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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阴阳不交”论对男性“鬼交”的建构*

时间:2024-09-01 11:45:02 来源:网友投稿

孙 瑾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汉书·艺文志》中“房中”与“医经”“经方”“神仙”并列为“方技”之学,《隋书·经籍志》没有列单独的“房中”门类,而将房中文献归入子部的“医方”,另外提及“道经”中也有房中书。林富士认为,这种目录上的变迁反映了两汉至六朝期间“房中”作为专门之学的独立性有所减弱。[1](P336)笔者认同这种观点,此外还注意到这种变迁反映的另一个事实,即从东汉末年以来,在整个六朝至隋统一期间,房中术的发展与医学领域和道教领域的关系变得更为亲密,以至隋唐目录将房中书分入这两个门类。专门从道教领域的视角关注此时房中术发展的研究有很多,(1)著书可参考:刘临达《中国古代性文化》,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45-368页;〔日〕坂出祥神、〔日〕梅川纯代:《「気」の思想から見る道教の房中術》,五曜書房2003年版;〔日〕土屋英明:《道教の房中術:古代中国人の性愛秘法》,文芸春秋2003年版;林富士:《中国中古时期的宗教与医疗》,联经出版公司2008年,第333-402页。论文有:李零《东汉魏晋南北朝房中经典流派考》,《中国文化》1997年第Z1期;王卡《〈黄书〉考源》,《世界宗教研究》1997年第2期;朱越利《论六朝方士的房中术》,《江西社会科学》2000年第11期;朱越利《民间道教新房中术的产生》,《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3期;朱越利《论六朝贵族道教新房中术的产生》,《世界宗教研究》2001年第3期。此处不一一详述。本文主要从医学领域的视角来提出相关问题。

房中文献被归入“医方”有其历史根由。其一,房中术产生的思想基础本来与医方相通。如李零对以马王堆养生文献为代表的最早房中术体系总结出“合天道”“养性命”“和合夫妇”三层核心观念,并认为“养性命”是医药、房中等方技之学的共同目的,[2](P339)中医学者刘鹏根据《艺文志》目录说明医经、经方等医学领域的学问具有与房中共同的知识背景和思维方式。[3](P99)其二,古人认为房中术行为本身具有治疗疾病的功能。马王堆出土文献及《黄帝内经》的叙述侧重其养生保健和疾病预防的效果,尚未明确说明房中术可用于治疗疾病,但归类到《经籍志》“医方”中的《玉房秘诀》却开始极言房中术可以治疗一系列疾病,[4](P219-252)东汉末年以来的道教各派及民间巫觋也都用房中术来施行治疗。[1](P333-402)[5]其三,古人认为房中行为不当会导致疾病。这一点在先秦到六朝的文献中有很明确的表述。如马王堆出土《十问》“朘气菀闭,百脉生疾”,《艺文志》阐释房中“迷者弗顾,以生疾而损性命”,《抱朴子内篇》“阴阳不交,则坐致壅阏之病”,《玉房秘诀》更是罗列出一系列因房中不当而导致的病症。这期间显然有一种趋向,即从东汉末年到六朝期间,一方面开始强调房中术治疗疾病的功能,另一方面对房中不当所致疾病的书写变得更加丰富和具体。

在这种趋势下,房中术对六朝乃至隋唐的疾病体系的影响是无法忽视的,男性的“鬼交”便是此背景下衍生的疾病概念。其病症的书写方式,病因的阐释方式,或者说整个疾病概念的建构都是在六朝特有的房中思想的影响下完成的。先行研究对“鬼交”之病的讨论主要集中于女性“鬼交”,或围绕女子“梦与鬼交”分析古代医者对妇女情欲的医学建构,[6](P77-108)或以“鬼胎”和“鬼交”的关系为前提,说明女性“鬼交”受到关注的现象与社会要求妇女道德规范的焦虑是相应的,[7](P183)[8](P75)对于医学文献中记载的女性“鬼交”与男性“鬼交”的疾病话语的差异,或认为反映了医学领域对女性贞洁的关切,[9](P76)或推测是男性“鬼交”难以与其他病理性失精症相区分的缘故。[10](P149)笔者认为,要正确把握“鬼交”之病并作社会文化的阐释,就不能只偏重女性“鬼交”而轻忽男性“鬼交”,而要探究“鬼交”在古典医书的疾病话语中呈现的性别差异,就必须弄清男性“鬼交”的建构问题。本文于是从六朝房中术发展的视角出发,尝试厘清男性“鬼交”的医学建构过程,以揭示六朝房中理论影响古代疾病书写的一个侧面。

