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觉这次能成。
省话剧院要招一名剧目推广专员,刚得到信,他就兴奋得不行,好像这岗专为他设。放下一切,准备笔试面试。从大一开始,话剧院新戏上演,他都去看。早年毕业的一位学姐在省剧协,负责戏票,时不时,还去蹭会,坐在会场旮旯儿,听编剧导演评论家说戏。毕业后进民企搞促销策划,很累,也没耽误看戏。
他迷话剧,始于入学。系里请话剧院一位老演员来校讲学,说到当年出演《榆树下的欲望》时,泣不成声,情境动人,从那天起,他爱上话剧,成了省话剧院的追随者。冥冥中有种力,推着他迎接今天。
笔试中分数最高的题,竟然和《榆树下的欲望》有关,题目是:剧院复排《榆树下的欲望》,你认为怎么推广才能吸引青年观众?一看题,思路大开,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奥尼尔戏剧,他知道,奥尼尔的欲望煎熬,会激发青年的人性共鸣。洋洋洒洒,写了一千二百字,一篇完整的推广方案。
一出考场,他打的往车站赶,连夜去爷爷家。
爷爷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卧炕四个月,吃喝拉撒,都要叔叔姑姑伺候。每天天亮,爷爷张口头句话,就是“我活不过明个儿”。一月前,他去探望,爷爷拉着他的手,说:“死到临头,没谁想死,越不想死,嘎嘣一声,死了。”他说:“您会好好活着,等我考完了回来,您还是这样顺嘴跑火车。”爷爷摇头。他盯着爷爷,半故意,半严肃,说:“爷爷,不兴这样,说好了,等我!”爷爷看他,点头。
他到时,爷爷不行了,意识弥散。叔叔姑姑一帮亲戚正在给爷爷穿衣服。他说:“你们出去一下,让我和爷爷单独待会儿。”他是爷爷唯一的孙子,也是爷爷的骄傲,谁也没反对。他上了炕,跪在爷爷身边,握住爷爷的手,爷爷睁开眼,动了动唇,竟然认出了他。他说:“这次我能成。爷爷,肯定成!”他感受到爷爷的手动了动。爷爷没有力气看他,轻轻合上眼皮。他把头靠在爷爷的胸前,盯着下颌,下颌光溜,刚刚剃过。爷爷安静平和,不挣扎,不拒绝,任由睡梦裹着,沉入虚空。
过了好久,他坐起,给爷爷掖了掖被子。跳下炕,来到外面,站在院子里,看着东方天际,一片淡白,天快亮了。
屋里,先静,后忙乱,叔叔在姑姑指导下,打开窗户。“爸,你走好!”
他感激爷爷,给了他送行的机会。
姑姑告诉他,爷爷能说话时,一再嘱咐,让榆钱去看周老师。榆钱是他的乳名。
周老师离开了中学,去了一个叫关门谷的地方。周老师不在,他还是去了趟中学。中学搬走,校园还在。钢筋大门紧闭,操场一片蒿草,蒿草枯萎,在初冬的冷风中摇曳。山岭环抱中的四栋砖瓦房,衰败,像被遗弃的废墟,凄楚。学校没了学生,便没了生命。他的目光落在曾经坐过的教室。
刚上初一,他爸病了,病得很重,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他爸住院,他妈护理,他被爷爷接走。他不得不走,房子卖了,地也包给别人,家已经没了。他转到这所中学,进了周老师的班。周老师是班主任,也是数学老师。
那年,个头蹿到一米七一。他不想念书,想挣钱,进城,送外卖,当保安,或者收破烂,挣一块是一块,至少一个月能挣两袋血钱。爸爸每周要输一次血,一袋全血上千块。犹豫,不敢和爷爷说。
爷爷接他时,对妈妈说:“你俩安心治病,榆钱交给我,学习不会让他出溜下来。”
他开始反常,上课溜号,作业做错。这天数学又错一题,放学时,周老师说:“榆钱留下。”周老师这么叫他,同学也跟着叫,长了,榆钱成了他的大名,干脆,他把榆钱当作名字写在本上。同学走后,周老师又回教室,对他说:“从今天开始,你数学做错一道题,放学后罚你十道。”
他问:“为啥?”
