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泥胡菜,故乡大野上的草。暖风一吹,就绿了。纷纷扬扬的绿,绿上一地。像记忆。
村里人叫它“石灰菜”,因叶片背面敷了一层小绒毛,呈灰白色。
草木年代。早春,一队队妇人逶迤去大野。布裙里兜着更多的,是鲜嫩的泥胡菜。采嫩苗叶煠熟,水浸淘净,油烟调食——明代《救荒本草》上说。
泥胡菜,一味野草,来人间背负着两重使命:为食,为药。
艰辛岁月里,泥胡菜深陷大野,然后一片片摘掉自己,走上野柴土灶的小厨屋去。
春风掀开岁月的旧事。杏花惊动光阴的眉宇。故乡的泥胡菜,隐忍着丝缕的悲悯与疼惜,露出清绿的笑意来。
二
旧事遥迢寻来。
那些年,春分。乡下清贫却诗意盎然,像疏疏淡淡的水墨。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春分这一天,母亲做的泥胡菜馅儿扁食,春天般清香。
年年春分,家家扁食。
春分,春分,多像一个乡下女孩的名字。喊一声,口齿间清嫩清香。春已过半,春耕就要开始了,耕牛与农人都要吃饱,要攒足了劲去陇上劳作呢。春分是个好日子,要隆重对待。
乡野清贫。恰逢青黄不接时。粗陋的饭桌上,巧手的妇人也制造不出旖旎风光来。
为了春分这天的扁食,委实要费一番心思。
慧心的农妇把目光投向大野。
清早。母亲也去大野里剜野菜。
母亲臂弯上?一只青篾的小竹篮,穿过春线似的嫩绿小路,轻快地走向大野。中年的她,眉目间犹存芬芳,面容柔和,眼神明净。十万春光在身前身后晃动。
大野里,春风浩荡,绿色葳蕤。
土膏松软。花鞋子踩上去,仿佛脚底起了毛。泥胡菜新嫩,看一眼,满口生津。
拖两脚湿泥,母亲喜滋滋回家。换下春泥糊了满帮花的鞋,一点儿也不愁,春阳里晒两天,磕掉干泥,照旧眉清目秀出门去。
顶一头白杏花,母亲开始包扁食。
红红的高粱面,做皮。肥嫩的泥胡菜,做馅儿。黄陶大盆里,高粱面与细白面两碰头,揉一个浅红柔滑的面团。泥胡菜淘净,热水里焯,笊篱中控,枣木板上碎。陈年的白芝麻,老左家的豆腐丁,焦花生碎,柴鸡蛋花,陶盆里拌呀拌,像诗人芬芳落清词。最后,小磨香油大大方方淋进去,犹如丝雨湿万朵。
那香气,打鼻子呃!倏忽间,惹得篱笆院里鸡飞狗跳,麻雀儿蹦高高。
风滑下老屋檐,芬芳落地。白杏花拂了一身还满。地上瘦白的落花瓣,楚楚动人,不生忧伤。风一起,团团簇簇,像白衣裳的小姑娘挤挤挨挨撞膀子,嘻嘻哈哈。
母亲一时看呆了。爱不够的篱笆院,恋不尽的世间巢。像泥胡菜,依恋大地。
