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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直在下

时间:2024-09-12 18:15:02 来源:网友投稿

万宁

我挺会安抚自己的。比如说忙。明明忙得一塌糊涂了,我还是会抽空在心里跟自己说,忙过这段,就好了。可是接下来的时间,还是忙,甚至更忙了。

我除了在早上睡醒之后,拉开窗帘,见到自然日光,之后,洗澡洗衣,洗脸化妆,准十点赶到大堂打卡,听店长训话,就开始工作。我被安排在各类房间里,有三四人一间的,有两人一间的,也有单间的,房间里恒温恒光,有新风系统,就是没有窗,待在里边,分不清白天与黑夜。刚开始我还看墙上的挂钟,刻意让自己记住时间是在上午或下午还是夜晚,后来就忘了,反正快到凌晨,客人就少起来。这个时候我不关心时间了,我睁不开眼,全身酸痛,就想回宿舍,倒到床上去挺尸。

偏偏这时,汪宝不合时宜地微信视频过来,他是掐着点打过来的,兴许他已睡过一觉。我微闭双眼,跟他哼哈两句,他是个话痨,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啰嗦一遍。没什么新鲜事,我摆着手,说莫喷鸭屎了,我困死了。汪宝裂了筋,发起疯来,大喊:丁冬青!你是什么老婆,跟老公讲话,咯样不耐烦!你屋里是不是有别的男人?要是以前,听到这个话,我会发飙。可是现在,我只是闭着眼睛,把手机向房间的各个角落扫圈,然后有气无力地说,你看完没,我真的困了。汪宝这个时候涎着脸,又喊起来,别,别,别挂,姚小瑶给我发了几条短信,要我救她。

我被扑了一闷棍,瞌睡就没了。我从床上坐起来,望着手机里的汪宝,等他把事情原委说出来。偏偏他也只是望着我,然后离题万里地深情起来,老婆,你瘦了。放平时,我会趁机给他进行家史教育,告诉他我一个人在外边打工不容易,你们在家得省着花。可是今天没心情,讲话自然呛人,我想都没想,就问:你干吗不去救她?

汪宝一脸懵,在手机屏幕里嘿嘿干笑,连连声明,不敢,不敢。我有些失望,也为姚小瑶。男人在很多时候不够仗义,你汪宝当初与姚小瑶还谈过那么一段时间的。

可是,救与不救,我也一时答不上。毕竟姚小瑶的事太复杂了。

关了手机,我的睡眠找不回来了。耳朵里全是春雨的滴答声。其实,这阵子我也收到过姚小瑶的短信,要我叫汪宝找几个人去古藤岛把她接出来。我没回复,这些天确实太忙,忙得没有任何空闲容你想别的事,还有是自己小心眼,深知防火防盗防闺蜜硬道理。更何况,他们当初还有那么一出。自己又不是圣人,又怎么放心让更不是圣人的汪宝去救她。还有更大的问题是,救了她,她可以拍屁股走人,可是她家里人跑到咱家去找麻烦怎么办?

没有回复姚小瑶,心里还是惦记她。白天在下点与上点的空当,我从柜子里摸出手机,总会留意她是否又发来短信。我闭着眼睛也能知道姚小瑶在家的处境。平常我急着回藤镇时,她总是把嘴一撇:我不回去。附带翻个白眼。

说起来,我来枫城做事是姚小瑶带过来的。我那时在家带娃,生活得一团糟,女儿三岁多,双胞胎儿子一岁多,没日没夜地带着仨孩子,公公婆婆还老挑剔没带好,给孩子买任何一样东西,哪怕是奶粉、衣服什么的,我伸手要钱时,都会遭到汪宝的白眼,仿佛这钱是我花了。那眼神格外扎心,那痛带着耻辱。那天姚小瑶从古藤岛轮渡到镇上,准备坐中午的班车回枫城,当时她正吃着一碗米粉。我带着孩子们路过,女儿闻到肉香,擤着鼻孔,嚷着要吃粉。我劈头一巴掌,对她开吼。丁冬青,这仨孩子都是你的?姚小瑶喊过来。我衣衫褴褛,脸色蜡黄,就是一乡里带崽婆,她虽没有刻意打扮, 白T恤牛仔裤,神清气爽的。我们小学同学,年龄只差在月份上。我的吼声戛然而止,表情悻悻,女儿不吭声了,俩儿子在推车里为个塑料绿乌龟掐起架来,又哭又叫的。姚小瑶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们,我蹲下去,在推车下面摸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绿乌龟交给那个要抢的儿子手里。笑过之后的姚小瑶把头埋进碗里,发出滋滋的喝汤声,这声音浓香四溢,牢牢攥住了仨孩子的目光。刚接住绿乌龟的儿子把绿乌龟一丢,指着灶台上刚下出来的粉嚷着要吃。我没来得及缓口气,就想冲上去扇他巴掌。

姚小瑶笑弯了腰。丁冬青,我好庆幸自己没嫁人。说完,她跑向路边开过来的班车,上了车,还笑着朝我挥手。我是在那个晚上,给姚小瑶发短信的。我说与其在家伺候人,不如去外边伺候人。她回复了三个字:哈哈哈。我不管不顾,又发过去。我说:在家伺候人,累死累活,还遭人唾弃。出去伺候人,不管怎样,多多少少还能赚点钱。有钱,我就是大爷。我就是站在那,看着载着姚小瑶绝尘而去的班车打定主意的。我不想一辈子带着这三个讨债鬼,过着乞讨的生活。我要出去。赚钱自己花或者给孩子花。

我好庆幸自己没嫁人。姚小瑶这句话刺激了我,我欲哭无泪,感觉这仨孩子本来是姚小瑶的,我帮她生了还帮她带着。当年,汪宝与姚小瑶相了亲,两人交往到要谈婚论嫁了,鬼使神差,她们一帮女同学聚个会,姚小瑶把汪宝也带过来,只是这次聚会后,汪宝就与姚小瑶分了手。不是我长得比姚小瑶漂亮,相反,姚小瑶比我漂亮十倍,还魅力十足。我们班上同学叫她姚小妖,好多男同学都喜欢她。所以,当汪宝丢掉姚小瑶改来追我时,我以为他是在拿我开涮,我没理他。我家住在古藤岛的西边,隔着湘江,叫藤西村,却与东边的藤镇不是一个镇,也不是一个县,更不是一个行政市,我们属衡洲市。那个时候,汪宝坐渡船到湘江中心的古藤岛,再从岛上坐渡船去藤西村,来来往往的,无论在哪,他都能找到亲戚。也不知他施了什么计,我老妈硬是帮我相中了他,当时我在衡洲市一工厂打工,村里爱管闲事的人告诉我妈,说我与车间里某个伢崽好。

