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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的女人

时间:2024-10-29 14:45:02 来源:网友投稿

米丽站在镜前,心中闷闷不乐。

早晨,米丽把八岁的儿子来来送到学校后,在附近的早市上买了一些蔬菜。进小区时,一个老头问米丽在哪里买的菜,米丽说在孩子学校附近。老头来了热情劲儿,又问米丽送孙子还是孙女去上学,这个问题惹得米丽心里极其不快,她默不作答,疾步而去。

米丽看着镜中的自己,素面朝天,眼皮肿胀,衣裤宽松随意,一副疏于修饰又疲惫不堪的模样。难怪别人把她看得老气。米丽抚摸着自己的面庞,心里问自己,真的老了吗?她看见自己面颊略显丰满,肤色有点暗黄,嘴角和下颏向下松弛;
眼角的皱纹更是清晰可见,眼神也缺乏光彩,像花瓶里时日久了的插花,干枯萎靡。米丽想起上大学时,她和同班的一个男生在宿舍里下棋,男生忽然盯着米丽的眼睛,略有些腼腆地说,你的眼睛很迷人。米丽淡淡一笑,沉默不语,她知道自己有一双深邃迷人的眼睛,因为她的室友文佳经常说米丽的长相和气质很像世界名模辛迪·克劳馥。

米丽不知道辛迪·克劳馥是谁,有一次她和文佳逛商场,文佳指着名表柜台装饰墙上的一张海报告诉米丽,那个女人就是世界名模辛迪·克劳馥。米丽扫了一眼海报,觉得自己和世界名模没有什么相像之处。文佳坚持自己的看法,说头发有点像,棱角分明的面庞有点像,眼睛有点像,最主要的是气质很像。文佳的话激起米丽的好奇心,她又特意端详了一会儿海报上和自己像的女人,然后感叹道,我哪有人家名模那么漂亮,那么性感!文佳看着米丽说,名模的漂亮和性感在表面,你的漂亮和性感在里面,不惹人注目,但有一种隐而不显的魅力。米丽对文佳的话不置可否,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但文佳给予她的慷慨赞美让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米丽喜欢和文佳在一起,文佳相貌一般,但性格开朗,人也可爱,言语之中常显机智的魅力,这种独特的精神气质抵消了她外貌上的不足。

米丽的眼神越过了镜中的自己,往昔岁月的零星片段在她的脑海里闪现,当下的各种境遇在她的思绪中萦绕。

今天是米丽的生日。早晨送来来上学的路上,母亲给她打电话,问她早晨吃鸡蛋了没有,米丽才意识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米丽从小过生日都是在当天早晨吃鸡蛋。最近几年,米丽不太热衷于给自己过生日,有意忘了自己的年龄,但是,米丽已经四十六岁了。女人过了中年,年轻人的面貌和体态特征不复存在,便只剩老与更老的区别。米丽曾经在镜前多次拔过白发,白发是她的敌人,见一根拔一根。白发最初寥寥可数,随着年龄的增长,白发不可胜数,米丽索性不拔了。

面对女人们做出的种种减龄的努力,米丽不屑于在穿着打扮方面过于用力,也不屑于在一张脸上调整自己。她觉得整过容的女人,是自己的赝品,惨白光亮、笑容僵硬的面孔掩盖了阅历的丰富和思想的神韵。拍照时使用滤镜更是自欺欺人,很多人在朋友圈里扮演理想的自我,岁月静好的生活模样总有点矫揉造作的意味。米丽心里总是对畸形的理想主义者发出一种暗暗的嘲讽。

然而,米丽面对真实的自己,任自己自然而然地老去,她心里并不全是洒脱的快感,还常有痛感掺杂其中。谁也不知她微微一笑之下有多少隐痛,有时痛感占了上风时,她情绪低沉,悲观虚无。米丽中年的天空飘荡着起伏不定的情绪的云朵,一会儿明亮,一会儿阴暗。米丽丝毫不怀疑自己仍然热爱生命,热爱生活,她心里还有渴望,还有热情,但青春和美貌已经消逝,和青春、美貌相关的诸多情感亦不再属于她。米丽读过不少伤春悲秋、青春易逝的名篇佳作,那是停留在字面上的审美趣味,是隔靴搔痒的理解和同情,当米丽自己的青春年华一去不复返时,她内心产生不可言说的痛。她在小区里看到小孩坐在婴儿车里被人推着,老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这使她想起莎士比亚在《人生的七个阶段》里描述的最后一个阶段: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米丽敏感于自己年龄的变化,推己及人,推人及己,为自己的未来状态预支了想象力,老年状态如此衰朽,无论如何,她将会经历这一切。米丽在对周围的人与事的观察中体会着时间在如何地剥夺人的各种欲望,直到所有的欲望销声匿迹。

对于米丽衰老的提醒不只是今天早晨这一遭。米丽觉得老头是根据表象作出的判断,合情合理;
有悖常理的是她自己,三十八岁才生孩子,有了孩子后,她一心陪伴孩子,似乎失去了取悦于人和取悦于己的热情和兴趣,无心打扮,能不出门则不出门。近来,米丽和来来在陌生的人群中常被误作祖孙隔辈人,这种情况确实使她感觉尴尬和难过。

就是来来,有时候也在小朋友们的面前感觉难堪。米丽出现在来来的身边时,有小朋友会问来来“她是你妈妈还是你奶奶”之类的话,刚开始来来把这当作笑话讲给米丽听,他人事渐懂,也开始注意米丽的穿着打扮,出门时总提醒米丽要穿得年轻点。米丽说她不是穿得不年轻,而是人不年轻了,和穿什么没有关系。有一次,米丽接来来放学,来来没有像以往那样扑到她的身上,而是很矜持地用眼神示意米丽晚点相认。回家的路上,米丽调侃来来有点子嫌母老的意思。来来否认说,妈妈,我刚才差点认错人!我看见一个老奶奶穿的衣服和你一样,以为是你,走近一看,不是你。米丽向来来力陈自己往昔的峥嵘岁月,大言不惭地说道,你妈妈我年轻时天生丽质,就是穿着老奶奶的服装,也有人夸我好看,有气质!来来拍着米丽的肩膀嬉笑着说,妈妈,你今时不同往日了,但是我不嫌弃你老!米丽耸动着肩膀,甩掉来来的手,假装嗔怒着说,可是我嫌弃你年轻!来来笑出了声,争辩道,那你可不能怨我,你要是早点要我,我现在都成就一番事业了!米丽也笑了,白了他一眼说,我早点要孩子,你以为还是你吗?来来早慧,听懂了米丽的话,母子俩开始议论生命起源的时机与偶然性的问题,米丽和来来都感慨唏嘘,为彼此成为母子而感到庆幸。

要说庆幸,米丽的确为拥有来来而庆幸。在米丽和丈夫梁鹏的感情之路上,他们有许多无知和鲁莽的时刻,米丽做过两次人工流产。米丽第一次做人工流产是在他们就要大学毕业时,他们怕这种行为产生不好的影响,米丽自己悄悄去了医院,在遮遮掩掩的情形下独自承受着心理和生理的双重伤害。年轻人生命力旺盛,痛苦很容易被遗忘,激情总是难以抗拒,米丽第二次怀孕是他们刚刚工作的时候。他们如此年轻,没有一丁点想要为人父母的意识。他们也不甘心于平庸的生活,内心深处有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愿望,憧憬未来胜过憧憬一个小孩,梁鹏便陪着米丽去了医院。从那以后,米丽在性事上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再遭受此类痛苦。生活稳定一些时,他们有了要孩子的意愿,米丽却很难怀孕了。米丽以为那是她人工流产的后遗症,她为自己的冲动和热情付出了代价。婆家因为米丽没有孩子而对她心存戒心,缺少父母对儿女的各种打算,在言语和行为上常有刻薄之举;
娘家因为米丽遭受了婆家的不公待遇而愤愤不平,为米丽不值。米丽和梁鹏在两家的言语纷争中不断发生矛盾,米丽做好了婚姻随时解体的心理准备。恰巧,梁鹏考上了博士到外地读博三年,寒暑假回来,他们之间距离的拉开竟然减少了许多的摩擦,梁鹏和米丽相处得还算融洽。梁鹏博士毕业回来进了高校当老师,米丽恰好怀孕,那些不快的过往都随着来来的降生而烟消云散。米丽觉得在很多人的命运不值得羡慕的世界上,自己的命运多少有点值得羡慕之处。

