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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

时间:2024-09-12 18:00:02 来源:网友投稿

池上

车子驶过两旁长满翠竹的盘山公路,又绕过一个人工湖泊,终于在一块空地处停下。袁新兰打开车门,才拎起行李箱,就听到祺祺叫道,哇,妈妈,这里也太棒了!眼前是一大片新绿,在初夏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鲜。屋子是木制的,一间间错落地搭在“树干”上。“树干”上又伸出“枝丫”,有的“枝丫”就从木屋顶上穿出,愈添一份清幽。屋前设有一道篱笆,篱笆很矮,上面挂着一块木牌:菩提。

“菩提”的公号显示,“菩提”的主人有次无意间找到了这里,便留了下来。他依据《韩非子》记载的“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设计了这栋树屋,以贴近自然,返璞归真。整栋树屋全部就地取材,加上周围翠竹掩映,更添古朴之感。

袁新兰还欲感慨,郑英扶着车扶手下来了。几年前,郑英在超市乘电梯时摔了一跤,左腿股骨骨折。在家休养了四个来月,人虽无大碍,但腿脚却没过去灵便了。只有袁珺珺还坐着。袁珺珺留一头蓝色短发,戴一副墨镜。袁珺珺拢拢头发,等所有人都在车前立定,这才慢腾腾地从车上下来。

房卡显示她们住的是最底下的那两间。郑英倒是正好,但祺祺却闹起了情绪。妈妈,我要住最高的那间嘛。好不容易安抚好祺祺,将行李放好,郑英电话过来了。这窗帘怎么搞的,关都关不上。自动开关就在原木床头柜旁,但郑英年纪大了,好多次使用手机不是这里不对便是那里出问题,手把手教都教不会。妈,你等下,我这就来。放下手机,袁新兰打开电视,调到动画栏目,又叮嘱祺祺好好看电视,千万别乱跑。

祺祺早兴奋地在床上蹦起来。她噔噔噔地跑下去,发现袁珺珺正在睡觉。袁珺珺塞着耳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袁珺珺念大学那会,袁新兰还看到过袁珺珺的朋友圈。袁珺珺的朋友圈里充斥着各类展览和一些她看不懂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两条大腿敞开着,这两条大腿异常粗壮,露出一小簇稀拉的阴毛。一把仿真手枪顶在隐私处,和白的粗壮的大腿形成鲜明的对比。都说艺术生有个性,但袁新兰到底没忍住说了袁珺珺一回。那以后,袁珺珺便把袁新兰屏蔽了。

按动开关,窗帘自动合拢。才入五月,天热得跟蒸笼似的。郑英从行李箱里翻出毛巾,擦了把脸,问,志浩今天晚上到?袁新兰点头。订酒店前,她和谢志浩再三确认,谁晓得谢志浩公司临时有事,晚点才能回来。郑英将毛巾绞干,挂好。反正他来跟不来也差不多。袁新兰没应声。她折回自己那间房,才开门,便聽得祺祺喊,妈妈,快看。是嘟嘟,嘟嘟来了——顺着祺祺的目光,她看到一只肥头肥脑的家伙正在电视机里飞奔。那当然不是嘟嘟。那是只豚鼠,豚鼠本就肥大的身体在动画片里显得异常夸张。她还想和祺祺解释,但豚鼠已然不见了。

嘟嘟是只仓鼠。奶咖色的头,奶咖色的尾,中间连着纯白色的身子。出门前,袁新兰为它准备了足够多的饲料和水。嘟嘟闻到饲料的气味,探头探脑地爬过来。

嘟嘟是袁珺珺带回来的。袁珺珺美院毕业后就去了北京。最开始在一家服装公司搞设计,后来又去了画廊。再往后,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袁发强查出结直肠癌以后,袁珺珺拢共回来过两次。一次是袁发强化疗后不久。袁发强一百六的体重直降到了一百四,原本不苟言笑的脸看上去更严肃了。袁珺珺在市肿瘤医院里坐了会儿,屁股都没坐热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袁珺珺再次回来是在袁发强的葬礼上。医院给袁发强下病危通知书后,袁新兰不知给袁珺珺打了多少通电话,可电话那头全是关机。郑英撂下狠话,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女儿。袁新兰当郑英的面不打,但私底下没少给袁珺珺发微信。

珺珺,你在哪?爸现在情况很危急……珺珺,你看到信息没有?你看到赶紧回复一声……袁新兰的微信无一不是石沉大海,袁珺珺就像是个只接收却不发出信号的信号塔。这样讲也许并不正确。因为,就在袁发强咽气的前一天,袁新兰又在朋友圈看到了袁珺珺的照片。袁珺珺和一个女人互搂着脖子,脸贴着脸。袁珺珺脖子上挂着根银链,银链上的闪光同她脸上的笑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袁新兰正疑心自己怎么又能看到袁珺珺的朋友圈,一刷新,照片不见了。

袁新兰以为袁珺珺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袁珺珺却回来了。袁珺珺穿一条破洞牛仔裤,一头短发全染紫了。她在屋门口站立了会儿,将行李箱搁在一旁。正在号啕的郑英结巴了,她完全没想到袁珺珺会回来。原本想要骂袁珺珺的话也就没想起来。袁珺珺呢,叫了声妈便算完事。她甚至都没滴一滴眼泪。

而等一年后,郑英摔伤了腿,郑英给袁新兰下了死命令,不准告诉袁珺珺。但袁新兰背着郑英给袁珺珺发过一次微信。妈的腿骨折了,你回来一趟吧。不出所料,袁珺珺没回。

袁珺珺再次出现是在几年后。袁珺珺回来那阵,正是深秋。袁新兰那时刚换了套房。是二手房,房子的面积、配套设施和之前住的那套不好比,但胜在对口的学区是市重点小学。白天,袁珺珺总是窝在房间里睡到十二点。起来后,她开始吃饭、刷手机,直到深夜。郑英数落她几次,她也不听。