她答:“没有为啥。”
他执拗,“就是要知道为啥,不然不做。”
她不恼,淡淡说:“问问你自己,为啥偏偏留你。”她把一张纸摊在他面前,说:“再错,再罚,还是十道,我豁出来陪你。”说完,回到黑板前,坐下,拿出书看起来。
他故意做错一道题。周老师掏出兜里的红蓝铅笔,在那道错题上打了个大大的红叉。她走到窗前,看着操场,待了一会儿,叫他过去。外面飞着雪,雪片密而急,天色全黑,地上一片白色。
周老师说:“看,全校家长就剩你爷一个。”
他看到了,爷爷站在大门外,铁门关上,爷爷透过铁栏杆向里张望。灯光下,雪花落满爷爷头上、肩上,黑色羽绒服成了白衣。
他回到座位,周老师又拿出一张纸,上面仍然列着十道题。她沉默,回到前面,不看书,而看他。他哭了,而她,不为所动。他边做边抹眼泪,做完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交上去,周老师不看题而看他,说:“不用看,肯定都对。”说完,来到窗前,看着窗外。雪越下越大。
“走吧,你爷爷还在等你。”
他跑到大门口,爷爷问:“都对了?”他点点头,一脸愧意。爷爷让他坐上自行车后座,他不肯。事实上,地上积雪已经骑不动车了。他在爷爷右侧,隔着自行车慢慢走着。他们还有五里路。他纳闷,爷爷居然知道我在里面被罚。
以后,每次做题格外认真,做完题,检查一遍又一遍,不仅数学,化学物理,同样仔细。有次数学测验,错了一题。放学时,周老师还是那句:“榆钱留下。”
他又做了十题,一次全对。门口又是爷爷一个人。这天无雪,但天嘎巴嘎巴冷,能冻掉下巴。他说:“我又错了一道题。”爷爷说:“错题是正常的。”他没说什么。
这晚的路上,爷爷讲了他自己的经历。那天,他们推着车走,边走边说话。
爷爷有文化,村上一同读小学的那茬孩子,只有爷爷一个人考上初中,又念高中。高三赶上上山下乡,失去了念大学的机会。回乡时,先前的小学同学,家里在大队和公社有人的,都去当兵,当会计,当民兵连长,最不济的,也在小学当个民办教师。而爷爷,队长安排他掏粪挑粪,理由又相当充分,让他监督一个坏分子。那年月,掏大粪挑大粪,专属坏人干的活。队长的大儿子,爷爷的小学同学,猴精,却不吃书,勉强混到六年毕业。
爷爷二话没说,让干啥干啥。他把掏粪的活干得有声有色,每掏一家,就把那家茅楼里外拾掇利索,掏净的茅坑,再撒一层净土,大有焕然一新之感。谁家茅楼透风露亮,他会喊出主人,找棵子或木板,一起封堵妥当。一时间,家家茅楼讲究,密实,干净,无味。两年下来,口碑极好,社员一致推举他去水田看水。原来队长侄子看水,活驴一个,不好好干活,又说不得,弄得水田连年减产,队长没少挨呲儿。
看水是个技术活,爷爷一干一辈子,成了远近闻名的看水大拿。村上的那片水田,不管归集体归个人,从来由他一把铁锹看水。从泡田耙地开始,他长在田里。寸水返青,薄水分蘖,够苗晒田,足水孕穗,顺着水稻生长习性调节水层,有板有眼,一丝不苟,兢兢业业,人与水与稻,同呼共吸,融为一体。
那天,十四岁的榆钱,明白了一个事,他要比别人更加努力。
面试比例四比一,参加面试的四个人中没有他,也就是说,他笔试没过。