车間好大好大,我只能看到流水线上我前面这个人的背影,就是那个伢崽,他每次回头拿芯插板时,都要看我一眼,好像这也是流水线上的一道工序。看着看着,我就来气了,我恶狠狠地甩给他一道目光,可他的目光黏乎乎的,一沾上就洗不掉的那种。汪宝追我的时候,我看都不看他,我的眼睛完全被伢崽的目光恍惚了。我的野蛮妈妈直接冲到工厂把我接走,她打听到这个伢崽家有三兄弟,住在罗霄山脉下的一个山冲里,离衡洲市二百多公里,离藤西村四百多公里,我妈说嫁咯远,那我白生你了。我被要挟回来,这个伢崽追到藤西村,对我妈说,他可以做上门女婿。我爸有被打动,我是独女,可是我妈中了邪,她就觉得汪宝好,离家不远,也是独子,她去他家时,见他家在藤镇的南头立了一栋三层楼房子,更是铁了她的心。在我家她不同意的事,就肯定没戏。那个伢崽最后号啕而去。我也就破罐子破摔,想着不能嫁给意中人,那嫁谁都一样。

我哪里想到嫁人是这回事,在陌生人家里日常生活还看人脸色,措手不及的是养崽,跟下猪崽般,先来一个,又来两个。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被绑架了。那天早上,一屋子人都在早饭,我说我要出去打工。说过之后,我把一个剥好了的水煮蛋递给女儿。没有一个人看我。汪宝低头喝着粥,公公在啃苞谷,婆婆在给俩孙子喂面条。风儿都没吹一下,我刚才像没有说过话。于是,我又大声说了一遍。汪宝冷漠地看了我一眼,说,那孩子谁带?我也冷漠地回了一句,我不管,当初是你们要生的。我说过这话后,自己就回娘家了。我妈生病好几天了,我被仨孩子缠着脱不了身。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愤愤不平,口口声声是汪家的苗,带他们时候,怎么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汪宝白天去一乡镇企业打工,公公天天闲逛,婆婆每天下午雷打不动赶场麻将。生下女儿后,我坚决不肯再生,可是他们一家人天天在我耳朵边念,没有想到俩儿子落地后,他们倒是不管不问了。我爸我妈一开始以为捡到便宜,闺女生了仨孩子,总得有一个跟他们姓,这边还只是表达了一个意愿,不成想公婆跳起来骂:汪家的血脉,怎能跟外人姓?这话噎得我爸我妈就想往湘江河里跳。这事的直接后果是爸妈很少来藤镇看我,更不可能把仨孩子接到藤西村去住。我妈回古藤岛娘家时,有时会端上一盅用毛巾裹紧的饭豆、墨鱼、猪肚子汤或是排骨汤,坐着轮渡来到汪宝家,也不说别的,她只是把汤递过来,要我趁热吃了。我女儿闻到香味,嚷着也要吃。我妈一推,指着我婆婆,说找你奶奶去。女儿一歪一歪真的跑向她奶奶,我妈眼睛一横,伸手捋着我的头发,说还不吃点,我的女儿瘦得只剩骨头了。我妈在这件事上做得过分,有时汤送来了,我没空喝,可我妈不干,她情愿帮我打理娃,也一定要看着我吃完。她振振有词,说这世上,她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就没人心疼了。说得我心里酸楚楚的,又忍不住朝她翻起白眼,这婚不是你逼着结的吗?

当然,说这些话已没有任何意义。我在那天把我的想法与我爸我妈说了,我妈从病床上坐起来抓住我的手,狠劲点着头,说趁年轻,去闯吧,以后要钱的地方多着呢。我是那种想好了就行动的人。第二天是谷雨,我站在山坳上藤西村自家屋场,隔着湘江,看到古藤岛有人在沙土上种花生,种花生的人中肯定有我的舅舅。一吃花生舅舅就说,世上的花生,就数古藤岛的好,籽满肉厚。我坐着我爸的摩托车,顺着江堤,吹了十几公里的江风,在伞铺镇横跨一座湘江大桥,在那我坐上班车去枫城找姚小瑶。

找到姚小瑶,我懵了,她的工作是每天抱着别人的脚丫子,搓呀、掐呀、捏呀、拍呀,最开始我一看见面前的蹄子就翻胃恶心,特别是看到有脚气的、灰指甲的,这些脚又丑又臭,不但粗糙还布满死皮,好在洗脚的屋子里光线昏暗,肉眼看不见的,能看见的都是些脚丫子。我在枫城,人生地不熟,只能靠着姚小瑶,与她挤一张床,上十个人一间房,早出晚归,每天打仗一样。一段时间后,我彻底摸清了这个叫人之康的养生健康城的具体构造,我萌生了朝最顶级技师发展的想法。姚小瑶在枫城混了几年,她的想法是哪里轻松哪里钱多点,她就跳槽过去。我们同在人之康时,她经常抱怨,天天见不到天光,人白得跟假的样。有个女客人见姚小瑶手脚麻利,要她去她那儿做,洗头美发。姚小瑶掂量了一下,就去了。她去的理由是店子在街边,空时可以在天空下透透气,其实我也心动,到店里去看了,里边的环境与人之康截然相反,人声鼎沸,吹风机大声喧嚣,洗发水、烫发水、染发水混杂在空间,人立马陷入混沌中,相比之下,我喜欢人之康的安静,而且我开始对人体的筋络入迷了。所以,姚小瑶在外边搞得风生水起时,我一直待在人之康,学各门各派的手法与技艺,以至于手掌开始肥厚,大拇指弯曲变形。

梦又湿又沉,疼痛在身体里游走,如同睡在水上。梦里,我妈打来电话,说古藤岛被水淹了。古藤岛是我舅舅家,外婆在时,我在岛上念书,古藤岛如同我的家。其实地处湘江中心的古藤岛,隔几年,就要淹一次,但我还是在梦里吓得一激灵。醒来发现自己汗渍渍地躺在床上,竟然有些庆幸,这只是个梦。摸出手机看时间,才刚过五点。接下来一天的劳累是实打实的,于是又闭上眼睛,想着再养养神,只是身体散了架子般,脑袋里残存的东西仍在奔涌,且漫无边际。

窗外雨一直在下,滴滴答答的雨声几乎成了一种幻觉。好多天没去室外,每天不是宿舍,就是工作間,昏天黑地的,雨到底下成啥样了,我是不知道的。有人说我瞎掰,上班路上总会见到雨吧?我只得八卦一下。住的地方与上班的地方倒是隔了一条街,但电梯直接到地下停车场,从那儿穿越,你可以到达附近的任何一栋楼。城市的地下有一张巨大的网,一个又一个的停车场交织其中。