“阴阳不交”指男女没有性生活的状态。房中家认为这种状态会导致疾病。《抱朴子内篇》中有三处提及,即《微旨》篇的“人不可以阴阳不交,坐致疾患”,[11](P129)《极言》篇的“阴阳不交,伤也”,[11](P245)以及《释滞》篇的:

人复不可都绝阴阳,阴阳不交,则坐致壅阏之病;故幽闭怨旷,多病而不寿也。[11](P150)

《微旨》和《释滞》明确陈述了阴阳不交会导致疾病,《极言》的“伤也”应是类似含义。要注意的是,《释滞》将这类疾病描述为“壅阏之病”,“壅阏”意即阻塞,淤塞不通。这种想法或可追溯至马王堆文献。如《十问》中王子巧父问人之气中最精贵的气为哪种,彭祖回答说:

人气莫如朘精。朘气菀闭,百脉生疾;……必先吐陈,乃翕朘气,与朘通息,与朘饮食。饮食完朘,如养赤子。赤子娇悍数起……[12](P146)

《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集成》(以下简称《集成》)的注释以“赤子”为男性生殖器的比喻。[12]( P147)据此,则“朘气”“朘精”乃男性生殖之精(气),实亦即房中“贵精不施”的精,其排出体外的形态即为精液。比如,李零即认为“精”既可指排出的精液,亦可指未形成精液时存于体内的精气。[2](P322)日本学者原田二郎认为,战国至汉末的养生文献普遍以“精”之形态等同“精气”,而房中论述通常又以“精”表述精液。[13](P342-378)“菀”字,原注解为“郁”,《集成》根据《素问》的注释解为“蕴积”,[12]( P147)则所谓“菀闭”即积滞郁闭之意。结合其后的“必先吐陈”,大意即:男子的朘精之气积滞而不排泄,就会使人整体的气淤塞,因而百脉不通,疾病发生。这个观点与中国传统医学对人身体的基本思考方式有关,认为人的本质是流动的气,保持生命力的方式是促进人之气的流动,去除陈气,生出新气,以流动促进气的更新,使生命得以延长,[14](P33-37)《十问》中黄帝与容成的对话就体现了这种思想:

此段前面讲行气(3)“治气”解释为“行气”乃从《集成》注释六李零说。之法,[12](P144)应散除宿气,取聚新气;后面则以积精为行气的重要环节,将行气的吐故纳新对应到积精之法,即将积满的旧的精排泄出去,再积补新的精。根据后文的“阴精漏泄”等描述,可推知此处“精”应特指男性朘精。

由以上讨论可知,《抱朴子内篇》中的“阴阳不交”是对早期房中理论的继承。阴阳不交导致的“壅阏之病”与《十问》中的“朘气菀闭,百脉生疾”异曲同工。这种思想根植于当时以流动之气为人之组成,以气之流动为生命延续之根本的思考。而男性的朘精——亦即排出体外时的精液,作为人之气中特别而最精贵的一种,其处理方式应符合行气原则。即:将旧的朘精排出,再积补新的朘精;反之,如果阴阳不交以致朘精积滞不泻,就会导致人整体的气阻塞不通而生出疾病,即所谓的“致壅阏之病”。