梁鹏设宴款待他的研究生们总是带着米丽和来来。梁鹏唯恐米丽失了师母的体面,总要叮嘱米丽打扮一下自己。米丽心里思忖,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年轻时代的梁鹏站在米丽身边,是深感荣耀和暗自庆幸的,甚至是自惭形秽的。中年之后的梁鹏底气十足,岁月真是格外眷顾男人,梁鹏如今事业有成,褪去了青年时代的青涩,修炼出来一种成熟稳健的精神风度,如今挑剔和审视起自己来了。米丽对梁鹏的建议表面不屑一顾,心里却是格外重视。在宴席上,米丽看着那些青春靓丽的女孩,一颦一笑,朝气蓬勃,她把身上所有的神经和肌肉都调动起来,就好像一个表演艺术家,扮演着一个端庄得体、学识渊博的师母形象。米丽也是大学老师,并不是学识浅薄之辈。梁鹏总是一副神情持重、寡言少语的样子,米丽看学生们太过矜持,就努力寻找话题引起自由交流的兴趣,使宴席气氛轻松愉快。有时米丽和那些学生们说话过多,梁鹏便不动声色地用脚碰米丽一下,提醒米丽注意师母的分寸。米丽心头涌起一阵不快的情绪,有点反感梁鹏中规中矩、谨小慎微的样子。

想到自己事业的静止状态,米丽内心有深深的遗憾。

米丽和梁鹏在不同的大学里任教,梁鹏已是教授、博士生导师,而米丽十几年前晋升副教授后便停止了向教授职称晋升的努力。从此,米丽阅读不辍,但科研不做。米丽天真地以为,她没有博士的文凭和教授的职称也可以达到实际的博士和教授的水平。而且,米丽讲课特别受学生的欢迎,她不断阅读所形成的文学底蕴和自成一家的文学鉴赏力与判断力使她的文学课堂趣味横生,与众不同。米丽在学生中的好口碑使她感觉快乐,认为自己是教书育人的好老师,也不屑于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表演性的教学大赛来认证自己。但是,米丽在教研室里越来越不受待见,几乎被忽略不计。评定教学效果时,可着教学获奖的老师和晋职的老师优先,米丽往往被评定到最后,人人都知道米丽不评职称,不在乎这些。米丽心里有些恼火,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学识浅薄、投机钻营的人无所顾忌地表演而羞于据理力争。米丽终于知道一个老师所拥有的各种标签能带来多少现实的利益和关注。米丽从世俗的角度看自己,她不但失去了一个年轻女人赏心悦目的魅力,还失去了自身的某种意义,越来越无足轻重。

多年的阅读生活使米丽明白各种人生哲学理论,她从理论中得到过各种安慰和鼓励。她习惯于自由自在的生活状态,对不喜欢的事敷衍塞责,能躲就躲。而她喜欢什么,就尽情地喜欢。喜欢读书,就一门心思地读许多的书,仅仅为了喜欢,不为了读书考试提高学历,也不为了做科研评聘职称。结果就是,她把时间都浪费掉了,她人到中年,一事无成。面对具体而微的生活时,理论逃之夭夭,米丽经受着肉身赤裸地面对现实的难堪。虽然米丽有时以把时间浪费在美好的事情上为荣,但现实中日渐边缘化的生存状态令她心里烦乱,把她以往宁静的平整的生活幕布撕扯开一条裂隙,让她从中窥探到了自己的匮乏——她本应该获得却并未获得的一些自我价值的标签。米丽感到她以往的心理优越感是自欺欺人的,是她自己哄着自己,就像她小时候没有玩具娃娃,她给自己扎了个毛巾娃娃,把毛巾的一端打个结,抱在怀里,用想象力给毛巾娃娃安放上各种表情,玩得不亦乐乎。

米丽不知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是不是一种有效的安慰。米丽在日常生活的口腹之欲中振奋自己。中餐、西餐、韩餐、泰餐,她所居城市像样一点的餐厅,米丽都带着儿子一起去吃,吃来吃去,竟觉乏味。米丽想,坏日子容易让人烦恼,好日子容易让人空虚。从前过捉襟见肘的日子,她还年轻,对世事还很懵懂,凭着趋乐避苦的本能,凭着不甘人后的虚荣,凭着艰苦生活激发的斗志,日子过得痛苦而又快乐,生活不乏激情。她年轻时代对命运既懵懂又勇敢的支配的勇气随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的来临而渐渐消散,她喜欢安逸自在的生活,她不愿强迫自己去获得更大的名利与声誉,她以为自己打破了世俗的名缰利锁的束缚,其实,她只是顺应了自己懒散的本性而已。

米丽还迷上了网上购物。她在网上一页一页地浏览女性时装,耗去许多时间,心里直呼这种行为浪费生命浪费时间,却上瘾了似的,停不下来。有时候浏览一整天,米丽也没有看上哪件衣服,她不确定哪件衣服能恰好烘托她理想中的气质。米丽年轻时即使是穿件老奶奶的厚毛衣或花棉袄,都能显现出她洒脱清爽的气质。米丽近四十岁时,依然魅力不减。她穿着一件合体的紫色碎花衬衫,外搭一件黑色无袖针织衫,再配上一条黑色长裙或是蓝色牛仔裤,看上去是那么朴素温柔、端庄沉静。现在,米丽身体略微有些发福,穿什么都不如从前好看,穿什么都改变不了渐趋衰老的迹象。

反观自己的生活,不是挺好的吗?有丈夫,有儿子,有房子,有车子,有稳定的工作……此外还希望什么呢?米丽害怕光阴似箭,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逐渐萎缩,她再也没有机会像青年时代那样延伸自己,可以吸取生存的各种色彩、风味,让生命时刻充满一种悬念。米丽并不像人们看上去的那样温柔单纯,安分随时。其实,米丽有洞察力,对一些事情总能穿透表象看到本质,但她会装糊涂,看破不说破,她的这种特质使自己的人生也充满矛盾,充满困惑,她既沉湎于感性的世界里,又常常接受理性的审视。

米丽曾看过法国十七世纪的思想家拉罗什富科的一本小册子,他说“年轻而不优美,或者优美而不年轻,都是没有用处的”。米丽认同这个观点,同时对他的另外一句话更是深有感触:“美色已逝而价值犹存,这样的女子微乎其微。”米丽曾有过年轻而优美的时刻,至于美色已逝而价值犹存,米丽还不具备这样的人生状态。米丽认为,她活着不仅仅是为了吃饭,为了舒适,为了相夫教子,她内心深处还有理想和追求,她黯淡的眼神中还会时常迸发出一种光彩,一种决心,一种想要得到尊重的渴望。

今天凌晨时米丽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梁鹏的初恋女友高小丹来家里了。梁鹏对高小丹态度很温柔,米丽心里难受,却假装不在意,和高小丹有说有笑。后来,米丽和高小丹来到一个水塘边,合力溺死一只小猫。她们各执小猫的头和尾,把小猫沉到水里,直到小猫一动不动,好像死了。她们松开了手,站在那里看着水面。米丽感觉小猫还活着,小猫的尸体开始慢慢向上浮动,猫脸突然露出来,一双又大又圆的黄褐色眼睛瞪视着米丽……米丽被梦惊醒,心悸还在持续,打开手机一看,时间正是凌晨三点。米丽想继续睡,可是无论如何睡不着,头脑也愈加清醒,回味着梦境。