我在穿越停车场时,看到开进来的汽车湿漉漉的,把外边的雨水带到地面。在店堂,那些走进来的客人,脸色蜡黄,皮肤浮肿,嫌弃地拎着用塑料袋包裹的雨伞,嚷着,这雨,没完没了,下得老子一身痛。人之康健康城在上午十点以后,一拨又一拨的人,试图通过疏通筋络、袪湿排毒,来解决颈椎、腰椎的疼痛,或是头部、手部与腿部的麻木,反正来这里的人,吆喝喧天的,嘟囔着自己哪哪都痛。这天是小满,中医说雨多伤脾胃,此节气做艾灸,可养阳护心脾。店里趁机搞活动,所以人满为患。我在这天马不停蹄地做了7个客人,累得全身酸痛,见到凳子就想瘫下。

我是这里的高级技师,每天的点单率几乎百分百,刚入行时,担心没人点,可如今,又就怕点得太满。我也想喘口气,喝口水,拉伸一下自己的筋骨,可是到了这,我的想法就是个屁,没有人在乎,就连我自己也不在乎。客人来了,我就得上。今天背运得很,七位客人里有三位胖子,一位腰椎与腿部不适,一位颈椎与手臂麻木,另一位湿气太重,要拔火罐与做艾灸。每回见到胖子趴在按摩床上,我就冒虚汗,脚步不自觉地往后退,按摩时老能听见这摊肉从床洞里传出话来,你没吃饭吧?对,对,就是这里,用点力气呀。我的大姆指隔着白色按摩布,拨开脂肪,在某块骨缝里找到一些结节,用暗力按住,再上下滑动。此刻,这些人通常会不自觉地抽搐,呻吟或者号叫,我面无表情,见怪不怪,甚至会显得无奈,说你这身体太劳损了,不痛才怪。我说这话,语气是平和的,绝对听不到任何的幸灾乐祸,不过,给胖子做按摩,通常是开头难度大,只要按对点,他们没有不会扯起鼾声的,到了这个时候,就只要走走程序,中间偷个懒,自己打个盹,也算是小休一会。偏偏今天来的仨胖子,都有同伴,按得他们刚打起鼾,趴在边上的人又挑起一件事来讲,他们全程打着讲,我这边全程都不敢懈怠。

眼看着熬到夜里十一点多,前台又接到一个预约的电话,点名要我做个九十分钟的SAP。这是不要人活了,我立马拒绝。店长小茄子垮着一张脸。没过凌晨,你就得接活。说完还朝我翻白眼。她本来黑眼珠子就长得小,不用翻就是白眼。来的人是位四十多岁的瘦男人,刚从麻将桌上下来,他哈欠连天,手在他肩膀上刚刚按了几下,如雷的鼾声就在店里悠扬。

快到点的时候,我撤了。客人在那想睡多久,是他的自便,反正单在他进店时买过。我是闭着眼睛穿过停车场的,我脑袋里爬满瞌睡虫,这些虫子正一点一点吞噬我,一进宿舍,我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不省人事是我的主观愿望,這个时候,我恨不得与世界失联。我想关掉手机,可是不敢,我怕汪宝发宝气,最后收场的又是自己。其实每天夜里互通信息是我要求的,快十年了,只要汪宝没出去鬼混,他都会把仨孩子的好事坏事说个仔细,至于汪宝的鬼混也就是出去与人吃吃夜宵打打牌什么的。这些年,他倒是出去少了,公公婆婆晚上坚决不肯看娃,汪宝只得乖乖地守着他的崽女,守得烦了,他就会来吵我。我也烦,我告诉他我好累。你累个屁,夏天热不到,冬天冷不着。这话他不过脑子就直冲过来,却引爆了郁结在我心里的炸药,于是火光冲天。夫妻的吵架是没有预兆的,来了,就是场风暴,狂轰滥炸后,又雨过天晴,甚至晴空万里。我们经常为了眼屎点的事,吵得昏天黑地,直至相互拉黑,并发毒誓,理你不是人。只是,没过几天,女儿电话过来,哭天喊娘的,家里日常的大事小事又得与汪宝说,一家人还是一家人。

都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的,孩子大的缴用都问我要。你在外边赚钱,就该你出。为了这事,姚小瑶还嘲笑过我,说汪家这是吃定你了。我也委屈,但却找不出不给孩子花钱的理由,汪宝在乡里上班只有那么一点收入,而且他家砌的那栋房子钱,这两年才还清。有时候见店里女孩去相亲,我忍不住交代,千万别只看人家的新楼哈。姚小瑶倒是把眼睛擦得贼亮,其后果是都成老姑娘了,却还没把自己嫁出去。在枫城打工十来年,她这里做一下,那里做一下,跳来跳去,就没找到一个理想的工作,赚得一点可怜巴巴的钱还总被人算计,防不胜防。姚小瑶十五六岁就出来混江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拿了工资,就往家里寄,可是她妈妈还总嫌少。那年,姚小瑶的爸爸忽然生病走了,她抱着我哭了好久。也是那之后,她回古藤岛少了,她说爸爸在家时,家里井井有条,门前香樟树上爬满金银花,爸爸带着哥哥与弟弟,湘江上,洲岛里,打鱼种地,忙个不停。岛上的特产,花生、西瓜、油菜,家里种得一垅一垅的。再后来,哥哥与弟弟不出去打工也不到地里劳作,天天抱个手机玩个不停。妈妈给她打电话,不说别的事,只说快些寄钱回家。她的兄弟给她留言,老说发个红包哦。刚开始,她也发,到后来,她问,你们为什么不出去做事?他们说外面的事,不会做。最后还补一句,没读好书。我闻所未闻,世上有这样死血的。我岛上舅舅说过,姚家兄弟成了岛上出名的懒汉,偏偏那个娘,伺候成瘾,还老出面问女儿要钱。姚小瑶便开始躲。她怎么躲,有些年节是躲不过的。

年前的时候,我忙得晕头转向,不明白越是接近年关,越有人涌向人之康,每天满满当当一个接一个地做,给孩子买东西都得赶早,在早上十点之前去。空气里飘荡的年味,让我慌乱,我从来没有如此想家想孩子,甚至想汪宝。尽管昨晚才跟他吵过架,我跟他说,我年三十下午才能回家。因为店里规定,只有年三十上午还在店里做事的,才可拿到年底红包1888元,我告诉汪宝,我要拿到这个钱。汪宝一听,就讽刺我,你掉到钱眼里了,年饭都不回来吃!我当时就火了,吼起来,说我他妈的就想掉进钱眼里。

没有想到那天傍晚,姚小瑶来店里找我,当时我刚下点,正准备晚餐。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说她过年不回去,店里过年不关门。我顺便问她吃我店里的盒饭不?她没犹豫,就说也好。她说她店里的饭菜不好吃,正想换换口味。我知道她店里不包饭的,也知道她店里过年放假到正月初八。就在早上我路过时,看到她店里的告示。