有天傍晚,袁新兰才给祺祺物色好一家培训机构,一进门,便看到了一只仓鼠。仓鼠缩在笼子的一角。笼子一晃荡,它便怯生生地探出它奶咖色的小脑瓜。

妈妈,你看我的仓鼠。笼子上方是祺祺的小手。她只觉神经一紧,谁给你买的?我。袁珺珺说,我送他的。

那只仓鼠便留了下来。据郑英说,那天他们本来是不会买那只仓鼠的。偏巧走到小区外时,看到了一个卖宠物的。那些个仓鼠啊、乌龟啊、兔子啊被关在一个个小笼子里,祺祺见了再也不肯挪步了。

外婆。你就给我买一只吧。你看,仓鼠多可爱啊。祺祺可怜巴巴地望着郑英。郑英呢,因为袁新兰的交代——绝不能买宠物——只好硬下心肠把祺祺拖回家。一路上,祺祺又哭又闹。到了家,也没有消停的意思。本来在睡觉的袁珺珺被吵醒了。袁珺珺问祺祺发生了什么事。得知情况后,又立马下楼给祺祺买来仓鼠。这倒不是因为袁珺珺心疼祺祺,而是她怕祺祺搅了她的好梦。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买了。郑英讲的时候颇有怨气。袁新兰知道郑英是在怪她害她白唱了回黑脸。不是袁新兰容不下这只仓鼠。这一带的房子虽然建得早,单价却高得惊人。思来想去,唯有将原来那套婚房卖了,加点钱再换到这里。袁新兰工作那会还有些存余,郑英也表示可以帮忙。同谢志浩一提,谢志浩照旧闷声不响,但婆婆俞美婷却死活不同意。这婚房是我们志浩在婚前买的,是属于他个人的财产。现在你们拿出那么点的钱,就想加上名字,想都别想。俞美婷不提还好,这一提,郑英也坐不住了。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只配出钱咯?

僵持了一阵,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只用卖婚房的钱买,这样房子依旧是谢志浩的。可如此一来,便只能买二室一厅的。好不容易办好手续,搬进来,才发现这里真是小。她把好多东西扔了,这才挤挤巴巴地住进来。但她还要买菜、打扫卫生、辅导祺祺功课、接送各类培训班……她哪还有时间照顾仓鼠?

可米已成粥。能怎么办?谢志浩是指不上了。郑英说她可以帮忙,但郑英帮她的够多了。做饭、洗衣服,陪祺祺睡觉(怕袁新兰睡不好,祺祺出生后都是跟郑英睡的,直到袁珺珺回来,才和袁新兰睡一间)。每月,郑英还拿出一千元饭钱。见袁新兰不肯,又说,这是做给谢家看的。不能让他们一家小瞧了我们。郑英的退休工资总共也才三千来块,袁发强死后倒是留下了一笔钱,可那是用来给郑英养老的。袁新兰心里既愧疚又感动。只好咬咬牙,每日给小仓鼠喂食、清扫笼子、铺撒浴盐。起先,祺祺还蹲在笼子旁看她侍弄,但等新鲜劲一过,他就管自己玩了。她倒是试探性地提过一次把仓鼠送回去,可祺祺才听到“送回”便小嘴翘得老高。要真的送回去,非大闹天宫不可。

如此养了一个来月,有天夜里,她起来如厕。等上完厕所,她恰好张了眼那只仓鼠笼。这一张可不得了,仓鼠不见了。跑轮、饲料盒边全无它的踪影。笼子的右边被咬开了道口子,那家伙八成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正是工作日,祺祺睡得正熟。尽管她刚刚把卫生间门关上,可那之前门是打开的。万一仓鼠从卫生间溜出来,一路跑到客厅、厨房、卧室,随地乱拉屎事小,咬坏家具、电线可就事大。再者,要是它不幸地死在哪个旮旯里,又或者趁着她睡着后爬到祺祺身上……她不敢往下想了。

袁新兰决心找到那只仓鼠,可那只仓鼠就像是蒸发了。厕所总共才那么点地,淋浴室里、盥洗台下、马桶后边,厨房,还有客厅、她那间卧室都找了,就是没有仓鼠。两个多小时后,她都快崩溃了,那只仓鼠却跑出来了。它低着脑袋左嗅嗅,右闻闻。原来马桶后面凹进去一块,从外面根本看不到藏进去的它。

树屋的右边是一片竹林。来菩提前,袁新兰是做足了功夫的。每年长假,袁新兰朋友圈里便会冒出各地旅游的照片。这些照片有的在海南、厦门,有的在日本、新加坡、欧洲各国。袁新兰不想祺祺低人一等,更重要的是,她想借这次旅行缓和谢志浩和郑英之间的关系。

在认识谢志浩前,袁新兰谈过一次恋爱。恋爱的时间不长,用郑英的话说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按说以袁新兰的条件,不可能没有男朋友。袁新兰身高一米七二,身材算不得纤细,却胜在匀称。高颧骨、大眼睛,再加上深眼窝,让人一眼便联想到新疆美女。许是因为袁新兰的条件太过优越,反而使得不少人望而却步。

郑英起先并不着急。一来,袁新兰的条件摆在那里;
二来,家里的亲戚、朋友给袁新兰介绍的对象着实不少。每回相亲,郑英都会雷打不动地从长乐镇赶来。她会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观察整个过程,再根据对方的相貌、谈吐、工作、家庭背景等给对方逐一打分。这个年薪太低,不够沉稳;
那个家里没房子,长得不够好……亲是没少相,可就是没人入得了郑英的眼。

如此又过了两年,眼见袁新兰年纪越来越大,对象也就越来越难找。就在这节骨眼上,老邻舍陈玉萍给袁新兰牵线。陈玉萍的儿子李景文初中毕业后念了警校,后来在杭州一家派出所上班。晓得袁新兰还没对象后,便热心地帮袁新兰张罗。介绍的对象叫谢志浩,是陈玉萍一个远房亲戚的朋友的儿子。据陈玉萍说,谢志浩大学毕业后,去了加拿大留学、工作,一直到半年前才回来。