米丽和梁鹏恋爱时见过高小丹,高小丹在同一座城市的另一所大学上学,她性格活泼,人也俊美,唯一瑕疵就是腿有毛病,走路微跛。高小丹和他们在一起吃过一顿饭。米丽后来听梁鹏的高中同学说,梁鹏在高中时追求过高小丹,被高小丹拒绝了。米丽曾为此事和梁鹏生了很长时间的气,和好后米丽反复追问梁鹏如何追的高小丹,梁鹏语焉不详,要求米丽不要再问这样的问题。米丽虽然不再追问,心里却有一点缺憾,她觉得梁鹏在她之前不应该追求别的女孩,他应该一直等着自己出现。此外,米丽心里也有点不平衡,觉得高小丹拒绝梁鹏而自己接受梁鹏似乎说明了自己的某种问题,她对此耿耿于怀。米丽和梁鹏结婚后,也听人提起过高小丹,说高小丹当初拒绝梁鹏不是真拒绝,是欲擒故纵,搞得梁鹏很痛苦,后来梁鹏喜欢上了米丽。

米丽的梦境令她感觉不安。她以往做梦,醒后总能记住梦中的每个细节,最近梦醒后就会遗忘大部分的细节,能记住的零星片段若风中游丝,随时飘远。米丽自己大概能解个梦,她并不迷信,但是相信直觉,一切事情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梦是肉体和精神合作的一种虚幻经历,同时和现实也有微妙的联系。中年的梦境似乎坠入意义的迷雾中,一些细节晦涩难解。米丽在手机百度上输入关键词进行搜索,页面上赫然出现一张猫脸,和她梦中看到的猫脸一模一样!米丽惊骇不已,视线避开猫脸,只看说明文字,一行文字简短而又醒目:有亲人或朋友去世的消息传来。

米丽担忧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年事已高,凌晨打电话会惊扰到他们,决定晚点再打。想起父母,米丽思绪万千,父母像是生活的一个象征,一个隐喻,一个提醒,自己生活最初的样子——父母带着她和弟弟离开农村去城市谋生的艰难日子——再次浮现在脑海。那些日子在米丽的记忆里有时存在有时消失,如同梦境。来来出生后,米丽的母亲过来帮忙,直到来来上了小学母亲才回家。米丽想给父母更好的生活,想在自己身边给父母买个房子,互相有个照顾,让他们安度晚年。然而,她的渴望与追求和行动及成果不成比例,这也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父亲不让米丽有心理负担,对米丽说,不用担心我们,我们现在的生活就挺好,再说,我们也不比别人高贵多少,别要求太多,知足常乐就行了。父亲更希望米丽能帮助弟弟。弟弟过着漂泊不定的打工生活,米丽偶尔在经济上接济一下弟弟,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除了读书和教书,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的本事。

凌晨的室内特别静,米丽听到梁鹏的鼾声从大卧室传来。梁鹏睡大卧室,来来睡小卧室,米丽睡客厅的沙发床。来来出生后,米丽一直和来来睡在一张床上,半夜起床喂奶独自完成。来来六岁时,梁鹏说,儿大避母,你不能和来来再睡一张床了,会影响来来心理发育。米丽也懂这个道理,决定让来来单独睡。米丽已不习惯和梁鹏睡一张床,他的一点鼾声都让她无法入睡。梁鹏说,你要习惯我打鼾,没有我的鼾声你睡不着觉才行。米丽觉得鼾声不是主要问题,而是梁鹏躺在她身边让她感觉拘束,影响了她的行动自由,她执意要到客厅的沙发床上睡。梁鹏也不勉强,自己住一个房间坐卧行走、读书写字,无拘无束也落得自在。

人人都有自己的尊严和孤独,却难以彼此沟通和理解,夫妻之间也同样存在着一道精神的鸿沟。米丽和梁鹏的婚姻生活算是和睦,但米丽的思想和精神状态却不一定为梁鹏所清楚和理解。梁鹏在一所重点大学里任教,忙于上课,科研,即使在家里,也总是端坐在电脑前忙碌着。米丽自己懒散,但她能理解梁鹏对学术研究的勤勉和执着精神,她当年看上梁鹏,也是因为梁鹏勤奋读书的样子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米丽和梁鹏在一起生活多年,在日常生活的饮食起居方面已形成默契,早已进入中年夫妻的平淡状态。他们都是理性的人,对于婚姻中的任何状态都能理解,老夫老妻似乎羞于讨论内心世界,回不到朋友之间愿意倾诉和愿意倾听的状态。他们也羞于表达彼此内心深处的温情,日常生活中的吃喝拉撒睡已使他们看清对方的真面目,任何煽情的语言和仪式在他们眼里都显得矫揉造作。米丽想,如果梁鹏娶了高小丹,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米丽几乎忘记了高小丹这个人,也几乎忘记了他们的青春时代,一个梦境唤醒了许多过往。

当年,是梁鹏对米丽说,你的眼睛很迷人。梁鹏不是那种英俊潇洒、才华横溢的人,但他性格温和敦厚,做事踏实勤勉,对米丽表白时的腼腆让米丽感受到他笨拙的真诚,使米丽心里对他产生了一种母性的温柔和仁慈。从校园情侣到结婚生子也是经历了一番波折,他们互相喜欢,互相争吵,互相和好。从结果看过程,波折有存在的必要,任何在当时看起来非常糟糕的波折过后都变得云淡风轻,甚至拿来相互调侃和揶揄。从学生时代算起,他们在一起已经二十多年了。很多女人婚后总会问自己的丈夫还爱不爱她,米丽觉得这是一个很傻的问题,她从来不问梁鹏这个问题,甚至在恋爱时,两人也从未当面说过“我爱你”三个字。

年龄大养育孩子多少有点精力不济,米丽疲倦时会感叹人真是应该在什么年龄就做什么年龄的事。来来听出了弦外之音,提醒米丽说,妈妈,你要是早点要孩子,那孩子就不是我了!米丽喜欢陪着来来,她很少向梁鹏撒娇和表情达意的行为和语言都给了自己的儿子。来来恃宠而骄,顺着米丽的话头往上爬,自鸣得意地表明自己的前世今生,说自己是神孩,是哪吒灵珠子转世,投生到米丽家,是看米丽家书多,算是书香门第,本来想投生到有钱人家,怕众神笑他贪财。末了,来来特别强调,他已有几百岁的年纪了,米丽应该好好“孝敬”他。米丽狠狠地亲来来的小脸说,你是我平生最“孝敬”的人了!米丽之前带来来去电影院看过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来来活学活用,拒绝米丽的要求时会把台词“我命由我不由天”篡改成“我命由我不由妈”。

米丽准备今天的早餐时感觉特别疲惫,她被自己的梦惊醒,少睡了两三个小时,眼睑沉甸甸的。米丽一边做饭一边揉眼睛,心想,把来来送到学校后,回来好好补一觉。非自然的醒总是令人厌烦。米丽勉强自己按时起床做饭。没有孩子时,米丽和梁鹏的生活过得比较随性,何时起床就何时吃饭。米丽习惯于晚睡晚起,梁鹏并不计较,饿了就自己做点吃的。有了孩子后,一切行为都以孩子为重,每天按时做饭是米丽的必修课,哪怕是身体不舒服,早晨也要按时起床做饭。梁鹏曾因米丽早晨没有给孩子及时做饭而对她大发雷霆,他斥责米丽,态度极其粗暴。米丽震惊于梁鹏的怒火,气得眼泪流下来而说不出话。等米丽缓过劲来,歇斯底里地和他争辩家务分担的问题。米丽到底不忍心让梁鹏承担事业压力的同时,再去承担家务的琐碎,她知道梁鹏在科研事业上老老实实地埋头苦干、呕心沥血,才有了一点小小的成绩。而她对事业没有什么追求,时间似乎也不那么宝贵,更适合承担一日三餐和照顾孩子的责任。

米丽越来越觉得她在通过梁鹏的视角看待事物,努力和他步调一致。米丽不想做的琐事勉强自己去做,做过了的琐事也未必做得很好,梁鹏总能挑出其中的错误和瑕疵,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常为一些琐事发生口角,如马桶是否刷得干净,洗面盆的水渍是否擦干,灶台上是否有油污,土豆皮削得薄厚,垃圾有没有及时清理等等问题。米丽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无法使她彻底地消失在孩子身上,消失在家庭的一切琐事上,这种不太彻底的奉献精神使她不能摆脱幻想、困倦和沮丧,和琐碎的家务相比,她更缺乏真正发挥她才能的行动所带来的快乐。