年三十的下午,汪宝开了辆万把块钱的二手车来接我,脸色如同那刻的天色,灰暗阴沉。尽管如此,他还是帮我从宿舍搬出这些天我买的过年物资,这些东西零散地堆放在后座,我屁股在副驾驶座刚落下,人还没坐稳,车就心急火燎地往藤镇冲。与此同时,他冷着脸啐了一句:搞得自己跟个干部样。只是没想到,他的这句话,把我弄笑了。有这么傻的干部,年三十还不回家?汪宝别过脸,一股子较真的劲闪在眼睛里,他说:没有吗?电视里尽是。年三十都在外边跑,日理万机呢。我笑得要岔气了。这是哪跟哪。笑过一阵,我理直气壮了,说累了一年,过下干部瘾,不可以吗?汪宝没接茬,眼睛盯向前方,一门心思开着车。我的笑容有些落寞,便收了回来,只是刚刚收下,靠在车窗上的头格外沉,晃了几下,我就睡着了。

梦很飘忽,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梦里炸响,我不管不顾地沉入睡眠,直至汪宝野蛮地摇晃我,说还睡,到家了。

家里正等着我们开年夜饭。汪宝斜了我一眼,说都是为了你,把年饭改晚上了。我立马有些不安,藤镇的风俗年饭是在中午。好在家里喜气洋洋,我没见到公婆的不快。我把今天得的红包给了婆婆,感谢她一年来对孩子的照顾。孩子们咋呼起来,向我伸着手,我说都有,晚上来我房间,带你们的成绩单来。俩儿子夸张地怪叫一声,样子很泄气。

饭桌上吃了什么,我完全没感觉。我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一家人吃完了就坐在厅屋看亿万中国人都看的春晚,我上楼洗了个澡,我只想结结实实地睡个好觉。睡之前,孩子们拥着我坐到床上,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家里近来的大事小事,当然他们最真实的目的,是想知道我到底给他们买了啥。我享受着他们的亲昵,在某个瞬间,觉得一年的辛苦也还值。汪宝说我狡滑,孩子没带两天,全被我笼络了。我笑而不答,这得感谢姚小瑶。从前,孩子们要啥,我直接把钱给汪宝,要他去买。或者网上下单,东西直接寄到家里。那个时候我回家总是两手空空,如此几次后,姚小瑶看怪物般看我,说见过傻子,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他们用的,明明是你辛苦赚来,可是你却给了他们一个错觉,以为那些东西从天而降,以至于你回不回家都不重要了。

人是物质的,小孩子更是。反正姚小瑶的这些话我听进去了,孩子们越来越大,我要让他们知道妈妈在枫城并非享福。慢慢地,我形成了一种中心,孩子们需要什么,会跟我陈述理由,我觉得可行,就在枫城或者网上买,由我月休时带回家。我享受着他们想我回家的愉悦,我不会追根刨底地去在乎,他们是想我还是更想我给他们买的这些东西。偶尔,我也会带他们到人之康,让他们看看妈妈是怎么上班的,吃饭不准点,从白天做到黑夜,自己腰酸背痛得要死,却还要站在那,去缓解他人的腰酸背痛。儿子们粗心或还太小,看了只是看了,可是女儿看了很受刺激,问那些让你按摩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小儿子说都是有钱人。大儿子说都是身体不舒服的人。女儿说都不对。女儿欲言又止,这与她那天看到我给一个与我年纪差不多的人做护理有关,她问为什么躺在哪儿的人不是你?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不想用各种大道理蒙蔽她,说职业不分贵贱,这是分工不同。我没有掩饰我的自卑与遗憾,我说妈妈小时候没读好书,能做个技师实属万幸了。女儿半张着嘴,怔怔地看着我。一个月后,女儿的老师告诉我,女儿在没有任何征兆之下,成绩不可逆转地好了起来。

过年对我来说就是休息。看两眼身边的亲人,又抓住时间陷入睡眠。当然我无论多么想睡,我也得在初一去见我爸我妈,我没有沿袭当地传统,拜年按初一崽初二郎什么的,我是独女,我在与不在,严重关系到我爸我妈的心情。我喜欢在藤西村山坳上的土屋里听爸爸妈妈的哈哈声。只是时间过得太快,眨眼就到了晚上,我催汪宝带着孩子回家,我说我要留下陪我爸我妈。汪宝不情愿,嘴里滋滋地抽着冷气,说有这样的吗?我搂紧我爸我妈,说我就是这样的啦,你回家去陪你爸你妈。一旁的孩子挺会学样,他们搂住我的脖子,嘴里嚷嚷,说我也要陪我妈妈。汪宝嘿嘿地干笑几声,说那我也不回去了。我妈当真了,她的封建迷信又上来了,她说使不得、使不得。最后,汪宝带着俩儿子回藤镇了,我与女儿待在藤西村。待在家里,就是听我妈念叨,听着听着我的瞌睡就来了。这时,女儿就会朝我妈竖起手指,要她别说了。我妈撇了撇嘴,神情错愕。我在娘家随心所欲,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山坳里散养的鸡我想吃哪只就吃哪只,我爸就怕我不吃。我妈对我爸开嚷,你杀了剁了,我来用茶油老姜豆豉爆一下,再用白芷炖在灶上。我妈知道我就爱这一口,闻到鸡肉香,即使还在睡眠,也会立马起床,先喝下一口,然后不住地喊妈,汤吞下,咂着嘴,直喊鲜,真的是透鲜了。我爸在一旁抽着烟,看戏样看我,说这两年你学会拍马屁了。说得我都要掉泪了,我不敢对他们说,我在外边转了一圈,为了我杀鸡细心炖汤的,这世间别无他人。年岁越长,这汤就成了琼浆玉液,喝的时候心尖尖会发颤。

初三,我去古藤岛给舅舅拜年,顺便去姚小瑶家,把她让我带的东西送过来。屋里冷火秋烟的,她妈妈斜了一眼我递过去的东西,没好气地说,她白生了个女儿。我接不住话,只好灰溜溜地离开,刚走到她家院子的香樟树下,她妈妈追了出来问,小瑶她们店子真的这么忙?过年也不休息。我哼哼哈哈回应着,城里过年都不关门。都不关门,你咋回来了?一个男声翁声翁气地撞了过来。我别过脸去,看见姚小瑶的哥哥姚大橹蹲在屋檐下,邋里邋遢的,端着碗吃着啥。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我想说我的假是积攒下来的,或者说我有孩子必须回。我抿了抿嘴,觉得怎么回答都是对牛弹琴,便转身离开。

