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涛
父亲死得突然,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晨身子都凉了。我打电话安慰他们,比住院折腾一年半载好,自个儿不难受,咱们也没跟着遭罪。
父亲像是有预感,一年前从我那儿搬回老家,说还是王畈踏实,也方便,要啥有啥。要鱼肉有吗?要凉粉有吗?要胡辣汤有吗?我没跟他理论,老人都固执,理论多了,他跟人说你不孝,让你哑巴吃黄连。回去好,他自由,我们更自由。我知道他是怕死在外面,怕来世成了孤魂野鬼。哪有啥来世哦,谁经过?
我回去时,院子里已扯好了帆布棚。堂弟是村主任,人脉广,几个电话就搞定了一切。
东莞有疫情,大姐回不来了吧?堂弟问,瑞瑞呢?
大姐的小区封了,回不来。她在东莞,租了厂房,开了家方向盘套厂,外甥负责营销,外甥媳妇带孩子,大姐负责生产技术(她以前打工就是做的这个),姐夫开车送货。瑞瑞,我上路之前联系的他。
不急,有飞机了,赶得上。堂弟说。
明港新开了飞机场,半小时就能到县城。我看看微信,还没有瑞瑞的信息。他是外科医生,在大连。
忘了介绍我自己了。我排行老二,是我们家最没出息的一个。初中毕业后在王畈当民办教师,干了两年,没前途,又跟人去了深圳,在一家工厂做了十六年,前年女儿高三我回来陪读,顺便在县城做零工……还有一点我不好意思说,我还被人骗去搞过传销。我没文化,没见识——我弟在电话里怼我的话,说我在深圳那样的大城市待了十几年也不长点儿见识。我没跟他辩,我确实没见识,但我心里不服,我在深圳不假,天天在车间里关着,去哪儿长见识?
晚饭后,帮忙的人都散了,堂弟问,瑞瑞的机票买好了吗?我假装看手机,哦,两个未接电话,没听到……微信家庭群里有瑞瑞的留言,回不去了,医院要求严格。堂弟叹一口气,都是疫情闹的。跟疫情无关,瑞瑞下午的电话我其实接了,说他们后天竞聘科室主任。这个理由我不好意思讲给堂弟,替他编了一个。
堂弟要陪我守夜,我说不用,儿子回来了,我们爷儿俩就行了,你明天还得工作。堂弟说,哥别见外,这是啥事啊,大伯不在了,我还不能请两天假?让小刚今晚好好睡,明晚最后一夜他守。
开始还有几个亲戚陪着,大家聊疫情,聊“老虎”“苍蝇”的家产,聊得最多的还是小麦,小麦产量今年要大幅下降,持续的干旱让麦粒普遍瘪瘦……我催他们回去睡觉,明天还要起坟坑,事儿多着呢。
我和堂弟坐在堂屋地上铺的稻草上,冰棺就停在我们旁边,父亲脸上盖着一张火纸。棺材停在当院里,下午刚上过的黑漆像还未晾干的浓墨,反射着电灯的光明。从厕所出来,堂弟脚在地上蹭了几下。厕所是猪圈改的——其实也没怎么改,就在头顶上搭了个棚子——粪坑外面爬出来好多蛆。你还记得放鸭子的事儿不?堂弟说,那时候我跟着你挨个儿钻人家的厕所捞蛆喂鸭子。
鸭子是姑姑帮我们赊的。父亲年轻时大病一场,再也做不了重活儿。那一年,鸭子让我们度过了一个宽裕的冬春。我那时候还在上学,整个暑假都被父亲逼着去东坡秧田里、大路边的水沟里、老井塘里放鸭子,要是鸭子掉队了,竹竿够不着,我还得跳进水里驱赶……捞蛆好像是下雨没法儿出去放鸭子的时候干的活儿。反正晴天下雨都不得闲。
大伯让你跟瑞瑞比赛,你大些,你捞的不能比瑞瑞的少。
瑞瑞小时候就能干,总比我捞得多。我的记忆被唤醒了。
大伯让我当过裁判,堂弟笑。大姐也加入过……
大姐也赢不了瑞瑞。我讨好瑞瑞,答应替他烧锅,替他放牛,他下河洗澡绝不告密,各种哄骗,想套出他的窍门。
套出来了?
