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1
我出生在新内罗毕的街头,也死在那里。杀死我的是托尼·H.格拉内罗。
我倒在尘埃里,看不见他,只能仰面看着天上的东西。天花板、灯,余光映出格拉内罗的影子。一只虫子落在我的眼球上,我却感觉不到痒。我知道格拉内罗在干什么,他在寻找,从物联网中把我和爱丽丝的使用痕迹调取出来,寻找身份口令,而我只能看到他淡淡的影子在天花板上不停地变幻。
我曾问过雨水大爷,人死后会怎样,他回答说一片漆黑,不,连漆黑都感觉不到。雨水大爷养育了我,对我有一定的教育义务,所以他耐心向我解释心肺功能怎样停止、肌肉中的物质怎样松弛和分解、内脏如何开始腐烂。“人和物品不一样,”他说,“不能从物联网中直接创造出来,但人的毁灭却非常简单。”雨水大爷两年前因酗酒死在了夜行环线上,从那以后,他不再参与这个世界的运行。所以,我死的时候,他不会知道,更不会伤心,这使我感到一点儿欣慰。
我想要闭眼了,可眼皮却不听使唤,还是茫然地半睁着。格拉内罗没有找到身份数据,发出刺耳的咒骂声。他当然找不到了,因为我根本没有那玩意儿。如果拥有合法身份,我乘坐环线时就不必趴在窗户上,望着环内霓虹闪烁的高层建筑干巴巴发呆,而是可以在交互站换乘二类车辆,进入次级核心区,享受正常人类的生活。格拉内罗来回转圈,模模糊糊的身影倾轧过来,覆盖了我的视野。
他失败了吧,我却笑不出声。这场游戏没有赢家。我搞了他的女人,是我的错,但是他搞掉了我的命,也不太对。我作为无身份的犯罪者,是老大的私有财产,老大会立刻找到他,向他讨债,要二十万信用点,或切下整个左手抵偿。格拉内罗围着我的尸体团团转,似乎在想着怎么捞回成本。老兄,我卖过十二次干细胞,当过三回试验品,全身都是病,没剩什么有益的器官,要不然切一块肉尝尝呢?
这时,他蹲下,从我的脑袋上方看着我。他的卷毛越来越模糊了,他应该去整容,把那道伤疤遮一下。说实话,我已经看不太清楚那道疤痕了。我只觉得疼痛,但不知道哪里在疼。我的一生,行将结束。
“还有两分钟,”格拉内罗自言自语道,“还有两分钟。”
他算的应该是我的最终死亡时间。在这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他还想从我这儿攫取些什么呢?
这时,他突然扶住我的左右太阳穴,把我的脑袋摆正,然后呼出了自己的物联网程序。我听到了尖厉的嘀嘀声,他正在犯罪,正在超越权限下载模板。随后,定型装置开始制作物品,一个又尖又扁、像比目鱼般奇怪的棒槌形成了。我听见屋里警铃尖啸。真是讽刺,一个活人被杀,警报毫无作为,半吊子黑客违法制作未开源物品,却引得铃声大作。可是,这个东西是什么?我像在最后一个夏日余晖中即将坠落的晚蝉一般,奋起最后的意识,认出了这个奇怪玩意儿。
我从老大那里见过它,是插进脑袋里用的。
“十秒。”格拉内罗说。他满头大汗,奋力把这个比目鱼的尖端刺入我的太阳穴中。
2
我死了,但我却又活着。准确地说,是“大部分”我还“暂时”活着。我想起格拉内罗拿的是什么了,它是个提取意识特征的工具,是特种部队的专用装备。他们通过这玩意提取将死之人的意识特征,形成“特征库”,暂时储存在某种容器里,然后在战场上把容器插进自己的脑外端口。这样,士兵就会通过特征库暂时习得逝者的一些能力,比如医药知识、格斗动作、杀人技法等。但是这种容器有一个缺点——意识特征会很快退潮。如果存储在容器里却不及时使用,珍贵的特征库在几个小时之内就会消弭于无形。
格拉内罗拔下比目鱼,我突然失去了视觉,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一种浸润在云雾中的感觉。我肯定忘记了很多东西,但我不会知道忘记了什么。我在三兄弟酒吧看过一档科学节目,他们说人死的时候,因为眼睛构造出现诡秘变化,天上会打开一扇门,故去的人在小门里伸出头来,张开手臂迎接你。但对于我而言,什么都没有,一片漆黑。雨水大爷说对了一半,正是一片漆黑。因为与身体脱离,我失去了时间流逝的实感,也失去了由躯干的主体性构筑的人格。大脑不再为了解释信号输入而编造故事,我也不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样的人,信仰什么,爱过谁,只牢牢记住了死前这一段时间思考过的事情。我记住了雨水大爷、爱丽丝、杀人犯格拉内罗,还有这提取意识特征的恐怖容器。原始的本能诉求占据了上风。活下去,我只剩这一个念头——活下去。
不知道过了几分几秒,意识忽然明晰起来。我感觉思考得到了反馈,现实似乎在一片虚无中铺展开来。
这是晚上,我想,这是个晚上。我口中有股酸涩的感觉。
“怎么样?”一个声音问我。我睁开眼睛,慢慢看到了眼前的人。是个大胖子,穿一身黑衣服,脑袋顶上有个皱巴巴的头套。
“怎么样?”他继续问,“这花五万买来的特征库,你从中学到了什么?”
“学了什么?”我说。我不认识自己的声音,有些尖,不太好听。
“嗨,老兄,这真是个黑客的特征库吗?”胖子说,“你试试打开这个数据锁?”
我迷茫地看着他,这是哪里?我该问他吗?我到了……谁的脑子里?
“你傻了吗!”他似乎有点儿生气了,“我们被骗了,快拔下来!”
我向四周看了看。应该是个半开放式的通风管道,也就是说,我们正在什么地方的天花板上。我能看到下边积存的货物,全都是些大箱子,印有“CBC”字符,代表着“不可创造”。
我明白了,仓库中都是受管控的物资。真实的香烟、酿造的烈酒、不可再生的动物毛皮,以及其他满足人类口腹之欲和高级享受的奢侈品。一道看不见的透明屏障把我们挡在了天花板上。看来,我的特征库是被小偷使用了。那胖蟊贼咒骂着,伸出手,拔出了我脑外接口的芯片。但是已经晚了,我的意识特征早已进入主体的大脑。我踹了他一脚,他失去重心,艱难地抓住旁边的管道,险些跌坐在警戒屏障上。我趁此机会,转身向仓库后面的通风口爬去。
“手套!帮帮我……”胖子喊道,“我抓不住了!”
我没有理他,快速遁走,爬过了障碍,从通风口钻出去。这副身体的体能素质还可以。我从棚顶溜下来,胳膊却不慎划破一道口子。我想赶快制造一块止血胶,但发现自己不知道此人的加密口令。好吧,我只好脱下外套,简单地遮盖了一下。我拐到仓库外侧,小路边有一辆破旧的、全白的怪车,看到我下来,车的顶灯自己忽闪忽闪亮了起来。我猜,这是来接我的。
门自动开了,有个扎短马尾的单眼皮女人坐在车里。她扭头看着我。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她问我,“肥杰呢?”
此时,警铃大作。我赶快钻进车里。
“快走!”我说,“他完了。”
她启动车辆,改装车像摩擦玻璃一般发出两声震响,快速蹿了出去,几乎要把我甩到后盖上。
“手套,你们失败了!”女人冲我大喊,“你受伤了吗?”
“皮外伤。”我说。看来,我的名字叫手套,真是个蠢货般的诨号。
“快点儿造些愈合药。”
“没必要。”我说,“一会儿就好了。”
她狐疑地看着我,“你脑子摔傻了吗,宝贝?”
