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达尔·阿曼泰 玛力古丽·巴拉汗/译
奶奶老了。她的脸被太阳晒黑了,漂亮的眼睛也深陷了下去。她频频舀着奶茶喝着,满脸愁容。有时候,她会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盯着对面白色墙面上的一个点,其实墙上什么都没有,盯着白墙面会让人觉得眼睛生疼。
我的小嫂子走过来跪坐在沙玛瓦茶壶旁边,奶奶再次盯着白色的墙面。也许,正要进入另一个世界的老人总想冲向空荡荡的房子和无人的旷野。也许,他们要去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吧。我怜悯奶奶。我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打记事起,奶奶那双青筋暴起的手就抚摸着我。我们三个人还是没人说话。奶奶生育了十一个孩子,這些孩子中最大的是我的父亲。父亲在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奶奶的第一个孩子——我的父亲出生之后,父亲后面跟了胡拉莱阔孜(黑眼睛)、阿依哈巴克(月牙眉)、阿丽腾克尔蒲克(金睫毛)、克孜勒叶热恩(红唇)、萨热乌尔撇克(黄毛)、巴拉盼夏西(胎发)等八个妹妹,第十个是一个宽额头白皮肤的儿子。
最小的孩子是第十一个。他是长房的主人,在家乡务农。天刚蒙蒙亮,我和爷爷为役马套上马车,启程去山里打草。傍晚时,为了让晚风吹干牧草,我们便将割好未干的青牧草散着留在原地,将干透的牧草堆成草垛。当太阳快回到自己的巢穴时,我们会将马头转向阿吾勒的方向。当我们踏入院落时,奶奶会微笑着迎接我们。
奶奶站起身,准备走进自己的卧室。我赶紧起身,扶着奶奶跨过门槛,她摇晃着身体来到床边。她经常坐在床上,我坐在了她的身旁,这时奶奶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在那些岁月里,奶奶的这个老态龙钟的身体可是我的靠山啊。一想到这些,眼泪一下子涌进了我眼眶,那些日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将奶奶布满皱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深深地亲了一口。她把脸转过来,笑了一下,宠爱地在我的头上闻了闻。但是,对我而言,这个亲吻根本没有让我尽兴。
她仰面躺了下来,我不想打扰她,便从床边慢慢滑下来,走进了隔壁房间。随着房间光线的推移,我发现天快黑了,便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我睡着了。当木地板发出吱呀声时,我醒了过来,发现小嫂子满脸泪痕站在我的床边,一种莫名的伤感刺痛了我的心。黑暗中,小嫂子用手帕擦去了眼泪。我们听到外面刮风的声音。电视接收机的天线断了,断开的天线一头在外边敲打着窗户。小嫂子还在哭泣,我从床上无力地爬起来,在地上找到鞋子后,光着脚丫穿上,径直走向奶奶的房间。在走向奶奶房间的路上,我想到这一刻将陪伴我的下半生,便伤心地哭了。小嫂子在我的后边缓慢地走过来,从我的房间走到奶奶的房间,我们一直没有搭腔。
“她在挣扎。”小嫂子说道。
“这种状况持续很久了吗?”
“没有。”
“我真不该睡。”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在关键时刻睡着了。我跪坐在奶奶身边,抓住奶奶的右手,按住她的脉搏,开始计算脉搏跳动的次数,没有发现什么变化。小嫂子向来胆小,奶奶像往常一样呼吸着,睡着了。
“刚才奶奶问过你,我感到害怕了。”
“刚才她醒着吗?”
“是的。”
“那我就留在她的身边,她可能还会醒来。”
“我也可以留在这里吗?”
“可以。”
“我很害怕死亡,即便我躺在别的地方,总觉得死亡也在跟随着我。”
“没事儿,有关死亡你想多了。”
“奶奶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会见到她的儿子吗?”
“你是说我的父亲?”
“是的。”
“我希望奶奶能见到他,如果见不到父亲,奶奶的心情会沉重的。也许父亲在那个世界很早就感到孤独了吧。”
“我们会见到他吗?”