在生活的进程之中,米丽有自我愉悦的能力。

每天陪着儿子上学和放学是米丽最感愉快的时光。米丽作为大龄妈妈在教育孩子的心态上比较从容和理性,她有意让来来走路上学和放学,二十多分钟的路途既能锻炼身体,也能观察沿途的花草树木,顺便识草木之名。

每个天气美好的早晨,小区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都让米丽感受到美妙丰饶的生命世界,让她心情特别愉悦。梨花那么纯洁地开放;
树叶那么自在地颤动;
叶片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芒;
燕子在空中优美地扇动着翅膀。这些优美的事物构成了平静且不张扬的美,是眼前真实的生活,美的生活。她看着高大的橡树枝繁叶茂,结满橡果,生命多么丰饶富足。与此同时,她也会想到人的问题,她怀疑一个人取得的成绩到底有多大的意义,一棵树都可能比人的存在更长久。走出小区,米丽和来来还会经过宜家门前的草地,他们驻足片刻,观赏几眼风中摇曳的屋根草、苦荬菜以及蒲公英。那些黄色的小花朵星星散散地点缀着草地,像一幅印象派的画,像一首精妙的小诗。有时候他们一起观察地砖缝隙里、水泥缝隙里钻出来的草花,认识了葶苈、车前子等植物。人们行色匆匆,无意留心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米丽却乐此不疲,看得津津有味。所有重复做的事都令她腻烦,而这些小花小草却令她感到自在和满足。她觉得大地上的植物世界,有自己的秩序和生命节奏,好过人类世界费尽心机的各种努力和打算,人类最终不知收获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

当别的家长带着孩子穿梭在各个补习班时,米丽带着来来一起玩,一起看小说,去体育馆打篮球、打羽毛球。米丽还和来来一起练钢琴,培养来来自娱自乐的能力和修养。米丽没让来来上任何课外补习班,也不让来来做大量的练习题,只要求来来上课认真听讲,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即可。米丽偶尔为自己的宽松教育感觉不安,担忧孩子被强大的潮流抛在后面。有一次米丽接来来放学,顺便到德克士吃冰淇淋。一个男人进了德克士,后面跟着和来来同样大的女孩。女孩肩上背着一个大书包,手里又拎着一个小包。那男人买了汉堡包,催促女孩快点吃,吃完赶快去补习班。女孩头发有点凌乱,在他爸爸不耐烦的催促下,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背上大包,拎上小包,匆匆走了。米丽心里感觉压抑,她理想的生命状态是慢慢地走,慢慢地欣赏,这样,人们的眼里和心里才能看见和感受许多趣味和美德。

今早陪来来上学途中,米丽指着路旁一棵六七米高的大橡树感慨道,几年前这棵树刚栽下时还不及来来高呢,现在居然这么高了,真是根深叶茂啊!来来笑呵呵地看着米丽,突然重重地拍了一下米丽的肩,也感慨道:养子不易啊!你总算把我勉勉强强地养活了!米丽顺势居功,说养活了孩子,熬老了妈妈。来来嘻嘻一笑,反驳说,妈妈,没有我,你也会老。来来不领情的话倒也是实话,谁能让谁变老呢?米丽相信来来的理解力,对来来说话从不顾忌他是小孩,是否具有相应的理解力。于是米丽对着来来又说出一番话,更像是自说自话。我本来挺满意我的人生,但现在感觉有点尴尬,就是在本该继续奋斗的年纪选择了安逸,在本该孩子上大学的年纪天天陪伴着一个小学生,在本该操心孩子哪天成家立业的年纪我还在偷偷观察我家的少年郎哪天开始叛逆,在别人收获名利的年纪,我却只有名字而已。来来靠近米丽说,你不是还有爸爸和我嘛,我将来会有出息的。来来用一只胳膊搂着米丽的胳膊,有点严肃地叹息道,不过,妈妈呀,我都八岁了,也没做出什么,也是虚度光阴八载,真是太浪费了!米丽被来来的话逗乐了,偏过头去,亲亲来来的脸颊,紧紧地握着他的小手说,生命就是用来浪费的,要浪费得值得。

米丽看着来来踏进学校的大门,转身走向学校旁边的早市。米丽喜欢早市丰富多彩和生机勃勃的烟火气息。摊贩们不断地吆喝,排列好的蔬菜那么悦人眼目,早市像是风格粗犷的交响乐,热烈而又精彩。米丽人到中年之后,特别能领略市场上的热闹动人之处。

有一段时间,米丽喜欢听柯特比的《波斯市场》,在无任何乐曲知识背景下,她把生活经验和想象力融到音乐中,真正理解了音乐的魅力。在乐段的变化中,米丽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的画面,音乐的旋律转换成视觉的语言,她感受到了一个完整的起承转合的故事:在商人、乞丐、杂耍艺人聚集的嘈杂的市场上,公主岀现了,人们见到仪态端庄的高贵的公主,音乐旋律突然变得悠扬婉转,激荡人心。公主看着市场上繁忙活泼的景象,表情亲切,充满喜悦,停留片刻后,便带着一丝留恋,和她的仪仗缓缓地离开市场。人们继续忙碌着,市场上依然生机勃勃,音乐旋律又欢快起来。米丽年少时不大喜欢世俗烟火气,和母亲去菜市场买菜总是自矜得不得了,仿佛公主驾临似的,心中无人,目中无物,自唱着一曲高贵的歌。考上研究生的那个夏季,米丽和父亲到集市卖自家产的蔬菜,心里有了底气,行为便也接了地气,一改往日内心的骄矜,踏踏实实地吆喝着卖菜,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命运和生活道路将要有所不同。

米丽通常从市场的东侧走到西侧,把所有的商品看个完整。米丽随着人流走走停停,看着花花绿绿的产品,思忖着买啥不买啥。这个早市设在学校对面的人行道上,应对的顾客多是早上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是啊,把孩子送到学校,顺便买些新鲜便宜的鸡鸭鱼肉、瓜果蔬菜,那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了。那些摊贩也很辛苦,早早来占位置。冬天时卖蔬菜水果的摊贩临时搭建一个简易暖房,能持续两三个小时。卖瓜子的摊贩露天支起锅灶现炒现卖,一边翻炒一边吆喝,锅灶上方腾起一片白雾。近郊的农民,从春到秋,把自产的蔬菜运到早市上。一位年纪约六十岁左右的老人,皮肤粗糙黝黑,在早晨的风日里坐着,守着自己的一堆菜。米丽总买他的菜,需不需要都买。每次看到他,米丽想起自己曾和父亲在市场上卖一整天的菜,不停地盼着有人来买;
她也想起日落时分,她和父亲把剩余的蔬菜贱卖,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回家,空筐里有一些熟食,让他们心里很期待,很满足。

米丽还注意到两排摊位之间的人行道上总蹲着一个女人。女人脸色黑且黄,瘦小枯干。女人的面前,一筐鹅蛋,一筐鸭蛋,还有一个筐装一个年幼的孩子。孩子坐在筐里,津津有味地啃着半个苹果。估计女人很早就带孩子岀来了,怕孩子冷,那孩子穿着棉袄,头上扣着一顶大帽子。米丽蹲下来,掀开孩子的帽子,问那女人孩子多大了,女人说三岁。孩子看见米丽注视她,冲着米丽笑,笑得很灿烂。小孩是感知不到自己处境的好坏的,米丽受那孩子笑容的感染,也笑了。人们的痛苦和欢乐都是有层级的。

米丽两手拎着许多东西离开早市,虽然拎的东西越走越沉,米丽心里是充实的,有实实在在的获得感。这样的米丽——陪着孩子看花草树木,或是在市场买菜的米丽,是摆脱了一切身外附属之物的真正自在的米丽。

米丽感觉头脑昏沉,于是仰卧在沙发床上,缓解一下疲惫的状态。

米丽没有告诉梁鹏今天是她的生日,梁鹏自然也想不起来。所有的日子都是平常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米丽把蔬菜放在厨房里,告诉梁鹏她都买了什么。梁鹏正在书房里忙碌,漫不经心地回应了几句。老头的问题固然让米丽心情不佳,但她四十六岁的生日还是令她心头涌起莫可名状的伤感。生日更像是一种生命的警示,让她想起自己在时间的洪流里存在的状态,优雅地变老和伧俗地变老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意味着一个人的一些生存乐趣和价值渐趋黯淡。