这女人是手套的女朋友吗?至少是关系不错的女人。
“没事。”我强装镇定,仰过头,拿夹克表面盖住脸,“快回去吧。”
“好。”她说,“那我们就去个最安全的地方。”
3
十几分钟后,我们来到了市立港区停尸房。港区——我想——我被卖得不算远,只跨了两个区域而已。格拉内罗一定急于出手,他害怕我的特征库在容器里退潮,变成一堆没用的数据碎片。
这时,女人把车停在停尸房建筑物外侧,隐藏在废弃救护车的阵列里。我们下了车,我向旁边的大路跑去。
“外头有追兵!”她叫住我,指了指停尸房的方向,“我们走后门,进去躲一躲。”
我想了想,转身回来,跟随她进入停尸房,来到了二层。那里一片漆黑,她没有开灯,而是轻轻把我摁在墙壁上。
“夜班巡警来了,别出声。”她说,“脱掉你的衣服。”
“什么?”
“嘘。”她说,“不想死的话,就全部脱光。”
我不知道她是否拿着武器,只好把衣服脱掉。她拉着我,把我拽到一个洞口边缘。
“说清楚!”我说,“你想干什么!”
“这具身体练过潜水。”她说,“所以你暂时死不了,一定要憋住气,不能动弹。”
她突然把我推了下去,我感觉自己掉到了一个没过头顶的大水缸里。我大喊大叫,扑腾了几下,耳朵内传来女人的声音。
“别动!憋住气,我是为你好!人马上就来了。”
是内置耳机。我屏住呼吸,发现也没那么难受,这具身体可能接受过双侧肺叶提升术。我透过有些发绿的水,隐约看到了外面。我正身处一个透明的容器里,就像一台浸泡尸体的圆柱形立柜。
耳机里发出吱呀一声,门开了。我看到两名穿黑衣服的人走了进来,于是便睁着眼睛再也不敢动弹。我在水里直立漂浮,强作镇定。他们注视着我,我只好茫然地看着虚空,耳机里传来他们对话的声音。
“没问题,头儿。”高个子使用通讯汇报,“明星的尸体还在。”
“这个歌星,他长得这么丑吗?”矮个子问。
“当然了,新人。”高个子说,“人死了还能多好看,我猜你没见过真人的尸体。”
“我只见过照片。”
“那就学着点儿。”他的前辈说,“去,仔细看看,那就是真正的尸体。”
“还是算了。”矮个子后退一步,“不就是一堆硬肉嘛。”
“膽小鬼。”高个儿嘟哝一声,也转身向门外走去。我松了一口气。
“等等!”矮个儿突然回头,“师兄,那死人好像动了!”
我马上把手臂别成了僵硬的姿势,小腿要抽筋了,我想,千万不要抽筋。
“乱弹琴!”前辈猛地用手扇了一下他的脑勺,“你的胆子都被吓破了。今天我请客,把你疑神疑鬼的木头脑袋用酒精填满!”
说完,他踢了矮个儿一脚,两个人推开门,有说有笑地离开了。我又等了十秒左右,感觉肺马上就要炸裂,才猛然跃起,手脚并用地从池子里爬了上去。我趴在地上,把吸进去的水全都咳出来,哀号着大口喘气,鼻子和喉咙酸痛不已。
“你感觉怎么样?”女人问我。
“你们偷了这里的尸体?”我艰难地抬起头。
她咂咂嘴。“只是个小歌星而已。”她说,“不过,有粉丝出大价钱买他的遗体。”
“恶心。”我低下头,继续把鼻腔里的水往外弄。
“我如果把盖子盖上,会如何?”她说。
“什……什么?”
“刚才,把盖子盖上,”她笑了笑,“不让你出来。”
“别开玩笑了,美女。”
“手套可从来不敢这么叫我。”女人露出揶揄的笑容,“来吧,我们要好好谈谈。”
“好吧,好吧。”我说,“让我先把那套廉价衣服穿上,这阴曹地府快把人冻僵了。”
4
于是,在充斥着防腐剂和消毒水味道的停尸房里,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这个女人听。我是东区锈寂会的无身份犯罪者,搞上了格拉内罗的女朋友,格拉内罗杀了我。在濒死之时,我的意识特征被提取、出售,卖给了他们这帮蟊贼,在仓库的天棚上注射进了手套的大脑。
“明白了,你只是一个特征库。”女人沉吟道,“只是一组意识特征。”
“是啊。”
“但是,特征库无法保留死者原有的意识,只会让使用者习得能力。可你为什么能保持意识,在手套的大脑里取得控制权呢?”
“这我怎么知道!”我说,“我也想出去,从这个干枯的、鼠头鼠脑的……”
——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我在停尸房照了一下镜子。手套的长相的确有些抱歉。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女人说,“人们通过特征库学习的技能,会在几个小时内退潮。到时候,你就不存在了,我的手套就回来了。”
“那我就真的死了?”我的心情慢慢低沉下去。是啊,我现在不是人了,我作为“人”的身体已经死亡,姓名已被抹去。说到底,我只是个游魂而已。
“不过,我觉得有点儿可惜。”她说,“我认识的手套是个寡言少语的打手。现在,我还挺喜欢你这种话痨的。”
“那有没有……”我谨慎地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继续活下去?”
“你刚才说,自己是锈寂会的人?”
“是的,我没有合法身份,只能干这一行。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虽然无法在中央区居留,却能进入城市的次级核心区,而且能使用身份口令制造物品。而我,什么都做不了。”
“如果是锈寂会,还有的一谈。”她微笑着说,“经理陈先生正在来这儿的路上,他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话音刚落,一个两米高的壮汉破门而入。天知道他在门外偷听了多长时间。我想要逃跑,女人拦住了我。一个瘦瘦的男人从壮汉身后绕出来,大概四十岁出头,短发,戴眼镜,鼻子以下蒙着一个起伏不定、闪耀黑暗金属光泽的半脸面罩。
“陈先生?”
“是我。”戴面罩的男人说,“你就是薛歌妮发现的怪人?”
我看了看旁边的女人,原来她叫薛歌妮。女人冲我点点头。
“我是一组意识特征,正活在一个蟊贼的脑子里。”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退潮。您能帮助我吗?”
“我不敢打包票。”面罩男说,“但我认识新内罗毕最好的地下研究者,一个叫椎名博士的老头。他会对你非常非常感兴趣。”
“他会救我?”
“可以。不过,这是收费服务。”陈先生咧嘴笑了。实际上,他的嘴未必张开,但黑色口罩上似乎有颗粒物在涌动,泛起一堆类似笑容的涟漪。我感觉有点儿恶心。
“要多少信用点?”
“不要钱。”他说,“要你杀掉你们的老大,锈寂会的领导者圣约翰斯通。能办得到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咬咬牙。
“能。”我说,“你先救我不死,我就能办到。”
“一言为定。”陈先生伸出右手,攥紧拳头,握在自己的面前,“你跟我走。但你要牢记,落在执法队手里,就说是椎名博士要救你,与我无关。”
5
据说年轻的时候,椎名博士曾搅得整座城市不得安宁。他放飞机器信鸽,让大脑产生幻觉,所有开车的人都得把脸贴在前挡风玻璃上才能看见前面的路,而在路上的行人看来,驾车的都是脸拉到刹车器那么长的怪物。于是,他们互相射击,死伤者数以千计。最后,博士与一个义警同归于尽。如今,没人知道椎名博士家在哪里,他只是一个褪色的都市传说,但他的名号又的确存在,一些帮派会在犯罪现场留下他的记号。兴许,椎名博士制造的幻觉一直存在,我们正生活在名为新内罗毕的持久幻境里,在不辨真相的罪恶土壤上苟活。
驶离东六区之后,进入以旧城为主的西六区,我便被蒙上了头套。七拐八绕之后,终于到达目的地。我没能计算出博士家的位置,但随着灯光亮起,他却真真切切地出现了。最后,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和他。
这位椎名博士,像干枯的草棍一样瘦弱。他是个光头,脑袋顶上皱皱巴巴的,肤色褐黑,胸部以下紧紧裹着一个布满名人签字的破披风。我看不见披风之下藏了什么东西,但我猜他的腰腹部位大概出过什么问题。总之,他的样子和我想的不一样,不像出现在漫画里的恶棍。他可能只是个赝品而已。
“啊,怪人来了。”博士发出锯木头一样别扭的话音。我想捂住耳朵,但这样做似乎不太禮貌。
“博士,你能救我吗?”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他陷入长久的沉默,似乎在这个难题面前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他微一颔首。“我知道你的事。”博士慢慢地说,“我猜到了。”
“什么叫……猜到了?”