海归、工程师的头衔(他在一家通信公司做通信工程师)和一套一百二十方的三居室无疑为谢志浩增色不少。缺点嘛,也不是没有,年纪太大(他比袁新兰足足大十岁),又矮。谢志浩一米七的个头,站在袁新兰旁边看上去更矮了一截。两人见了面也聊不上几句。本来这桩婚事肯定是黄的,但偏偏那阵子郑英老喊头晕。袁新兰陪着郑英来医院,顺带让袁发强也一并做一下检查。谁成想郑英倒没什么大碍,袁发强却查出了癌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袁发强一万个不相信。别说袁发强,就连郑英、袁新兰也一度以为弄错了。老实说,袁发强算不得什么好丈夫、好父亲。白天,他在镇上的邮政储蓄所上班,等回了家,就往凳子上一坐,嘬两杯黄酒。家里的家务以及袁新兰袁珺珺两姐妹的事他自然是不碰的。袁新兰还记得袁珺珺有回弄脏了袁发强的一件的确良衬衫,郑英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袁发强为此发了一大通脾气,连着好几天对她们三人没好腔。不过话说回来,镇上哪个男人不是这样?袁发强好歹不嫖不赌,还供她俩上大学。等袁新兰两姐妹上大学以后,家里顿时冷清了很多。但就是这样,郑英还得买菜、做饭、洗衣、搞卫生、养鸡养鸭。这结果若是换了日夜操劳的郑英,大家还觉得正常,可偏偏是袁发强。

袁发强确诊后就像变了个人。酒戒了,话也不大说了,原来精气神十足的一个人成天对着空气唉声叹气。谢志浩得知消息后,每隔一天到医院来。他也不说话,只是买一篮水果,在袁发强边上坐上半个钟头。郑英只当谢志浩孝顺、稳重,事情就这么定了。和谢志浩结婚后,袁新兰才发现他是真闷。两人在一起,袁新兰若是不开口,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吭一声。

袁新兰婚后一年,郑英眼见袁发强的病情控制得不错,来杭照顾袁新兰母子。仿佛是为了控诉自己缺人照顾,仅仅半年,袁发强癌症复发。袁新兰、鄭英从此得在医院、家里两头跑。祺祺无人看管。袁新兰思量再三,决定辞职。也就在袁新兰辞职后不久,谢志浩被解雇。这次解雇来得突然。眼下一家人要吃、要穿,还有祺祺的奶粉、辅食、尿不湿、各种早教课程全都张着嘴巴要钱。袁新兰希望谢志浩能尽快找到一份新工作,但那份新工作却迟迟没有进展。焦灼之余,袁新兰意外得知一个真相:这不是谢志浩第一次被解雇。他是在加拿大混不下去才回国的。

谢志浩被解雇后,足足有两年时间赋闲在家。起先,郑英不说什么,但时间一长,难免跟袁新兰抱怨。新工作怎么样了?趁谢志浩吃好中饭回卧室,郑英努嘴问袁新兰。还在找。袁新兰收拾好碗筷,他想要找份薪水再高点的。不是我说现在的年轻人,全都好高骛远,这山望着那山高。可事实摆在那里。你们吃的、用的,哪样不要钱?当然,我不是要他的钱。只是妈看你辛辛苦苦管孩子,料理这个家,他也没半点表示。天天待在家里,这天上会掉馅饼?妈,就快了。上个月你也说快了,可结果呢?没工作也就算了,家务也从来不晓得帮忙。你不要嫌妈多管闲事,男人还是要给点压力才行。你看你爸,不管怎么样,工作上那可是拿得出手的。

郑英不晓得袁新兰不是没给过谢志浩压力。谢志浩在家的第一个月,袁新兰问他,但他只是回了句知道了便结束了。等谢志浩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袁新兰常常看到谢志浩把自己闷在卧室里,什么也不干。谢志浩平时烟酒不沾,没什么爱好。他也没朋友。两人结婚时,袁新兰这边来了两个大学同学。谢志浩那头更少,连一个都没有。谢志浩的同事倒还有些,但工作外鲜有联系。每周,他除了固定同他父母联系,再无别的社交。有次,她试探性地和他提起家里的开支,他的脸唰地变了,转身进了卧室。

而等郑英了解谢志浩在国外的情况后,再也坐不住了。他这是欺骗!赤裸裸的欺骗!我们那时要是知道实情,凭你的条件,还会嫁给他?郑英打电话给俞美婷讨说法,但俞美婷表示,树挪死人挪活,我们志浩不过暂时调整下,怎么就不行了?又说,他就是一直不上班,我们也养得起。倒是你女儿天天指着我们志浩给钱,算怎么回事?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差一点,郑英就要袁新兰和谢志浩离婚了。但真离婚又能好到哪里去?且不说袁新兰年纪大了,没工作,还有祺祺该怎么办?婚是没离成,但那以后,郑英看谢志浩,鼻孔里总像捏着气。谢志浩呢,原来就不说话,如今见了郑英就把头压低了。

两人的关系直到谢志浩找到新工作后也没改变。新工作是谢志浩的一个亲戚介绍的。一周五天,他都在甬城,只在双休日才回来。找到新工作的谢志浩每月重新给了袁新兰一笔家用。这笔家用不算多,但考虑到他年薪缩水,工作又不稳定,也算可以了。