“阴阳不交”的理论在六朝有了新的发展,这个发展发生在房中家对“鬼交”之病的阐释中。具体内容见于《医心方》卷廿一的“治妇人鬼交方第卅”及卷廿八的“断鬼交第廿五”中对《玉房秘诀》的引用。以下仅列出后者引文。

《玉房秘诀》云:采女云:何以有鬼交之病?彭祖曰:由于阴阳不交,情欲深重,即鬼魅假像,与之交通。与之交通之道,其有胜自于人。久交则迷惑,讳而隠之,不肯告,以为佳,故至独死而莫之知也。……欲验其事实,以春秋之际,入于深山大泽间,无所云为,但远望极思,唯念交会阴阳,三日三夜后,则身体翕然寒热,心烦目眩,男见女子,女见男子,但行交接之事,美胜于人,然必病人而难治。怨旷之气,为邪所陵……[15](P594)

前半段至“莫之知也”是对“鬼交”之病的病理解释,认为患者因长期没有两性生活而情欲炽燃,才使外部鬼魅有机可乘,化作人形与之交接。又因与鬼魅交接远胜过与人交合的体验,患者沉迷于此,不愿把实情告诉旁人,才至于病死。后半段则是为验证病理解释而提出的实验法,即让人于春秋之际独自进入深山大泽等旷僻之所,终日思慕交接之事,几日后便会出现“鬼交”的症状,看见异性并与之交媾。

《玉房秘诀》的引文将“鬼交”之病的根本原因归为患者的“阴阳不交”,这与《抱朴子内篇·释滞》中说阴阳不交导致疾病的基本立场是相通的。但是,请看此段最后的“怨旷之气,为邪所陵”。所谓“怨旷”,本来与《释滞》中的“幽闭怨旷”意境相似,指某人长期独处而无性生活的状态,亦即“阴阳不交”的状态;而“怨旷之气,为邪所陵”指的就是,在这种阴阳不交的状态下,人内部的气发生了消极变化,招致外部鬼邪之气侵陵内部之气,从而导致了“鬼交”之病。这与《释滞》中“阴阳不交”的作用截然不同。虽然同样使内部之气发生消极变化而导致疾病,但《释滞》仅仅导致内部之气的阻塞,并未涉及外部鬼邪的作用;而《玉房秘诀》则是内部之气发生消极变化后,外部鬼邪得以趁机侵陵内部之气。以病因说来概括,那么《释滞》的“阴阳不交”导致了内因,而《玉房秘诀》的“阴阳不交”则导致内因后又招致了外因。

“阴阳不交”招致外因的新观点在六朝往后的房中论述中常有出现。如《医心方》卷廿八引用“《千金方》云: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若孤独而思交接,损人寿,生百病。又鬼魅因之共交,精损一当百。”[15](P580)(4)江户抄本训读为“又鬼魅因之共交精,损一当百”,高校注本同此。本文将句读改为“又鬼魅因之共交,精损一当百”,笔者前论中已有提及。宋改本《备急千金要方》的房中补益篇:“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无女则意动,意动则神劳,神劳则损寿……强抑郁闭之,难持易失,使人漏精尿浊,以致鬼交之病,损一而当百也。”[16](P490)又陶弘景《养性延命录》的御女损益篇:

采女问彭祖曰:人年六十,当闭精守一,为可尔否?彭祖曰:不然。男不欲无女,无女则意动,意动则神劳,神劳则损寿。……有强郁闭之,难持易失,使人漏精尿浊,以致鬼交之病。……彭祖曰:凡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若孤独而思交接者,损人寿,生百病,鬼魅因之共交,失精而一当百。[17](P484)

《医心方》所引《千金方》认为,阴阳不交的人情欲炽盛,独自妄想交接之事致使生病,甚至于鬼魅趁机与之交接,使其精气损失倍于常时。毫无疑问,这段论述受到了前述《玉房秘诀》那样的观念的影响。阴阳不交导致疾病是其大的前提,但主要病因还在于,患者内部的“孤独而思交接”招致外部鬼魅来与之交接。宋改本《备急千金要方》的内容与《医心方》引《千金方》相似,而这两处内容均见于陶弘景《养性延命录》的同一段论述。