初五我就上班了。正月里人们忙着应酬,来店的客人抽风般,要么就不来,来呢,一拨一拨的,约好了一样。没人的时候,世界好像忘了此处,陡然的冷清在大堂里漫起荒凉。姚小瑶会在黃昏时段过来找我聊天,顺便蹭餐晚饭。我问她这些天怎么过的,她说追剧追得不知白天与黑夜。很显然,她并不回避我知道是故意不回家的事实。我们嗑着桌上别人从老家带来的南瓜子,话儿讲得有一搭没一搭,不讲话时,别人以为这里正在进行嗑剥瓜子比赛。我在这无聊中听到姚小瑶笑了一声,这笑很突兀,我凝神静气地望了她一眼。她又笑了两声,说我妈要我给她买三金,年前打了几个电话。藤镇一带流行相亲的时候,男方送给女方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我说是你哥哥要相亲吧。姚小瑶说她也是这样问她妈妈的,可是她妈妈说,她这辈子没有戴过,她就想戴戴。姚小瑶的南瓜子剥得噼里啪啦响,愤愤不平地嘀咕道:我也没戴过呢,我也想戴啊。

耳朵里偶尔会响起姚小瑶这句话,尽管她说这句话的口吻充满戏谑,但她眼角的那颗泪似乎会不断放大,大得晃动起来,晃到我眼晴里。寒凉在这刻从远而近浸透过来,以致我全身冷颤。即使事隔好久,那感觉依然刻骨。只是没想到,年过了这么久,好久没联系的姚小瑶会在古藤岛发出呼救,她的呼救被江水拍击,声音微弱得听不见。我有心想帮,又帮不上,感觉那是她家理不清的家务事。

雨一直在下。从雨水、惊蛰、春分,到谷雨、立夏、小满,中间还有个雨水纷纷的清明,反正这些节气到了今年就是下雨,大雨小雨一直下着,晴的时候还不忘飘点零星太阳雨,都说这天气疯了。这个午后,我下点得特别晚,都快两点了,蒸锅里的盒饭,热气倒是冒着,但吃到嘴里,有股子沤味,我疲惫地吞咽。一直没弄清,明明是饿了,却又吞不下饭菜,有时吞下了,会突然反呕。我的身体是不是出状况了。我把我的疑问讲出来,休息室里一位正在眯眼的女技师,嘻嘻一笑,怪模怪样地望着我,说你上个月啥时探的亲?莫不是你老公又把种子给你种上了?屋里像扔进一枚炸弹,粗野的笑声如同瓦砾碎片,落了一地。就在这嘈杂之时,前台服务员带了个人进来,是姚小瑶的哥哥姚大橹,我没有想到他居然来此找我。我不言语,倒想听听他会说啥。话语在他嘴里囫囵着,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指着要我看,嘴里有股子恶气,他说,这个姚小瑶太过分了,她居然自己一个人在枫城买了房。

这话石破天惊。

我没忍住往心里抽了一口凉气,想姚小瑶这个鬼,看不出呀。我仔细看着姚大橹递过来的单子,是一张催还款单。我问咋回事,他说他妈要他来城里把姚小瑤的工辞了,本想问店里要点辞工费,没想到店里给了他这个单子。他问,姚小瑶买的房子在哪?可不可以退了变钱?我说你问姚小瑶就晓得了。可是话没说出来,我的火噌地就冒了出来,我冲着面前的男人说,你有味哈,这是姚小瑶买的房子,你凭什么要把它卖了。他梗了梗脖子,扯起气魄来,说她是我妹,怎么就不可以?他这歪理把一屋子人都给怔住了,有先明白过来的人,竟拎着身子叽叽歪歪地笑得跟抽风样。姚大橹觉得自己没讲清,解释说我们没有分家,我妹妹又没有出嫁,那她买的房子就是我们家的。

听上去蛮有道理,我听得却想吐血。这世上有这样的哥哥吗?我呸了起来。亏你想得出,你妹妹十几岁就出来打工,你为啥赖在家里?没想到姚大橹的回答,还是让我笑翻了。他说他要在家照顾娘。可见他一点都不傻就是懒。我本想说你娘不到六十,根本不用你照顾。可我最终把话吞了回去,费这口舌毫无意义。

过了芒种,马上就是端阳,我想我妈用古藤岛上笤竹叶做的清水碱粽,在外边是吃不到的。所以我毫不犹豫地选在端午节休假。回去的那天居然没有落雨,汽车在沿江公路上行驶,感觉是在湘江之上行走,江水随时会荡进车里。当然这是错觉,但因了这错觉,我居然就没了瞌睡,我在想江中心的古藤岛不知怎样了,还有姚小瑶。

到家时,婆婆正在厨房炒菜,辣椒味散在前坪的黄昏里,俩儿子趴在石桌上写作业,我一出现,他们立马围拢过来。汪宝也凑上来,帮着把行李搬进屋,顺便从冰箱里端出一大碗放了砂糖的杨梅,我还没吃,几只爪子伸了过来,汪宝腰一扭,拍开这些小手,说这是给妈妈吃的。他越过障碍,把晶莹剔透酸汁欲滴的杨梅呈在我面前,颇有邀功的媚态。他吆喝,燕窝山的杨梅,特意为你留的。口水顿时横流在嘴里,我眉开眼笑,嘴儿却嘟得好高,说就是杨梅噻,我还以为是燕窝呢。汪宝也笑。我们从小就知道,顺着湘江往南十里的燕窝山,楊梅名扬天下。我吃过一颗,面对汪宝又送到嘴边的杨梅摇了摇头,我说不能多吃,我正那个,吃了会缩血量,到时肚子痛。汪宝把碗往桌上一放,白眼就翻了过来,说生理期回来干吗?我七窍生烟,骂了句你畜牲不如。男人对你的一点点好,都藏着不可告人的勾当。嫁鸡随鸡,嫁个狗屎,你也得吞下。这些道理不知何时在我脑袋里根深蒂固。

夜里,我没有跟汪宝计较,跟他讲家里的未来。我告诉他姚小瑶都在枫城买房了。他听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我说我们家做不到去枫城买房,但得去县城买一套。孩子们的初中高中什么的,得去县城上。很显然,姚小瑶在枫城买了房,汪宝颇受刺激,这回轮到我跟他翻白眼了,我骂他有什么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你平时去县城转转,有合适的,我们贷款搞个首付吧。汪宝往后一仰,说拿什么抵押?我拍了拍墙壁,就这个房子呗。汪宝顺势一脚,把我踢到床下,说你想得出,没了这房子,我们全家住哪去?太一根筋了,只是抵押,又没有说要收了你的房子。我从地上爬起,气极败坏地朝汪宝掴过去,只是我的手还在空中,就被他死死攥住。他涎着脸,居然呵呵地嬉笑,说不是故意的。我挣脱着还是象征意义地扇了他一巴掌。他皮笑肉不笑的,还抱紧我亲吻了一下,说你是世上最好的堂客。这一补,来得太突然了。我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笑容讨好的成分太明显了,我的后脑勺有些发凉。果然他开腔了。这些年,你攒下的钱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我一听,彻底懵了。什么男人,平躺着,脑袋里尽想些打劫的事。我拼死拼活赚来这点钱,总有人在算计。这可是我养老的钱!那一刻,我出奇地镇定,睁着并不动人的眼睛,眼睫毛无辜地垂闭几下,佯装很不解地望着他,说我哪攒了什么钱?每个月赚的几个钱全被你们姓汪的扫荡一空。汪宝嘿嘿地干笑了几声,脸色冷了下去,说装,你就会装。说着狠命踹了我一脚,蒙头睡下。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里我妈的电话就擂了过来。她在等我给她做艾灸。从我记事起,她就念叨着痛,说她的身体哪哪都痛。我在给别人做艾灸时,突然醒悟,这是湿气。我妈出生在四面环水的古藤岛,嫁在临江岸边,身体沐在水汽中,痛疼自然来袭。我带着几盒老艾条,赶往渡口。早前,我把人之康给客人做艾灸的木箱子拍给了我爸,要他照着做一个,好让我回家给我妈好好灸一下湿气。

