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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飘向大街

时间:2024-08-18 09:30:02 来源:网友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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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建设越来越清晰地闻到死亡的味道。他没有恐惧,相反还有一种期待,那种淡淡的青草和沁人肺腑的花香,还令他有一种神往。

活了半辈子,尤建设从来没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监牢里,除了汗臭就是男人身上的腥臊味,要是能闻到太阳的味道恨不能把鼻子吸破了。出了监狱后,尤建设除了在煤场干装卸,走街串巷地蹬三轮车,再就是往返于建筑工地。蹲监狱是为女人,出了监狱还是为了女人和孩子。来人间走一趟,仿佛就是为了身下那个勾当。在煤场卸煤,尤建设小脚趾头被滚下来的煤块砸得粉碎性骨折,他咧了一下嘴,没吃一片药没歇一天工。在工地干活儿时水泥灰呛进肺管,咳嗽得差点儿背过气。咳了半年多,咳出的痰都带着鲜亮的血块。都淑玲吓哭了:“你死了,我和儿子咋活?”尤建设嘻嘻地笑,他说我咋那么不禁磕打,别忘了我可是蹲过十几年监牢的人。在监牢里待过的男人都练成了钢筋铁骨。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上学时李老师讲过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我这个男人就是被监狱被你练成的。”尤建设用青筋暴突的手咣咣地砸自己的胸口,空洞的响声像是敲打一截水泥管子。都淑玲撇了一下嘴:“你是我一个人练成的吗?你闺女她妈,还有你那个陈婶和你家后院的邱寡妇呢?”都淑玲乜斜着他,“建设,我说你啊,不能没有良心,过年过节得给你死去的婶儿娘啊啥的,烧点儿纸钱上炷香,求她们保佑你挣大钱。”尤建设垂下扁平的小脑袋。

尤建设身材瘦小,一张煞白得没有血色的凹口脸,鼻子眼睛嘴像撒上去的几粒蚕豆,两条腿还呈罗圈状。尤建国曾经咬牙切齿地骂他,长得丑八怪样儿,还从小就不消停。裤裆里东西也不安分,蹲了两次监牢,女人和孩子还没少整……比尤建设晚出生两年的尤建国从来不叫他哥。左邻右舍私下议论,说老尤家的兄弟俩都是一根藤上结的瓜,老大像是串秧子了。还是小媳妇的覃淑银气得晃着脑袋骂。尤建设嘻嘻地笑:“妈,啥叫串秧子?”覃淑银让他滚一边去,还骂他好歹不知。

尤建设在他妈那儿没找到答案,他就偷看尤建国,他俩真不一样。别说身高,气势也不一样。二胖像一只吃饱喝足的猫,走路都仰着脖子。

躺到床上等死的尤建设,回忆往事时没有哀伤,偶尔会有些淡淡的惆怅。覃老太趿拉趿拉的走动声会打断他的思路,他的体力也无法支撑他一直沿着回忆走下去。回忆不仅耗费体力,还加剧了他全身的疼痛。这辈子没活出人样儿,尤建设想在死前找出症结,如果再转世投胎他也想像尤建国那样活一回。但疼痛是一把大砍刀,这把大砍刀经常毫不留情地斩断他的思绪——覃老太说他猫一天狗一天,赶上狗的那天,尤建设的思路就像一条断了尾巴的蜥蜴,自己就长了出来。他对监狱的情感也没理出头绪,完全说恨也不尽然。虽然监狱像个冷血的刀斧手,拦腰砍断了他的青春。但监狱又教会他很多东西,除了人情世故,他在监狱里还学了泥瓦匠的本事。否则靠蹬三轮车不能养活女人,吃不香穿不好的女人谁愿意给他生孩子?再说,他要是不蹲监牢,说不定也被老尤打死了。监狱到底是成就了他,还是祸害了他?他没有想出所以然来。有人说他被女人坑了,可是没有豆豆没有都淑玲,他就没有儿女,他活着又有啥意思呢?