嗯。他脑瓜子转得快,不在蛆少的粪坑耽误事儿。
有一次几只鸭子在后塘里不进圈,咱俩下水去赶,还是不行,形成不了合围。正好瑞瑞回来,大伯让他也下去。瑞瑞不脱衣服。大伯说都六月了,水不凉。瑞瑞双手紧扯着裤带,就是不脱……你忘了?
这个,我还真没印象。
过后才知道,他没穿裤头,怕羞。
他一个小屁孩,我也笑了。咱俩还大些都不怕。
是啊。人家瑞瑞从小就跟咱不一样。
烧了纸、续上香,我让堂弟眯一会儿,大长夜呢。
堂弟背靠着墙,好好守一夜吧,也不枉大伯疼过我。
最近在忙啥?我找话题。
还不是扶贫。堂弟打了个哈欠,填不完的表,开不完的会……
做好事,人家都说你好。
好啥哦,尽得罪人,搞不到低保他说你不替他说话,评不上贫困户他埋怨你不向他……还是你们好,看你们姐弟仨,大姐在南方开厂,你在县城做生意,瑞瑞就不用说,公家人,旱涝保收,咱们王畈哪家能比?大伯走的时候肯定是笑着的。
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我觉得不应该再拿扶贫这样的工作问题来敷衍堂弟,明显见外了。农村本来就没有隐私,更何况我们又是同一个爷的弟兄。我们仨,越来越不像姐弟了。
姊妹嘛,堂弟说,都有一家人了,长短不一样了,哪能老像小时候。
好多年没在一起吃过饭了,最近的一次好像是我妈不在那时吧?
快十年了,堂弟算了算。
我爸这一走,屋里也没他们牵挂的了,以后见面更难。
他们的根在王畈,堂弟安慰我,还是要回来的。
我忍了忍,没解释。远了,亲兄弟亲姐弟也远了,眼神都不一样了。过去我们之间啥眼神?亲近,无间。现在呢,躲躲闪闪,甚至厌烦。当年我去城里安家跟瑞瑞借了十万块钱,还不到两年就催着我还,我老婆赌气,去银行贷款还了。原本大姐跟我们走得近些,老婆非要撮合外甥女和她表侄的婚事,两家也有了隔阂。大姐和瑞瑞也疙疙瘩瘩的,说他看不起他们。其实瑞瑞也不少帮大姐,他跟我念叨过,说大姐是因为他辍的学,小学还没毕业就下地做活儿,所以他听说姐夫买马比我表现得激动,讲了一大堆赌博的不好。这也没啥,瑞瑞不该事情过去了十几年还不放手,每次见到大姐家的人都会问姐夫中奖没……
外面进来一阵风,冰棺前的长明灯晃了几晃。
怕不?我问。
怕啥?堂弟说,自己的大伯,亲大伯。
也是,可能是自己最亲的人吧,我也不怕。我以前特别怕谁家死人,白衣孝帽,再加上院子里黑沉沉的棺材,远远看着心里就怯。那时候,感觉死亡好像都是别人家的事,跟自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快四点时,堂弟没熬住,睡着了。
续了一炷香后,我怕自己瞌睡,在屋里轻声走走。
灯泡是一百瓦的,照得屋里亮堂堂的。东墙上挂着两个镜框,里面全是照片。我又重新温习了一遍父亲的照片。不多,大都是最近十几年的,最早的一张是他的结婚照,下边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父亲平时不苟言笑,习惯皱眉。照相也是,你越让他笑他眉头越皱得紧。母亲说他那也不是皱眉,是皱纹多了,年轻时就像个小老头儿。一家人最全的一张是二○○二年拍的——母亲做完手术的那年春节——只是少了瑞瑞的老婆和儿子……
我取下镜框,用抹布擦了擦镜面。取第二个时,镜框与墙形成的三角遮挡着的照片掉在地上。堂弟被惊醒。
我们一起翻看落在地上的那十几张照片。大多是小照片,黑白的居多,几张彩色的可能曾经粘在哪儿了,这儿那儿掉了点儿色。这是谁啊?堂弟拿着一张很小的黑白照,问。
你大伯啊,看不出来吧。
像。
