种功能性的期待。青年作家们普遍注重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主动参与到自我形象的构建中来,依靠独特的气质光晕和读者产生亲近感。
出版机构也越来越重视小红书这一平台,传统文学期刊、出版社纷纷在上面建立账号。《十月》杂志对小红书的经营最为用心,已经积累了1.6万粉丝,栏目设置分为“编辑和作家的日常”“文学活动与文学要闻”“投稿订阅指南”“拒绝书荒”,呈现方式不单是文字、图片,还有大量作家采访、探店等活动视频。译林出版社是较早运营小红书的出版机构,初衷是希望宣传译林出版的图书并扩大影响力,但随着小红书自有电商渠道的建立,这里已经成为译林出版社一个重要的销售平台,通过直播等形式将分享直接转化为销售。
小红书的文学场也诞生了一些文学创作,以诗歌创作为主。截至2023年1月,有90万创作者在小红书发布了200万篇诗歌笔记,每周有超过2500万的用户浏览诗歌相关内容。这些诗歌大多是即兴创作,句子简单、情绪直白、风格口语化,内容更贴近普通人的日常。一种是表现“年轻人在现实与理想鸿沟之间的彷徨、大时代与小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另一种是记录“生活中垂手而得的时刻”,靠描绘日常细节和展现生活化的场景来赞美生活中的美好。[1]这些“有感而发”的书写与“深感共鸣”的阅读可以用来治愈现代人的精神内耗,提供抚慰人心的情绪价值。
小红书的诗歌不只写在纸上,还写在墙上、树上、车上、砖头上,写在生活里的不同角落,任何物品都可以变成诗歌的载体。诗歌还与涂鸦、摄影、音乐等其他艺术形式相结合,进行情境的转化。与其说是诗歌,不如说是年轻人留在互联网上的生活印记。[2]
除了诗歌,小红书上各种消费主义、生活态度的分享也被命名为一种文学,如“凡尔赛文学”“摆烂文学”“发疯文学”。青年人在小红书上如何定义“文学”,背后涉及文学在当下社会语境里所扮演的角色,及背后文化政治与权力运作的关系,主流不断强调文学应该丰富人的精神世界、增强人的精神力量和青年为释放生活压力不断消解文学的严肃性形成了一种错位。
小红书之所以能形成自己的文学场,也源于这些年平台试图摆脱消费主义、物质享乐、虚假种草的标签,凸显社会价值。同时作为一个偏重女性的生活网站,它有个强劲的对手“知乎”,一个以男性为主体的知识分享网站。于是小红书加大向知识、阅读等精神文化内容的倾斜力度,成立读书频道,邀请出版机构、作家、学者入驻,给予文化博主流量支持。但在这个文学场里,分享仍指向购买这一终极目标,当图书被视为一种经济实惠并能快速获取象征资本的消费品,它就和一根口红并无区别。
过去一般会强调技术变革对文学形式的影响,而忽略了媒介文明本身也影响着文学的发展。在小红书这样一个表面宣扬生活态度,实则灌输消费主义、高度身体性的平台,传统文学评论变为分享,以分享促进消费,评价标准也变为能激发身体反应和“入手不亏”,作家开始打造人设、文学创作变成记录只言片语和情绪的夸张表达。当图书变成道具、当收藏代替阅读、当对小众的标榜成为个体的突围之道时,小红书读者的文学鉴赏力或许并没有提高,也难以形成独立的见解,看似打破了传统文学场的封闭,实则又陷入了消费主义的禁锢里。
但这种“新文学场”的生成,也给予我们反思的空间——反思文学不只是创作者的智慧结晶、研究者的分析对象,还要与接受者不断发生碰撞,将他们的感性需求和现实感以文学的方式进行表达,通过评论的有效阐释来激发他们的分享欲望——或许成为文学专业人士需要努力的新方向。
注释:
[1][2] 张文曦:《“小红书上的诗人能叫诗人吗?”》,《硬核读书会》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5011058?commTag=true
霍艳,青年学者、作家,就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崔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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