家里的开销能省的都省了。袁新兰辞职前会不定期购置衣服、护肤品,现在一并省去,只用最基礎的代替。郑英的一千块钱管三个人的饭菜,除此之外,还有水电费、手机费、祺祺的衣服(亏得平时都穿校服,花费不多)、鞋子(考虑到学校的孩子都穿耐克、阿迪达斯,祺祺自然也不能落下)、玩具等。扪心自问,家里的大小事务一件件、一桩桩没有一样她不精打细算过。超市团购、餐饮打折、支付宝满减……她是把能省的全省了,但有些东西却是不能省的。每周一到周五,祺祺有两个兴趣班。跆拳道强身健体,防身自卫;
儿童画丰富想象,都是她悉心挑选过的。至于周六的国际象棋、机器人编程能培养逻辑思维,周日的自然英语则是将来的硬通货。

要不是为了你和祺祺,我早就回去了。谁要待在这里!等谢志浩上班后,郑英对袁新兰说。郑英说的半是气话,半发自真心。袁发强死后,郑英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过去,她在镇上养养鸡、养养鸭,空下来还可以到邻居家串门,而在这里用她的话说就像是“蹲牢笼”。袁新兰特意和郑英强调,“菩提”离长乐镇才半小时的车程,是谢志浩的主意。别看谢志浩平时不善言辞,其实心里头明白得很。第二天的行程他也安排好了,可以去长乐镇看看。

袁新兰原以为到了“菩提”会置身于竹林远山之中,看云卷云舒,听鸟啼蜂鸣,回归自然,尽情体会山中不知年岁的滋味。但实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整个民宿没有一点游乐设施。尽管风景相当不错,但天气太热,又闷。从树屋出来,没走几步,她的背上便湿了一片。竹林深处有一间古寺庙,不过早破败了。寺庙前横生出一面墙。墙面正在翻新,外头用一块大塑料布遮着。

妈妈,这里一点都不好玩。祺祺的小脸通红,两行汗从额头流下来。郑英赶忙掏出纸巾给祺祺擦汗,宝宝累了吧,要不我们回去看电视?一听到有电视看,祺祺转悲为喜,兴奋地朝树屋跑去。袁新兰暗自叫苦,早知道就不选这里了。

袁新兰和郑英把小圆桌抬到床旁边,又把凳子、两个床头柜一并抬过来。圆桌上摆着一个塑料袋。袁新兰把塑料袋打开,拿出四个打包盒。

刚刚袁新兰去菩提餐厅订餐。虽说菜的价格不太友好,可来都来了,总不能让郑英吃得太寒碜。正要点餐,谢志浩发来消息,说还在加班。今天来不了了。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倘使谢志浩加班到很晚,第二天再赶来,最多待上半天就要赶回去。和郑英一提,果然,郑英瘪瘪嘴,他是不想和我一起吧。怎么会呢?要真是这样,他就不会安排你来散心了。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帮他说话了。郑英指指背包,这里还有面包,够我吃了。你、祺祺还有珺珺在餐馆吃吧。那怎么行?反正那间餐厅杀猪一样,我是不吃的。郑英的脾气上来了,袁新兰晓得拗不过,只好点开美团软件,找了一家性价比比较高的店。等菜送到时都将近晚上八点了。所幸菜品还不错,只是鱼香肉丝里放了太多辣椒。点餐时,她明明记得备注了不要辣的。她将辣椒一根根地挑出来,挑完才发觉袁珺珺正在盯着她。

妈,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全家都不爱吃辣椒,只有姐姐特别爱吃。袁珺珺把特别二字念得很重。郑英愣了下,袁珺珺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正常地和她讲话了?袁珺珺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的样子。袁新兰也愣了下,不等郑英回答,她抢白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也是。袁珺珺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像这样诗情画意、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地方哪里是吃辣椒的。袁珺珺说完夹起一筷子的辣椒就往嘴里送。辣味刺激得袁珺珺咳嗽起来,但她仍固执地继续夹辣椒。

这是哪根筋又搭牢了。郑英狠狠地嘟囔,袁新兰则像吃了一记闷棍。刚刚她在朋友圈发了树屋的照片,又配了那句诗。朋友圈下方火速热闹起来。好地方。惬意!这也太爽了吧……其中一条评论是陈霏发的。陈霏是祺祺幼儿园同学的妈妈。和袁新兰一样,陈霏也是全职太太。但和袁新兰不同,陈霏的服装永远考究,妆容永远精致。每周,陈霏都要去美容院保养,除此之外,她还不定期学习插花、烘焙等。有回,恰逢美容院三八节活动,店方宣称带上闺蜜便可体验买一赠一的服务。袁新兰被陈霏带着在美容院里又是按摩,又是脸部补水,做完全套总共花了四个小时。

姐,瞧您这张脸,补完水,多水灵。美容师站在镜子前一个劲地夸她。她当然晓得自己是好看的,但这好看不过是过去仅剩的一点底子。生完祺祺后,她整个儿老了一圈,而这两年更是掩不住的老态。女人嘛,就应该多宠爱自己。陈霏躺在另一张床上,这样才对得起自己,也才能抓住男人的心嘛。她心神荡漾起来,直到顾问和她报出了一个数字——办卡的费用,她才如梦初醒,几近狼狈地离开美容院。那以后,她就和陈霏疏远了。

等祺祺上小学后,她更是刻意保持和其他家长的距离。全职太太自不必讲;
而职业女性又总是讨论工作的辛苦、管娃的艰辛,再不痛不痒地表达对她的羡慕。然而,她又有何值得羡慕?没有收入就好比被人卡住了脖子。也试过炒股。前前后后投了十来万块,本来想赚点零花钱,可投进去后,天天盯着大盘,提心吊胆不说,还眼睁睁地被套牢。

袁发强去世后,她倒是去找过一次工作。好不容易找了家公司,新單位专业不对口不说,工资还少得可怜。工作了三个多月,郑英左腿骨折。想给郑英请个护工,可挣的那点钱还不够给护工的。加上祺祺无人再管,只能再次辞职。