坐在机帆船上,望着浩瀚的水面,忽然就觉得自己渺小,湘江里的水仿佛是从天上汹涌而来,急急地往前跑着。多日的雨使得江水浑浊发黄,水里各种漂浮物,动物尸体、水草枝蔓、易拉罐、塑料袋,在水浪的拍打下,后浪追前浪,撞击出层层泡沫,而一个一个的江中漩涡,又把它们冲散,化为乌有。水鸟追逐着这些纠缠在一起的物体,有时甚至站了上去,在漩涡来临之际,它们一跃而起,在空中发出嗷嗷的叫声。船上有人感叹,今年还好,雨这样落,这端阳水还算温柔。都在庆幸河里的大水没有漫堤或者冲垮了堤。如此闲聊中,船就到了古藤岛。一个跳板,横在船板与江堤之间,的确是水涨船高,平常到岸后,我们要爬几十级台阶,才可到江堤上。

我横穿古藤岛,在岛的西边又搭渡船去藤西村。我爸我妈老早就在坳上张望,看见湘江河里横渡的船,就认为我在船上。我一进屋,我妈就端来一盆刚从树上摘下的枇杷,黄灿灿的香甜,引得喉咙里的馋虫乱蹦乱跳,还有锅甑里散发出来的粽子香,让我只想坐下来大吃一顿。做艾灸是要时间的,我吃了几颗枇杷,立马就关上房门,按人之康的程序开始给我妈做艾灸。我爸进来几轮,看我把这个类似火笼的木箱子垛在我妈的颈部、腰部与膝盖窝上,木箱子里燃着艾条,用几条毛巾罩住,汗珠从我妈的身体里冒出来,最后呈线状般流出。我手上的艾灸棒一直没闲着,在我妈脚板的脚趾下端走动,我妈趴在汗水浸透的湿床单上鼾声大作。我爸踮着脚,走到近前,对我举起大姆指,悄声说你妈一直失眠。说完又轻声嘀咕,真的是学了巫术,了不得。我觉得我爸越来越像我过世的爷爷,自己解释不了的事就把巫字拿过来。我吃枇杷吃粽子都没时间,哪有时间跟他解释,他说是巫术就让他说就是。

我妈两小时后醒来,连喊几声,舒服透了!天啊,人怎么一下就轻松了。我笑着开始清扫家里的食物,也高声嚷嚷,要她多喝温开水,不要吹风,风是上头的,特别是现在毛孔张开着,吹了风头会痛的。妈妈点着头,围上头巾,脸上对我有了膜拜式的表情。

吃过中饭,我提着我妈给我的粽子就往家赶,路过古藤岛时,我去了姚小瑶家。她家与我舅舅家只隔几个屋场,房子都是坐西朝东,正对湘江,她家离渡口几百米的距离,按说她可以随时坐船出去的。只是没搞懂她为何老是在呼救。我的疑惑被浮动的金银花香掠走,她家院门口匍匐在香樟树上的金银花似乎已经开尽,香味却幽魂般缠在了树干上,忽然就记不清小时候在这里玩耍时看过的这树这藤,那时候的眼睛里不装这些。都到院子中央了,屋里没有一个人走出来,我不得不亮起嗓子喊,姚小瑶,你在吗?边喊边朝她家堂屋走。刚走几步,我就傻了。我看见姚大橹姚小橹都在堂屋里,一个在竹床上靠着,一个陷在躺椅里,正中神龛下的太师椅上,坐着姚小瑶的妈妈。三双眼睛齐刷刷地在我身上乱刮。我站在门口,喊了声姚妈妈,然后把目光往屋里扫,姚小瑶呢?姚大橹的嘴往后屋一撇,说在做饭。天啊,都这个时候了,还没吃中饭。我惊呀起来。不想姚小橹也跟着嘟囔,饿死了,饿死了。姚小瑶的妈妈扶着头,说自己又眩晕了,刚刚呕吐了三次。她用虚脱的笑容跟我打招呼,我走过去,帮她捏拿了几下,一摸就知道是颈椎压迫了神经,怪不得会天旋地转。我说不碍事,等会我帮你用艾条灸一灸,人也许会清爽一些。

这样说着,我直接冲进她家后屋的厨房,姚小瑶狼狈在一片乌烟瘴气中,握着锅铲翻动着锅里的碎辣椒与豆角,一大碗炒好的丝瓜放在灶台上,砧板上有切好的辣椒与一碗洗好的鱼嫩仔,看样子她还要做一个辣椒炒鱼嫩仔。姚小瑶灰头土脸的,几个月不见,不只憔悴了,还真是见老了,起码老了好几岁。我没有开口讲一句话,她哥哥就站到我身后了,冲着灶台那儿嚷,几个菜呀,还没做好?!

我失语了。此刻还真的不能乱说话。我退到堂屋,帮姚妈妈捏拿着几个穴位,跟她说夏天来了,不要贪凉,脖子更加,受一点凉,眩晕症跟着就来。

姚小瑶端着碗边吃着走过来,她说妈,你先去吃一点吧。姚小橹停住玩手机,朝他姐碗里瞄了一眼,脸上立马有了嫌弃。过节了,就没点好吃的。姚小瑶斜了他一眼,要好吃的,你自己去买呀,谁欠了你的。姚小橹都走了,姚小瑶还在说,都快三十了,就知道坐在家里玩手机。这样说叨时,堂屋里只剩下我们俩,我盯着她,他们控制你,不让你出去?姚小瑶点着头,小声说,还不只这些,他们总以妈妈的名义诈我的钱。媽妈看病的钱家里的缴用,都栽到我头上。我们没说两句,姚大橹过来了,看我的目光很瘆人。我莫名地心虚冒汗,哆哆嗦嗦的,我背起我的东西转身走出堂屋,我怕我也被扣留。