“戴上这个头盔。”他说,“我要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
这时,一只诡异又细长的仿生臂从墙边伸了过来,将一个布满深蓝色暗光的头盔放在我面前。我拿起它,很轻。我有点儿犹豫。
“只是用来记录意识波形。”他说,“放心吧,我不会损害珍贵的资源。”
我别无他法,只好戴上了这顶奇怪的头盔。它开始运行了,我觉得脑袋有点儿酸胀和刺痛。不适感很快消失了,几分钟后,头盔发出低低的蜂鸣声,停止了运转,仿生手臂把它从我头上摘掉。创造物品的机器开始工作,一卷报告从天花板上掉下来,落在椎名博士怀里。
真复古啊,我想。像场怪胎秀。
博士拿起报告单,认真看了几秒钟,然后像孩子一样把纸团成一团,塞进胸前的披风里,笑了。
“怎么样?”我心虚地问。
“没什么问题。”他柔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怎么做?”
“来一针专用制剂,”博士说,“把大脑原本的意识抑制住,不让它反噬外来的意识特征。”
奇怪?不,简直毫无说服力。我对这一观点深表怀疑,感觉自己正像个傻子一样被人愚弄。他在敷衍我,但是,没时间了。除了相信传说中的椎名博士,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我点点头,“这办法最好有效。”
“无效退款。”博士说,“你进入这具躯体多久了?”
“大概……四个钟头了吧。”
“那么,如果打针后过了一个小时,你的意识还没有退潮,就证明药物是有效的。”
“我想知道,您是否提前做过实验?”
他摇摇头。细脖子上面的光脑袋来回乱晃,似乎要掉下来。
“那我就是小白鼠啰。”
“爱打不打。”椎名博士说,“我大可以留给垃圾筒里的大鼠,至少它长得比你可爱。”
“好吧。”我说,“我相信你,博士。”
他笑了,“你、别、无、选、择。”
是啊,我别无选择,只能把生命交到这位都市传说的手里。今后坊间流传的故事中,兴许会有我的一席之地。仿生手伸了过来,挥舞着银色的针头,发出满意的咔咔声。我把上臂暴露给它。这针剂一点儿都不疼,就像被天竺鼠亲了一下,雨滴砸到脸上都比这要疼。
“下面,你休息一下吧。”博士说,“体验人生的最后一个小时。”
他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哨,门开了。薛歌妮走进来,狐疑地看看我,然后拉起我的左臂,和另一个沉默寡言的助手一起使劲把我架了起来,用力拖到门外的第二个小门。我能自己行走,我想,但我尝试迈了一下脚步,却感觉双腿绵软无力。完了,我只能任人摆布。他们气喘吁吁地踢了我几脚,把我从小门塞进去。我脸朝下摔倒在地上,却感觉地面是软的。一股甜瓜发霉的臭气袭来。
“副作用有点儿大,”一个声音说,“你在客房休息一会儿。”
趴在客房里,我从疯狂和匆忙中慢慢平静下来。我咂咂嘴,口中是鲜血的味道,不,更接近栗子味。我发现自己能够思考,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在这一小时里,我想了很多东西,就像记忆纷纷买了送葬的站台票,排着队和我告别。
我首先想起了雨水大爷。我想起他死的那天,并不是独自乘坐夜行环线,那也不是环线的最后一班车——因为环线二十四小时运行,没有起点和终点,只有下一站、下一站,在时间和空间上,它都永恒流转、无始无终。雨水大爷在车上,两个锈寂会的人陪着他。他一口口灌着手中的烈酒。锈寂会把他当作一次绑架事件的替罪羊,讓他声名扫地。实际上,那件案子是老大做的,我应该知道,只是假装把它忘掉。
他吐了。两个人从地上把呕吐物收起来,灌进他的鼻腔,塞进他的嘴里。他把这些秽物吸入肺中,窒息而死。
我还想到了爱丽丝。她其实并不吸引我,或者,只是为了帮她,我才和她厮混在一起。她需要一个男人,伪装夫妇去申请避难救济。格拉内罗每天都在打她,每天、每夜、每小时,就像夜行环线一样,无止无尽,无始无终……但是,我不应该真的染指她的躯体,我也是个乘人之危的人。我的罪恶感在膨胀,掩饰罪恶的唯一方法是杀掉格拉内罗。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救爱丽丝。但我不会永远和她在一起。不过,如果是薛歌妮,换作薛歌妮的话……
一盏灯突然亮了。
有个声音在叫我。
“手套!出来!”
我抬起头,我要确认自己是在现实中,并非在做一个荒诞的长梦。但我无从分辨。
“快滚出来,”是薛歌妮的声音,“已经一个小时了。”
6
就这样,我活了下来,我的意识没有退潮,依然是手套的主人。现在,到我履行诺言的时候了。我被蒙上头,带回港区。陈先生把手套的口令告诉我,并传送给我几件武器的模板。我一个人前往锈寂会所在的区域,帮会小弟没能认出我,他们把我当成了总部派来的、通晓暗语的成员。
我找到自己丧命的旅馆,那儿已经恢复往日的平静——墙上的弹孔被涂料掩盖,染血的地板有些发白,门廊上铺了新的地毯,全是用口令制造的劣质品。我的尸体呢,被砌在了地板下?扔进了酸水?抛进了垃圾道?或者,它已经化为灰烬,不复存在……我不去想它,直接来到格拉内罗的住所。我和爱丽丝在这儿幽会过三次,知道傍晚五点是佣人开门扔垃圾的时间。因为格拉内罗经常处理一些“他人的”DNA,害怕信息传至警方,所以在扔垃圾的时候,会把报警屏障关闭半分钟。我决定白天藏在街对面的“薄烧星鳗”餐吧,等黄昏时分再开展突袭。这具躯体在本区没有犯罪记录,我可以找个角落坐上一整天,不用担心巡警的打扰。
四点半的时候,打过盹的我慵懒地看着格拉内罗宅邸的后门。一个戴墨镜的女人走进来,坐在我旁边的餐椅上。
我仔细看了看,是薛歌妮。她今天化了浓妆。
“劳您大驾。”我说,“不用盯着我,我会履行承诺。”
“这家店提供真正的食物吗?”她问。
“怎么可能!”我说,“这是穷鬼来的地方。”
“正好适合咱们。”她说,“来一个芒果冰激凌。”
“是合成乳胶做的。”我说,“不信试试。”
“我记得,你答应我们,要杀掉圣约翰斯通。”她把墨镜片冲着我,镜片从深褐色逐渐变红,“而不是报自己的私仇。”
“哦。这是一种……曲线进球的方式。”
“手套要是死在这里,陈先生会把你的意识灌进山羊的脑子。”
“可只有到了格拉内罗家,才能知道老大住在哪儿。”
“别告诉我他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不,老大可时髦了呢。”我说,“他每天的行动是由秘钥随机安排的,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听起来,他是个悲哀的、没有自由的人。”
“但不容易死掉。”我说,“对于经营帮派的人来说,谁活到最后,谁活得最好。”
“那他为什么信任这个,嗯……格拉内罗?”
“格拉内罗是他表弟,帮会的创始成员。”我说,“据我所知,老大的秘钥,应该就保存在他这里。”
薛歌妮的墨镜往下滑了一点儿。她透过镜片上方,狐疑地看着我。
“骗你的话,我就被灌进山羊的脑子。”我说。
芒果冰激凌端上来了。薛歌妮看了看,撇撇嘴,把它推到一边。
“姑且相信你。”她说,“不要把手套给搞死了。”
“你和手套是什么关系?”我问。
“恋人。”薛歌妮说,“是他把我从苦力营赎出来的。”
“那么,你能容忍我这个外来者侵占他的身体、压抑他的意识,说明你们知道,我的存在只是暂时的喽?”