祺祺早睡着了,肉嘟嘟的小嘴微张着,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她侧躺在床上,盯着手机上的这七个字:偷得浮生半日闲。然而,真实的情况是祺祺已经看了一下午的电视,袁新兰刚关掉电视,他便噘起小嘴,大吵大闹。不过,话说回来,谁的朋友圈不是被粉饰过的呢?只是她想起了每天六点准时响起的闹钟,每天努力不重样的早晚饭,没完没了的功课辅导……室内温度显示为二十六度。她将手机搁在一旁。黑暗中,某种空荡荡的东西浸没了她。

第一次放嘟嘟出来是在冬末。那日,陈玉萍来郑英这里串门。自谢志浩被解雇后,郑英和陈玉萍之间便生分了。郑英埋怨陈玉萍给袁新兰介绍了这样的对象,直到谢志浩重新找到工作,两人这才又重新亲近起来。

本来嘛,郑英和陈玉萍在客厅聊天,袁珺珺在房间里睡觉,谁也碍不着谁。偏偏袁珺珺起来喝水,郑英便叫袁珺珺和陈玉萍打招呼。袁珺珺呢,只懒懒地点了下头,拿着水杯往房间走。郑英的脸上挂不住了。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什么懂不懂事的,这叫有个性。珺珺啊,从小就聪明,画画又好。哎,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小时候画她姐姐的那幅画。画得可真好。

正要关门的袁珺珺将手停住了。那幅画一点都不好。陈玉萍笑了,瞧你家珺珺,也太谦虚了。镇上谁不知道你是大画家,是美院毕业的。什么美院。郑英苦笑道,出来还不是一样。怎么能一样?美院啊,那可是多少人挤破头也进不去的。你别看珺珺现在这样,说不定以后就挣大钱了。陈玉萍不讲还好,一讲就触到郑英的心病。袁珺珺过去干的尽是不着边的事,好不容易回来了,又什么也不干,整天宅在家里头。

你懂个屁!我说了那张画一点也不好。袁珺珺说完将门重重一甩。陈玉萍傻了眼,袁珺珺则没事似的继续闷头睡觉。你是要把我的脸全丢尽啊。等陈玉萍走后,郑英把还在床上的袁珺珺拉起来。我只是陈述事实。那张画确实不好。我不管画好不好。我只问你,你小时候生疮,哭个没完,是谁抱的你。是你陈姨。那又怎样?做人要知恩图报。要报你去报。你……你……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懂事的玩意儿!郑英气得话都说不顺了。袁珺珺回来后,和郑英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郑英都习惯了。但她没想到袁珺珺会离家出走。

袁新兰正带祺祺上培训班。等赶回来,袁珺珺早不知去向。郑英靠在沙发上,两根食指紧按着太阳穴。袁新兰赶紧找出散利痛,让郑英服下,又打电话给袁珺珺。不出所料,袁珺珺的手机关机。袁珺珺的朋友倒是不少,但袁新兰一个也不认识。等做好饭,让郑英吃下一点,祺祺却直喊头疼。一摸,原来是发烧了。

市儿童医院里人满为患。到处都是家长抱着生病的孩子。有的孩子的额头上贴着个退温贴,蔫蔫地耷在大人的肩膀上。还有好多孩子在哭。她抱着祺祺穿梭在那响亮、扎人的哭声中,想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可连一个空位也没有。

等祺祺抽血、化验好,已经将近十一点半。医生看着祺祺的化验单,道,白细胞太高,得挂两天的水。她的手累得直往下坠,同样下坠的还有她那颗心。打电话给郑英吧,肯定不行,郑英本来就不舒服,知道了非急得赶过来不可。打给谢志浩吧,他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来。何况,都这么晚了,他不可能赶回来帮她。

她是凌晨两点回到家的。祺祺的烧还没有退,但好歹睡着了。她打开水龙头,掬起一捧水,洒在脸上。自来水冰凉。身后,一只垃圾桶里正发出窸窣声。这是仓鼠的新窝。垃圾桶很高,下口收紧,越往上越大。袁新兰在桶里铺上碎木屑,摆好饲料,再放进那只仓鼠。一开始,仓鼠似乎并未搞清楚自己的状况。它在桶里小心地挪动着。等稍许适应,它开始用爪子抓桶壁。桶壁光溜溜的。它的两只爪子快速地交换着。然而不管它怎么费力,过不了多久,它都会从上面掉下来。砰——砰——砰——砰——,平常,她听着这声音总觉得愚蠢。但此刻,她却听出了某种似曾相识之感。

那晚以后,确乎出现了两个袁新兰。一个是白天的,和过去一样的袁新兰。她照旧忙着买菜、打扫卫生、接送祺祺、辅导功课。但等九点半以后,祺祺睡下,另一个袁新兰便从她身体里钻出来。她会关上卫生间的门,戴上手套抓住仓鼠,再把它放到垃圾桶外。

卫生间的地砖呈暗红色。仓鼠在上面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缓慢地挪动下爪子。它是在好久以后才适应垃圾桶外的生活的。它在地砖上爬爬停停,最后爬到了盥洗台下。盥洗台下搁着只脸盆,她把脸盆移开,看它惊慌地爬开,爬至最靠里的角落,再慢慢爬出来。仓鼠的活动领域逐渐扩大起来。袁新兰在客厅的过道里拦上两块纸板,打开卫生间门,仓鼠便在过道里探索起来。它在这些未知的领域里自得其乐,要不是她怕它躲进沙发或是电视柜下面不出来,她没准就把那两块纸板也打开了。

某个周末,等谢志浩睡下,她像之前一样将仓鼠放到垃圾桶外。卫生间的门忽然开了。慌乱间,她揪起仓鼠,扔进垃圾桶,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仓鼠显然被吓到了,它缩着两只前爪,呆呆地待在苹果枝旁。同样惊魂未定的还有她。尽管谢志浩后来也没问她(他只是撒了泡尿便回了卧室),但她却像儿时被撞破了某个秘密。

