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潭
我们去看梅雨潭。
这次来温州,说实话,能看到梅雨潭,对我来说是一个偏得——因为我压根儿就不记得朱自清笔下的梅雨潭,原来在温州。
还记得小学时读《语文》课本,在漫长而懵懂的少年时光中,叶圣陶的《记金华的两个岩洞》和陈淼的《桂林山水》等篇什,是与朱自清的“梅雨潭”一同进入我的记忆中的。只不过,叶圣陶和陈淼的文章,题目就点明了地点,使人过目不忘,而“梅雨潭”,我只是记住了里面的美,以及隐约闪现的许多情怀,至于它处在哪里,确实不记得了。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又说:“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这固然是一种大的境界,然而于我,简陋就是简陋了。得知梅雨潭就在温州,这种邂逅,反真是有了意外之美了。
天气很热,不过循着台阶和林荫道,我似乎老远地就感受到了一股雨意,梅雨潭呵梅雨潭。一行人当中,我走在最前面,一种可笑而紧张的氛围逼迫着我,我要率先看看梅雨潭究竟是怎样的“潭”。在群山夹峙的小路中,我很快便看到了梅雨潭的路标所示,紧走了几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股小溪。难道这就是梅雨潭吗?直觉告诉我这不是的。然而当我用目光逡巡四周,确实再没有发现任何跟“水”有关的物象,我便禁不住仔细打量起那条小溪。它太小了,也太短了,如果说这就是一个潭,那我还真是宁愿相信。世间名实不副的事物何其多哉,我又何必为方物大势而见怪一隅呢?更何况,就如同我看过的某些瀑布一样,季节和雨量的差别,是会产生瀑布景观的天壤之别的。朱自清当年看过的潭,跟我此时看过的潭不一样;
我昨天看过的潭,可能跟今天看过的潭也不一样吧。
同伴们大概不久就会跟上来了。我内心想,待他们上来后,我说:“啊?这就是梅雨潭啊。”事情万一真的如此,那他们会不会跟我一样失望?事情万一不是如此,那他们该如何笑话我?于是我不甘心,再次看着周围,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山石夹洞,试探着走了进去,可是没几步,视觉便被屏风样的巨石挡住,无路可循,于是只好踅身出来。
碰巧一位女士领着她的小孩子,也在寻梅雨潭。她跟在我身后,我连忙摆手:“里面不通,走不了的。”
眼见着对方也一脸茫然地退回去,我只好再次无奈地打量着那条小溪。一瞬间我想了很多,默默地掏出一支烟在吸。我想,即便是这条不大的小溪,那么浅,那么细,跟我儿时家乡门前山林里的一抹小溪别无二致,那又怎么样呢?“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朱自清来过这里,那就是沧浪之水,濯缨为幸啊,它毕竟不是我家乡林间的小溪。
就在这时,又有几位游客顺着我刚才去过的山洞,走了进去。他们走进去,半天不见出来。我立刻回悟到什么,马上跟进去。啊,果然,那道屏风样的巨石,只不过确实是由于视觉原因,挡住了道路,当你真正走到它面前,才蓦然发现紧贴在它的右侧,是有一条细小的空间,容许你从那里走过去的。走过去,不待脚步到达,便豁然觉得别有洞天,梅雨潭,俨然已经在你眼前了。
这就是梅雨潭。它真美,真绿,真静!几道从悬崖跌落下来的瀑布,聚在这里形成一个不需移目、便盈盈可视的深泓,宛如一块碧玉,镶嵌在山体间。而我刚刚看到的小溪,不过是它从石缝间流淌出去的溪水罢了。我呆呆地注视着它,那跳溅在潭面上的瀑布的水滴,在潭面上形成无数的点纹和涟漪,倒真的像是梅雨的雨滴落在上面,让人周身也感觉是湿濛濛的。
梅雨潭不负我。我回头重温了一下朱自清写过的梅雨潭,文章里分明写到的是:“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的一碧潭边了……”那个石穹门,便是我看到的石洞,而朱自清当年的草杂石乱,只不过如今被修葺整洁了。
同伴们跟上来了,我与他们一起欣赏梅雨潭。我觉得梅雨潭已经穿越了时空。同伴里的散文家周吉敏和王雪茜,不知何时,站在自清亭镌刻着梅雨潭文章的碑文前,一起大声地诵读着上面的课文《绿》,“我第二次来到仙岩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她俩清脆而认真地诵读着,于我看来,是那么的童真。我在旁边默默地听,便在她俩的诵读声中,我想到了小学的一些事情,我甚至还能清晰地记得,我坐在教室的黑板下面,从老师的讲课当中,第一次从这篇文章里学到的生字和生词,比如“几绺”,比如“倏地”,比如“皱缬”......它们与日后的无数文章记忆,如野草般丛集积累,潜移默化,让人懂得什么是美和善。