梁鹏从书房出来,见米丽躺在沙发床上,碗筷仍在餐桌上,他感叹道,真是邋遢呀,把碗筷收拾好再躺着啊。按以往,米丽送来来上学之前把碗筷收到厨房,回来后清洗干净。今天早上走得匆忙,碗筷依旧放在餐桌上,回来后,米丽情绪低沉,懒得收拾,直接躺着了。米丽听到梁鹏情绪波动时既克制又不耐烦的声调,突然感觉厌烦,梁鹏像强迫症患者似的种种要求,一旦得不到贯彻和执行,脸色就阴沉下来,语言极其无趣乏味。米丽想起梦境中他对高小丹温柔的神情,一股无名火毫无道理地燃烧起来。她回击道,你就不知道捡碗洗碗吗?非要等着我回来收拾吗?我要是不回来,这碗筷就得一直摆在餐桌上,是摆上几天,还是摆上几年?梁鹏没想到自己提示性的催促惹来米丽的一顿牢骚,他本来可以不说话就能息事宁人的,但他连日来审阅学生论文的疲惫和气恼使他提高声音说,洗个碗不就三两分钟的事嘛,扯出这么多废话有什么用!我这么忙……米丽截断梁鹏的话,毫不客气地揶揄和指责道,你忙,你差那三两分钟,你和我说这事的时间差不多够三两分钟了,怎么不见你干活呢?既然三两分钟的事不算事,你再忙,还差三两分钟吗?你年年忙,日日忙,永远差那三两分钟!

梁鹏遭到米丽的这般驳斥,心情不悦,他冲着米丽大声喊,干这点活,有什么可抱怨的!米丽想着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饭和刷碗的腻烦,在梁鹏眼里居然不算个事,她的火气蹿起来,人也“腾”地坐起来,看着梁鹏,气急败坏地喊道,我为什么不抱怨?我天天做饭洗碗接送孩子,你一年到头做几回饭?洗几回碗?接送几回孩子?我不是全职家庭主妇,我和你一样有工作,我和你一样挣工资,我不是靠你养活的,凭什么就该我做!面对米丽的诘问,梁鹏怒火中烧,斥责米丽说,又来了!又来了!跟你说点刷碗的事,你又扯上一大堆别的!你不想干就不干!米丽接上梁鹏的话,以挑衅的语气说,对,我现在就不想干!米丽说完就躺在沙发上。梁鹏感觉说什么似乎都没有力量,没有说服力,他突然抓起桌上的碗,狠狠地掼在地上。

米丽看到碗碎裂在地上,惊愕之余,气得嘴唇发抖,口不择言地骂道,你他妈有强迫症,骨子里跟你妈一样挑剔和刻薄,从来不体贴别人、关心别人,只以自己为中心。梁鹏见米丽骂人殃及无辜,又信口雌黄,索性针锋相对,指着米丽吼道,你要是像我妈那样勤劳,那样要强还好了呢!米丽见梁鹏拿自己和他妈妈相比,说自己不如他妈妈,简直肺要气炸。米丽对婆婆有积怨,想起种种过往,米丽就想找出最恶毒的话,像剑一样狠狠刺向梁鹏的心脏。她突然冷笑一声,说,是啊,你妈是比我勤快,比我要强,你妈只给别人气受,自己不能受一点别人的气,所以她结婚三年就离婚,狠心扔下两个奶娃娃,后来又找了你爸,你爸有耐心,处处忍让。我很软弱,为了孩子,我能和你这么没意思的男人继续过日子,你以为你有多大的本事吗?你用老牛拉慢车的笨功夫达到的程度也不过如此,难怪当年连个瘸子都不选择你!人家是看透了你!

梁鹏起初没听明白“瘸子”的意思,再一想,才明白米丽话里的意思。如果不是米丽这样骂人,梁鹏想不起来高小丹这个人了。人与人都是彼此的一面镜子,能照见彼此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梁鹏在高中时代,甚至在刚上大学时的确追求过高小丹。梁鹏现在看那段感情,觉得他对高小丹的喜欢带有青春期的盲目性和冲动性,也成为他缓解紧张的高考生活的一种情感寄托。他后来才明白,他对高小丹不计条件的好也成为高小丹戏耍他的资本。高小丹以为梁鹏这个痴心傻小子对她死心塌地,是不可能脱离她的掌控的,所以高小丹耍一些小伎俩引得梁鹏欲罢不能,痛苦于高小丹对他若即若离的情感。高小丹没料到梁鹏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喜欢上了米丽,她一时慌了神,给梁鹏写信想要挽回梁鹏的感情,但梁鹏装聋作哑,没有再亲近高小丹。高小丹说想见见米丽,看看米丽是什么样的女孩,因此,他们三个人一起吃了一顿饭。米丽什么也不知道,只以为高小丹是梁鹏的高中同学,来看望一下老同学一起吃个饭而已。

梁鹏想,高小丹见到米丽后有点自惭形秽了,又给他写了几封信,说自己以前太任性,不懂事。梁鹏知道高小丹是以退为进,试图唤起他的热情,但梁鹏对高小丹真是无动于衷了。从此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梁鹏不知道米丽凌晨做了什么样的梦,因此,他觉得米丽这种骂人方式特别不讲理,连不相干的陈年旧事也淘出来痛快自己的嘴。当年高小丹把梁鹏对她的放弃先是说成自己的任性和不懂事,后又说成是自己主动拒绝了梁鹏的感情,梁鹏对此并未多说什么,他觉得,他没有真正喜欢她才是原因。梁鹏为人敦厚但并不傻,他心里清楚并且厌烦高小丹猫捉老鼠似的感情伎俩,他一方面喜欢她的活泼娇俏,一方面又反感她的小女人的虚荣心。他对他们分手的真正原因保持沉默也是维护高小丹的自尊心和体面,梁鹏对米丽也从未提及,即便是米丽为此事和他生气,他也没有为讨好米丽而对高小丹说三道四。他宁愿自己经历过的一段感情,一切都是美好的。

其实,米丽有时更任性更胡搅蛮缠,但梁鹏就是不想和她分开,只要一想到分开,梁鹏就魂不守舍,无法集中精力读书学习。他知道米丽有缺点,天性散漫,意志薄弱,缺乏主见,但米丽朴素单纯,性情耿直,为人处世不虚荣,也缺少世俗心机,和她一起很轻松。梁鹏确信米丽在思想和人格上和他是一类人,凭着这些,他和米丽经历波折始终能走到一起。梁鹏深知自己母亲性格的缺陷,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和米丽面临着生活中的许多矛盾,如果不是米丽对人尚有忍耐之心和宽宏大量的一面,如果不是他的正直、清醒和坚定的头脑,他母亲的一些行为肯定会导致他和米丽婚姻的破裂。米丽突然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打击他,让他感觉难堪和恼怒,他在吵架方面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只好转身进了书房,重重地关上了门。

米丽气势正盛,突然失去了吵架的目标,不想善罢甘休,她追到书房,冲着梁鹏喊,我们明天就去离婚,谁不去谁是王八蛋!梁鹏坐在书桌前,背对着米丽无动于衷地挥手说,行,行,行,你想咋办就咋办!梁鹏这种懒得说话,心不在焉的冷淡让米丽更加气愤,一时无话可说,继续吵下去也是无趣,她换件衣服拎上包摔门而去。

米丽想都没想,直接去自己的阁楼。

阁楼就像米丽心灵的庇护所,每次吵架或情绪不佳时,米丽都回到她的阁楼上。阁楼在松花江北岸,而他们现在住在松花江南岸。江南和江北的距离开车需要四十分钟;
乘地铁,倒公交则需要一个多小时。米丽在奔赴阁楼的途中,以为自己会哭,会泪流满面,她用手拂拭了一下脸颊,一滴眼泪都没有。也许是吵架时怒火太盛,把眼泪都灼干了。也许是中年女人的眼泪和月经一样,行将枯竭了。又或许是中年女人有自控能力,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要保持得体的行为,以免有人注意到自己的不堪。米丽期望一场大雨倾盆而下,把自己狠狠地浇透,浇凉,从此以后,她脱胎换骨,开始新的人生。事实却是,天气响晴,骄阳似火。初夏反常的炎热令人躁郁,米丽内心的电闪雷鸣冲撞着她的身体,她的头脑,她的心灵。