门铃响了起来,祺祺嚷嚷着要起床。珺珺不见了。郑英边推门边说。我早上六点不到醒的,结果一看,她不在床上。她去哪了?袁新兰有些担心,我们要不要找找?不用不用。郑英倒是颇为自在,我看过了,东西都在。珺珺这个人,你也知道的,犯起神经来,十头牛都拉不动她。算了,不管她了,我们先去吃早饭。郑英说着开灯去抱祺祺。等灯一亮,郑英不由得叫出声来。新兰,你怎么了?袁新兰的脸在灯光下煞白煞白。妈,我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那你赶紧休息,早饭我给你带回来。郑英坚持让袁新兰多睡一会。等郑英和祺祺走后,袁新兰却再也睡不着了。

打袁新兰记事起,郑英就待她特别好。小时候,郑英没奶水,还托人去附近的农场弄牛奶。那时候的牛奶多金贵,镇上没几户人家喝。不过,等郑英怀了孕,镇上的人都说袁新兰的好日子到头了。当初郑英和袁发强结婚多年也没个孩子,这才领养的袁新兰。

袁珺珺的出生没能改变什么。镇上谁都知道袁发强喜欢儿子。郑英怀孕那会,袁发强还特意找算命的算过,说肯定是个大胖小子。袁珺珺出生后,袁发强的失望可想而知。郑英忙着喂奶、哄袁珺珺,就是这样也没忽略袁新兰。

袁新兰的衣服永远是干净的,脚底蹬一双同样干净的小白布鞋。一头马尾清清爽爽,外加一个红色的蝴蝶结。镇上的人家有了弟弟或妹妹,总会叫做哥哥姐姐的让着点。但这条在郑英这里根本不成立。郑英从来是谁对了,表扬谁;
谁错了,惩罚谁。和文静、乖巧的袁新兰相比,袁珺珺简直淘得像个男孩。袁珺珺上课不听讲啦;
把教室的电灯泡砸坏啦;
欺负隔壁家的小弟弟啦……家里也就时常响起打袁珺珺的竹棒声。

所以,当袁新兰知道自己竟然不是郑英的亲生女儿时,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袁新兰的一张小脸气鼓鼓的,一双大眼睛扑闪得好像要飞出来。我也是听我妈讲的。说话的是袁新兰的同学宁晓远。我妈说,你生下来以后,你亲妈就不要你了。郑阿姨那时正好没孩子,接生后就索性收养了你。

骗人!袁新兰的喉咙变粗了,可气势却不自觉弱了几分。郑英是镇上的卫生员,这点倒是对得上。她沉默了会,又问,那我妹呢?你妹,你妹我妈没说。宁晓远的这句话彻底压垮了她。她一路哭着跑回家,问郑英自己是不是她亲生的。

郑英正在做窗帘。郑英把踩着缝纫机踏板的脚移开,谁说的?宁晓远。嗐。她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下次她再说,看我不撕烂她的嘴。袁新兰还想再问,头一撇,看到袁珺珺一扭一扭地从屋外跑来。袁珺珺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泥巴。郑英站起来了,一把拎过袁珺珺,看看你,再看看你姐!袁新兰听着郑英的训斥声,完全被弄糊涂了。

知道自己不是郑英和袁发强的亲生女儿后,袁新兰纠结过一阵子。之后,她比过去更爱郑英、袁发强,还有袁珺珺。她在校拼命学习,在家则抢着做家务、带袁珺珺。她是镇上出了名的好学生,袁发强和郑英的好女儿,袁珺珺的好姐姐。而袁珺珺呢,虽然仍淘气,但丝毫没有嫉恨袁新兰的样子。相反,等袁新兰上了初中,她更黏袁新兰了,简直像袁新兰的小尾巴。

镇初中离家远,每天袁新兰都要骑上半个多钟头的自行车。有时,她出黑板报,回来得晚。远远地,还没到家门口,就望见袁珺珺搬了个板凳坐在屋门口等她。袁珺珺会跟着她推车进屋,再跟着她吃饭、做作业、睡觉。不过也有例外。每次,袁新兰和李景文一块儿骑车回家时,袁珺珺便会一改常态,气呼呼地跑进屋里。

李景文比袁新兰大一级。初中毕业后,他没考上县里的高中,去了外地读警校。袁新兰小时候还听陈玉萍开玩笑说要袁新兰做她家的儿媳妇。也只是玩笑罢了。真和李景文谈恋爱的是宁晓远。据说,宁晓远在读小学时就喜欢李景文了。李景文读警校期间,宁晓远倒追上了李景文。半年后,两人分手,宁晓远还特地赶去警校以求挽回。这当然是后话了。回到当时,李景文或许是对袁新兰有意思的。袁新兰呢,应该也不反感。只是他俩谁也没有跨出那一步。也因此,袁新兰看到袁珺珺气呼呼的模样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生分的?她还记得去县高中的前一晚,袁珺珺罕见地哭了。一个月后,她回家,袁珺珺没有像往常一样搬个板凳坐在屋门口等她。郑英和袁发强还在上班。她推开门,看到袁珺珺正坐在桌前画一幅画。画上,一个女孩大眼睛,高颧骨,并不像其他画册上看的女孩那般微笑,只是茫茫然地盯着前方。女孩的背后是一片云,那是片很小的云,在整幅画里显得有些不大协调。

这是?从小,袁珺珺就静不下心来。平日里,她喜欢踩泥巴、玩石子、抓小鸟。袁新兰辅导她功课,她更是常常听着听着便走了神。至于画画,她倒是喜欢的,可那纯属乱涂乱画。没什么。袁珺珺把图画簿收拢了。接下来的几天,她都神秘兮兮的。