刚走几步,姚妈妈的喊声罩了过来。妹子,你说了要给我艾灸的,怎么就走啊?我拍了一下脑门,说,呀,呀,差点把这忘了。我踅回屋里,兀自好笑,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开始指挥,要姚大橹去藤西我家把我爸做的木烤箱搬来。我再电话我爸要他拿一盒艾条来。姚大橹没言语,倒是飞快地往渡口去了。我先让姚妈妈歇饭气,要姚小瑶准备好床单毛巾什么的,我们做这些时,目光相遇,却总是欲言又止。烤箱、艾条很快就拿来了,我关上房门,告诉姚家兄弟,艾灸时,谢绝男士观看。姚妈妈跟我妈一样也是大汗淋漓,接着鼾声如雷,我边灸她的脚板,边问姚小瑶,为何不回枫城?她说她哥她妈与渡口开船的人交代过,所以谁开船,都不让她上船。她还找了村里管事的,可是他们说,她应该孝顺,在家里好好照顾娘与兄弟。她说,困在岛上,用石头打天都没有用。

我们在她妈的黑屋子里小声嘀咕,姚大橹敲了几次门,最后我把门敞开,他就真的进来瞅了瞅,又退了出去。我指导着姚小瑶用艾灸棒给她妈灸颈椎与头部,尽管腰部或膝窝仍用木箱子在灸。我当着姚大橹面,说你姚小瑶不是学过艾灸嘛,后天我就回枫城了,到时你娘我娘的艾灸,你就负责做了,两三天做一次。这样说的时候姚妈妈从好远的梦里醒来,她呻吟了好几声,才确信是趴在自家床上,然后连喊舒服,舒服死了。她这样大呼小叫时,汪宝的电话粗鲁地闯进来,他说,你死哪去了?还不回来。我背起自己的包,拎着我妈给我做的清水碱粽,准备回家。姚妈妈忽然擤了擤鼻子,然后又泄气地叹了口气,说今年眩晕,过节都没做粽子。这话如同几条虫子,湿湿的,黏在我心里。我顺手把手里的粽子递过去,尽管我心里不想,这是我娘做的,我还没来得及尝的。

我是在端午这天午后搭车回枫城的。停了两天的雨,这天又落了起来,望着雨,车里一位上年纪的人在摇头,他说不怕七月半的鬼,就怕端午的水。农村人都知道,到了端午还下雨,不但会涨大水,地里的农作物也长不好。端午日雨,鬼旺人灾。这谚语在民间存活了几千年,没道理早就死了。我没时间杞人忧天,我在这天黄昏的雨声里又开始上点做事了。

日子仍旧按部就班。汪宝有时会发两句“你不在家,心里发慌”之类的宝话,挺煽情的,弄得我的眼睛跟进了沙子一般,要揉上半天。我爸隔几天报告一次,姚小瑶给我妈做艾灸的情况,他说头几次,都是兄妹俩一起来,最近只有姚小瑶一个人过来了,你妈说她的手法也不错。没有听到姚小瑶呼救,我的心口不那么发紧了。早两天,我去了姚小瑶的店里,店长问,她不来了吗?在老家她怎么还房贷呀。听店里人说,姚小瑶买了个二手房,一室一厅,几万元首付后,每月还一千六,要还二十五年。房子到手后,姚小瑶以一千元租了出去,所以,她每月只要还六百元。都说她是神算的脑袋,捡了个便宜。说是这么说,店里人也说她节俭过头了。几乎不掏钱买饭吃,店里每天用黑豆黑米黑芝麻煮水给客人吃,到了晚上,这些要倒掉的渣渣,姚小瑶用碗装下,吃下一半,当晚餐,留一半做第二天的早餐,而中餐就吃店里的茶点。我听得头皮发麻,偶尔这样吃可以,天天如此,也不知她的胃是如何承受的。我在店里拿了钥匙,店里的小妹带我去她的租住屋,就在店子附近,在高楼大厦的夹缝间,一个城中村。小妹告诉我,姚小瑶花两百元租的。本来住在一楼,去年夏天,姚小瑶一觉醒来,发现一条蛇在与她对视,她吓得全身瘫软,好在那蛇只是望了她一眼,又顺着出水口溜走了。后来,她就搬到四楼。小妹告诉我时,我们正爬着楼,四楼的房间是水泥板临时搭起的,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热浪差点把我呛晕,我连退几步,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啊。小妹说,她们店里的宿舍,每人每月要交五百元,姚小瑶嫌贵。我用两个蛇皮袋把屋里的破烂全塞进去,小妹说,姚小瑶自己几乎不买衣服穿,店里客人有不要的,她都要,捡了洗洗,就穿上了。店里人说她节约上瘾了。正说着,房东来了,他问不租了吗?她还欠三个月房租呐。因为姚小瑶有交代,我直接把话怼过去,六百元押金不退了。房东抿了抿嘴,无趣地退了出去。小妹叹了口气,说姚小瑶这么苦自己,那天她哥哥来店里横,一口一句妹妹就晓得在城里享福。说到这,我问当初姚小瑶是怎么回去的,她可是过年都在这熬着的。她妈妈病了,她兄弟在电话里哭天喊地的,说他们两天没吃饭了。姚小瑶的心肠再怎么硬,想着娘病了,就回了家,不想就出不来了。我们拎着东西出来时,小妹感叹,姚小瑶要是早点嫁人,就不会这样被娘家哥哥欺负了。我望着天,蓝天白云的,我脚步开始虚飘,头也眩晕起来。

一眨眼就过了夏至,汪宝的夜间微信视频几天才有一次,我正好落个清静。那晚我下点比较早,十二点多就躺在床上休息了,汪宝的视频不合时宜地打过来,我习惯性地微闭眼睛,哼哼哈哈地听他讲话。一声凄厉的号叫穿透过来,汪宝喊着,丁冬青快来救我!我一哆嗦,以为自己摁到电视剧频道,定睛一看,吓得从床上弹了起来。我看见汪宝双手绑在一椅子上,昏暗的房间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似乎有人在打汪宝,一根青皮宽篾片,打下去时,汪宝就号叫一声。打了几下后,有个蒙面人跟我讲话,他说汪宝欠了他们二十万,二十四小时之内不还清,就等着收尸。他说的时候,汪宝隔着一定距离申辩着,他说,别听他们的,我只借了十万。一声翠亮的篾皮声拍在他脸上,那人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利息你就忘了,你们不赶紧还,利息还会涨。接着,又是一篾皮加上汪宝的惨叫声,屏就黑了。