阳光照在篱笆院。照着母亲清瘦的肩头,与眼角新生的细纹。
晌午。泥胡菜馅儿扁食包好了。满满的两大竹篾。浅红,肥胖,像一弯弯上弦月,更像母亲笑眯眯的眼。
父亲在小灶屋里勤快烧火。风箱欢喜呱嗒。阔大的灶膛里,旺火炎炎,好不喧闹。
母亲拍打着手掌与衣襟上的面粉,立起身。鼻尖与脸颊上,星星点点,像抹了胭脂。髻上的银簪子,手腕处的银镯子,在花影里灼灼晃动。
农人过春分,要有些讲究。朝阳的窗户底下,挖去肉的大萝卜,早栽了小蒜。一根铁丝又箍又挂,垂垂荡荡,壳里的一簇簇青蒜,绿意葱郁,像一片小森林。
母亲拿起针线簸箩里雪亮的小剪刀,剪刘海似的,剪下一绺嫩嫩蒜苗。碎碎的青蒜粒浮萍一样,覆在香醋碗里。洒几滴香油,一碗清香的料汁子,油汪汪,勾人馋涎。待会,扁食搬上枣红木桌,蘸着吃。那滋味,妙不可言。日子是清贫了些,讲究却一样不落。
热扁食捞出锅,凉开水里翻个身,大笊篱打捞起,小簸箕里轻滚落。光溜净面,没有一只刮皮蹭肉的。母亲说,人再忙,不能让扁食乱了行,更不能黏黏糊糊地粘成坨儿。
扁食一碗一碗捧上旧木桌。青蒜香油醋碗,也端正落座。母亲解了围裙,揩了手。日头走过杏花树,正南了,晌午了。
只见几日前,眉毛弯弯的小土路,几场小雨洒一洒,野花野草一股脑挤上来,占地为“王”。花草间一条线似的小路半隐半现,已细得放不下一双脚。
婆婆纳,迎春花,一汪汪蓝,一簇簇黄。哪个妇人的一条花腰带,遗落在了春风里?
母亲起身,绕过一截篱笆,清了清嗓子,冲小路的那端喊:“三儿家的!二儿家的!扁食煮好喽……冷了粘黏,趁热吃,来哟……”
声音仿佛春雨里洗过了一般,凉而生香。
父亲笼手立在篱前。清癯的男子,身畔落花纷纷,像从那唐诗里走出来的人儿。
他朗声笑道:“杨三姐,你说得比那唱得好听。瞧,枝头上刚刚蹲着的小黄鹂,都让你羞跑了呃!”
母亲莞尔,不搭话,不回头,继续一嗓子接着一嗓子喊。像春风,直到把花儿一样的女子,从门里拽出来。
穿着红衣的新嫂嫂们,过雨小桃般鲜艳。娇羞应着,从红木门里走出,仿佛桃花被叫醒。
一家人围坐着吃扁食。头顶的花香好像是和扁食一起煮出来的,树下的人儿被这袅绕的香气,缠住,缠进这甜蜜浓稠的气息里。
新嫂嫂们把扁食往哥哥们碗里夹,她们生怕自己的丈夫吃不饱。母亲则把扁食,一边往父亲碗里夹,一边往我们碗里夹。她直想把一片薄心扯布一样,扯成两片,一片给丈夫,一片给孩子,不偏不倚,唯独,没有她自己的。
彼时。日子清清朗朗,也含着馨香,像泥胡菜的味道。
民间流传,吃了春分节气的泥胡菜扁食,长力气,祛百毒,好着呢。
可不是吗?春耕开始了,春风一下就红透了。真好!