“我不知道,也许那无济于事,也许那是自我慰藉。当人停止心跳埋入黑土之后,谁知道会不会变成黑土。黑土什么都不是,任何时候,它都不会分离出来,也没有意识反对任何人。”
人究竟是什么?我再次握起奶奶的手。就像人们在外流浪,在十字路口相遇一样,迷失方向的人随着岁月的流逝会相继失去对方,然后慢慢地变成黑土,而有些人会从黑土转变成人。我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外面还刮着风。围绕生物链活着的和死去的,变幻无穷的大自然更无所谓有没有意义,只有无法想象的未知世界永远是一个有意义的谜团,只有从那高处俯瞰一切生灵的银河系才是神圣的。
人究竟是什么?人是无法跨越圆形枷锁的一种意识,是将整个世界装进内心,却无法改变自己的一种意识。夜空晴朗,天上的星星忽闪着,间或颤抖着,很像一团大火发出的微弱光芒。人比星星还糟糕,他们不会像星星一样一直发光,也不会像流星一样自愿滑落。即便星星在活着的时候,也不会屈膝吧。所谓星星,就是自由,那么人究竟是什么?
“奶奶在叫你。”小嫂子对我说。
奶奶是突然醒过来的,头上的头巾滑落到后脑勺,露出了她的银发。奶奶看见我,想坐起身,便把胳膊肘支在床上撑着身体起了身。她慈爱地亲吻着我的额头,把我拥进了她的怀抱。
“我舍不得丢下你一个人走。”奶奶说。
她发出了气喘吁吁的声音,话语断了一会儿,她用布满白内障的眼睛再次看着我。
“可是,我不能带你走。”
“不是有父亲吗?”我说道。
“是的,有你的父亲。”
“我相隔好多年以后会回来。”
……
其实,奶奶感觉到我们再也不会相见,起初我就知道了这一点。房间里像打在耳垂上的耳钉一样安静。
“您睡得还好吗?”
“哪里,”她突然变调说,“你爷爷在的时候,为了弄清过去的事情追根剖底,失去了友爱,这些全都再次回荡在我的脑海。”
“我也在衡量过去的事情。”
奶奶天真地笑了。
“孩子,如果我突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道你会怎么样?”
她没有提及她的十一个孩子,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已独立成家,能够自给自足了,她才没有担心吧。
“我过世的母亲在我们年轻时经常愁眉不展地说:对我来说,在你们中间最亲最爱的就是我的孙子布里德尔新,直到死去我也会将他拥在自己的怀里。”
奶奶好像准备好了要说什么。
“后来,大家都知道我亲自经历了这些。也许,奶奶与孙子之間,比起其他人更亲近吧。”
“真的。”
“一个刚从那边返回来,而另一个即将返回蔚蓝的天空。”
我不知道长辈们把将人类带到这个世界的神奇力量当作一种未知、神秘的东西而感到害怕。对他们而言,也许在神圣的书籍中所写的地狱与天堂什么都不是吧。
“我尽量睡吧。”奶奶说道。
“把您的脚盖暖和些。”
“有时候,我想可不可以死去。”
“您还早着呢。”
“可是,生死我们无法掌握。”
我觉得奶奶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她整理了一下脱到后脑勺的头巾,正准备侧着身体往床上靠,又犹豫了,抚摸着我的头。我无法将奶奶去世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奶奶布满皱纹、老态龙钟的样子,自从我记事起就那么熟悉她稍圆的鼻子,还有她那薄薄的嘴唇,怎么可能忘记。
“去吧,我什么都不需要。”
“需要给您倒碗奶茶吗?”
“不需要。”
“那我再待一会儿。”
“你以为谁会把我带走啊?”
“我害怕。”
“我还早着呢。”
“是的。”
“你不是说过吗?”
“我自己说过。”
“去吧,你以为谁会把我带走啊!”
奶奶平躺了下来。我用被子将她拢严,并在脚边放了一个热皮囊。她将一只手伸出了被窝,并伸向我。我让她握住了我的手。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凝视着我。她的手心凹凸不平,而且一触及就能让人感觉到热度。
“我觉得我在告别。”
“我还是留在这里吧。”
“留下吧。”
“我会躺在您旁边的床上。”
奶奶好像醒着,我竟怎么也睡不着。外面的黑暗开始被驱散,地平线发白。按理说在天亮之前人应该不会离世。于是我打起盹来,也不知道太阳在什么时候已经升了一节。长时间的咳嗽让我醒了过来,我想起奶奶,我的心被后悔刺痛。也许奶奶还活着。床空着,被子堆在床里边,我起床走到外屋的门口站在门槛。
奶奶将椅子放在靠近窗户的一边,弯曲着膝盖,透过玻璃向外一动不动地望着。昨晚外面下了一场大雪,世界好像被白色的皮袄覆盖着。我有一种预感,奶奶可能康复了,就像外面突变的天气一样,对自己喜欢的人给予了诗意般的感觉,一阵欣喜涌上我的心头。听到动静,奶奶转过脸来,衰老的脸上除了空洞没有任何表情,可是,奶奶好像让我从白雪覆盖的窗外看见了她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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