他不相信。大学期间,他拿到文学和哲学两个学位,他的思想能力和文字功夫都在试卷里。不光这个,大学四年,毕业后的一年,五年时间,他的兴趣都在戏剧上。学姐曾说,你就是为戏剧生的。约恩·福瑟获得诺奖,戏剧圈也很少有人知道约恩·福瑟是谁,而他,却能背诵福瑟处女作《有人将至》中的大段台词。不敢说,在参考人中数一数二,但绝不可能连面试都没他的份儿。
他去剧院,求见管人事的,问你们的标准答案是什么,我对照一下,知道自己哪个地方不行。人家回答,出题批卷,全部委托第三方,纪委又全程监督,公正性你别怀疑。再说,不理。
他只好找学姐,约她出来吃个饭。学姐说,这段太忙,以后再说。他去文联,门口保安说她不在单位。再去,还是不在。第三次,明白了,学姐躲他。打电话,不通,微信,被拉黑。他没想麻烦学姐,找人托关系,只想请她分析,问题出在哪儿。鼓励他找学姐的,是她那句“为戏剧生的”的话,此时想起,心被狠狠扎痛。
突然间,他心里涌出被遗弃的失落。孤独无助。
折腾了一宿,天一亮,决定离开,多一分一秒,也不待了。水费电费房租,转给室友,行李,塞进楼下的旧衣物回收箱,剩下的电饭锅、大勺、两个铝盆,装进编织袋,路上遇到收破烂儿的,送人。几本枕边书,捆好,和衣物一起装进旅行箱。他把门钥匙塞入门框和墙的缝隙时,意识到离开这个城市后无处可去。以前逢年过节,他会去看爷爷,妈妈也会去,不过她只能吃顿饭,当天就走。爸爸去世后,妈妈在城里一个园区做保洁,并且带班,节假日别人串休,她不行,一直在岗。她忙,想多挣几个,早日把欠债还清。爷爷出殡前,妈妈赶回来,在灵前长跪不起,感恩爷爷在她最难时抚养榆钱,从初中到高中,最后考上211。丧事结算时,妈妈执意出大头,叔叔姑姑说你背着一身债,这怎么行。妈妈说:“别争了,让我替榆钱的爸爸尽次孝。”姑姑哭,边哭边说:“嫂子,我们家欠你的。”妈妈说:“我和你哥,享福遭罪,都是缘分,我们珍惜缘分,谁都没有二话。”
想到爷爷,他心更灰。空话。他相信感应能够超越阴阳,这边的一切,爷爷那边了然,会不会为他自以为是、空幻一场而伤心?
一个轮回?爷爷当年面临的,又转到他的面前。不敢深想。无意义,徒增折磨。
一个倒骑驴过来,骑车的女人,常在这片收购破烂。风雨不误,一年中,只有过年几天看不见她。她的车安了电动,跑起来飞快。他喊了一声,她没有听见,一瞬间,改变主意,这些厨具,留着吧,总要吃饭。站在街边,给妈妈打电话,直截了当,没考上。妈妈毫不意外,说:“别上火,多大点儿事。”他说:“我确实上火了,甚至绝望。”妈妈停了下,说:“过来吧,在我这儿住几天,过段就好了。”
妈妈在另一个市,四线小城,进京的高铁正好路过。等他坐上地铁,妈妈已经把高铁票替他买好,微信传来信息。他想到读初中时,每天去学校的路上,一抬头就能看见的那座山。那山顶天,山峰南侧有块巨石,巨石与山峰高低并立,稳定坚实。那山叫南砬子槽子山。那山让他踏实。
妈妈住在园区里。一栋楼的一层,房山头开门,一推开门,屋子很小,窄窄一条,南侧有扇窗,单扇,一尺多宽。屋里顺着摆放单人床,北侧是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卫生间外面是炉台、洗手盆。他在路上时,妈妈捡来一个泡沫垫子,铺在床边,一高一低,成了他们母子睡觉的地方。