《千金方》及宋改本的两段引文应与《养性延命录》同源。要注意《养性延命录》的叙述与上引《玉房秘诀》的前半段一样(5)上引《玉房秘诀》前半段亦见于《医心方》卷廿一,彼处采女与彭祖问答的内容完整,逻辑闭合。后半段仅见于卷廿八,是否在采女彭祖问答的范围之内则不得而知,不排除为《玉房秘诀》撰者添加的可能。,都是采女与彭祖问答的形式。彭祖作为房中专家已在马王堆出土的、可推测为房中论述的资料中出现,《十问》的王子巧父与彭祖的问答即是其例。(6)也有观点认为此段或与房中无关。见参考文献[21]。但是,以采女与彭祖问答为形式的房中论述最早还是出现在东晋。朱越利据此推测《医心方》所录采女与彭祖问答的部分内容,或出自《抱朴子内篇·遐览》中著录的《彭祖经》,年代不得早于晋朝。[18](P50)

但有一点需要考虑。《十问》中虽有彭祖,实则不过寥寥数言。坂出祥伸、大形澈等皆认为彭祖在魏晋以前并未成为房中术的代表人物,至葛洪前后才开始被描述为房中大家,从《神仙传》《抱朴子内篇》开始才频繁出现于房中论述中。[19](P23-105)[20]尚飞也认为,在葛洪之前的很长时期内,彭祖主要以导引行气而长寿的形象出现,与房中没有显著关联。[21](P25)问题的关键是,彭祖作为房中代表开始流行后,六朝期间又出现了一些托名彭祖的房中书。《辨正论》中《诸子为道书谬》篇对北周《玄都观经目》的著录书目有部分摘抄,其中包含“养生经一部十卷彭祖修撰”“彭祖记经一卷”“养性经一卷彭祖等杂出”。[22]根据著录文献的名称及卷数,坂出祥伸判断其中的“彭祖记经一卷”应为《遐览》篇中著录的《彭祖经》一卷,而“养生经一部十卷彭祖修撰”与“养性经一卷彭祖等杂出”则为后来托名彭祖的养生书,可见这种类型的资料在当时十分盛行。又推测“养性经一卷彭祖等杂出”即为《隋书·经籍志》中的“彭祖养性经一卷”,以及《新唐书·艺文志》中的“彭祖养性经一卷”。[19](P81-82)

因此,上文引用的《玉房秘诀》《养性延命录》,乃至《千金方》中的“彭祖曰”,其出处有可能并非《遐览》篇提及的《彭祖经》,而是葛洪之后,彭祖作为房中代表名声大噪后才出现的,托名彭祖写成的房中论述。下文将从“鬼交”之病称确立的时间出发,来证明这一推论。(7)笔者过去曾对此章节部分内容有所涉及,见参考文献[23]。但彼处并未专门讨论房中术相关内容,此章节在过去的基础上补充了资料并完善了房中论述的细节。

总体来说,传统医学文献中记载的“鬼交”并没有统一的病理特征,以便现代医学对其做统一的分类。“鬼交”的疾病话语在某些情况下是对特殊的精神异常行为的描述,当时将这种情况描述为患者与某物交通很明显是文化建构的结果,某些情况则指患者梦见交媾,后来又出现了指代假孕或难产的情况。这些疾病话语之间,唯一共通的就是“患者与异类交通”的观念。严格地说,“鬼交”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一种疾病观念,集结在此观念之下的病症,有一些可以互相印证,有一些则属于完全不同的分类。因为各朝对“鬼交”症状的记载并非一致,所以有研究称历代对“鬼交”疾病表征的认识“经历了一个不断丰富的过程”。[10](P149)笔者认为,实际上是因为历代对“鬼交”的书写是不断建构的过程,房中思想、流行病、道巫文化、生育问题等等在此过程中都起到相应的作用,使不同时代的不同疾病情况与“鬼交”的观念产生了关联。