几个月后,当袁珺珺的那幅画被挑中参加县里的绘画比赛得了三等奖,袁新兰才晓得画上的女孩其实是她。长乐镇人从此晓得袁发强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儿原来并不是一无是处。再往后,袁新兰得知袁珺珺也听说了那个秘密。是袁珺珺知晓了真相,咬定她们之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还是说,是袁珺珺觉得她夺走了原本只属于她的母爱,让父亲更添失望?她不知道。记忆里,好像前一秒袁珺珺还跟在她后面缠着她问东问西,眨眼间她就变成了一个令她完全陌生的袁珺珺。两者之间分明得犹如黑白,没有丝毫过渡。

门铃声再次响起时,袁新兰正在做梦。梦里,有一间复古式样的木屋。木屋中央有一只壁炉。壁炉里搁着木炭,火光一下蹿了上来。最先冲过去的是祺祺。郑英紧跟在祺祺后面。慢点,祺祺。壁炉边忽然多出了一个人。此人也不说话,只呆坐在壁炉边,拿眼睛看祺祺。

她从梦中惊醒过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头一次做这梦是在谢志浩失业后的第二年。谢志浩一个人回了老家。当晚,谢志浩没有回来。俞美婷打来电话,说谢志浩得了抑郁症,需要在家静养一段时间。抑郁症?他怎么会得抑郁症呢?袁新兰觉得俞美婷的说辞实在荒唐,且不说谢志浩是否真的得了抑郁症,就算他真的得了抑郁症,也不该由另一个人来告诉她。但俞美婷对此言之鑿凿。首先,她认为袁新兰作为妻子理应多关心谢志浩,让他感到家庭的温暖。可她竟然都不知道他得了抑郁症!接下来,俞美婷开始讲述儿子的优秀史,培养他又有多么不容易。俞美婷的语速渐快,袁明兰只觉那些字从手机听筒里一个个地吐出来,连成一大串,又一股脑儿地塞进她的耳朵、大脑。嗡嗡。嗡嗡。

挂掉电话已将近晚上十一点。好不容易挨到凌晨,总算有了点睡意。迷糊间,她看见祺祺坐在一片草地上。草地相当开阔,再过去是一片湖。有一个人远远地站在湖边——那个人她看不清楚样子,只能看到个大概轮廓。她还想走过去,那人却不见了。她后来还做过两次类似的梦。一次是在公园,还有一次则在某个不知名的地点,唯一不变的是出现的那个人,她看不清,亦记不起来。

那个人是谢志浩吗?或者,那是袁珺珺?她深呼一口气,来不及细想,赶忙拖上拖鞋,打开门。来人却不是郑英。您好,我是这里的店长。请问您是袁新兰女士吗?是。她正奇怪,又听到对方说,那袁珺珺是您的?妹妹。我妹妹她怎么了?是这样的。对方的语气变得僵硬了。您妹妹把我们这边的一面墙给涂坏了。麻烦您跟我走一趟吧。

十一

九点的竹林,暑气蒸腾。阳光透过竹叶间的缝隙打在袁新兰的脸上、后脑勺上,她只觉胸闷得厉害。刚刚听说袁珺珺把墙涂坏时,袁新兰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然而真看到时,她还是吃惊不小。一块大塑料布被撕扯下来,软塌塌地蜷在地上,露出整面涂满了块状白的墙。这些白粗细不一,毫无章法,看上去就像一条条厚重的补丁。

凑近,依稀可以辨认出墙上的菩提叶。每一片菩提叶均占了三分之二的墙高,每片叶子上画的各不相同。一侧是个只剩下一个凤头琴上的凤头的佛母。佛母的右边是色、声、香、味、触五妙欲供养天女。妙欲供养天女被涂得面目全非,仅剩下方没被涂掉的一行小字:是故,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最右边的那幅画像不是一片菩提叶,那是一整棵菩提树。许是太高的缘故,最上面的部分还在,但树下的佛陀像就没那么幸运了,被厚厚的白色覆盖住,仔细看,还能看到菩提树右边没被彻底覆盖的“尘埃”二字。

袁珺珺蹲在墙下,她边上站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看来此人就是墙绘师了。你就是她姐姐吧?男人见了袁新兰道。不好意思。我妹妹她不懂事,还请您见谅。见谅?呵,说得倒轻巧。这面墙我画了半个来月,眼看就要完工了。可现在这样……你叫我怎么交差嘛。真不好意思。这可能是误会。我妹妹……她也是学画的。袁新兰说着拉扯袁珺珺,珺珺,还不快道歉。

误会?男人觑一眼袁珺珺,能有什么误会?你妹妹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我不管她是不是学画的,她这是随意破坏别人的劳动成果。是。是我妹妹的错。您看这样行不行?这事由我来处理,该赔偿的我一定赔偿。至于我妹妹,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墙绘师同店长对视了一眼,神色这才缓和下来。

等店长和墙绘师走后,竹林里只剩下袁新兰和袁珺珺两人。走吧。袁新兰晓得现在和袁珺珺讲什么都是白费口舌。然而,袁珺珺仍是蹲在原地。你到底想干什么?太阳毒晒在袁新兰身上,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忍耐达到了极限。袁珺珺在捡地上的一朵花。那是朵天蓝色的小花,花瓣不知何时被踩扁了。

小时候,每到春天,通往学校的那条黄土路上都会开这种花。花指甲盖大小,天蓝色,四瓣。袁新兰喜欢采这些小花,再把它们戴到头上。袁珺珺不喜欢花,她喜欢的是泥巴、小石子、弹弓之类。有一阵子,她还迷上了用小石子在屋外乱涂乱画。郑英起先并不管她,等那些乱七八糟的画终于来到屋里,郑英懊恼了。郑英用一根竹棒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一顿。但打完没过几天,家里又出现了那些乌压压的图案。

袁珺珺仿佛天生不长记性。还是袁新兰用郑英给她的零花钱在小卖部里买了一本图画簿给袁珺珺。但有了图画簿的袁珺珺最后也没在图画簿上画画。她作画的领地扩张到了隔壁邻居家、晒谷场……袁新兰那时并没看出袁珺珺有多少美术天分,至于袁珺珺越画越好,后来竟然考上美院,那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到的。