他把编织袋放在炉台旁,咣当一声,妈妈问:“什么?”他说:“我的锅碗瓢盆。”刹那间,她眼圈红了。转到墙那边,一会儿,又转过来,妈妈说:“没什么。”晚上躺在床上,妈妈才说:“看见你拎着锅碗瓢盆,我心里不好受。”
早上刚刚放亮,醒来,发现床下妈妈的位置空着。头天晚上,他坚持睡在垫上,妈妈不肯,逗他:“你是客。”来到外面,干冷。入冬第一场雪,下得早,下得厚,没几天融化干净,随后刮风,干燥。清晨风起,枯萎的树叶在地面翻滚。他来到二号门,那是园区正门,门外到街上,有条宽敞的通道,通道两旁停满车,一辆挨一辆。妈妈怀里抱着竹扫帚,像抱婴儿,走进绿化带,去捡一个白色纸盒,麻利快当。退回通道,四处看,然后快步进到门里,把纸盒扔进垃圾箱,转身去扫脚下空场。妈妈的急性子,都在这连贯娴熟中。
园区寂静,不见人影,业主们还在睡觉。妈妈扫完大门里侧,又把扫帚抱在怀里,匆匆走进楼群。一块空场,洼低一尺,里面有秋千,滑梯,攀爬的绳网木板。地上铺着方块塑胶,有的叠起,妈妈一块块摆平,又把缝隙里的草棍纸屑抠出。妈妈一身天蓝,衣领兜盖白色,这身保洁工装,在清晨,在园区,动来动去,特别显眼。
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园区是妈妈的,她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和她息息相关,她不允许道上横一根草棍,树丛中落一片纸屑。而她栖居的地方,不过半间小屋,狭窄黑暗。
中午饭,妈妈从食堂打回双份。在床上铺块塑料,摆开饭菜,他和妈妈坐在垫子上。有几个阿姨来,站在门外说话,也是一身天蓝。她们来看他,走前说:“刘姐的活你就交给我们吧,这几天你们娘俩多说说话。”
他问:“你干两份?”
妈妈说:“刘姐病了,妇科肿瘤,做完手术化疗呢。这个位置一直给她留着,开始只是为了鼓励她,让她有个希望,还别说,真见好,她说四个疗后就来上班。来了也不能让她多干,出来说说话,散散心。这段时间,不光我一个,谁得空就多搭一把手,大伙帮一个,不难。这和钱没关系,那份工资给刘姐留着呢。”
傍晚,天转暖,温度升到零上十几度。晚饭在香草拉面店吃拉面,妈妈特意给他要了五根羊肉串。饭后,妈妈领他到河边。出园区,过马路,钻过堤坝豁口,便是浑河。河边安静。
妈妈说:“这几天天好,去看看周老师吧。”
他说:“我原想考上剧院以后再去,没想到,笔试就给刷下来,挺惨。”
她笑,淡淡地说:“再正常不过了。想想,你一个农村孩子,虽说读了大学,在那么大的一个城市,想有个好工作,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停下脚步,看着妈妈,“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白搭?”
“对,我知道,不过没说。”停顿,又笑。“从护理你爸那天起,我在城里待了整整十年,我知道城里咋回事。”
他也笑,“妈,我绝望了。”
“你绝望啥?啥人啥活法,咋活,还比别人矮一头?”
“我就是不忿。别人大学咋读的,我咋读的?我拼过来的,一天都没混过。”
妈妈沉默。走到一处木板栈桥,他们停下。东边天际一抹淡红,太阳隐落,留下最后的光辉。她掏出手机,拍那抹淡红,然后给他看,“多好看!”