什么像啊,就是他。他去给人家送汽水,主家的孩子结婚,对着他也拍了一张。
对对,筐里装的是汽水。你们还做过汽水,想起来了。
麦收前(前多少,记不清了,反正天还不太热),父亲从姑姑那儿——又是姑姑,姑姑那个时候就像现在的扶贫干部,总想着让我们早日脱贫——拉回来一架子车汽水瓶,一个压盖机。架子车还没停稳呢,院子里就挤了一堆小孩。好嘛,免费广告来了,我们家要做汽水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王畈。不过说实话,那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干的活儿,有汽水喝,放鸭子真是太单调了。
第一瓶汽水是当晚做出来的。里面咕里咕噜冒出来的泡吓着大姐了,大姐赶紧递给我。父亲在一旁喊,赶紧喝,别让汽跑光了。我喝了一口,被里面的汽呛到了鼻尖,连打了几个嗝。瑞瑞趁机抢过去,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父亲问,不凉?瑞瑞说,不凉不带劲。碳酸饮料的害处,又过了十几年我才知晓,当时可是稀罕得不得了。
做汽水一点儿也不复杂,放凉后的开水,小苏打,香精,一个小天平(做过几次之后就没再用了,太麻烦,小勺参照就行了)……三个人作业,一人负责将称量好的小苏打放入兑好香精、食用色素的瓶内,一人负责扶瓶,一人负责朝压盖机下喂瓶盖、压盖。
那一年我上初三,瑞瑞上初一。那时候的学校都不补课,周日我和瑞瑞都在家。父亲没让我插手,马上就要中考了——对,是一九八三年。我这一生没多少大事,中考算一件,那是我学生生涯的句号,很容易推算出来。我们家世代农民,父亲强烈希望我们中能有一个跳出农村,光宗耀祖。这种希望太强烈了,以至于对我这种成绩居然也没放弃:万一呢?父亲不让我干活儿,让我在里房备考,背政治,做数学题,他们在堂屋做汽水。我在里房憋了半天,出来的时候看到父亲正虎着脸。大姐看看我,同时,机器一样将小苏打倒进压盖机下的瓶子里,瑞瑞将瓶子归位,父亲压上盖。压盖是整个制作过程中最难的一道程序,要准确,还要快,晚了,汽水就会呈沫状喷射出来。
学累了?父亲问。
嗯。我来换你一会儿吧?换换脑子。其实我一点儿也没学进去,就是外面不这么热火朝天的,我也学不进去。
左手喂上瓶盖(压盖机上有个吸铁石),右手摁下压盖机的手柄,咔,成了。
会了?父亲问。
会了。比数学题简单多了(这话当然不能说)。
第一瓶稍微慢了点儿,汽水冲出来少许。十多瓶后就熟练了,我像大姐那样也成了机器。几十瓶之后,我们仨不知不觉较上了劲,不约而同地暗暗加快速度。我压空了一次,缓过手重压时,汽水喷了瑞瑞一身,头上像是打了洗发剂。大姐笑了,我也笑了。瑞瑞看看我,又看看大姐,也笑了。
多浪费,父亲从外面进来,皱着眉。
我们都收了笑。大姐低着头继续先前的程序,瑞瑞也启动起来,我也跟着运转起来。刚压了两瓶,大姐又一次笑起来——她之前低着头一直忍着,到底没忍住。
意外的是,父亲没有责怪我们。他扛一把铁锨出门了,我去看看秧田里的水。夜里下了一夜雨,不大,院子里的土还硬着。父亲的背影被厨房遮住——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背影,他穿着冬天罩袄的蓝褂子,有点儿大,在他身上来回晃悠。父亲走了,我们笑得更畅快了。大姐起的头,我和瑞瑞跟着。太阳好像也是被我们笑出来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树枝洒到院子里。雨后初晴,那阳光像是也被雨洗过,干净,清亮。