三
泥胡菜半草半粮的年代,姐姐十六七岁。正是爱美的年纪。
那时,乡下清贫。篱笆院清苦。日子的清苦,可以拿女孩子的一件棉袄来细说:
早春时,棉絮薄薄掏出一层,当夹袄穿。初夏时,两片袄皮儿缝起来,做夹衣穿。天气热起来,索性拆了里子做单衫穿。暑天蒸腾,卷了袖子,做短袖花褂子。入秋了,卷卷放放,还是那一张花面皮儿。入冬了,柜角里翻出冷落了小半年光景的旧棉絮,日头下晒晒,细青竿敲敲打打,蓬蓬松松,再原路返回,絮进去。立时,一件小袄,白娘子似的,又回到身上来。只是,经了四季时光的手,红颜已褪,不见了青春胭脂色。光阴揉搓,衣,也不放过。
缺衣少食的年月。食,野菜扛起了小半年的担子。可莫提脂呀粉呀的了,太奢侈!人人一张菜色脸。填饱肚子是王道。
可是,爱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呀。乡下的女孩,自有她们的美容之方。当然,大野是亲人嘛。女孩子的娘,从大野里刨食救饥。她们,从大野里寻美方。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像春日里的植物,又美又绿又柔软。
春天,女孩子插秧似的,一双小脚插进垄上。她们也剜泥胡菜。花布衫在大野浩渺的绿底色上,像灼灼的浪,像晶晶的星,像唐寅画笔下的桃红梨白杏子粉。
她们在春风阳光下,嬉闹。一点也不着急。急什么?泥胡菜有的是!哪棵肥绿,挖哪棵。
晌午,日头有了一点点小热暖,抹去额头粉腻腻的汗珠子。?篮子回家罢。
檐下搬来一条竹编小椅子,坐下来。轻捻慢挑抹复挑,慢吞吞的,像白居易的琵琶女。老一点的,挑出来,扔到圈里去,大黑猪小黄牛白羊羔,抢食,大啖,欢喜叫唤。嫩一点的,留下,淘洗,控水。小石臼里捣碎,舂成泥。
把泥胡菜的绿泥糊,倒进白瓷碗。等一等,晌午头,花母鸡咯咯叫着,从鸡窝里钻出来。跑过去,摸一把,一枚沾着羽毛与鸡屎的蛋,便热乎乎地躺在掌心里。
新鲜的鸡蛋磕在碗里。竹筷子篦出滑白透明的蛋清,倒进盛着绿泥糊的白瓷碗里。想一想,一仰脖,剩下的一团蛋黄,吞进肚里。唇齿间微微腥香。
蛋清掺在绿泥糊里,搅拌,搅拌。最后,两根指头捏起滑乎乎的一团泥糊,对着旧木窗下的小圆镜,额头、鼻尖、两颊、下巴,细细涂抹,给一张黄黄的干燥脸蛋,敷了一层凉香的膜。带着草药香,带着蛋清腥。
小镜子背后贴着宝钗,那美人儿在春日里扑蝶,一张脸桃花红梨花白地艳着。两只大眼睛,布灵布灵地转动,想象着,揭下绿膜膜的一张脸,也会不会宝钗般的潋滟?
母亲从鸡窝边立起身,扒拉着小簸箩里的鸡蛋,来来回回数。小声嘟囔:“奇怪了!咋就少下了一枚蛋呢?一定是大花偷了懒……”
姐姐在窗户底下低低笑。偷偷瞄一眼,赶紧把身子又低了低。可不是!那年月,鸡蛋金贵着呢。一家人的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全指望着那几只鸡呢!如果被母亲知道了姐姐这样浪费好物,是会招骂的。再柔软的性子,也禁不住生活的捶打,偶尔,会冒出一两点火星来。
一个春天,母亲总发现母鸡少下蛋。“不能够呃!天气回暖,花都抢着开,邻家的母鸡都勤快,单单我家的鸡偷懒吗?”
细心的母亲,发现姐姐一张黄白的小脸,越来越好看,光滑白嫩,一颗痘啊粉刺啊也没长,仿佛剥了壳的煮鸡蛋。
终于,有一日,母亲闯见了窗户底下姐姐的秘密。
母亲居然没责骂。反而捧着姐姐的一张绿乎乎的脸,连声追问:“鬼丫头呃!这秘方,咋不告诉我一声?”
姐姐傲娇起来,慢条斯理,一点点揭掉脸上微微干的膜膜,打鼻子眼里哼哼:“医书上都写着呢。呃,您多久不翻书了?姥爷当年供您读书的钱,真是白白浪费了……也难怪!这一大家子十几张嘴,也够您忙活的,哪有那个闲心!泥胡菜,哦,就是石灰菜,到处是嘛!只是那蛋清,金贵!”