“博士已经救了你。”
“不,我的意识早晚都会退潮,对吧?”我说,“打的那针根本没什么用,只能延缓这个过程。我可没那么蠢。”
“随你怎么说。”薛歌妮咧了咧嘴,“我和手套在一起,也只是为了报答他。现在,我们两不相欠。”
“那么,我特别想知道,为什么我作为特征库,可以维持完整的意识,而不是被主体学习吸收呢?”
“这个,恐怕博士也不能解答。”薛歌妮说。她啪地把墨镜摘下来,我感觉她有点儿不耐烦了。
“放心吧!”我说,“仇我会报的,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你们。”
这时,我突然看见格拉内罗家的后门开了,电子屏障出现了一道缝隙。早了!比预想的早了一刻钟。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从椅子上弹起来,从餐吧窗户翻了出去,随手拉起环境伪装服的帽子。保姆正在跟垃圾桶过不去,在它身上使劲摔打着一个高级枕头。随后,她的计时器响了,垃圾桶歪倒,差点儿碰到我的身体。我在屏障关闭前的一刹那,钻进了格拉内罗的房子。
好,到此为止还算顺利。但是,我很快就被愤怒和后悔淹没了——进入房屋后,我飞速穿过厨房,跑向卧室,在豪华餐厅里看到了不想看到的东西。
爱丽丝。
爱丽丝的头颅。
它被水平放置在木制基座上,钉在客厅的墙头,像被狩猎的小熊小鹿那样。
头颅旁边,立着一对纤细的手。看来,她为背叛付出了惨痛代价。这应该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我的眼眶发紧,感觉喘不过气,一把拉下伪装服的帽子,露出脸部,大口呼吸。我听到什么东西摔碎了,是原生的玻璃酒瓶。格拉内罗正在吧台边缘看着我,目瞪口呆,手中的真烟也掉在桌子上。
“伪、伪装服,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个模板?”他问。
不愧是格拉内罗,半吊子黑客,首先关心的就是模板、模板、模板。
“你是谁?”格拉内罗继续问,“怎么进来的!”
我的情绪难以自抑。复仇!这是我唯一想到的事情,我要复仇!我拿起在餐吧制作好的手枪,抬手就向格拉内罗射击,却发现自己没有制作子弹。手枪和子弹,这是两个模板!我没有身份,从来没有使用物联网制造过物品,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
格拉内罗吓得不敢动弹,看着我拿发热的武器指着他。此刻,他也发现了我无法开枪。但他大概腿软,不能迈步了,所以没有跑去拿自己的武器,而是给了一个口令,也开始制造手枪。他的枪很小,应该很快就能完成。快点儿,我的子弹呢!我绝望地看着物联网程序缓慢运转,打磨子弹的雏形。只要一颗就好了!我想,快!
格拉内罗的枪完成了,但有些烫手,掉到了地上。他尝试着把枪捡起来。我的子彈也做好了。我把它塞进弹夹,上膛。格拉内罗捡起枪来,瞄向我,我也双手紧握,冲他开了枪。
我快了一步。他的子弹堪堪从我头顶划过,击中了高处的挂钟——那是因为他已经倒下。我的子弹射中他的脖子,颈动脉开始飙血,像盛放的鲜花。
汨!汨!汨!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他杀人时看着我一样。他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话,嘴巴却冒出血来。我蹲下,看着他的脸。
“你说的秘钥在哪里?”耳蜗通讯中传来陈先生的声音。
“在他的身体里。”我说。
“哪个部位?”
“鼻腔软骨。”我说。随后,我抽出发热的小刀,插进他鼻翼的缝隙。割开骨头的时候,我想象着爱丽丝,想象着他切割爱丽丝的时候,流出的血一定比现在更多。
抱歉,格拉内罗,我不会提取你的意识了,因为你的特征库里除了臭不可闻的犯罪,什么都没有。
“好,下面按照模板,制作一个扫描器。”陈先生说,“把鼻腔软骨的信息扫描给我。”
“遵命。”我说。
“如果我的手下都像你一样杀伐果决,”耳机中的声音叹了口气,“我早已成了港区真正的老大。”
“你看错我了。”我看着格拉内罗的尸体,把血擦在自己脸上,恶臭扑鼻,“我只是想复仇而已。”
7
“就像月全食留下的暗之光环。”这是雨水大爷形容我的话。
“你就是这样的人,”他说,“虽然被遮住了光芒,但是我知道背后的东西,潜伏、阴郁、血腥、闪耀。”
说这话的时候,他冲着我咬牙切齿。他喝多了。
“可是,改变已经晚了。”他最后说道,“你入错了行。”
我猛地从车斗的后端坐起来,防水篷布耷拉在我的脑袋上,压得头顶疼。我想伸手把它扒拉开,但一只纤细的手攥住了我的手腕。我竟挣脱不得。
“冷静。”薛歌妮说,“你在做噩梦吗?”
我摇摇头,缓了缓发胀的神经,终于想起自己在干什么。我们正在偷袭圣约翰斯通的路上,实际上,这不算偷袭,而是一次“拿命来”的轻松派对。因为,谁也没想到,老大竟然一个人在澡堂里泡澡,只为了在无人叨扰的情况下,欣赏最爱的女明星新出的歌曲。
希望我到那里的时候,他已经完整地听过几遍,不会留下太多的遗憾。
我们伪装成送温泉剂的车辆,车载的不是物联网制作的赝品,而是天然提取的精华。车辆顺利通过了后门,来到库房,百步之外就是为名流服务的洗浴专区。我从车斗里下来,握紧外套中的武器,向第六号独立屋大步走去。我能感觉到,薛歌妮依靠在车斗旁,为行动放风,眼睛如猫一般闪闪发亮。我也体会到,复仇将至的幸福在深夜敲击门扉的舒适感觉。目标即将达成,雨水大爷在天空注视着我。我呼出的气体消融在令人窒息的黑夜里,如长河静流中的点点波澜。
圣约翰斯通正一个人待在包厢。我进去的时候,他泡在噼啪起泡的水池里,抬头诧异地看着我,就像突然看到魔术师的即兴穿墙表演。池中涌动的气泡让我想起了格拉内罗流出的鲜血。
“你是谁?”他问。
“我是地狱归来的人,死去的小丹尼,”我说,“你的得力手下。”
“怎么回事?”他问,“格拉内罗没有杀死你?”说话的时候,他想要从池子里站起来,但我摆摆枪头,示意他坐下。
“对,格拉内罗杀了我。但他万分财迷,从脑子里提取了我的意识特征,卖给了别人。不幸的是,我的意识没有退潮,现在正在蟊贼身上活着。”
“哦,那么,我很高兴。”他说,“格拉内罗自作主张杀人,我严厉处罚了他,切下了他两根手指。”
“不用为我的苟活而失望啦,老大。”我说,“现在,我要解决你,为雨水大爷复仇,不然,我的内心永远不能平静。”
“难道,你只是出于自己的愧疚感杀人吗?”
“人类的大部分行动都来源于愧疚。”我说。
“我救过你的命。”
“你也害过很多人的命。”
“你也一样啊,圣人小弟。”
“是啊,”我说,“所以我死了一次。”
他瞪大眼珠,左右忽闪着,似乎要找出我强盗逻辑中的不妥之处。我第一次发现,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竟然显得如此无助。
“你为什么叫‘圣约翰斯通呢,老大?”我继续说,“谁给你起的诨名?”