笑尽兴了我们才重新开始。现在想起来当然没什么好笑的,汽水喷到头上而已,有什么好笑的?但我们确实笑了,笑了好一阵。
汽水的销路没有我们预想的好,第一批货一直卖到麦收。父亲总共联系了九家小卖部,每家放一件,隔一阵再带几件挨家补货。学校放麦忙假时,我接替了父亲的补货工作,瑞瑞负责烧饭——主要是把粥烧开,炒菜要等母亲回来。我们——我和瑞瑞——都没有耐性,在麦地摆弄一小会儿还差不多。碍事绊脚的,大姐说,你们都是享福的命。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出去补货是中午,天正热。父亲说中午人都回屋吃饭了,跑不了空。我带了五件汽水,后座上一件,两边各坠了两件——我想追上父亲的,也带七件,父亲不让,说我腿没那么长,怕摔倒了。
第二站就吃了闭门羹。我问邻居老太太,说是下地去了,南坡。我朝南坡骑,路上好几个人喊我买汽水。找到主家,说是既然送到地头了,就留一件……
晚饭桌上,我向他们汇报说我当天卖了近两件,还有六个小卖部断货。父亲难得地笑了,挺有经商头脑嘛。我那个激动啊,心里澎湃汹涌,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父亲后面的话又把我打回了原形,你们仨各有所长,瑞瑞是读书的料,你大姐干活儿一把手。我不知道父亲后来还记不记得他这句话,他像个神奇的预言家,一语成谶。我相信,他要是知道自己有这个能力,一定会重新预言我们的人生。
农村最紧张的就是夏收,既要抢收又要抢种,他们自然顾不上生产汽水。我和瑞瑞借来三个煤炉(家里只有三口锅),不停地烧开水。有人后来帮我们分析为什么没挣到钱,成本太高,烧开水得多费煤,咋不直接灌井水?好像当时就有人这样指点我们,但父亲害怕,万一喝坏了人家肚子呢?家里就剩下我们俩,逼着我们简化工序,我自己左手加小苏打、右手扶瓶,瑞瑞装瓶盖、压盖。那个时代的生产销售不能用后来的经济学理论来分析,人工减少了,成本就应该降低,利润也应该随之增长。但事实是,甚至我们俩的人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汽水的利润一分钱都没见提高。
中招回去,我接过了父亲补货的活儿。我其实也想继续上学,可我们全校能考上县城高中的也就十个人左右,我前面还有一百多人,有死老鼠也轮不上我。我跟瑞瑞说,你安心上学,我在家帮衬着,家里不用你操心。说那话时我拿着劲,一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英雄气概。
整个夏天,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很多卖汽水的办法,用现在常见的说法就是,做了很多策划案。我去街上叫卖过——一开始是趁人不多时壮着胆喊一句,喊几句后就不怕了——偶尔也会去偏远一点儿的庄子悠着卖。效果都不好,几乎没卖完一件过。有一次王畈放电影,一晚上竟然卖了近两件。
从那以后,我到处追电影放映队。我拉着瑞瑞做帮手,也不耽误他看电影。电影开始后虽然来买汽水的人少了,但我还得顾着自行车空汽水瓶,走不开,只能坐在车后座上看。因为离银幕远,我看到的人又扁又长,很别扭。
有一晚我们要去杨湾。母亲不让去,说那儿的人动不动就打架,太乱。杨湾紧靠淮河,河南河西即另一个行政区的两个县,三县交界,三不管。蛮荒之地,人也彪悍。但我那时候心里只有汽水,要经商,成为大商人,哪想过危险啊。我们又不惹他们,我说。父亲也不让去,但语气并不坚决,流氓哪管你惹不惹他,看你不顺眼就打你。我说我们顺眼啊,我要是发现他们不喜欢我们就赶紧走,不让他们有不顺眼的机会。