记忆是那么偶然,但是又那么顽强。我们已青春不再,我们都经历了什么,梅雨潭沉默不语。它像一只天眼,更像是一盘日晷,亘古地陪伴着芸芸众生。梅雨潭给我带了生命之悟,但是于浑然和无形的大象之中,我又不知道我悟到了什么。
她们俩一字不落,直到将碑文放声读完,便在她们婉丽的音韵声中,我的眼眶几乎湿润了。
五马街
夜里,细雨霏霏,我们去逛五马街。
五马街是温州旧城的古街道之一,相传始于东晋,唐宋沿袭,清代命名五马街。
原因大概就是,东晋时的著名文学家和书法家王羲之在永嘉做过郡守,出乘五马之车,喜欢流连于此,所以后人称之为“五马街”。
如今的五马街,路上无马,亦无车,改为步行路。沿路漫行,两边均是鳞次栉比、灯红酒绿和光怪陆离的高大建筑,没有人会质疑它们所具有的现代性,但同时,这些建筑当中,又夹杂着许多历史遗迹和著名的老字号商楼。温州,便在这岁月显影的街道中,掀出它蒙太奇般的容貌的一角。
我知道,读一座城市,就是融入一座城市,并与之形成心灵交感的互动。它可能是来自一个眼神,也可能是某一个细节,甚至可能是一种声音。记得英国作家毛姆说过,他如果要了解一座陌生的城市,可能不必走更多的路途,他只消在某条街角坐一会儿,喝杯咖啡,端详一下来往的人群,就会捕捉到这座城市的文化和灵魂。
我没有毛姆的本领,因此除了现实,我还需依靠回忆或文化的记忆。在我看来,既然著名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克罗齐说过,“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有关文化的记忆,理当也都是现实的一种。
我在极力捕捉着,哪怕是一丝微不足道的气息。我想,王羲之走过这里,谢灵运也走过这里。那年的风,也许此时此刻,从相同的方向在吹动着路人的衣角,而树木不觉。在五马街的北侧,有一家沧桑的旅馆,八十年前张爱玲曾在那里短暂居留过二十多天。她为“岁月静好”而来,却因“世景荒芜”而去。据说她黯然离开胡兰成的那天,也是细雨霏霏。时代的冷雨和人心的凉薄,于今天已形成另类的审美感喟,这终是有幸还是不幸,我不得而知。
在一处空旷地带,低立着一面镌刻而成的温州旧城地理图谱,我忍不住驻足探看。这才知道,温州在三千年前,还是一片无垠的大海,经过岁月衍变,海水褪去,成为渔村和渔港。这张《温州城池坊巷图》,便是再现了一千多年前温州古城的模样,那真是可称山水古城,“一坊一渠,楫舟必达”,而我们连日来所居的住处——瓯海区,那方美丽的现代化城市区域,更是以十年之短便创造了人间奇迹,由出必行舟,变成了高楼大厦林立而起、万千汽车应接不暇的“海上花园”。这不叫沧海桑田,还有什么叫沧海桑田呢?
温州人造就了温州奇迹,这一点都不亚于深圳奇迹。尤其,温州作为原住民城市而非现代移民城市,它能从自身的历史文化风尘中蝶变而出,突破着旧有的经济模式,支持并贡献了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总量,启发着更广阔的现代性思维,这,似乎比深圳,更加难能可贵了。
雨稍停,我远远地看到一处亮着灯光的所在,走近一看,原来是“温州宋代科举试院展馆”。它不张扬,亦不显得落拓,就那么温暖地混迹于无数高大建筑当中。这里面,展示的是宋代温州所有的状元、进士和其他高科学人的历史遗存和事迹。由此可知,温州历代文科状元人数竟达全国之最,其风头之盛,可谓一时无两。
展馆不收门票。临出馆时,有立于门侧的馆内年轻女服务员替我取来雨伞。我看看天时已晚,忍不住问她:“还没下班?”
“我们是晚上九点下班。”
“哦。”我暗暗吃了一惊。
“是因为过了一般的五点钟下班时间,到了晚间,你们就不收门票了么?”
“不是的,这里是公立的,也是公益的。”
“每天都开馆么?”
“就算是吧,”她笑了一下,“周一闭馆,周六和周日不休息的。欢迎您常来。”
我的目光移向五马街外。附近,就是温州第八中学。温州第八中学校址原是温州师范学堂,由晚清国学大师孙饴让创办,后改为浙江省第十中学,朱自清来温州就在这里任教,于今是著名的古风建筑,蔚为大观,但就是在这里,在如此被视为尺土寸金的奢华地带,温州第八中学仍在这里办学,并培养着无数朝气蓬勃的学子。
我似乎懂得了温州。懂得了温州的文化,以及对文化的尊重。这种懂得,想必也一定成为我未来一个恒久的记忆。
【责任编辑】王雪茜
老泥,小说家,曾任某省文学刊物主编,著有小说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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