这是撞见鬼了吗?我无法确信刚才这一幕是真实的。不想视频电话又打了过来,那个蒙脸男人说,我把账号传过来,你赶紧把钱打过来,否则你老公的小命就没有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又黑屏了。我盯着手机,等它出现字幕,十几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动静。我开始考虑对策,视频又打了过来,镜头上是一张纸,上边写着账号与开户行,里边人大声吼着,用笔记好了,别弄错了。明天我等你打钱。放了电话,我就泪奔了,前天自己去了趟银行,我存了好多年的零存整取,数额刚刚到二十万,当时看到这个数字时,小心脏跳了好一阵。这个数字难道被人偷窥了?我蒙着毛巾默默流泪。早上,我打电话给婆婆,说汪宝被绑架了,对方要二十万块钱。婆婆忙着孩子们的早餐,她在电话里喊,你赶紧救人啊。她喊得真轻松。

我第一次人在枫城,又不去店里上班,整个人坐立不安,恍恍惚惚,打了几次110,在0字没有摁下去时,又赶忙放弃。蒙面人说了,如果我报警,我见到的将不是活人。我毛骨耸然。几次穿戴整齐,拿上那张记着账户、开户行的纸,准备出门。可是,我的脚迈不动,其实是心有不甘,辛苦了这么多年,一瞬间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和衣蜷缩在床上,头懵懵的。我心疼钱,也心疼汪宝,篾片抽打他的痛总在眼前晃动。前台打来几个电话,说有预约,我谎称病了。店长茄子以为我闭痧了,她派了店里一名技师提来一壶姜茶,还给我刮痧。她下手狠,牛角刮痧片来回几下,紫黑色的印子就在皮肤上显现,我嗷嗷直叫,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这个技师是我的徒弟,她今天有些慌乱,在推筋刮痧时显得异常小心,我尽量控制住情绪,不让自己崩溃失态。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我把它推到枕头底下,不去理会。这时,技师的电话也响了,店长叫她赶紧回店,十万火急。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刮过痧后,人就彻底空了。昨晚自从那个视频后,就没合过眼,这会如同跌进沉沉的黑洞,人虚幻得有些失重,睡眠在这时意外降临。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醒来时看见房门被人拍打,我从床上坐起来,第一感觉是那些追债的人追到这里了。我惊骇,赶紧从枕头底下摸手机,准备报警求救。门砰砰地响,伴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在喊丁冬青,是姚小瑶。我冲过去,把门打开。一股馊汗味腾扑过来,姚小瑶癫婆子样摇了进来。大白天的,你干吗不开门,养野老公呀。说着眼睛就往房间四处乱瞟。我的戾气不知从哪儿冲出来,我他妈的,有野老公养就好了,一个家的,居然被人绑架,绑架了,还来问我要钱!我哭起来,还伸手打起姚小瑶来。

姚小瑶又累又饿,赶来要与我分享她成功逃跑的喜悦,不想一下子就被拖进我的惊恐之中。这些日子,姚小瑶的漂亮被古藤岛的紫外线糟蹋得一塌糊涂,黢黑的脸上只剩下眼睛与牙齿白亮,我在她发亮的目光里把事情讲了一遍,她没有我想象的惊恐,倒是没当回事地说,不打钱,看他们会把汪宝怎么着。我心想,汪宝又不是你的老公,打死砍残,你都不会心疼。我后悔告诉了她,仰头倒到床上,脚不小心碰到床头的壶,她端起嗅了嗅,就喝起来。这是我喝剩的姜茶。喝下这个茶,姚小瑶显然不过瘾,她嚷嚷,搞点东西来吃。

我没理她,随她在桌上翻找,女人的房间总归会找到梅子、姜之类的零食,她吃东西的声音惊天动地,我白了她一眼,她并没看到,仍旧在那穷吃饿吃。我有些不高兴,微信视频电话就在此时打了进来,我示意姚小瑶躲到一边去。没有想到画面一开始就血腥,手指一样的东西,被菜刀剁下,砧板上血糊血海的,这晃动的场面里一直有汪宝歇斯底里的哀号。我在这边,使劲喊着汪宝,汪宝根本没听到,就只是一副魂飞胆散屁滚尿流的怂样。接着,镜头里那个蒙面人又出现了,他说,你还不打钱,过一会就不是手指了。说着电话就挂了。我肝肠寸断,拿起手提包就往外走,我说,不行,再不打钱过去,汪宝就真的殘了。姚小瑶追上来,接过我的话,说他已经残了。这话没错,可我听得想打人。

从来没有转过账,我在银行问东问西,一单单零存整取属非正常支出,银行小姐问了几句,说利息什么的都没有了,我忽然就眼泪汪汪,我说我也不想取啊,可是要救人。银行小姐小心地说,家人生病了?账户不是医院呀。我猛然觉得自己话太多,便拿眼睛去望姚小瑶,姚小瑶鬼鬼祟祟的,隔着距离朝我比划,那比划的动作配着她的黑脸,看上去有点张牙舞爪。银行小姐顺着我的目光,狐疑地盯着姚小瑶,好像她是个外星人,外星人都是黑得发亮的。到后来,我再抬头,整个大厅的人都在,就是没了姚小瑶的影子。我填了几次单,都填错了,银行小姐一直在微笑,耐心地等待着。我费了老劲才把那单子填妥,我出了一口粗气,觉得汪宝总算有救了。单子还没递过去,我边上站了两名警察,他们对我说,有事要你核实。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我涨红了脸,如同一名案犯,跟着他们出了银行,上了一辆警车。

雨在空中大行其道,我惊讶不已,隔着雨帘,我看见姚小瑶坐在另一辆警车上,她正拍打着窗玻璃,发出呼救的样子。雨水顺着她拍打的玻璃一道一道地流淌。我冷笑一声。隔个肚皮隔座山。要是汪宝被人砍了,这辈子我跟她没完。

后来,要去服刑的汪宝突然一声长叹,他说姚小瑶就是他的克星,这样躲,都没躲过。他终于说出他与姚小瑶那场突然了结的恋爱。那年,一位算命的人说姚小瑶克他。他便没说任何理由就分了手。没有想到,兜了一大圈,汪宝还是栽在她手里。

那个午后,如果没有姚小瑶,我的钱就打过去了。银行小姐说她瞧见大厅里姚小瑶的动作诡异,又看到我的双眼噙着泪,就断定我是被姚小瑶胁迫而来转账的,于是报了警。而汪宝的被绑架,就是他自己导演的一场戏。他想用这个手段,把我的钱诈出来,好去县城买房交个首付。

事情就这么简单。一个老公想把老婆的钱放到自己口袋里来。这个想法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姚小瑶闯了进来,一切的一切就乱了套。

一直在呼救的姚小瑶都要崩溃了,她说我做啥了?干吗就把我怀疑成了犯罪嫌疑人?那天在警务室,面对警察的问话,她没有回答一句,只是摇着头,大声号啕。我整个人都是懵的,站在那儿,眼睛里只有窗外瓢泼的雨,雨水顺着玻璃狂奔直流。

【责任编辑 傅炜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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