《诸病源候论》对隋以前的疾病进行汇总分类和病理阐释,“鬼交”见于卷四十《妇人杂病四》的第四、第五条,记为“与鬼交通候”和“梦与鬼交通候”。[24](P189)前者发生在患者的非睡眠阶段,是一种包含幻视、幻听等多种幻觉,以至行为举止怪异失常的精神疾病;后者则发生在患者睡眠阶段,主要表现为梦见与异类交往,精神恍惚身体虚弱等。[23](P108)我们不妨从《诸病源候论》往上追溯两种病症的观念形成。

“与鬼交通”较早记录应是葛洪《肘后备急方》卷三中的“女人与邪物交通”。[25](P33)此时尚以“邪物”表述与患者交通的对象,而不是后来较为普遍的“鬼”“鬼魅”“鬼神”“鬼物”等以鬼为中心的用词;并且患者群体特指女性。王充《论衡·订鬼》提到当时民间俗说的一种“与物交”的病症,患者也具有幻视的症状,能看到已死之人或陌生人的影像。[23](P110-111)六朝医书对“与鬼交通”的书写极可能受到了这种民间俗说的影响,但《论衡》没有提及“与物交”的患者是否伴有精神失常的行为,如果仅是普通意义上的因病弱而出现幻觉,那么与后来的“鬼交”的观念也还有一定的距离。

“梦与鬼交通”较早的记录应是《肘后备急方》中的“若男女喜梦与鬼通”。[25](P33)今所见《肘后备急方》为葛洪撰、陶弘景增补、杨用道附广。“若男女喜梦与鬼通”实则应为陶弘景增补的内容,另《金匮要略》中“男子失精,女子梦交”,此则应为后来的“男女梦与鬼通”。[23](P109-110)但是,“梦交”的疾病话语并未涉及与患者交通的对象,无法确定当时的医者是否有意识将这种情况解释为患者与异类鬼神的交媾,且“梦交”也主要针对女性患者,至于男性的“失精”甚至还未涉及“交”的观念。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推知“鬼交”这样的疾病观念基本是在魏晋之后才正式形成的。从疾病话语来看,以“鬼”类词汇表述与患者交通的对象,至早也在葛洪以后,那么“阴阳不交”导致“鬼交”之病的论述应在此之后。这一点可以佐证上一小节的推论,即《玉房秘诀》中所引采女问彭祖“鬼交之病”,《养性延命录》中引“彭祖曰……鬼魅因之共交”都不太可能出自葛洪以前的《彭祖经》,而应当属于葛洪之后托名彭祖的房中论述。

《诸病源候论》的分类反映了早期对“鬼交”之病的普遍认知。无论发生在梦中还是醒时,“鬼交”最初都是以妇人为主要患病群体的病症。虽也有“若男女喜梦与鬼通”那样的书写,但男性“鬼交”的观念在六朝期间应该尚未普及。如《金匮要略》的“女子梦交”,葛洪的“女人与邪物交”,到《诸病源候论》将“与鬼交通候”“梦与鬼交通候”归入妇人杂病的现象,都可以证明这一点。另外,《诸病源候论》卷八专收伤寒病候,其中“伤寒梦泄精候”的条目下有“阴气虚则梦交通……故因梦而泄”,[24](P60)可见《诸病源候论》虽将男子梦遗描述为“梦交通”,但似未涉及对交通对象的思考。并且,与妇人的“与鬼交通候”“梦与鬼交通候”不同的是,男子的“梦交通”并未被列为专门的病候条目,这一点也说明“鬼交”作为妇人疾病的认知更为原始,印象更为深刻。《金匮要略》的“男子失精”和《诸病源候论》的“梦交通……因梦而泄”,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男性“鬼交”之疾病观念的发展晚于妇人“鬼交”的事实。