“这不用你管。”他的身体愈加紧缩,泡在池塘里,像一个孩子,“动手吧。”
“现在,我真想把你那个‘圣字摘掉,因为你不配。”我说,“你连一名活在帮派边缘的厨师都不放过。”
“是吗?这个叫雨水的厨师……”他面露悲伤,略带讽刺地摇摇头,“摘吧,随你高兴。你干脆把约翰也摘掉,只留斯通好了。”
“不,”我说,“你可没有石头①好,石头可不会杀人。”
“嗯哼。”他说,“那,我就告诉你,他们为什么叫我圣约翰斯通。”
“我只给你半分钟。”
“因为我是港区最讲义气的人。”他答道,“刚入行的时候,我替前锈寂会头目蹲过牢房。”
“为什么替他坐牢?”
“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孩子。他正在抚养那孩子,而那孩子被许多人追踪。”他盯着我的眼睛说,“如果我不代替他的话,那个孩子就会死。”
我心中略为松动。
“出狱之后,他把位置让给我,退出组织,隐姓埋名当了厨师。这样,就再也没有人注意那个孩子了。”
“你说的是雨水大爷?”
“是啊,你这蠢蛋。”他说,“你好不容易长大了,竟然主动加入锈寂会,要当一个毫无前途的罪犯,你这蠢蛋。因为挨了他几拳,你就对他不再过问,让他穷困潦倒,你这蠢蛋。他动用暗藏在组织内部的秘钥出卖情报,被组织除掉,这全都怪你,你这蠢蛋。”
我慢慢把枪放下。他說的对,雨水大爷死前,我已经五年没有理会他。五年,足以让海棠幼苗长到第一次开花,足以让一个人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为什么要保护我?”我说,“当年你们为什么要保护我?”
“因为你,不是这里的人。”他叹了一口气,“你是从城市中央区扔出来的东西。”
“中央区?就因为这个……”
“斥候的垃圾车把你带回来的时候,雨水大爷一眼就相中了你。因为你脑后有一处疙瘩,和他儿子中枪的位置一模一样。他把这当成了一种转世。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可能只是一次手术留下的创伤。”
“什么手术?”
老大摇摇头。“不清楚!”他说,“这里没人能懂。开始的两年,会有人来追踪你,雨水大爷解决了几个。几年后,就没人来找你了。兴许你日后会找到答案吧,你这个无身份的蠢材,害死自己养父的败类,现在又想杀我。好,我不会追究你的责任!我命令你,快把你愚蠢的武器彻底扔掉,我的水凉了,你立刻扶我起来!”
我如坠悲伤之雾,轻轻松手,微型手枪掉在地上,在浴室氤氲的邪气中无处寻踪。
“不对,不对。”耳机中传来陈先生的声音,“快执行任务,然后逃走!”
“不,”我说,“我失败了。”
“那就快走!”陈先生的声音说,“核心区的执法队来了。”
“来不及了!我把车停在……”这是薛歌妮的声音。随后是枪声,爆裂骤响,连成一片。
“怎么了?”我大喊道。
“你在跟谁说话?”老大问。
我还没回答,他就从浴池中起身,拿起短刀。几枚子弹从木制隔板外射入,射进他的胸膛,浴池的水突然变得玫红,像是花朵染了初霞的颜色。女明星的音乐还在室内回荡。圣约翰斯通大叫一声,从池中跃出。这时我想到,他做过增强手术,没那么容易被杀死。门被人踢开了,我下意识地钻到石头桌下。老大挥舞短刀,刺进了来者的脖颈,推着他倒在墙壁上,把木墙撞出个人形的大洞,两人流出的鲜血融汇在一起,灌入木制房屋的腔隙。又有两个戴头盔的安全员冲了进来,冲圣约翰斯通的后背扫射,现在他活像个被拔掉所有尖刺的刺猬了。这是个机会,我从石桌下面钻出,用高热匕首斩断了两个突袭者的脚踝,又在颈部弱点补了两刀,随后从大门冲了出去。迎接我的是另一次扫射,我肩膀中了一弹,冲击力使我重重撞在门框上,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幸好穿了防弹内衣,但肩头仍然火辣辣地发烫。外面还有三个人。完了,我想。这时,一辆小卡车飞驰而来,撞倒了两名穿制服的安全员。薛歌妮从驾驶室中开火,把子弹全部倾泻在最后一个安全员的脸上。我一瘸一拐地跑到车旁。
“开车的呢?”我问。
“死了。”她说,“快上车。”
我艰难地钻入副驾驶位置,她挂了倒挡,把两个挣扎着爬起来的人再次撞倒,碾压过去,车子就像在石头上颠簸。随后,她踩足油门,车辆飞驰着,撞开后院大门,绝尘而去。枪声在身后响着,不绝于耳,直到冲出这个区域,才慢慢消失。
“谢谢你!”我惊魂未定,喘着气说。
“我是为了救手套的身体,”她说,“和你没关系!”
“还好吧?”通讯中传来陈先生的声音,“有人活着吗?我这里可他妈的不接待伤员。”
“为什么会出现执法队员?”我说。
“应该是来杀你的。”陈先生说,“你身上有些乱七八糟的秘密。”
“秘密……”说着,我突然一怔。难道,这和我如今的遭遇有关系?我死了,意识特征进入了别人的脑子,这难道引来了安全员吗?
“怎么了?”薛歌妮问,“高兴点儿,你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恐怕他们还会继续追我。”我说,“把我放下。”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连累……”
“白癡!”她说,“你现在可用着手套的身体!”
“把他拉到博士那里。”陈先生说,“我们他妈的在那儿会合。”
8
这次,我没有被蒙头套,薛歌妮慌张地加足马力,把车开到了博士的据点。让我意外的是,这里是原内罗毕城废楼林立的一个角落,距环线仅一墙之隔。而环线之内就是新城市的次级核心区,是我这样的无身份人员不可企及的地方,而就算是有身份的环外之人,也只有提前申请才可进入。那么,更核心的中央区呢?我们谁都没有去过。雨水大爷曾开玩笑说,那里是个黑洞。今天,我第一次知道,自己是黑洞之子,不,更贴切的说法是,黑洞吐出的废料。
陈先生已经到了,他穿着一套紫色的新西装,脚蹬锃亮的皮鞋,领带上披挂三串银饰,目光阴郁地看着我,脸上的黑色口罩泛起阵阵涟漪。博士坐在椅子上,依旧干瘪瘦弱,紧紧裹在身体上的披风像耶稣的裹尸布。
“啊,宝藏。”博士倒是显得心情很好,“宝藏来了。”
“为什么把我牵扯进他妈的这摊烂事里?”陈先生说,“就因为我欠你几个人情吗?”
“你雇用他为你冒险,”博士说,“就要为涉及他的事端负责。”
“不好意思。”我插了一句,“请先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感觉自己是你们谈论的一件商品。”
“好,动手的是安全员,所以你的任务不算结束。”博士对我说,“你还要替我们执行最后一项任务。”
“我拒绝。”我说,“我不干了!把我的意识提取出来,手套的本体还给你们。两不相欠。”
博士摇摇头,“只有杀了本体,才能提取意识。”
“那就求你研究研究,”我说,“你不是都市传说吗?你能救我,就能有新的办法。”
“我没有救过你。”博士笑了,“我给你注射的,只是安慰剂而已。”
我跳起来,“果然……”
“果然,经过我的测试,你的意识不会退潮。”博士说,“你不是一般人。上次扫描显示,你的意识建构与普通人不同。人类意识的本质是信息模式的涌现,是复杂神经网络中的编码,是无数神经元状态的有效整合。普通人的意识在‘神经元微柱的级别上涌现,也就是一百个神经元一组,在这个尺度上,人类意识的有效信息达到峰值。但是你的意识存在的层次更深,粗粒化的程度更低,你意识活动的峰值会在每五十个神经元为一组的系统中涌现。所以,你和别人都不一样。这大概就是注射进别人大脑后,你的意识仍会完整存在的原因。而且,你的信息系统更加牢固,不会退潮。”
“那我到底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他说,“但是,我认为你进入中央区的话,就有希望弄清自己的真实身份。”
“中央区?”
