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蓬桦
登上码头,我们来到桑叶镇。老把头赤脚带路,去寻一家活鱼馆。
由于刚刚下过一场雨,整个桑叶镇的树木被雨水清洗得干净,阳光在街道上如水一样流淌,一缕紫光蒸腾在半空,伸手可以捉及,我在瞬间产生了一种欲望:若是将一撮阳光捉到篮子里,岂不妙哉!
沿街往深处走,但见一排低矮的砖房,家家屋顶上,烟囱这边立一根矗立的电视天线;
砖墙一角,立一辆散架的马车,车轱辘与车身早已剥离。朝里走,则是树林中的一湾深塘,塘边野荷茂盛,张开圆形的大叶子,鸭子们“叽叽呱呱”捕鱼的声音泛上池沿。
这情景让我穿越回到上世纪80 年代末,正值年少的我,与桑叶镇的缘分拉开了序幕,当年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一年夏天,我去桑叶镇给生病的父亲买一种袪痛的膏药,镇上有一位文友出面招待。事情办妥后,文友约我体验久违的乡间生活,在他们家承包的几亩水塘里采藕,我无意间捞出一捆沤了很久的蓖麻,上面沾着新鲜的淤泥,散发出植物腐烂的气息。
入夜,和文友一家人在昏暗的光线下剥麻,身边不时响起一阵小生物的窸窣声。我管文友的父亲叫山伯,遂问:“山伯,还养着什么小动物吗?”山伯解释说,是家里的老鼠刚刚产下一窝幼崽,邻居送来了毒鼠强,他不忍下手布局,觉得一窝小生灵刚刚降临世间即遭毒杀,会遭造物主的责罚。在乡间有一种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无论任何生物一旦出生成形,就是神灵的安排,即便是老鼠这样的祸害,也要等它长大些再灭除掉。我表示不解,觉得人类伪善,既然最终要挨刀,莫如给个痛快,大可不必“养肥了再宰”。事过经年,终于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老鼠长大的过程,意味着此种生物品尝了世间的滋味。言外之意,只要见过世面,死也值了。
三年后,我又有一次采访机会来到桑叶镇,此时文友已经南下广东打工,便向镇上人打听山伯的现状,人说山伯坟头的青草已有一人高了——他是在半山腰采药时发病死的,大约是突发心梗,人从山腰上滚落下来。奇怪的是,一株山坡上的桑树接住了他,让他保留了完整的身体。乡人从石崖上把他解下,请来了镇上的唢呐师,吹吹打打,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
每年的桑叶镇,都要有几个采野人命丧黄泉,跌落山崖,打捞上来缺胳膊断腿,或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具全尸。
“而他面容安详。”那人说,“这是修来的福报哩!”
自那以后,桑叶镇在我脑海里像桑树上结了一块疤痕,渐成遗憾。
万没料到今天,我又来到了桑叶镇,只是世事大变了!不禁感慨系之。中午,大家说说笑笑,喝着从船上搬下的散装老烧,吃的是当地有名的野生活鱼,猜拳行令。
我望着如黛的远山发愣,愁眉不展,陷入遐思。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阴影面积,正一圈圈儿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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