珺珺,我们现在先回去好不好?袁新兰竭力按下自己的情绪。对于这个妹妹,袁新兰实在捉摸不透。郑英摔坏腿,袁发强病危时,她的表现就不说了。后来,她总算回来了,可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惹郑英生气。很多个夜晚,袁新兰躺在床上,想,如果没有自己,袁珺珺会是另一个样子吗?一切又是否会不同?但有时,她又觉得一切都是袁珺珺自找的。不管怎样,以袁珺珺的学历、才干,但凡她安安分分地找个工作,找个好男人嫁了,都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样子。

袁珺珺没有接话。她的手从墙的左边一直抚摸到右边,最后在“尘埃”二字处停下。你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也在家里的墙上画过的。那时候,妈打我,你还帮我求情。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再说,这里也不是我们家。我知道。知道你还这样?我就是因为知道,才更要这样。

袁珺珺!眼前的妹妹简直无药可救。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看不上我。你嫌我不是爸媽的骨肉,不是你的亲姐姐……恨我夺走了原本只属于你的爱。是。我的确不是你的亲姐姐,也从没有期望过能得到你的爱。可是爸妈呢?他们又欠了你什么?特别是妈,生你、养你,又含辛茹苦地供你上大学,可是你呢?扪心自问,你做的哪一件事不让妈痛心,又有哪件事不让妈难过?袁珺珺没有说话。半晌,她将手里的小花扔了,说,原来这就是你的心里话。

十二

进屋的时候,袁新兰只觉骨头都要散架。谢志浩在卧室里。听到他们回来,帮忙把行李箱拉进客厅,又继续管自己回卧室了。屋里有点闷。上一个住户留下的老式空调正发出轰轰的声响。出门前,袁新兰怕家里遭小偷,特意关了窗,谢志浩也不晓得开。

妈和珺珺要回老家住一段时间,暂时不回来了。她将窗户打开,冲着卧室说道。哦。谢志浩的回答一如既往。她不再找话。老实说,谢志浩作为丈夫算不错了。他会挣钱养家,同意她辞职、换房,甚至于连袁珺珺回来,四个人挤在这一套小小的房子里,他也从没有说过袁新兰一句不是。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又总觉得哪里少了点什么。

谢志浩去甬城工作后,袁新兰开始还有些不适,但很快,她发觉自己其实更喜欢这样的日子。很多次,谢志浩回来前,她就开始莫名紧张。她的大脑思索着该和他说点什么。无非是祺祺的情况,哪里哪里需要用钱。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说的。晚上,等祺祺睡下,她就背对着他刷手机。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可刷的。她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可手指却停不下来似的继续往下翻。直到确认边上的谢志浩睡着,她绷紧的神经才放松下来。他俩更像是一对不匹配的钥匙和锁。

袁珺珺的话响起来了。不管你信还是不信,那件事,我从来没打算告诉过妈。尽管袁珺珺没有明说,但袁新兰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那个人。别说了,都过去了。那是我自己选择告诉妈的,和你无关。是吗?那你为什么要告诉妈?袁珺珺步步紧逼。因为……因为这本来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将眼睛移开,不再直视袁珺珺的眼睛。

呵……果然……直到今天你还是这样……算了……也许你才是对的……这些年,我总是让妈,还有你担心、难过……可是,我也曾尝试做很多事,努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结果呢,我明明希望的是这样,可最后却偏偏和我希望的相反……

别说了!珺珺!刚刚是姐姐不好,姐姐不該怪你的。我们先回去好吗?但袁珺珺只是机械地摇头。不管怎样,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嫉妒你、恨你,我只是希望……你能做你自己,你信吗?

信。她怎么会不信?那幅画,那个黏人的小尾巴,还有无数个场景朝她涌来。她明明可以说点什么的,然而她的喉咙滞涩了,她如同一只刚学飞的鸟儿笨拙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袁珺珺走了,郑英说要回老家住一阵。她晓得劝不动郑英。在袁珺珺的事情上,郑英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的心很乱,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地板已经好几天没擦了,行李箱里的衣服还没有洗,她拉开行李箱,将衣服扔进洗手间的台盆。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声惊叫。妈妈——妈妈——

她定了定神,朝阳台跑去。淡青色的瓷砖上多了一样东西。那东西侧躺着,耷拉的尾部后留有几团黑色的大便。她只觉脑袋嗡的一记,刚刚回来她无暇顾及,也就忘了看一看垃圾桶。

嘟嘟死了。祺祺哇的一声哭出来。她的心更乱了,折回客厅取来两张纸巾。她是费了好大劲才把嘟嘟放到纸巾上的(它的另一面和地砖黏住了),从这面看,它就像是从水沟里捞上来似的:耳朵旁一圈的血干了,一只小爪子蜷着。不消说,它一定是憋坏了,才费尽所有的力气从垃圾桶里爬出来。她没想到天会这么热,更没想到她出门前的一个大意的举动竟然害死了它。

妈妈——怎么办啊?祺祺哭得更厉害了。谢志浩也从卧室里出来了,但他只是默然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它没有死。它不会死的。她突然说。真的?祺祺停止了哭泣。当然是真的。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听妈妈的话乖乖在家,妈妈这就去把它救回来。她边说边打开鞋柜,拎起一双平底鞋就往外跑。

傍晚的残阳照在她身上。她紧紧地捧着那只仓鼠。知道自己不是袁发强和郑英的亲生女儿后的某个下午,她独自一人跑去了镇上的汽车站。汽车站里冷冷清清。她手里攥着一张五块钱的纸币(那是郑英叫她打酱油的),望着好久才开来的一辆汽车,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她还想起结束那段短命的恋爱后,她独自一人去了一家苍蝇馆子吃了满满一大碗的红油辣子面。

仓鼠在她手心里好像动了下。她加快脚步,朝前方跑去。在大片如血的火红中,她看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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