而促进男性“鬼交”之疾病观念发展的,恰恰就是六朝期间“阴阳不交”的房中论述。在上述汉末、六朝乃至隋之间与“鬼交”相关的记载中,《玉房秘诀》《养性延命录》的引文可谓标新立异。我们根据《金匮要略》、葛洪的《肘后备急方》(未经陶弘景增补的内容)、《诸病源候论》等综合性医书的记载,已知此时的“鬼交”乃以妇人为主要患病群体。然而,《玉房秘诀》《养性延命录》中的房中专论却开始将“鬼交”之病的重心转向男性。《玉房秘诀》姑且是从男女双方视角来看待问题,如描述病症有“男见女子,女见男子”,记录的两则疗法也兼顾了男性患者与女性患者。

……治之法,但令女与男交,而男勿泻精,昼夜勿息,困者不过七日必愈。若身体疲劳,不能独御者,但深按勿动,亦善也。……若处女贵人,苦不当与男交以治之者,当以石硫磺数两,烧以熏妇人阴下身体,并服鹿角末方寸匕,即愈矣……[15](P594)

后一则疗法明确针对妇人“鬼交”。葛洪“妇人与邪物交通”的疗方之一为“木雄黄一两,以松脂二两溶和……夜内火笼中烧之,令女人寝坐其上”。[25](P33)《玉房秘诀》所用药材虽与葛洪之方不同,但焚烧特定药材以熏蒸妇女下身的做法却如出一辙。相对地,前一则疗法通过交而不射来治疗“鬼交”,这是独属于房中术思维的产物。其未指明患者性别,原则上应适用男女两方,但“身体疲劳不能独御”又似特指病弱而难行交接之事的男性患者。至于《养性延命录》则完全从男性视角来讨论问题。虽也说“凡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但紧接其后的内容却并未涉及女性,议论“鬼交”之病时说“使人漏精尿浊,以致鬼交之病”“鬼魅因之共交,失精而一当百”,都很明显是针对男性患者而言。并且可以看出,所谓的男性“鬼交”也就是“梦与鬼交”而遗精的病症。

就目前已知资料而言,陶弘景《养性延命录》的引文是男性“鬼交”之观念得以推行的关键点。我们无从得知他引用的托名彭祖的原文献是否涉及对女性“鬼交”的讨论,但就陶弘景乃至孙思邈选择的引文来看,阴阳不交导致“鬼交”之病的论述确实偏向了男性。这一点可与前文提到的“若男女喜梦与鬼通”为陶弘景增补的推测印证。因为根据其先的《金匮要略》和其后的《诸病源候论》,可知男性“鬼交”的疾病观念此时并未普及。在此背景下,出现包含男性“鬼交”之内涵的“男女喜梦与鬼通”,很可能是因为增补者陶弘景受到了房中“阴阳不交”外因论的影响。

到了孙思邈的《千金方》,男性“鬼交”的疾病观念就已经非常明确。其房中论述引用了与《养性延命录》同源的内容,并体现出与《养性延命录》一样偏重男性视角的特征;除此之外,在其他分类中也出现了男性“鬼交”的疾病话语。如《补肾第八》篇:

大建中汤,治五劳七伤……梦与鬼神交通去精、惊恐、虚乏方。[16](P349)

在大建中汤所对治的五劳七伤等虚损之症中,包含了男子梦中与“鬼交”通并遗精的情况。值得一提的是,南朝宋齐间《深师方》亦即《医心方》所引《僧深方》中亦有“大建中汤”,[26](P538)其对治症状大都可与《千金方》的“大建中汤”对应,[27](P49)皆是劳损虚弱之症。宋改本《备急千金要方》的校勘者将两方类比,(8)《备急千金要方》“大建中汤”末尾有宋朝臣林亿等的校勘文“深师无饴糖……有桂心六两……”。足见两者非独名称相同,对治病症亦被认为同属。《深师方》中与“梦与鬼神交通去精”对应的症状如下:

……(深师)大建中汤,疗内虚绝……精自出……多梦寤,补中益气方。[28](P335)

同样是治疗劳损虚弱的大建中汤,对于男子遗精的症状,《千金方》描述为“梦与鬼神交通去精”,此即梦遗;《深师方》却只提到“精自出”,此应指滑精,但结合其后的“多梦寤”来看,未必没有梦遗的情况,但《深师方》的撰者却完全没有涉及与“鬼交”相关的概念。依此或可推断,《深师方》时的医者在面对遗精症状时,未必有男性“鬼交”的意识,(9)《深师方》佚文有两处提及“鬼交”,一处主要指妇人“与“鬼交”通”的精神病症,另一处指“咳嗽上气”的伴随症状“梦与鬼神交通及饮食”,未限定患者性别。可见《深师方》中尚未有针对男性“鬼交”的观念。而《千金方》的撰者,对男性“鬼交”的概念就已经比较熟悉了。可以说,到了《千金方》中,男性梦遗的情况正式成为“鬼交”的病症之一。并且,这种变化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人们对“梦与鬼交”的印象。比如《诸病源候论》中将“与鬼交通”和“梦与鬼交通”并列为妇人专门的病候;但到了《千金方》,在妇人专门病方的分类中却只保留了“与鬼交通”的病候条目,即卷三《妇人方中·杂治第八》中的“治妇人忽与鬼交通方”。[16](P51)也就是说,到此时,“梦与鬼交通”已不再是妇人专门的病候了。

“阴阳不交”于人性命有损的观点是房中养生思想的重要内容。这种观点至六朝时有了新的发展。本文分析此新发展的具体内容,并阐明它在男性“鬼交”之病的医学建构中所起到的作用。

“阴阳不交”的观念可以追溯至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文献,当时的房中家基于气的吐故纳新,认为阴阳不交使朘气停滞,从而导致人内部整体之气滞涩不通,因而产生疾病。葛洪《抱朴子内篇》继承了这种思想,并将这种由气之壅塞导致的疾病称为“壅阏之病”。六朝时,“鬼交”的疾病观念开始兴起,引起了房中家的关注。他们用“阴阳不交”来解释“鬼交”之病,认为“阴阳不交”使人内部之气发生消极变化,从而招致外部鬼邪趁虚侵入,与患者交通。这种解释使“阴阳不交”的理论从原先的导致疾病内因,演变为招致疾病外因的思维模式。也就是说,内因说的“阴阳不交”论进化出了外因说的内容。

《玉房秘诀》《养性延命录》中以“阴阳不交”导致外因来解释“鬼交”的话语皆是采女与彭祖问答的形式。本文先从“鬼交”之疾病观念形成的时期出发,再次证明此类房中论述的年代应在葛洪以后。此时,彭祖作为房中代表开始流行,世间出现了新的托名彭祖的养生书籍,“阴阳不交”导致“鬼交”的论述即出自这批新文献;然后着重分析这些房中论述对男性“鬼交”建构的过程。最初,“鬼交”以妇女为主要患病群体,病症包括妇人精神失常和梦见与鬼交通,而男性“鬼交”的疾病观念在六朝时尚未普及。六朝的房中家以“鬼交”之病宣说“阴阳不交”的弊害,这才使男性梦交遗精的情况被纳入“鬼交”的观念中。到孙思邈时,男性梦遗正式成为“鬼交”观念下的症状之一,不仅是房中论述,在其他疾病分类中也开始涉及男性“鬼交”的情况。男性“鬼交”自此成为传统医学疾病书写中无法忽略的一笔。本文解析这种医学建构,对于理解唐以后小说的情节转变也具有重要的意义。比如唐以后的异类姻缘叙事开始强调男性因与异类交接而病弱的情节,恐怕正与男性“鬼交”的医学建构有关。此点留待今后再详细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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