尤建設想得脑瓜仁疼。“去他妈的,不想这破事儿了。”他骂了一句。

晚饭,覃老太给尤建设煮一碗软烂的鸡蛋菠菜面。他吸了一下鼻子,确定鼻子还没死。覃老太要喂他,尤建设摇头,并示意她把碗先放到横在床边的长条桌上。他支撑着要爬起来,覃老太用半边肩膀顶着他的后背,又拿起枕头让他靠到床头上。尤建设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儿,才抬起脑袋。覃老太又趿拉趿拉地走向阳台,给供奉佛龛里的佛祖和观音上香。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尤建设咳了两声,覃老太紧张地看着儿子,他晃了一下手表示没事儿。尤建设艰难地抬起胳膊,抓住桌沿儿挪过去,一碗鸡蛋菠菜面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就如数地吐出来。覃老太盯着塑料盆里的呕吐物掉下眼泪,她刷完塑料盆又冲了一小袋奶粉,还拿了一根吸管让尤建设躺着吸。

“建设,啥时候都不能缺饭。肚子里要是没食,就离倒头不远了。”覃老太叹了口气,“你爸要不是挑三拣四,也不至于死那么早。吃饭跟咽药似的,不知道还以为他是富贵人家长大的。”覃老太的口气明显带着怒气。一小碗奶粉,尤建设歇了三四回才吸完,他虚弱地喘息着。覃老太试图要为他捶两下后背,她不敢折腾躺在床上的儿子,怕肚子里的奶粉再吐出来。她揉搓尤建设的胸口,紧张地盯着儿子的嘴。尤建设干哕起来,两片薄嘴唇也翕动着,奶粉最终还是被胃收留了。覃老太高兴地咧着嘴,脑袋摇晃得更厉害了。“我刚才上香时求佛让你吃下东西,看来,老神老佛帮咱们了。”覃老太喘口气,“只要你活着,妈心里就不空落。”

尤建设把脸转向窗外,自从覃老太和尤建国把他接回来,床就挪到了窗前,他躺着也能看到窗外。尤建设不让覃老太拉窗帘,他说我心里没有亮,再把窗户挡上眼前就更黑了。

上玄月把清澈的夜空染得如水头很足的翡翠,黝黯中透出蓝莹莹的紫。卧床后,尤建设的白天和夜晚就被疼痛和失眠占据了。

尤建设十六岁第一次进了监狱,在里头蹲了七年。四年后,他第二次又进了监狱,蹲了十一年。每次从监狱出来他就奔命似的到处打工,而尤建国在他还在监牢改造时就有了工作,买了房,还明媒正娶了林晓丽。据说尤建国的婚礼办得很热闹,覃老太说大儿子进了监狱,能不能活着出来,出来能不能有女人跟他都两说。身边就这么一个儿子,婚礼得大办。尤建国小时候就招人稀罕,长得鼓鼻子鼓脸,还胖乎乎的白净。尤建国七八岁时,身高就超过了尤建设。尤建设也想像尤建国那样,走路腰板直溜,说话嘎嘣脆,还带着说一不二的气势。二胖不但比他多个小名,老尤叫他时还把“二”字省去,直接叫胖儿。小时候,他问覃淑银:“妈,你和我爸咋不管我叫大胖。”覃淑银笑得直颤悠,她说叫你小瘦子还差不多。尤建设和狱友说,我和我弟绝对是一棵树上结的俩瓜,我俩可不一样。我弟一出生,老尤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儿,从来没舍得打一下……在尤建国面前,尤建设就像一堆被雨水浸泡的烂泥。老尤曾指着他鼻子骂:“看你这个熊样儿,一辈子都糊不上墙。”

尤建设十二岁以后,就称呼他爸老尤。虽然他从来没叫出声过,但他从心里拒绝叫他爸。

尤建设第二次从监狱出来,他问过覃老太,说二胖咋不要孩子?覃老太支吾了半天,说不是不要是没有。不知道是二胖小时候的毛病拐带的,还是咋的?反正林晓丽就是怀不上。好在林晓丽咸淡都不说,两口子不打不闹,过得挺好。覃老太叹口气:“有没有孩子能咋的,要是不操心还行。要是摊上个要账的,心都碎了。”

尤建设的脑袋又垂了下去,他觉得覃老太是在指责他。二胖一生下来就是“气卵子”,他那个东西快赶上大人的拳头大了。后来,与他同在一个监狱里的犯人也得这个毛病,尤建设才知道这个毛病手术就能治好,其实也不是啥大毛病,就是本该在肚子里的肠子掉了下来,他还知道这病叫“疝气”。尤建设很想给他妈写封信,告诉她二胖这病能治,动个手术就完了。可他会写的字有限,一封信开了五六次头都没写下去。尤其“卵子”两个字他说啥都不会写。他不好意思问狱友,他们会羞辱他,还会骂他老惦记卵子那点儿事儿。虽然,尤建国从来没当他是哥,但他心里还是心疼二胖。只是一看见尤建国横眉冷对的眼神,尤建设就六神无主地恨不能钻进洞里。