“你妈在城里待了十年,学会了一个本事,不和谁比,自己的日子自己过。”看着他,又说:“我有一个大儿子,这比啥都强。”
“你的大儿子可别是个废物。”他笑,又说:“我真是没长大,总想着好事,考个事业编,大学没白念,给你和爷爷一个交代。”
妈妈说:“这么想,真就没长大。”
念高中选文科理科时,他要选理科,将来去学医,学成了给爸爸治病。妈妈挡了他,说:“别老想为别人怎么的,问自己,喜欢啥就选啥。”妈妈了解他,知道他喜欢读小说,喜欢看电影,他随心,选了文科,读了中文。
“别管我,你不是看见了,我挺好的。把活干好,把钱挣到手,再累几年,把欠人家的还上——”
他打断妈妈:“剩下的交给我吧。”
“不用不用,一分也不用。”妈妈克制情绪,“有一分债,和你爸的缘分就没断。我自己还,真可能还完了,剩下的就会是好日子,你爸会保佑我,三起三落过到老,该好了。”
他轻轻摇头。
妈妈说:“不说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去看周老师。”
妈妈告诉他一些周老师的事。他到周老师班上不久,周老师进城,专门去看他爸妈,他们一直瞒着,包括爷爷。他们有种默契,一些事没有必要让他知道,他应该和别的孩子一样轻松,而一些事,又必须让他明白,只有努力,别无选择,这是他命里注定的。
周老师是八十年代的中师生,毕业后到初中教数学,一教三十五年。她没去进修,也没自考,学历始终中专,五十五岁,还是中学二级,相当于初级职称。按规定,初级的中学老师,五十五岁就得退休。周老师敬业,局里挂号。临近退休那年,全县唯一的复式教学点,又偏又远,派不去老师,局里问她,愿不愿意到那里任教,破例干到六十。她接受。妈妈告诉他,周老师接受,还因为丈夫外边有人。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弃家远走。
那个教学点在关门谷。
他一到关门谷,便为沟口怪状称奇。远看,沟口是一面立陡山崖,近看,山崖中间裂开一条石缝,进沟的小路从石缝中弯曲向上,一步一台阶,蹬石攀爬,窄处正好钻过毛驴,再大一点的牲口,比如牛马骡子,绝对过不去。进了沟口,沟身狭窄,时直时弯,有曲径通幽之感。走过二三里,豁然开阔,敞敞亮亮。路,上坡,一直往高处。十里长沟。冬天,山上萧索,树木凋零,山下,小道两旁,有苞米地,有苹果林。电话中,周老师说:“你要是早一个月来多好,进沟一道,挑着吃苹果,随你便。”
沟的尽头,有一道平岭,不高不陡,慢坡。翻过去,岭的那面,山坳宽敞,三面环山,一面朝阳,风和日暖。坳底,一片平地,平地后面的山,生长着密密实实的灌木。环形山脉向西北方向伸展,通向天际。
关门谷作为自然村,不在沟里,在平岭那面的山坳。沟里的林,国有,地,他们的,他们以苞米苹果为生。关门谷十九户人家,家家养毛驴,却没有一家有轱辘的,像自行车、电动车,更别说汽车拖拉机,有轱辘的东西过不了岭,出不了沟。毛驴是唯一运输工具,毛驴驭着苞米苹果出沟。
关门谷的学校,三个年级,七名学生,一位老师,老师就是周老师。
周老师在岭上迎他。八年没见,周老师还是周老师,说话动作,干脆利索,一身朝气。
学校还在上课,没有工夫多说话。周老师领着他,带着小跑下了岭,来到山坳。学校三间房,一间教室,一间活动室,另一间办公室兼宿舍。周老师让他在办公室歇着,自己忙着去上一节叫“看地图”的课。周老师原来住在这里,后来买了两间前后有园子的房子,这间用来办公,但炕还在。到前,周老师把炕烧得滚热,一进来,屋里暖融融的。
周老师现在如何上课,他好奇,便出来,到教室墙边,停下。教室黑板上铺开一张世界地图,七名学生围着看,周老师站在他们身后。地图很低,方便学生查看。
“你们知道老师的女儿在加拿大,找找,加拿大在哪儿?”