米丽打开阁楼的窗户通风,风黏滞了一样,未吹来一点清凉。米丽这一路走得急,先乘地铁,后坐公交,她奇怪自己在昏头昏脑状态下居然还那么节省,怎么就不坐出租车呢。米丽身上有汗,衣服贴在身上极不舒服,她从衣柜里找出一件裙子,去卫生间冲凉。莲蓬头喷洒出来的水浇在米丽的头上、身上,好像接续了米丽枯竭的眼泪,米丽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分不清哪是眼泪,哪是水。米丽怨恨自己多过怨恨梁鹏,她觉得自己吵架时像个泼妇,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米丽洗净了身体,打开了风扇,心头的燥气渐渐平息。正午的阳光璀璨强烈,光线充溢着整个房间,特别明亮,特别舒爽。米丽喜欢这个阁楼,阁楼就在校园里,是她参加工作时用学校给她的安家费买的。这个阁楼前后通透,从前窗能看见松花江,能看见太阳从松花江上升起,然后缓缓地西沉。夜晚,能看到月亮慢慢移动,星月同辉。即使是看云,也能看到半面天空的云,云的形态各异,有的云向楼后移动时,没了踪影,便可以到后窗去查看,那朵云是否还在。

米丽和梁鹏婚姻的第一个十年就是在这个阁楼里度过的。很多人对阁楼不以为然,以为是一个贫瘠所在,一对青年男女在那里过着窘迫的生活。但是米丽享受阁楼里的生活,四壁摆满了书,窗台养着许多花。她和梁鹏各自看书,看累了,他们牵着手去松花江边散步。他们年轻时也吵架,每次吵完架,米丽很生气,委屈地落泪,梁鹏会哄她,亲吻她,情意绵绵,两人的身心又被快乐所攫住。来来在这个阁楼里出生,他们的生活便开始充满柴米油盐的喧嚣和琐屑。为了来来有更好的教育资源,他们在江南买了学区房,置办了新家具,阁楼一直保留着,所有的生活物品都不搬走。

米丽洗净了抹布,把桌子和椅子擦拭干净,等着汪敏。米丽在来阁楼的途中给汪敏打了电话,简单说了一下吵架的经过,说自己要去阁楼。汪敏安慰米丽几句,说安顿好老妈的午饭后岀来和米丽见面。

汪敏是米丽的朋友,也是同事,在同一学院的不同教研室,米丽讲文学专业的课,汪敏讲社会学专业的课。十五年前,两个人在学院初次见面说了几句话后就自然而然地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那时汪敏住教职工宿舍,校园紧邻着松花江,她们常在一起沿着江堤散步聊天,也一起到学校体育馆打球。她们都喜欢宁静自适的人生状态,没有多少为功名利禄而进取的心思,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在这世界上的一个小角隅里感受着江水粼粼的波光,蛙鸣起伏的乐曲,还有生活中不为人所知的苦恼和快乐。她们也愿意独处,一个人沿着江堤心悦神宁地散步,并不觉得孤单。有时一个人散步会遇到另一个人也在散步,她们笑了,又走在一起闲聊。就这样,她们一起消磨了后青春时代的时光来到了中年。中年的她们都说那曾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再也没有比那更悠闲的岁月了。后来,汪敏买了房子和母亲一起生活,她们各自又有了新的生活内容。

学院两周一次的例会成为米丽和汪敏相见聊天的机会。开会时,她们总坐在最后一排,或最靠边的位置,边缘位置让她们感觉安然,同时,边缘位置也能让她们观察世事人情,保持清醒。她们对现实也偶有怨怼和讥嘲,为人处世看似消极,实际上比那些活跃者更有眼光和能力。她们平常各自上课,鲜有交集,偶尔在上课、下课的间隙遇见,也是匆匆问候,擦肩而过。很多时候,米丽和一些人交际说话心里会有负担,感觉累,想逃避;
米丽和汪敏彼此特别有说话的欲望,大概她们对事物的认知程度相当,说起话来有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无论说什么,最高蹈的,最世俗的,轻轻松松抵达“你说的我都懂”的契合状态。

汪敏让米丽想起文佳,朋友之间都有物以类聚的特性,汪敏和文佳在本质上都很纯朴,也都很有个性和思想。不同的是汪敏属于避世的逍遥者,在自己的小天地中独善其身,自娱自乐,因此,汪敏过单身生活不会有孤苦伶仃的愁苦,而是自由自在,无所挂碍。而文佳是积极进取者,是光辉灿烂的人物,要在群体中发挥自己的才能和力量,会让人心悦诚服,成为一个群体的精神支柱。文佳大学毕业后在报社工作几年,经人介绍,和一个理工科的博士结婚了。文佳恋爱结婚的事,米丽都不知道,那时米丽在一个边远小城工作学习,一心要考研回到母校,回到分居两地的梁鹏身边。在米丽和梁鹏的感情之路上,文佳是助推者。当米丽对梁鹏的追求一直犹豫不决时,文佳说米丽和梁鹏是神交,他们是一类人。米丽对这些话的迷恋和推崇胜于她对现实利益的权衡和考虑,米丽接受了梁鹏的追求,从此和梁鹏出双入对,享受恋爱的甜蜜和苦恼。米丽回到母校读研时,文佳和丈夫去了澳大利亚,米丽和文佳联系越来越少,关系也没有大学时代那么亲厚。

实际上,米丽大学毕业最初几年境遇不好,她过于依赖文佳,缺少分寸和克制,为鸡毛蒜皮的各种小烦恼找文佳诉说,甚至深更半夜打电话和文佳哭哭啼啼。有一次,文佳开玩笑说,一看见米丽打来的电话心里就打战。米丽知道文佳有点厌烦自己没有节制的叨扰,心里惭愧不安,以后很少打电话找文佳。米丽这种戛然而止的行为也使文佳生出误会,以为米丽在疏远她。文佳朋友多,见米丽不太主动,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朋友间的隔膜说不清道不明,米丽心里特别难过,她刻意去修补,可是越刻意她们的关系越不自在,索性疏远了。

米丽和汪敏的友情比较稳固既是她们精神的投合,也是米丽从经验中习得的经营友情的智慧和耐心在起作用。米丽比从前成熟多了,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也会适时地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行为。米丽听到敲门声,飞快地打开了门,汪敏正笑呵呵地站在门口。

汪敏手里拎着一个大购物袋,她给米丽带来了食物。

汪敏衣着朴素,一年四季只穿几件运动服,冷的时候穿厚运动服,热的时候穿薄运动服。汪敏偶尔参加学校的文艺演出时才会打扮自己,那时的她和平时判若两人,可以说是光彩夺目。演出结束,她立即换上运动服,回到平常的状态中,她的美像是被藏起来了。汪敏年轻时单身,总有热心人为她当月下老,米丽也不例外;
人到中年还未婚嫁,基本消磨掉了别人当月下老的热情,觉得单身是理所当然的状态了。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大学里,在正常得有些沉闷乏味的老师群体里,汪敏是有点怪异的存在。米丽能看出汪敏的不同寻常的有趣之处,两个人彼此欣赏,超越了女人之间一些磕磕碰碰的心理不适,心境愈加平和朗阔。

汪敏从袋子里往外拿东西,嘴里念叨着——面包、红肠、鸡翅、花生、松仁小肚、薯片、果汁、罐装咖啡,还有——汪敏故作神秘,突然把两罐冰镇啤酒举到米丽面前。米丽见汪敏举着两罐冰镇啤酒,又惊讶又欣喜,米丽真感觉饿了。汪敏自己到厨房里找餐具,她对米丽的阁楼非常熟悉,梁鹏出去读博的日子,米丽经常邀请汪敏到这来吃饭。有时谈兴太浓,汪敏就住下来,她们躺在床上,在黑暗中还会找到许多话题聊个没完。