母亲倚着苍黑的木桌,慢慢滑坐下来,怅然一叹:“泥胡菜,石灰菜,一株草,都是宝呃。”
母亲突然又折转身,笑着央求姐姐:“打明儿起,要不,你也给我这张脸弄一弄?”说完,低眉一笑,小姑娘似的羞赧,实在可爱。
老屋里,泥胡菜的绿膜,草药的苦味和香味微微弥散。一张女儿家的脸,唇颊红润,晨光里花儿般生动明净。
四
一株乡间野草,可以救饥,可以美肤,可以泡茶,还可以入药。泥胡菜,从头到脚,都是宝,却那么谦卑。匍匐在大地上,基生的叶呈莲座状,仿佛捧一颗草木心,仁爱而温厚。
清明前后,父亲去大野里剜泥胡菜。阴干泡茶,晒干研药。
光阴清贫,父亲喜茶。他的大肚茶缸里,各种干草宾客似的,来来去去。泥胡菜,是常客。
父亲说,清明前后的泥胡菜鲜嫩,可以采来泡茶。稍有闲暇,他便去大野里采“茶”。父亲是读过书的,风雅、率真,不像农民,倒像个文人。母亲也读过书,她常常戏称父亲为“朱先生”。
采泥胡菜,父亲一点也不马虎。换一身清爽的旧衣,擦一把锃亮的药锄,背一只深红的藤篓,穿一双浅口的布鞋。衣饰清爽出门去。颇具李时珍与孙思邈的药家风范。春日里,容光焕发的父亲,踌躇满志,又像赴京赶考的书生,更像一株绿意生发的泥胡菜。
清晨,父亲荷篓而归。篓外,插一枝颤颤的桃花。篓内,鲜绿的野草肥翠欲滴,那微苦的草药香,似乎就是草儿想要娓娓道来的情意。
他把篓里带露的草倾倒出来,在大盆里一遍遍淘洗,直到根根草草碧绿无泥。一卷去年秋上刚打的新箔,铺展在海棠树下。嫩绿新鲜的全草,慵卧于箔上,舒展身子,吐着清气。
彼时,枝头红蕾颗颗饱胀,像一记记粉拳,一下一下敲打着春光。阳光渐渐白稠起来。
父亲慌慌拖着那箔上的泥胡菜,往背影里拉,躲着光。一寸一寸,被阳光赶到廊檐下了。泡茶的草,要阴干。
春日晴暖。那草儿在廊檐下只三五天的工夫,就阴干了。阴干了的泥胡菜,皱皱缩缩,蜷曲着细瘦身子,被父亲收进了褐色小橱的一格抽屉里。
父亲采来的泥胡菜,一半当茶,一半当药。但茶与药的制作与储存,方法有别。父亲心细,把茶药身份不同的泥胡菜,区别对待。
泡茶的,廊下慢慢摊晾,耐着性子等水分阴干,入橱屉。当药的,就需在阳光稠厚的地方晒。再把晒干的全草,用药碾子细细研磨成粉末状。最后,把粉末装进陶罐子里,密封。
素日里,求药的人都来找父亲。他们来时龇牙咧嘴,走时喜笑颜开,仿佛用了太上老君的神丹妙药。还别说!细细碎碎的粉末,竟是那般神奇,一来二去,好啦!所以,篱笆院,总有村人恋恋不去,三三两两。
那些年的篱笆院,身影绰绰,雀噪檐下,鸡鸣茅窗,一派人间喜相。
至于泥胡菜的药用价值,许多药物典籍上都有记载。若闲来翻书,泥胡菜,劈面走来,宛如故人。
五
一种乡间野草,顶着个俗气且喜气的名字,跻身春天的根根草草之间,一点也不活色生香,一点也不显眼。在人间烟火里,泥胡菜,扮演着平凡而温厚的角色:救饥的野菜,春分的扁食,姑娘的美容方,清火的茶水,泥红陶罐的草药……
那些年,大野里的泥胡菜,着实让人心里充盈着安然和欢喜。它给的那份踏实,让人觉得岁月可依,人间稳妥。
春天,泥胡菜竟都透出了骨子里的那一脉亲情。捧着一颗草木心,带着目标,怀着关爱,完成使命。泥胡菜,像不像故乡的亲人?
作者简介:朱盈旭,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海外文摘》《草原》《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星火》《红豆》《海燕》《都市》《作家天地》等报刊。出版散文集《杏花微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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