“我们还有一个仇敌,”陈先生说,“需要你去那里解决掉。”
“我说了,我不干了。”
“整座城市正在沦陷,”博士说,“由内到外。相信我。我的斥候遍布所有区域,只有中央区无法企及。但是,最近从中央区出来的安全员,更加麻木、不近人情,行动却更迅速、更敏捷。我们回收将死之人进行研究,发现他们大脑神经网络的架构被重置。一般来说,普通人的基础神经元网络状态会在稳定、临界和混沌之间切换,以此获得想象力、创造力,而我们所说的自由意志、付出的代价则是系统的不稳定。但这些改造过的人,他们的意识始终保持在高粗粒化的稳定状态,神经系统也被人造物品—— 一种微小的机械侵蚀。这种外来物把他们的神经系统变成了半机械化的传导网络,这使人类整体反应速率提高了五十微秒。这种级别的提升,足够让一个苍蝇变成聪慧的杀人蝇王,但放在人身上看,高速传导却抑制了神经系统的临界反应,降低了有效信息传输的峰值,使他们变成执行命令的机器。最可怕的是,次级核心区的几个区域也正在出现类似的情况。我们在平民的体内,提取到了变异的神经组织。它在扩散,迟早,环线之外也会沦陷。”
“像漫画中的情节。”我说,“看来,有人做了神经系统改造?”
“改造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覆盖面。我认为改造失控了,诞生了传染性极强的病毒。”他说,“恐怕,连改造者本身都已被病毒侵蚀,而他们自己还不知道。”
“那么,我这个可怜虫在新版都市传说里,需要干什么?去当斥候、侦察兵?”
“你去散播另一种病毒。”博士说。我诧异地瞪大眼睛。此时,陈先生向前一步,指指自己的口罩。
“病毒,”他说,“我最他妈值钱的宝贝,今天,当人情还给了他妈的恐怖博士。”
“口罩储存着一种电子传染源。”博士说,“当它进入普通人的身体时,不会引起神经系统的异常反应,但是被机械改造过的人会瘫痪。”
“我连杀一个黑帮老大都无法胜任,何况拯救整个城市。”我说,“我说过,我不想干了。雨水大爷多年前的选择是对的,退隐,苟活在世上,不掺和这帮鸟事。”
“可他最后得到善终了吗?”博士问我。我抬起头,凶狠地瞪向他麻木的双眼。可他毫无反应,就像一个将死之人。不知道提取他的意识特征后,里面会有什么。
“那老头保护你,”陈先生说,“是为了让你把特殊之处用在正道上。”
“放屁!”我说,“你又了解我了?”
“你是中央区的人。”博士说,“我认为,只有你能进入中央区。进去后,兴许还能找回失去的记忆。”
“失去的记忆?”我愈加疑惑。
“你已经不是首次被提取意识特征了。我在意识波形上观察到了上次提取的微渺痕迹。”他说,“我猜,你是被人注射进了男孩的大脑,随后扔出了中央区。恐怕那次提取的过程不那么规范,对信息模式造成了损害,你的意识还在,记忆却消失了。”
“不,不。”我抱着头蹲下,“我今天受到的打击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听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博士说,“去吧,去找回自己到底是谁,顺便拯救一下我们的城市。”
陈先生和两个小弟向前一步,把我围在中间。
我拔出匕首,冲着这几个黑帮成员挥舞。“离我远一点儿!”我喊道。
“那就先离他远一点儿。”椎名博士自信地说,“让他冷静一下,他会改变主意。”
我喘着粗气,真想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脖颈,但是,这不是我的身体,我没有权利处置它。我只是一个寄居的旅人,一个附体的鬼魂而已。
“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路可选择了。”博士继续说。
这句话响彻殿堂,如雷贯耳。是啊,我……可是……
“可是,中央区的审核非常严格。”我挣扎着辩驳,“就算我的意识特征能通过,这具身体也没有身份许可啊。”
“那就换一个身体。”陈先生哑声哑气地说,“我有办法弄来一个。”
“那就得杀了手套?薛歌妮怎么办?”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椎名博士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人人都有赴死的觉悟。”
“别做梦啦!”这是薛歌妮的声音。我们转头看向入口,薛歌妮正站在门边,手持双枪指向他们两人。
“谁也不能代表手套。我可以赴死,但手套绝对不行。”她说,“我答应过他,要让他活得比我更久。”
“不要学小孩子。”博士苦笑着摇摇头,“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组织存在的最高目的,就是维护环线之外这片纯正人类的净土。”
“呵,自欺欺人。世界上哪还有什么纯正人类!”薛歌妮说,“当人们登录同一个系统,开始混用全区域物联网模板时,环线以外就已经没有净土了。你太狂妄,总想维持自己地下皇帝的地位。你真的以为咱们能保守秘密吗?他们是开了上帝视角的猫,而我们只是老鼠。你没有能力保护我们所有人!”
“所有人的安全,由所有人守护。”博士说,“纯正人类只有团结一致……”
“已经晚了。”薛歌妮打断了他的发言,“我已把据点的坐标上传,报酬是换手套不死。”
陈先生拔出武器,但来不及了,薛歌妮射出的子弹直扑他的面门而来。
9
陈先生的黑色口罩上突然伸出两根尖刺,半空中挡住了子弹。但第三发子弹击中了口罩,形成深深的凹陷,然后被黑色波浪弹开。两个小弟全吓傻了。薛歌妮拉起我,向外跑去。可是,薛歌妮的车子不见了,院子里升起了一扇厚重的金属大门。我和薛歌妮扑到门上,大门光溜溜的,没有按钮、没有开关。薛歌妮给了物联网一个命令,开始制造多功能热反应锯。可是,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我没想到他有扇大门。”薛歌妮颓丧地说,“他总是用复古的手段对付一切。我们完了。”
此时,门外响起了撞击的声音,大门开始缓慢地凸起、变形。应该是执法队来了。我按住大门的双手感觉到一波一波的震动。他们在射击、破拆、不可阻挡地冲锋。
“这扇门支撑不了多久。”博士的声音突然传来,“请把手套留下,防止玉石俱焚。”他乘坐一个倒扣的盆栽来到我们面前。不,那不是盆栽。他似乎失去了下半身,从腰部伸出的是几十条仿生手臂,载着躯体像蜘蛛一样移动。腰部的连接处裹在破旧的披风里,任何人都看不到里边的景象。
“真是讽刺啊,”我说,“你维护着所谓的纯正人类,自己反而是人与机械的结合体。”
“只有保住性命,才能继续斗争。”椎名博士说,“你们对于纯正,理解得过于肤浅。”
“我也是为了保住手套的性命而斗争。”薛歌妮说着,举起手枪,对准我的太阳穴。“你们如果不让我带着他离开,我就打爆他的脑袋,把里面的这个特殊意识毁掉。”
“走?还能去哪里呢?”博士说,“门外已经挤满了中央区的安全员,一切都是你的错,愚不可及。”
薛歌妮被愤怒蒙蔽了头脑,她举起双枪,向博士扣动扳机,可对面的行动比她更快,一束子弹飞来,穿过她的两个膝盖,钉在我身旁的金属门上。是银头子弹。薛歌妮倒在地上,哭喊号叫起来。
开枪的是陈先生。“这个坏娘们儿!”他喊着,一只手捂着脸,有黑色的東西从指缝滴落。
这时,我感觉到大门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急忙往一旁跳去。金属大门在我身后崩溃了,从中间折为两段,一大帮安全员涌了出来。他们没有拿枪,手持的全都是冷兵器,似乎收到了带回活口的命令。小弟们慌忙向他们扫射,但在数量上难以匹敌,安全员如砍瓜切菜一般,把他们撕成了碎片。陈先生挡在博士前面,面罩化出大量黑色的颗粒,像河流一般遍布在地上,从中伸出尖刺,不停刺杀敌人。就在前排安全员专心对抗利刃的时候,后排的执法者突然拿出枪支,冲陈先生开枪了。面罩的防御性能无法切换得如此流畅,陈先生身中数弹,倒地不起。面罩碎成了几块,掉落在地上,化成球状,四处翻滚。我目瞪口呆,枪手则继续清除目标,整齐划一地向博士开火,将他的几条仿生手臂一一打折。但是博士有了更多的手臂,它们从披风之下伸出来,拧断安全员的脖子,孔武有力、不可阻挡。