一个十多岁的学生叫起来:“在这儿在这儿,我找到了。”
周老师又说:“我女儿在里贾纳大学当老师,找找,里贾纳在加拿大的哪呀?”停了下,“谁最小谁找。”两个一年级学生靠前,一男一女。女生一下找到了,指给老师看。
“你们想不想和我女儿视频,就是用手机看她,看她做什么呢,就现在?”
学生兴奋,叫着跳着。
周老师领着学生出了教室,看见他,摆手让他一起走。拐过一座房子,看见远处山峰上有座移动信号塔。他们来到山脚下,头上对着信号塔。周老师掏出手机,举起。他也举起手机,有信号。周老师拨通视频,她女儿叫妈的声音。
“海若,你和孩子们说说话。”说着,周老师把手机转给学生,让学生面对女儿。
“小朋友好!我离你们一万公里,在里贾纳大学,这是教学楼的一个大厅,这么些人,他们正在开会,噢——讨论经济。”
一个学生叫:“那边是晚上!”
“关门谷现在是25日中午,我们这儿是24日晚上九点,时差十四个小时。”
周老师说:“告诉孩子,什么叫时差。”
“时差——就是太阳从关门谷落下的时候,我们这边,天还没有亮,太阳还在来的路上——”
回来时,周老师和他说:“我要把孩子的心引走,走得远远的。”
晚饭挂面,周老师一小碗,他一大碗,面里卧着散养的笨鸡蛋,周老师一个,他两个,就着萝卜干咸菜,可口。周老师家,屋里院里,干干净净。吃饭时,他说:“当年您去看我爸我妈,我知道了。”
“没有告诉你,我和你妈不想让你知道医院里的事。”
他点点头。
“家里有病人,苦的是没病的。你妈能吃苦——都过去了,现在可以和你说,我不说,你妈她自己不会说——”
在医院里,爸爸吃患者专供盒饭,而妈妈,每顿方便面,一天两顿,一个月,吃了一百多袋。有护士可怜,不时点些医院食堂的饭菜送到病房,每次妈妈反反复复谢人家,也反反复复强调,这是最后一次。爸爸病情稳定那段时间,妈妈在医院里找了个护理的活,每天下午四点到凌晨四点,一夜挣三百元,她高兴坏了。
“你妈说,我不怕吃苦,什么都愿意干,如果不照顾他爸,我能挣到钱。说这话时,她那么乐观,很阳光的一个人。”
他说:“和我妈比,我差得太远。”他说最近的经历,坦白自己的绝望。
周老师说:“别这么想,你才多大?过了这段就好了。”
她和妈妈说得一样。
收拾完碗筷,周老师陪他回学校。阴天,黑得深沉,山里寂静,空落。周老师打开手机手电筒,给他照亮。
“你在这儿多待几天,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平时没工夫,咱们对付一口,等到周末,我给你做好吃的,包酸菜馅饺子,大点儿肉。”
到了学校,进了屋,开了灯,他说:“老师,这个地方好像属于我。”
“喜欢就待着。”
“最好每天放学后罚我十道题。”
“想罚,可我不知道出什么题。”
两个人都笑。
“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哪天想明白了,你再走。”
他点头。
“明天上课时,你没事,自己去南面那个岭上,翻过去,冲着大山,喊它两嗓子,想喊啥就喊啥,使出全身的劲,喊出来就好了。”
“像古人那样仰天长啸?”