杨湾离王畈也就八九里路,我们到的时候天还没黑定。瑞瑞很高兴,当晚要演的是两部新片子,《风雨下钟山》和《牧马人》。我也高兴,瑞瑞高兴了才听话。银幕背对着淮河,下河一条不窄也说不上宽的明路,一直明进河坡的树林里。河坡的树都生得又直又高,可能因为太密实吧。跟县城烈士陵园的树差不多。我那时候还没进过城,后来给烈士陵园送柏树,一下子就想到杨湾那些树。那些树给我一种强烈的神秘感——神秘也不太准确,我学问浅,你们别笑我。对,诡诡谲谲的,跟杨湾给人的印象倒是一致。
汽水销得很快,天热嘛,下午我就用井水一直冰着,现在正好喝,又凉又爽。瑞瑞负责收人家喝光的汽水瓶。他有点儿怯,可能是被有关杨湾的传言吓着了。别看现在瑞瑞说话颐指气使的,听说还是什么专家,可那时候他才十二岁,又瘦又小,怯生生的样子跟现在判若两人。趁着没人时我提醒他站直点儿,别畏畏缩缩的,让人一眼就看出我们是外地人。
第一件刚卖完,大姐来了。她问有人找事儿不,我说没有,想找事儿也得有借口啊。恁远,你咋来了?大姐说好久没看电影了,听说是打仗片。我说是,不知道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
一帮人拥过来,一个海军衫的小个子拿起一瓶汽水递给一个光着上身的人。可能是打赌打输了,海军衫输了。光着上身的小伙子喝了一口,说怎么没汽啊,汽水汽水,没汽咋叫汽水?大姐说汽都融进水里了,这是最好的汽水,你运气好。我也上去助阵,你喝下去后是不是有汽朝上顶?光着上身的小伙子说是。那就对了,我说,汽与水完美融合了。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主家站在放映机跟前讲话了。我说你们赶紧去看电影吧,一人拿一瓶汽水喝。大姐让我去看,她守在这儿。我说赶紧去,别婆婆妈妈的,我今儿看不成还有明儿,你好不容易出来一次。
大姐不想朝人多的地方挤,她想到背面去看,背面人少,可以坐地上看。瑞瑞不愿意去,人都反着,看着别扭。大姐拗不过他,只好跟他站在边上看。
看到五角星四周发射出的金光,我松了一口气,八一厂的片子都是打仗的。可是,电影很无聊,老是开会,说话,就是不打仗。观众肯定也跟我的感觉差不多,换第二卷胶片时,朝外跑的小孩就多了。一个矮胖的男人过来踢了一下空汽水筐,妈的,啥狗屁啊。我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出门在外,再加上又是在杨湾,我不应该看他的。咋了?不服气?
服气服气,我弯腰整了一下摞在上面的汽水筐。
服气总得有表示吧?搞瓶汽水?说着,已经从筐里捞起一瓶。他还真眼尖,就剩那一瓶了。他也没找我要起子,砰一声,瓶盖就飞了,我甚至没看清他怎么开的。他的脸转向放映机那儿的灯光,我这才看清他,红脸汉,五官还端正,不像电影中的流氓坏人。小混混儿的年龄,嘴巴上却留着一绺小胡子,样子有点儿像电影上的日本人。身上的背心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脏的,颜色难辨。
一口气喝光,他说我去撒泡尿。
灯灭了,电影重新开始。他根本没朝河坡走,背对着我,尿滋在地上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到。那会儿我的脑子像现在的计算机,高速转了成千上万圈,要不要找他要钱?他要是不给,要不要拉住他?