上玄月在尤建设的眼前生出一团雾气,瞳孔仿佛长了毛般的朦胧。尤建设在枕头上蹭了蹭眼睛,再望向窗口,上玄月竟然消失了。夜空上一团团乌云翻卷,他确定是乌云吞噬了月亮,他想笑,可是力气不够,酝酿了半天也只是咧了一下嘴。他在心里说,该死的云,连半个月亮都不放过。看不到月亮,尤建设很失落。他躺累了,但翻身对他来说都如翻越高山。他知道覃老太也没睡着,她年轻时觉就轻,自从把他搬回来,覃老太睡得就不是觉了,充其量不过是打盹儿。尤建设有点儿心酸,覃老太这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除了摊上不会说人话的老尤,还生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两次蹲监牢都不是光彩的事儿,第一次溜进后趟房邱寡妇家的院子,从大敞四开的窗户爬进去,跳上炕就骑到邱寡妇的身上。邱寡妇吓得妈呀一声,发现是尤建设又嘻嘻地笑了。“是建设啊,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啥省油的灯,脚丫大的岁数就知道睡女人了。”尤建设原本打算把邱寡妇的脸打开花,没想到她既没喊也没叫,还引导他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当他实施了蓄积心中许久的报复后,就大摇大摆地又从窗户跳出去。尤建设直接去了陈婶家,嘬起嘴贴着窗玻璃告诉她,“婶儿,我把邱寡妇给祸害了,看她以后还敢再骂你。”

尤建设懵懂地把童子身给了半老徐娘的邱寡妇,她痛快地把他的胳膊都掐出淤青。第二天上午,尤建设还躺在炕上呼呼大睡时,两名警察把他从睡梦中拎起来。当他戴着冰凉的手铐被警察押上车时,覃老太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后,昏了过去。邱寡妇撕掉上衣的两个扣子,敞胸露怀地冲着看热闹的左邻右舍说她一世的清白,被尤建设这个半大混小子糟践了。陈婶跟着吉普车跑得披头散发。尤建设嘿嘿地笑出声,他觉得陈婶跑起来都那么好看。当他一转头看见下夜班的老尤,没有血色的脸腾地红了,转瞬又煞白得像窗户纸。老尤看见车过来还往路边上靠了靠,他疑惑地盯着吉普车像一头瘸腿老驴从身边开过去,上了马路一溜烟地走了。

尤建设再也笑不出来了。一会儿到派出所把邱寡妇如何骂陈婶,如何往她家门前倒屎尿的事儿说出来,警察一定开车再把他送回家,还得表扬他是学雷锋做好事。但老尤的一顿毒打指定是躲不过了。老尤不会听他说缘由,也不会因为他做了好事儿夸他。一想起老尤的拳脚,尤建设不由自主地扭动起身子。“你他妈的来回蹭啥?”押他的警察抬手扇他一巴掌,他没有血色的脸上顿时又有了四道紫印。

尤建设在看守所里关了三个多月,以强奸罪被判七年。法院的人告诉老尤,尤建设要是满十八岁,不是判无期就是死缓。覃淑银噗通一声躺地上,老尤掐她人中。“覃淑银,你为个牲口死去活来的值得吗?值得吗?”老尤嘶叫得脸都变形了。

尤建设被送往监狱的那天,覃淑银在陈婶的搀扶下,拎着酸菜猪肉饺子,五个面包,两罐头瓶咸菜来送他。覃淑银泪水涟涟地看着儿子,“快吃饺子,监牢里不能给犯人吃饺子……”短短的三个月,覃淑银的鬓角白了,腮颊塌了,苍白的嘴唇也爆皮了,一双大眼睛呆滞无神,人也瘦得像一根麻秆。尤建设的肩膀犹如两片风中的树叶,不停地抖动,泪水稀里哗啦地流下来。陈婶拍他的肩膀,陈婶给他拿的秋衣秋裤,还给他做了两条棉裤和两双胶皮鞋,一件大棉袄。她泪水涟涟地说,“这件大棉袄是你陈叔穿过的,你穿大。把秋衣套里头,省得往里钻风。建设啊,你一个人在外可要把自个照顾好……”老尤没来送他,他说这辈子死都不见他。覃淑银没提老尤,她只说二胖期末考试不能来。

尤建设点头时,眼泪再一次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尤建设在监狱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一个狱友告诉他,他没有祸害寡妇,而是被寡妇睡了。要是上诉准能打赢。尤建设问啥叫上诉?咋上诉?听说上诉得有家人帮,还得花钱,尤建设两天没吃饭,他知道老尤不会拿钱给他上诉,也不会让覃淑银帮他。尤建设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他更瘦了。每次出去干活,他都瑟缩得像一只找不着窝的鸟儿。