米丽把食物摆在茶几上,她和汪敏并坐在沙发上,像以前那样。这种生活中断很久了,米丽自有了孩子后,还未曾在阁楼里和汪敏把酒言欢过。汪敏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礼盒递给米丽,她说,送你一管口红吧,给你增加点颜色。米丽谢过汪敏,笑道,我该给别人一点颜色看看了。汪敏环顾着房间,指着四壁林立的书橱说,这些书都没搬走啊。米丽说新家又买了很多书橱,梁鹏还在不停地淘书,现在是书满为患。汪敏笑说,你家从前是两个书虫,现在是三个书虫了。米丽说,人如果书读多了,变成两脚书橱有什么意义啊!米丽打开一罐啤酒,倒在两个杯子里。汪敏回应说,不读书,你会觉得面目可憎;
书读多了,又容易坐而论道,那些话等同于下酒菜。米丽把装满酒的杯子递给汪敏,对她说,其实我们可以不用杯子,直接一人一罐对着喝,才爽快呢。汪敏摇头叹道,你也是女人身,男人心呐!谁能想到文雅端庄的米丽老师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米丽接着汪敏的话说,我还能大口骂人呢!她们同时笑起来。

汪敏拿起杯子和米丽碰杯,一只手指着米丽说,我就知道你是茶壶里的风波,掀不起多大的浪。那只手转而把红肠推到米丽那侧,说,吃饱,喝好,才能有力气吵架。人家苏格拉底娶了悍妇,能成为哲学家;
梁鹏娶了你,能成为什么?米丽碰了一下汪敏的杯子,干脆地回答,学者!米丽放下酒杯,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拿起一块鸡翅啃食,一边吃一边说,我和梁鹏的婚姻关系进入现代悲剧时期,没什么大事,都是日常生活中床笫间的琐事的悲剧。年轻时,我和梁鹏恋爱,他为我写诗。结婚后,梁鹏读研,读博,天天做学术研究,成了学者。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他现在也算是古典小说领域的专家了。前一段时间,中华书局要给他出专著,合同都签好了。

汪敏见米丽说梁鹏的事都是引以为荣的语气和神态,就知道她已经风平浪静了。但她还想再进言几句劝慰米丽,她说,这个时代的人急功近利,不愿等待事物慢慢成熟,很多事物沦为新闻式的存在和夸耀,下一秒吞噬上一秒。梁鹏这样的人很难得,做事的态度和精神应该有这样的成果,他是在认真地完成一件事,你应该多关心他,支持他,我上次看见他,发现他头发都熬得稀疏。

说起梁鹏的头发,米丽想起梁鹏年轻时头发特别浓黑,特别厚密,还有点自然弯曲。米丽还记得梁鹏和她说过的小时候的事。梁鹏小时候和小伙伴们扒火车出去玩,列车员不抓别人专抓他,要求梁鹏补票,梁鹏说他没钱,列车员不依不饶,说他撒谎,说他没钱还他妈臭美把头发烫了。米丽在梁鹏的家庭相册里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来来长得就像小时候的梁鹏。米丽又把梁鹏小时候烫头发的事说给汪敏听,汪敏也笑。

米丽开始向汪敏详细回溯他们吵架的经过,一直回溯到凌晨的梦境和老头的问题。汪敏也想起一件事,她说,昨天我乘电梯时,顺便帮一个老头按楼层键,我就说,老爷子,您去哪层?结果,老头不高兴了,说自己不喜欢被叫“老爷子”,从前总是被人喊李大哥的,现在七十多岁了也不想当老年人。米丽听着,特别能理解那个老人的心理,看来,在变老这件事上,男人和女人的心理是一样的啊。米丽有时也听到梁鹏说他被小孩喊爷爷的遭遇,自我嘲笑一番后就心平气和了。米丽说,所以啊,变老引发了我的心理焦虑,情绪不好借机和梁鹏发泄,如果他和我说点温暖的话,关心关心我,我也就不发那么大的脾气了。我一直在支持他,我做家务,照顾孩子,可他习惯成自然,还处处挑剔我。米丽的思绪又回到他们吵架的时刻,她的眼前浮现出梁鹏不耐烦的表情和神态。

米丽继续说,我们吵架都不为争个短长,目的都是发泄,这是保持心理健康和精神平衡的手段,属于“情绪的体操”,要不,人都麻木不仁了。汪敏笑了,评论道,原来是中年夫妻谈情说爱太肉麻,撒泼吵架更人道啊。汪敏又慢条斯理地总结分析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你是不通则痛,一吵则通,通过再痛,痛则再吵,循环往复,无穷匮也。米丽拍着汪敏的肩膀笑道,你快把我绕晕了!说实话,我的能力不比梁鹏差,可我现在一事无成。年龄大了,感觉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了,生活似乎狭窄得连任性的空间都没有了。我心里还想让别人看重我,可是家里家外的很多事都在提醒我是个失败者。米丽说这些话时,语调低落了许多,内心的伤感和失落像啤酒的浮沫,时不时地涌现出来。

汪敏给米丽的杯子倒满了酒,安慰道,我们应该为自己的任何一种选择承担责任,包括承受结果。你要么调整自己的心态,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
要么调整自己的行为,集中精力做点什么,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也是的,我们都是有某种能力的人,可我们就是一事无成,为什么呢?这个问题米丽反思过自己。米丽觉得自己身上惰性的力量一直在唆使她寻求感情的慰藉,经年累月,除了年龄在增加,其他没有什么可增加的。米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的野心不甚分明,不甚坚定,境遇稍好的时候,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占了上风,那点模糊的野心渐渐被冲淡;
她的懈怠懒散的带点罗曼蒂克的文艺气质有强大的遮蔽性,让很多人觉得米丽是一股清流,没有世俗的功利心。米丽有时也被自己给骗了,觉得自己是散淡的、与世无争的,像空谷幽兰,有一种自恋般的美丽和清雅。即使现在,米丽也没觉得自己有多爱名和利,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用力生活过,一切都浅尝辄止,身陷庸常状态而自以为是。

汪敏说,米丽,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是有点野心的,你的野心深藏不露,在潜意识里,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你现在是美人迟暮,心里惊天动地。米丽看着汪敏,语气诚恳地说,我一向有优越感,自以为比别人高明,可具体高明在哪里,也没有确切证明。过了中年,发现自己一事无成,有点一切都来不及的感觉,真是蹉跎了岁月啊。汪敏凝视着米丽,在米丽的脸上探索着什么。米丽,其实你有庄严的灵魂,不屑于世俗利益的计较和谋划,但你缺乏恒心,浪费了自己身上的可能性。米丽认同汪敏对自己的判断,米丽也有自我批判的精神,她说,是啊,再年轻一次,再来一次机会,我会坚决摒弃不切实际和浪费时间的事情,专注于明确的、可实现的目标,那么,我会取得某种成就的。

汪敏忽然窃笑一下,米丽问她笑什么,汪敏说,你说蹉跎岁月,我就想起小时候把蹉跎岁月读成“差它岁月”。其实,我们有时候是为不必要的多余的欲望拼搏和算计,结果是疲惫不堪,草草过完一生,那才是真的蹉跎岁月。生活也没什么固定模式,都是一种摸索的过程。就好比,你结婚生子,我独身,哪种生活都有快乐和烦恼,问题就是,我们处在不同的快乐和烦恼中,匮乏可能是正常的人生状态。米丽想到一件事,她说,我小时候看过小人书《蹉跎岁月》,当时读成“差它岁月”。前一段时间去苏州,在平江路旧书摊上看见了《蹉跎岁月》,可惜只有上册,没有下册,否则就买下来了。我不记得是什么故事了,很想买下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差它岁月”的。汪敏快速接上米丽的话头,说道,“差它岁月”就是失了足,浪费了光阴呗!米丽心里蓦地一沉,想起了一些事。

汪敏见米丽不说话,劝慰道,不要总是盯着自己没有的东西,你看看自己已有的东西,家庭生态平衡就像一幅画,有亮色也有阴影,你这个阴影得衬托梁鹏的光亮,才能产生家庭的和谐。米丽想起梁鹏现在又秃又亮的脑门,一句话冲口而出,梁鹏有什么光亮,我看他是脑门光亮!还未等汪敏再说什么,米丽说,如果恋爱时我和梁鹏分了手,他是不是就成了诗人?那样,我就可以在他的诗歌里不朽。汪敏分一小块面包给米丽,说道,朽不朽的和你有啥关系,很多事情不要理想化,世俗的事情以世俗的方式对待。歌德《少年维特的烦恼》风靡世界呢,老年的歌德见到了书中的原型夏洛蒂,对昔日的相思对象不也是感觉很失望嘛。人的精神爱撒谎,现实总是说实话。