“不信?去试试嘛。”
第二天,他上了南岭。站在岭上,才感觉到身在高处。山那边一望无际,不见村庄,不见河流,崇山峻岭,绵延远方,开阔,敞亮。
他情不自禁,啊啊大叫,气到尽头,突然咳嗽起来。他长长躺倒,阳光温和,直直落在他的脸上。
回到学校,他的嗓子哑了。周老师冲他笑,没问什么,他也不说。
又一天,周老师去上课,他来到教室边。数学课,认识小数和分数。把一米分成十份,用分米表示,一份是多少?最小的学生答,一分米。如果用分数表示,一分米是多少米?大一点的学生答,十分之一米。好,真聪明。那么,用小数表示,一分米是多少米?三年级同学回答。零点一米。晚上提起这节数学课,周老师说:“我一直摸索同动同静的方式,三个年级真能无缝衔接,学生有兴趣,也能相互激发。”
下午,周老师让他给学生上课,讲城里的话剧,随便说,放开讲,相信孩子,他们能够听懂。他兴奋,情不自禁讲起韩国戏剧《墙壁中的精灵》。一个女孩,很小的时候从房子的墙壁中听到一种声音,她认为那是一个精灵,他们成了好朋友。等她长大后,才恍然大悟,墙壁中的精灵实际上是她的父亲,父亲从战场上逃回,在墙壁里一藏就是四十年。讲完故事,他模仿金星女的表演,一会儿扮父亲,一会儿扮女孩儿,演着演着,变成即兴创作。想象爸爸没有逝去,隐身在身边,他向爸爸诉说渴望,想到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那里干净,阳光清朗,无霾无浑浊,无尘世的不堪。他演的结尾,父亲神通,轻轻拍了女儿,女孩儿就飞了起来,飞向远方。
金星女是韩国演员,她一个人演《墙壁里的精灵》里的所有人物。他从学姐那,把金星女演出的戏拷回来,一遍一遍看,感觉那才是真正的戏剧。
讲完演完,学生又蹦又跳,有的学父亲,有的学女儿。他坐下,一句话不想说。他惊奇,自己身上隐藏着表演天性。
周老师陪他坐着,陪他沉默。学生放学,教室里只有他和她。
“你的大学念得值,得到文凭学位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头拥有戏剧。拥有——对,就是拥有,融到血液里,身体里,那是你自己的。”
他看周老师,说:“我感觉我爸没有走,他去了一个地方,很远,我能找到他。”
那天夜里,他上了南岭。满天星星,争先闪亮,衬托一轮圆月。他走向岭那面,先啊啊喊叫,仰头,俯身,再起身,突然停下,透过天地幽邃,看到无限空阔,感觉一股气沉落心中,又滚着涌出,声嘶力竭:
“我是一坨泥——我是一坨泥——我是一坨泥——”
喊到最后,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满脸泪水。
早上见到周老师,指指嗓子,不说话。彻底哑了。她笑,好像知道夜里他在岭上嘶喊。
接着两天,他又上南岭。都是好天,像秋天,天高无云,湛蓝清朗。在岭上坐着,什么也不想,只是坐着。后一天的中午,周老师来了。周老师说:“刚来那会儿,我每天都要上山,看着眼前这片空旷。”
“老师,您还离开这吗?”
“我是逃到这儿的。如果没有学生围着,我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一辈子,一个样,有学生,就活得好。”
“您就在这儿养老吧,将来不管去哪儿,我有家回。”
“回家?好啊!”笑得灿烂。
“也和你妈说,在城里累了,来这儿住几天。我两年就退,找到事做,会在这儿养老,一直在这儿。”
周老师没问前天夜里,他喊出什么。
晚上,周老师贪黑给他包了酸菜馅饺子。饺子很香,吃完快到八点。放学时,他说明天天一亮就走,周老师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说包就包。
清晨,周老师送他到平岭,岭下面,十里长沟,他说“老师保重”,转身下坡。
“榆钱——”他停住。“你需要爱情,有机会,谈次恋爱吧。”
他先愣,后笑,跑着跳着,下了平岭。
【责任编辑】大 风
洪兆惠,1955年生,曾任辽宁省文联副主席,系辽宁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期从事文艺评论工作,曾获首届“辽宁文学奖”和首届“中国曹禺戏剧文学奖理论奖”。近年发表的主要论文有《艺术作为一种信仰》《与生命方生方成》《根本性精神问题与艺术的先天质量》等。发表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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