一个女孩过来喊他,快,电影开始了。小胡子应了一声,转过身。
这个女孩的出场鼓励了我。我一直没弄明白他们的关系,兄妹?不像,妹妹哪能那样看着哥哥作恶?对象?更不可能,那时候的对象不可能在外面这么亲近……无论是谁,哪个男人也不愿意在女孩面前丢面子。后来的事实证明我错了,没想到小胡子是杨湾人——不是一般的杨湾人。
我上去要钱,小胡子停下脚步,头转向我。过后我猜,肯定是在瞪我。但他背对着屏幕,我没看到他的表情。我要是看到他凶狠的目光,兴许我就打消了要钱的念头。
女孩又催他走,甚至没有问一声付啥钱。小胡子紧走几步,我再次跟上去。这一次,他没有任何警告,脚踩住我的脚面,轻轻一下就把我推倒了。他会武术,我想。《少林寺》才演罢,武术肯定也热到了杨湾。我爬起来,屁股上的灰还没落到地面上,又被一个扫堂腿撂倒。第二次爬起来时,周围已经围满了人。一个瘦高个儿——也不多高,只是跟小胡子比显得又瘦又高——上来拉住他,老包,算了。
大姐、瑞瑞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你凭啥欺负人?大姐上去搡了小胡子一下。那是大姐在我面前表现最勇敢的一次,后来听说姐夫有一次打了她,我根本无法想象。
妈的,小胡子骂着,正要动手,被瘦高个儿拦腰抱住。
我也去拖大姐,怕她跟人家较劲——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了要钱的心思,只想着不能让大姐再搅进来。大姐手指着他(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大姐那样指着谁说过话),我认得你老包,你有本事去家里找我们,我们是存友的亲戚。
存友是那天放电影的主家,人家儿子考上中师了,今天放电影明天唱戏。大姐听到了这个名字,情急之下想拿主家镇住小胡子。我是回去的路上才听大姐说的。
我们走的时候,电影里响起了枪炮声,但我们都没有犹豫,就连瑞瑞也没回头朝那个方向瞥一下。我们仨都没说话,我和大姐配合着挂好汽水筐。
天黑,远近都是黑,有的浓有的浅。浓的应该是庄稼和村庄,浅的是空地、河沟。月黑风高夜。夜晚确实瘆人,好像黑暗里藏着怪兽,随时都会冲出来攻击我们。背后电影的声音像是黑的配乐,呐喊声,哭声,隐隐约约的,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可能是风的缘故。空汽水瓶哐当哐当的,我老以为是大姐在说话,不怕,不怕……
偏偏这时候我这辆车的链条掉了。可能因为我蹬得太狠了,想跑快点儿。我让瑞瑞去坐大姐车子的前梁上,先走,我来对付车链条。我怕那个老包追上来,地痞流氓啥事做不出来?
瑞瑞没动。我用树枝挑着链条,没挂到链盘上。大姐把车子扎好,走过来。
后面有自行车和人声。
有人,瑞瑞拉拉我的衣服,以为我没听到。
大姐放倒我这辆自行车,捏住链条,挂到链盘上,再用手转了一下脚蹬子,好了。
你们骑这辆车,前面走。我说。
大姐没理我,过去推动车子,等着我们。她穿着白色长袖上衣,个子并不比我高多少。
大姐先走,我说,你是女生。
好男不跟女斗,大姐说。
大姐先走,我们殿后。还是瑞瑞脑子活,适时想起书上英雄的话。
我是大姐,大姐说。
瑞瑞又拉了拉我,你听?
