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宏章
多少次,我抓起电话听筒又轻轻放下,猛然间想起我的大姐已经辞世。
我的大姐1928年生,属牛。她活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突然就离开了她的亲人。大姐能活到这把年纪,与她一生不辍劳作是分不开的,即使到了晚年,像剥花生晒豆子,洗洗晒晒的活,她还在做,一点不肯歇息,总说“俺闲不住”。春上,我回老家在她家里住了几天,她几乎每天都陪我去邻村赶集,拄着一根拐杖,小脚颠颠地走在前头,来回四里路走下来,气都不喘一下。我心疼她那一双小脚,除了剩下两个完整的大脚趾,其余的脚趾都被裹进脚掌,踩得扁扁的,走路不知要比大脚板困难多少!夜深人静时,大姐会烧半盆热水,把血肉模糊的小脚放进去泡一泡,洗一洗,抠出嵌在脚丫间的沙土,用剪刀剪去磨厚了的老茧,再用长长的裹脚布把小脚一层又一层地包扎起来,翌日照常下地干活。几十年来,她白天出工干活,拾草做饭,晚上还要替一大家子缝缝补补。我记得1958年大跃进时,为了多挣点工分,她去参加修堤筑坝,挖塘积肥,样样农活都干,和男劳动力一样出满勤。她对我说,老兄弟呀,俺庄户人家,要想日子过得好,就得吃苦耐劳。打那时起,她善良勤劳的品德,就深深地印进了我的心窝。
大姐晚年患了白内障,没有及时治疗,一只眼不知不觉地失明了,可她却一直瞒着我。一次在一起吃饭,发现她不再像往常那样频频为我搛菜,只是举着筷子,催促我“吃菜,吃菜”,这才知道她已看不清桌上的菜肴。想到她将双目失明,我的心如刀割一般,多次动员她去看医生。她终于去医院割了白内障,换上人工晶体,才挽救了一只眼睛。
去年,她说听得见自己的心“怦怦跳”,腿脚也有些肿,到六安医院查了,说是心衰。那几天,我陪她住进宾馆,每天都跑一趟医院,吃了药就很见效,腿脚渐渐消肿。每次去医院,她都要自己走,从不要我搀扶。过马路时,拐杖敲得地面“嘚嘚”响,在绿灯亮灭之间,一口气走过斑马线,完全不像个病人。回去后才过了一个月,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心又“怦怦跳”了。这回是她自己收拾好东西,主动叫儿子送到城里住院,她说相信医生能治好病。在电话中她还专门嘱咐我不要打钱去,说公家给的钱(尊老金)还有2000块呢,够用了。
大姐一住进医院,我就急着赶去看她。那天,我特地关照外甥“保密”,怕她知道过早会等得心急。可当我戴着口罩走进病房时,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盯着我问:“老兄弟,咋又来了啊!”我把一只小玉佩挂在她的脖子上,她轻轻地摩挲着,问:“是玉的吧?”我点点头,看到她心满意足,我真高兴,但无论我为大姐做点什么,都难以报答她的恩情。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生活清苦艰辛。大姐这时已嫁到他乡,离家十里开外,但每隔一段时间,她就拐着小脚回娘家来,手上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着我爱吃的瓜瓜果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大姐实在也拿不出别的东西。由于家境贫寒,大姐和姐夫的五个子女都上不起学,个个都是“土里刨饭吃”的农民,却全力支持我读书。记得高一那年,农村实行大包干,刚打下新麦子,她就赶紧烙了十几个面饼,让姐夫冒雨步行三十多里路送到学校,说是让我尝个新。后来我到上海读大学,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在苏南参加工作,每次回家,她的家就成了中转站,把她和姐夫忙得团团转,她想方设法为我做好吃的,姐夫翻山越岭几十里把我送到家。自从我把娘接到城里居住,差不多有十年我都没有回过老家,我同大姐见面就少了,这期间姐夫也去世了。有几回,大姐不顾路途遥远,背着土特产,辗转坐车到我家来。现在想一想,两家相隔千里,她不识字,又是小脚,拿着我的地址一路问过来,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娘去世后,大姐从乡下赶来,把娘的骨灰带回老家安葬。每年清明节,我回乡给娘上坟时,大姐都陪着我去烧一摞纸,奉上一瓣心香,那情景至今难忘。大姐长我17岁,在我心里,已经和娘一样。只要她还活着,我就有沉甸甸的亲情,就有回家的感觉。我多盼望她能活到百岁,好让我这个老兄弟多陪陪她。一向身体硬朗的大姐,除了动过白内障手术,似乎也没生过什么大病,小病也不求医,更没住过医院。可哪里料到,她头一遭住了几天医院,刚出医院却去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回想她住院的那几天,为了打发输液时间,我就给她梳頭,给她按摩,想减轻她的痛苦。她感觉稍好一些,笑容便漾在脸上。她上了九十岁只剩下两颗牙,稍微硬一点的东西就吃不动,我给她买来可口的饭菜,看着她一口口地咽下,感觉比我吃了都甜。她向我感叹说,能吃的时候没钱买,有钱买了又吃不下。她无意中说的话,却让我深感自责,恨不能倾尽所有,给她多买些吃的穿的,可是已经晚了。更叫我难过的是,我平时给她的零钱——专为她到银行排队换的簇新的小票子,直到去世还包在她的手绢里,都没舍得花掉!
输完液,我拉着她瘦骨嶙峋的手,在病区走廊里散步。透过窗户看着五彩缤纷的夜景,她情不自禁地指点着:“那不是桥吗?桥上好多‘鳖壳子(小汽车)呢!”那会儿,她的心情极好,似乎忘记了身在医院。出院的前一天,我向她告别,她紧攥着我的手不放,轻轻地对我说:“老兄弟,我闭眼的那天,你大老远莫回来了!”我忍住眼泪安慰她:“这不就快出院了嘛!”她没再说什么,看得出心情很沉重。我已走出十几米远,回头一望,她把头埋得很低,正在默默地擦着眼泪……这是大姐健在时留给我最伤感的一瞥。
隔天下午她回到家里,坐在长板凳上吃完饭,就叫人发视频给我,看起来精神很好,我听到她无奈地说:“你说话我听不见,等电话机上说吧。”当天晚上,我怕影响她休息,就没有打电话,而她没有等到电话,就转身进了屋,儿子要搀扶她,她却摆手说:“不要。”她睡下了,再也没有醒来。我在手机视频上,看到她躺在铺上,就像睡着了一样,任凭我怎么呼唤,她已不能再和我说话,一瞬间我止不住泪如雨下。大姐啊,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多回去陪陪你,多和你说说话,让你一天到晚都开开心心的。
明年清明节,我还会回去给娘上坟,只是没有大姐陪伴了,怎不令人扼腕叹息。欣慰的是,大姐行年九十有四,可称高寿,安详离世,亦算善终。但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在大姐的坟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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