在炼狱一般的梦境中,我中弹了。子弹穿过我的左侧腋下——那里没有防弹衣——从右肩射了出去。我倒在地上,全身不能自控,抽搐不止。大概半分钟后,我才感觉到疼痛。我趴在那里,觉得身下软绵绵的,流血已经积满了地面,像一床拆掉的原生棉花,里面漂浮着细细的金属丝。那些丝线是从安全员身体里流淌出来的,当博士的义肢把他们撕裂的时候,经过半机械化改造的神经网络在血肉深处散发着深蓝色的微光。最终,椎名博士逐渐被安全员的海洋淹没了,沉入深深洋底。
这些与我无关。我无助地趴着,连头颈都不能转动,却看到一个人爬了过来。她白白瘦瘦,头发乱糟糟地散开,眼中噙着泪水——是薛歌妮。
“手套,手套……”她说。
对不起,手套和我一起死了——我想——再见。我翕动着嘴唇,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会为你找个好人家,”她说,“去吧。”她手里紧紧攥着刚才用物联网生产出来的东西。那不是一台多功能热反应锯,而是一条长长的、扁扁的比目鱼。
10
我感觉自己在一个裹尸袋里,被人不停搬动、运送,拖来拖去,然后是漂浮。
最后,眼睛睁开了。
眼前是一张透明的薄膜,把我包裹在一团淡淡的液体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呼吸的,但我没有死。液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我的伤口。是后背,我背部受了伤。我艰难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呈现出粉粉的怪颜色。手背的伤疤没有了,这不是手套。
手套已经死了。
我慢慢地抬起头,博士呢?陈先生?薛歌妮?这里谁也不存在,只是一间拥挤的仓库。我看到,在我的前后左右,在透明隔层的上方和下方,在仓库的每一个角落,都躺着像我这样的人,他们被包裹在一个个透明薄膜中。这是执法队的整备库,他们在维修……不,在治疗安全员。头颅中突然传来一阵欲裂的剧痛,我几乎尖叫起来。我的意识在受到什么东西的挑战。我想吐,只好规规矩矩地躺下。我既然能在人类的脑中存活,也一定能驾驭意识粗粒化程度更高的大脑。我怎么会输给怪物!
这时,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绿灯亮起。所有的薄膜一起破掉,水坠落在地面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我开始听到说话的声音和笑声,疗程结束,伤员们在治疗舱里重生了。
这过程一点儿都不复古,让我甚至有点儿怀念椎名博士。
我们走出治疗舱,回到自己的分队,似乎没有人怀疑我。拿到自己衣服的时候,我摸了摸,口袋里有一块圆圆的东西。我把它掏出来,是口罩。准确地说,是黑色面罩的一部分。大概是薛歌妮放进去的。她在最后时刻,把我的意识注射进受伤安全员的脑中,然后把这东西塞了进去。
“活下去!”她说。随后,她抱起手套的尸体,坍塌进火焰中。我不知道这个场景是我幻想的,还是亲眼所见,但现在,我已经明确地知道自己的任务了。我的任务应该有两个,一个是使用电子感染源攻击半机械化的安全员网络;
而另一个,也是更重要的那个,是找到自己真实的身份。我决定,先执行更重要的任务。
我穿好衣服,跟随队伍走了出去。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中央区的景色——大概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但我却从中感受到最深切的绝望。我们正站在一处宽敞的天台上,举目四望,皆是摩天大楼,像极了爵士时代的纽约街景。不,比当年的大苹果城还要气魄雄伟,如同数个城市的层叠摆放,无数高低错落的楼群挤挨在一起,其间缝隙如临深渊。更奇异的景象是高楼窗户,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侧面,像被焊死一般封闭着。偶尔有打开的窗户,里面伸出了干枯钝化的植物,茎条如残肢低垂,金属的丝线嵌入躯干,与木质材料互相包裹,形成一根根抵死的旋臂。这里没有风,但阴冷异常,仿佛梦中永恒的冬天。仔细看过去,在阴暗的阳光下,楼体却泛动着金属一般的闪光。
我呆立在那里,看着眼前奇景,被震慑得不敢动弹。头又开始发蒙,太阳穴一秒一秒地跳痛。其他人仿佛对此司空见惯,纷纷去仓库旁领武器,然后零零散散地走到平台尽头的直梯,不知降落到了哪里。
我也跟着他们往灰色仓库的方向走过去。路途中有一扇门,我浑浑噩噩地走向那扇透明大门,到了门口的时候,听到警铃大作,才突然缓过神来。为时已晚,大门顶部的灯亮了起来。
“注意!”一个声音说,“发现意识同步率最低个体。”
我转身向来时的入口跑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那里跑。四个安全员从不同方向朝我飞奔而来,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把我擒抱在地。
完了,我想,任务失败,我竟然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此时,执法者中最强壮的那位一把将我拎了起来,我几乎能看见他肌肉中包裏的机械筋脉,那里面流淌的是机油还是电信号呢?
执法者拎着我,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同伴们都麻木地看着我,这些可怜的提线木偶,一定不知道在他们内心的小天地之外,环线四周又有多少人在悲惨而真实地生活着。我放弃了一切挣扎,像垂死的兔子一样摆动摇曳。电梯口到了,门自动打开,他把我一把扔了进去。很痛。
电梯开始下行,过了一会儿,缓缓停住,灯亮了,门却没有开启。我忽然发现有个人站在电梯里,不知道他在那里隐藏了多久,似乎一直在观察我。
“这是两层楼之间的空白区域。”他说,“现实中不存在,图纸上也没有,所以门不会打开,不会有人发现我们。”
“你是谁?”我说,“为什么带我来这儿?”
这时,我的眼睛适应了轿厢内的灯光,看清楚了这个人的长相。他比我矮一頭,戴着顶做旧的棒球帽,看起来很年轻,眼珠是银色的——机器的颜色。
“你是实验失败的产物。”他说,“我们捉到你了。”
“实验失败?”
“我要把你杀了,意识注射到小孩身上,再扔出去。”年轻人笑着说。
这是我最不喜欢听到的话,我突然感觉暴怒的情绪在心里膨胀。腰带旁有把便携的小刀,我把它抽出来,按在年轻人的脖子上。
“开不起玩笑。”他说,“你在外面只学会了割脖子吗?”
“你到底是谁?”
“我是中央区目前的二号人物。”年轻人说,“我们现在目标是一致的,所以我会替你隐瞒行踪。你从电梯的另一个空白层出去,头号坏蛋就不会知道你仍然活着。”
“头号坏蛋?”
他突然把颈部前伸,像长脖狒狒那样,让刀锋从脖子中穿过去,又立刻把脖子缩回来。没有出血,只迸发出几个细微的电火花。
“放下吧,这刀子对我没用。”
“你是机器人。”
“不,这只是外观的表现形式,这十几栋楼的资源都归我调配。”他说。
“好吧。”我把小刀扔在地上,“你说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这是什么意思?”
“我原本是人类,头号坏蛋也是。我们是实验搭档,一起对人的神经网络进行半机械化改造。最后,出于对机器的狂热崇拜,我开始讨厌我们创造的半人半机械的怪物,于是完全放弃了人的形态,成为植入机器中的意识。而他生气了,把我封锁在这些无聊的建筑物里。我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毁掉他苦心经营的系统,解放自己。你的电子感染源对机器是没用的,对人类也没用,只对半有机、半机械的神经网络产生作用,阻碍信号在混合神经网络中的传导,最终导致网络瘫痪。所以你要在超级坏蛋的老巢里释放这些东西,抹掉人与机械之间的黑暗地带。”
“那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目标确实和我相近。”我说,“但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愿望,就是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听起来,你好像能够帮我解答这个疑问。”
“是的。”他心不在焉地缩了缩脖子,刚才被切断的地方发出哧哧的声音,“像你这样的人有很多。”
“很多?”