午夜一过,天上就飘下零星的雪花。没一会儿,大雪就把夜色染白了。尤建设咧了一下嘴,还努力地弄出了声。十二岁那年大雪纷飞的雪夜,让他终生难忘。尤建设的生命仿佛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第一次蹲监牢,要不是有那个夜晚可回忆,他都挺不下来。他虽然在十六岁那年就破了童子身,但也抵不过那个雪夜给他生命带来的美好。走上了另外一条路,是那个雪夜给他带来的吗?活到今天,尤建设也不承认那个夜晚是他黑暗的夜晚,明明大天通亮。

七十年代末的小镇烟火气十足,镇上的轻机厂、纺织厂、农机厂、酱菜厂、制药厂、制油厂,粮站,洋铁铺等都一应俱全。覃淑银在镇上的被服厂上班,她锁扣鼻儿、盘扣又快又好,她裁剪的衣裤也十分合身。特别她裁剪的娃娃服,大人和孩子都喜欢。覃淑银下班后还把锁纽扣鼻儿和盘扣的活儿,拿回家干。因為锁扣鼻儿和盘扣挣计件,锁一个扣鼻儿能挣一分五厘,一件衣服五个扣鼻儿就能挣七分五厘钱。一晚上就能挣好几毛钱。一个月下来,活儿多时,少说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

前街后街的人都找覃淑银裁剪,她也热心肠。谭凤颖家和覃淑银家住一趟房,虽然中间隔着四五户人家,但没耽误覃淑银与谭凤颖相处,俩人还以姐妹相称。覃淑银比谭凤颖大七八岁,但俩人相处十分融洽。覃淑银喜欢谭凤颖会打扮,都是经她手剪裁的衣裤,但穿在谭凤颖身上就有不一样的味道,怎么看都洋气。而穿在邱寡妇的身上就像给树墩子套件不合身的外套。邱寡妇骂谭凤颖风骚,还说覃淑银偏心眼儿,给她裁剪的衣裳咋看都不合身。邱寡妇说话嗓门大,当着覃淑银的面说,就你给那个骚女人做的棉裤吧,瘦溜得没一点儿多余。你给我裁的棉裤可好,敦实得都能立住。覃淑银不乐意了,她说人家凤颖絮棉花不过六七两,你恨不能絮上二斤。再说人家个高又苗条,给你裁瘦了也穿不上啊。邱寡妇脸就冷了下来,一甩手骂骂咧咧地走了。进院时还把院门摔打得直颤悠。等不到晚上,邱寡妇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又来找覃淑银裁裁剪剪了。

谭凤颖婚后没孩子,大老陈跑大货车。谭凤颖一个月得有半个月守空房。大老陈十天半月回来一次,进门不仅交给她一把钱票子,还把被欲火烧得滚热的身子也给了她。无论大老陈如何折腾,谭凤颖的肚子都像一摊死水。虽然她不上班,又不生孩子,但她依旧吃香喝辣。单就穿戴,前街后邻都没法和她比。每次从谭凤颖家回来,覃淑银都吧嗒着嘴羡慕,说世上像大老陈这样的男人太少见,恨不能把谭凤颖供到祖宗龛上。老尤上扬起嘴角,说你看大老陈好,你问他要不要你?整天跟那个娘儿们狗扯连环,早晚得让她给你拐带到壕沟里。老尤骂了一句就点着一支烟,他一边抽烟一边生闷气。老尤看不上谭凤颖。说她好吃懒做。他呵斥覃淑银少跟谭凤颖打连连,跟她学不出好。覃淑银白了他一眼,嘟囔着说跟你能学出好。人家老爷们儿能挣,人家有资格好吃懒做。

覃淑银把老尤的话当作耳旁风,但她与谭凤颖的来往就转入了半地下。谭凤颖看出老尤不待见她,躲得远远的。老尤是轻机厂的锅炉工,常年三班倒。老尤上夜班,尤建设和尤建国推开饭碗,就像两只老鼠似的溜出去。覃淑银要是不扯着脖子喊他们回家睡觉,他俩都能在外头跑到下半夜。