哪里还有声音?虚惊一场。可能也是提前退场的观众,家就在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村庄。
我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刚才我太紧张——第一次没挂上链条就是因为紧张。
我们并排走,路宽,又没人。再穿过两个村就是王畈了。
我就知道要出事,大姐说。
我这才意识到大姐不是冲着电影来的。不算啥事,又没伤着。
瑞瑞还紧张着,一路上他就说了那两句话。
终于看到王畈了,小学、大队部、村头的几棵洋槐、通往我们家的小路、屋后的小树林——晚上不得不经过那片小树林时我都是闭着眼睛跑过去,不敢看向树林里的黑暗,但那天晚上,看到小树林我却倍感亲切,到家了,终于到家了,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
大人都还没睡。天热,他们坐在院子里乘凉。啥电影啊,父亲问,这么快就结束了?母亲说,听瓶子的声音,像是都空了,卖完了。
卖完了卖完了,我刻意欢快地说。
水晒了一天,还热着,母亲冲大姐的背影说。大姐没说一句话,扎好车子就进屋了。
没风啊,我尽量装得跟往常一样,院子里进不来风。
咋了?父亲可能察觉到不对了,瑞瑞跟大姐都躲到屋里,太反常了。
母亲也紧张起来,回屋点亮当门的灯。大姐坐在黑暗中。
一个地痞吃白食,推了我一下,我说,大姐上去骂他了。
那个地痞会武术,瑞瑞从里房出来。
伤着哪儿没?父亲问我。
没有,就摔了一跟头。大姐吓住他们了。
大姐抬头看我,眼里泛着泪。我没想到大姐会哭,我一直以为大姐跟父母一样,是大人了,后来算算,她其实才十六岁,只比我大了两岁——还不到两岁,一岁零九个月。
母亲上去双手撑住大姐的肩膀,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说,那个地痞想找事,大姐吓跑了他。
大姐扑哧又笑了。
父亲问瑞瑞,真没事?
能有啥事,瑞瑞说,大姐说是杨湾的亲戚,那人就走了。
第二天(也有可能是第三天),我笑大姐的哭,大姐解释说,她哭是因为自己是老大,眼看着弟弟被人家欺负,却没本事保护。
你也去学武术,我故意开玩笑掩饰自己的感动。
我特别后悔当时没跟那个老包比画比画,大不了流点儿血嘛,见了血他们还不收手?每每想起我都觉得自己太懦弱,没有像个男人一样和对方打一仗,好歹也算我没有服输。
我从此对杨湾异常敏感,后来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一听说是杨湾的,我坚决拒绝。多行不义的老包没过一个月就被“严打”的公安抓走了,听说公安还从沙滩里起出一具女尸,也与他有关。
父亲入土后,我先让孩子老婆回了县城。我自己在家里又待了三天,每天晚上去坟地上炷香烧几页纸,坐那儿发一会儿呆。其间我写了一段话,因为学问浅,改了两天,直到第三天上午圆了坟,才在坟地把那段话发到我们家的微信群里。
大姐、瑞瑞还记得咱们姐弟仨一起去杨湾卖汽水的事不?人生地不熟,又遇到恶人,大姐英雄一样护着我和瑞瑞。大姐还真唬住了那恶人。我和瑞瑞是真怕,估计大姐也怕,但我们都没有。大姐后来反复说,她是硬上了,谁让她是姐呢。那时候,我们姐弟仨多亲啊。后来大姐出嫁,我结婚,瑞瑞考上东北的大学,在那儿工作、成家,我们都成了一家之主,大姐都有孙子外孙了……今天送走爸,世界上我最亲的人只剩下你们了。想你们。
刚出村子,大姐打来视频电话。我说了几句,又有点儿想哭,赶紧掏出口罩捂在脸上。
后来,瑞瑞也加入进来。我干脆把车子停在路边,摘下口罩……
责任编辑:杨 希
猜你喜欢 瑞瑞堂弟汽水 难忘的离别山东青年报·教育周刊学生版下半月(2024年3期)2024-05-10寻找晴雨花小猕猴智力画刊(2020年3期)2020-04-08一方汽水养一方人少儿美术(快乐历史地理)(2019年7期)2019-11-29方言趣事新少年(2018年3期)2018-07-07瑞瑞趣事多中华家教(2018年4期)2018-04-28自制汽水小猕猴智力画刊(2017年6期)2017-07-03我的聋哑堂弟躬耕(2016年9期)2016-10-13动动脑,你能喝几瓶?小雪花·成长指南(2016年6期)2016-06-24都一个“德性”党员文摘(2014年7期)2014-07-07换汽水初中生学习·低(2013年9期)2013-04-29推荐访问: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