米丽呵呵一笑说,我通过文学讲社会学;
你通过社会学讲文学,文史哲的确不分家。我第一次去你宿舍,看见你的书架上的书,我就对你刮目相看。你心头储藏着知识和智慧,却把自己封藏起来,显得平平常常。我能把你识别出来,说明我也不差呀。汪敏呷了一口酒,面露得意之色,要不咱俩气味相投呢,别人都说你难接近,咱俩却一见如故。汪敏继续调侃米丽,我不嫉妒你的美貌,你不嫉妒我的才华,咱俩正好互补。米丽说,我怀疑,咱们用滤镜看对方,美化对方,彼此助长了各自的自我中心的倾向,因为我们净说些不顾事实的赞扬的话,让我们自己的行为变得心安理得。汪敏点点头说,要不,我们都说点实话吧,就让我们坦然地承认自己的平庸吧!米丽举起杯说,好,就让我们为自己的平庸干杯!

米丽喝掉了整罐啤酒,有一点晕晕乎乎的感觉。就承认自己的平庸吧,米丽想。两个女人谈笑风生,度过了一个下午。

米丽沿着夕阳下的松花江漫步。

汪敏忙着给老妈准备晚餐,先走了。米丽和汪敏聊天,哪怕再世俗琐碎的事,她们总是由此及彼,由表及里,上升到一个客观的高度,反观自身,反观人性的种种,对许多事便也不再计较,人也通透起来。有些道理尽管简单、明显、平常,却需要有人不断地告诉你,提醒你,把眼看着偏移航道的船只推到合适的位置上,守着自己生活的秩序。

今天凌晨的那个梦也令米丽想起“那个朋友”。这是米丽除了汪敏,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的隐秘,这种隐秘并不令她痛苦和难过,相反,拥有了隐秘的内心世界的女人似乎觉得她的生命不再那么贫乏了。她和“那个朋友”早已失去了联系,米丽只是从网络上知道一些他的消息。米丽和汪敏共同分享着她们过去经历过的情感往事,她们说话时,只要说“那个朋友”,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那个朋友”指代谁。

十几年前的事再想起来,切近又遥远,人与人之间的遇合总是猝不及防的。“那个朋友”在学术上有点名望,米丽崇拜他。他外表并不出众,但他一下子跳到她的心上,他脸上有一种什么东西,使她心荡神驰。有时,人们相识只是凭一种神态,一种表情。在米丽的眼里他代表体面、绅士、学识、不俗的趣味以及理想的生活。米丽对他产生企慕之情,那种企慕来自米丽心造的幻境,那是米丽心中的一种理想。他们曾经在秋天的一个下午在星巴克喝咖啡。他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问米丽,他们来来往往,都在做什么?米丽想回答“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她马上想到和面前这个人交往的深层动机,在本质上也不纯粹,遂微笑不语,米丽夸夸其谈地论说文学批评界的垃圾文章,他看着米丽,也微笑不语。米丽后来省察自己,想着她曾有过的不得体的行为,痛恨自己是多么愚蠢、无知、鲁莽和浮薄啊。

有时在梦境中,在类似于讲座的模糊场景中,米丽看见了他,他却沉默不语,他们擦肩而过。现实与梦境双重的不可企及令米丽兴奋而疲惫。有一段时间米丽深入地读他的著作,行文风格朴素优雅,睿智风趣,那些思想成为米丽思想的背景和标准。但是,米丽在努力追赶的过程中意志突然松懈,紧张进取的生活状态如同堤坝被蚁穴击溃,米丽是被一种高远的理想击溃。理想也会让人绝望。米丽记得,那时候她不断地向汪敏表达“那个朋友”给自己带来的或喜悦,或沮丧,或疑惑的心情,米丽的激情是一种反既定秩序的异乎寻常的不受控制的情感,那种打破禁忌的刺激性很奇妙,既快乐又罪恶。

对男性过多浪漫期待是女性自我发展的陷阱,这是米丽慢慢完成的一次情感教育。那时,米丽被一股强大的情感漩涡裹挟着,她的情感在盲目的热情冲动中滋生更多非分的希冀,她喜欢看他成熟儒雅的面容带着点少年似的羞涩闪避,这使他在她眼里更有吸引力。只要她能看见他,哪怕是在人群中擦肩而过,刹那间交汇的眼神足以让她感觉到幸福和陶醉。米丽后来发现,他也有轻浮虚荣的一面。他们一起吃火锅,他对火锅店女服务员说,你们这里的姑娘都像你这么漂亮吗?玩笑半是恭维半是真实。正在布置餐具的女服务员有点羞涩地笑了。米丽打量着那个姑娘,身材苗条,很有韵味。吃饭时,他和米丽聊得很热闹,他说起巴黎,仿佛是巴黎的常客,语气居高临下。米丽知道他在巴黎当过访问学者。米丽感觉到他的话不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是说给站立在旁边的姑娘听的。米丽也故意引经据典,所说的话是一种表演,不是到达彼此的心里,是演给旁边站立的姑娘。他在暗暗地取悦那个姑娘,米丽相信自己的直觉。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米丽坐在他的车后座上,打量着他。他不动声色。米丽也不说话,望着窗外,偶尔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一眼他沉默的脸,心里不无恶意地猜想,他会再找机会来这家火锅店搭讪那个姑娘吧。米丽想起他们初相识时他称呼米丽“姑娘”的情形,他的儒雅风趣充实了米丽空虚寂寞的生活,那时,梁鹏正在外地读博。禁忌的情感本身就是一面脆弱的镜子,镜面上不能有污痕和裂痕,不能加载更多情绪的负累,更不能深入到生活和情感的深处去,一些缺点的暴露都将是致命的。他们的那段情缘因为各自一点状况的发生就无疾而终了,前后大概一年的时间。那一年米丽做好了考博的准备却放弃了。

女人到中年基本和一些情感绝缘了。一件事情发生,无论是好是坏,痕迹总会留下来,觉得自己已经忘了,偶一触动,还是会记起。中年人大抵经历过一些人事,不容易产生金刚怒目的愤激之语和黑白分明的单纯判断力,所有微妙的情感波动都是刹那间的美与愉悦,像飘忽不定的云烟倏忽而去。人的自我是流动的,不确定的,所经历的事情都在塑造一个人的心智。米丽觉得自己的心智是慢慢成熟起来的,她无论有过多少妄想,她发现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丈夫和儿子。

在米丽和汪敏聊天的过程中,梁鹏来了两次电话,米丽都不接。梁鹏又发来微信:你在阁楼吧,我去接来来。米丽也没回信。米丽在江边漫步时,梁鹏又来了电话,时间正是来来放学的时间。米丽怕来来有什么事,便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儿子的声音,妈妈,你今天怎么不来接我呀?是爸爸开车接的我。爸爸说,你今天过生日,我们订了蛋糕,现在开车去接你,顺便在松花江边散散步,然后我们一起去吃大餐。米丽挂断了电话,她不知梁鹏是何时想起她的生日的,她听着梁鹏最后抢着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似骂似嗔,是夫妻调侃之语,只有米丽能听懂。

米丽看了看时间,梁鹏和来来马上要到了,她决定回阁楼收拾一下自己。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再一次凝视自己,情绪舒缓下来的面部表情柔和了许多,即使眼角的细纹依然存在,那神态也是心满意足、安然从容。米丽拿起汪敏送给她的那管口红在唇上涂了几下,只见镜子中的脸仿佛被口红衬托得白皙了一些,只一管口红便将她从朴素里拯救。生活啊,大概就是对着镜子涂口红,将干裂的日常覆盖,继续寻找精神的丰盈。

米丽对着镜子笑了。

【责任编辑】大 风

李秀萍,黑龙江某高校教师,在《文艺报》《光明日报》等发表作品多篇。散文曾入选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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