“你是我们研究过程的副产品,”他说,“是前期搭建人工神经网络的时候,在二分之一神经元微柱级别上涌现出来的意识。因为是纯粹从机器中涌现的,遭到了头号坏蛋的厌恶,所以,他把你们全部销毁了。我在销毁过程中救出了一个,那就是你。你知道意识涌现有多困难吗?就像亿亿分之一的奇迹。我认为有必要留下奇迹发生的痕迹,所以救了你,把你注射进一个男孩的身体,送出了中央区,直达环线之外,他权力无法企及的地方。”
“我是……那就是说……我,我原本并不存在?”
“你只是从神经网络中涌现出来的东西。”他说,“头号坏蛋倾向于对人类的控制和提升,我倾向于崇拜机械,这就是我们的区别。明白了吗?咱们的身份是一样的。所以我信任你,我们本质上都是机器。”
电梯的门开了,灯灭了。我倚靠在电梯厢壁,慢慢滑落在地,颓然坐在黑暗中。
“现在出去吧,顺着眼前的管道,一直走到尽头,去完成我们的任务。”说完,他慢慢缩进了墙壁中,只有棒球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我坐了一会儿,伸手把它捡起来,迷茫地捧在手里。
“帽子是意识屏蔽装置,这样他就不会监听到你的意识波形。”那个声音说,“最终的坐标,就在夜行环线之下。”
11
管道像巨蟒的腹腔。我麻木地向前走着,在愈来愈深的黑暗中逐渐丧失自己的感官功能。墙壁不时出现敲击的声音,那只是五感混沌后产生的错觉。脑袋偶尔疼几下,我已经不去管它了,兴许躯体的主人能够突然振作起来,吞掉我那本不存在的意识。走着走着,我想起进入手套身体那天,也是在管道上,是一个仓库的天花板,身边的胖子触发了警报。他现在怎么样了,那个叫肥杰的人?恐怕已经死掉了吧。说到底,人们只是这巨大城市中的尘埃,死就死了,被人彻底忘却,也就相当于从未存在。
“已经差不多到了次级核心区。”一个声音总是在低声演说,“马上就是夜行环线所在地。”
夜行环线,雨水大爷死去的地方。它环城一圈,车厢有七十六节,既宽敞又破旧,速度飞快,像子弹在飞驰。很多人几乎住在车厢里面,因为它永远在运行,永远不能到达终点,就像他们自己完全失败的人生。
“听好,线路之下是整座城市意识同步装置的中枢。”那个声音说,“把电子传染源释放进机器里,一周内,半机械人会陆续进行例行维护,所有人都会感染病毒。病毒的潜伏期为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中央区的秩序就将崩溃。我限于机器的道德秩序,没法杀死头号坏蛋,但是失去了半机械的人类大军,他就失去了一切。”
我没有说话,继续向前走,沿着这条没有终点的道路。金属地面传来空洞的回声。
“人类会把我视为叛徒,”他说,“但我会遵从我的心。”
是啊,我也多想遵从自己的内心。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我扶住墙,休息了一会儿。头脑像翻江倒海般搅拌,我感觉到本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慢慢出现了。中央区的零星片段,父母、学校、幼稚园。那是另一个人的童年,大概是个幸福国度的故事。随后,又慢慢消失不见。
我想,我也多么希望遵从自己的内心啊。
我步履不稳,扶着光滑的墙壁继续前进。走了几分钟后,我感觉自己抠到了一个深深的缝隙,于是便停下观察了一下。
那是一扇小门,旁边镶嵌着一块小牌——“柑橘巷71号”。
“啊哈,”声音说,“到了头号坏蛋居住的地方。等我们把感染源灌入中枢,再回来收拾他。”
但是,我却在这里体验到一种熟悉的感觉。这里是哪里呢?为什么会这样熟悉?似乎要有眼泪流出来。“71号”,上面的字符如此刺眼。
“别进去,这是头号坏蛋的住所!”声音似乎提高了音量,在脑中越来越明晰起来,“他会认出你,他会干涉你。去找中枢。先去感染中枢,最后再收拾他。”
——哦,是这样——我的记忆逐渐变得澄明起来。我久久站在小门面前,终于想起来,这是我和雨水大爷家的门牌号码。我在那个门牌地址住过许多年,从儿童逐渐成长为一个敏感而又脆弱的成年人,雨水大爷则逐渐老去。没有工作的晚上,他常抚摸我脑后的伤疤,酒气像四月的夜雾般喷在我的脸上。
“离开那里!”
我摘下帽子,声音一下消失了,世界清静下来。我松开手,任凭帽子坠落在湿润的地面上。最后,我鼓起勇气,打开了这扇小门。
眼前是熟悉又陌生的场景,我不认得这些家具,但我认识这个人。一个微胖的老头,戴着红色的油腻腻的厨师帽,正躺在床边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像个刚下班的圣诞老人。那就是久违的雨水大爷啊。我的泪水突然流出来,知道自己被干涉了,这不是真的他,这个人就是所谓的“头号坏蛋”。等他醒来,一定会抓住我。但是,我却不打算离开了,我想永远留在这里。墙纸、家具、摆件也一个个鲜活起来,它们全都在记忆中浮现。我看到了雨水大爷常用的老录像机。我想起来,有一次,自己回到家,看到他正津津有味地看录像,便问他:“你在看什么?”
“视频,”他说,“世界上最后一只陆龟。”
我陪他一起观看。那乌龟明显已经老了,动作缓慢而绝望,对着摄影者喷出死亡的气息。那是它自身命运的预演,也是对时间的永恒诅咒。是在提醒围观者,所有生灵都难逃消失的命运。是啊,雨水大爷已经死了,不复存在了,但我真的渴望留在这里。我突然想到了一个疯狂的办法——
既然他——这个头号坏蛋——仍是人类,意识峰值就建立于神经元微柱级别,粗粒化程度比我更高。我注入他的脑子,便可取而代之。我是独一无二的人,意识不会退潮,这是专供给我的捷径。
想到这里,我退回房间门口,捡起地上的破旧棒球帽,戴回头上。
“你去哪儿?”那个声音质问。
“我只是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答道,“我在头号坏蛋家,你派一个人来,杀掉我,提取我的意识特征,想办法注射进死对头的大脑。我有信心取而代之,然后你便能统治城市。这样,你不用杀他,便可以击败他,也不会损害机器的道德秩序。”
声音没有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现在已经无法控制我了,”我说,“你别无选择。”
“成交。”他说,“不过你要做好承担风险的准备,万一我只是打算杀掉你,不做别的事呢?你可不是人类,只是机器中涌现出来的小小意识。”
“是啊,我也别无选择。”我说,“所以,我不信任人类。一定要派一个最忠诚的东西,最好是机器人。”
“純正的机器人。半小时后见面。”声音答道,然后就不再说话了。我把帽子拧到相反的方向,来到门外,看了看环线底层的地下通路,黑暗那么浓郁,眼睛似乎浸泡在漫无边际的深深海底,四壁围墙鼓胀,好似祖先遗留的魂魄,附着在锈铁之上。有谁在看着我。在地底的深处,我似乎能感受到地球母亲的震动,她就像一个怀孕的妈妈,正在呼唤每一个孩子的名字。我转身回到屋里,看到录像机里正在播放画面,是陆龟那卷。我坐下来,仔细观看,就像回到了老时光。夜行环线在头顶运转着,隔着黑褐色的泥土和厚厚的金属隔层,发出微弱的、无休无止的轰鸣。
半小时后,我即将成为头号坏蛋了。我不害怕食言,也不担心战争。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是从虚无中诞生的东西。所有的秩序对我来说,都是新的秩序,也是真实的存在。即使在这种存在中,悲剧会周而复始,就像夜行环线,奔腾往复,永无尽头。
【责任编辑:阿 吾】
①斯通,Stone,本意为“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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