这晚,老尤四点班,三点半就走了。覃淑银下班后切了一碗芥菜咸菜条,苞米面粥,又热了几个两掺面馒头。两个孩子把简单的饭食吃出响动,覃淑银吃不下,这些日子她上火,快一个月了,她都沒拿到被服厂锁扣鼻儿盘扣的活儿。她知道不少缝纫工为了拿到活儿,给厂长送了罐头和糕点。她不想送,但也不能得罪厂长,就在心里生闷气。两个孩子撂下饭碗就跑了,覃淑银喝了半碗粥,收拾完碗筷索然无味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冬天的夜晚长得像一桄线,倒腾半天也看不到头。她推开房门倒脏水桶,要不这一宿娘儿仨的尿水就能把桶装满。

雪是在天黑透时落下的,脚下的雪嘎吱嘎吱地响。覃淑银倒了脏水桶后,仰起脖子望天。雪花打着滚落到脖子上,凉丝丝的。她顺脚就拐进谭凤颖家。谭凤颖嘻嘻地笑了,说自己也刚进门,外面的雪可好看了。覃淑银点头,说要是不来和你说上两句话,这一宿觉都睡不好。谭凤颖扭了两下腰,说,姐我出门看你两回了,你家的灯通亮,我不知道姐夫啥班儿。姐夫看见我就黑脸,我不敢去。谭凤颖白里透红的脸蛋,在灯光下闪出鸡蛋清般的光泽。覃树银咂了下嘴:“凤颖,你要腰条有腰条,要脸蛋有脸蛋,你说大老陈咋能不稀罕你。”覃淑银又意犹未尽地咂了一下嘴,“啧啧,你要是再给大老陈生下一儿半女,他不打块板儿把你供上才怪。”谭凤颖眼眶有些发热:“要是能生个孩子,那感情好了。”

覃淑银坐在炕沿上,给谭凤颖盘了五个紫红色金丝绒扣。昨天她的金丝绒上衣做好了,钉上盘扣就能穿。钉好了盘扣,俩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覃淑银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呀,都八点了。两个孩崽子不叫都不知道回家,明早还得上学,我得去找找。”覃淑银起身就往外走。谭凤颖也站起身,她噘起嘴娇声娇气地叫了声:“姐,今晚能不能让建设来和我做伴,二胖留给你。这大雪夜我一个人没意思,有个兔子大的人陪我,夜就不那么长了。”覃淑银抽了一下鼻子,说这还算是事儿。他俩在一起老是打架,二胖被老尤惯得要尖儿。有一个不在家,我这耳根清静不少,也少生闲气。

从谭凤颖家出来,覃淑银看见两个儿子也叽里咕噜跑进院。“建设,去陈婶家睡去。你陈叔出车了,下雪天陈婶一个人在家没意思,跟她做个伴。”尤建设嗯了一声,猫着腰又咚咚地朝谭凤颖家跑。穿着黑棉袄黑棉裤的尤建设,从覃淑银身边跑过去时像条蹿出去的小狗。“慢点儿,你不会走啊,急三火四的找死?”

覃淑银搂着二胖的肩膀走进院子后,咣当地插上黑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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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淑银怎么也没想到,尤建设这一跑虽然不是去找死,却跑上了一条岔道。

尤建设推开谭凤颖家大门时,窗口流泻的灯光与漫天大雪交相辉映出一地温暖的光束,他倏地站住了,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流冲撞到脑门。站在雪夜里的尤建设,痴呆地看着一地奇妙的光束。

“我的建设,看啥呢,快进来啊。陈婶就知道你不耽误事儿。”谭凤颖扯着他进屋,还为他拍打脑袋和身上的雪。她掐着尤建设的脸蛋:“多吃点儿饭,都十二了,还这么瘦小。你看看二胖,他像你哥。”谭凤颖顺手把外屋的木凳拎起来,放到里屋的炕炉子前。她让尤建设坐到炉子跟前烤火,哈腰从炉膛里扒出五六个烤土豆。谭凤颖擦掉土豆上的灰:“快吃,我知道你家的饭除了苞米面高粱米,也没啥好吃的。”烤得香气扑鼻的黄瓤土豆令尤建设不停地咽口水,晚饭吃下的东西,早就在疯跑中消化了。他囫囵吞枣地吞下烤土豆,烫得他直缩脖。他跑到外屋的水缸前,咕嘟咕嘟地灌下半瓢凉水。谭凤颖咯咯地笑:“慢点儿吃,二胖不在,婶儿也不和你抢。”尤建设一口气吃了三个烤土豆,要不是想给陈婶留两个,他都能吃掉。陈婶的笑声脆生得像学校的电铃,尤建设听入了迷。

烤土豆吃完了,谭凤颖披上棉袄说去仓房拿点儿生毛嗑。她说在炉盖上烤的毛嗑,比大铁锅炒的香。尤建设眨巴两下小眼睛,又像条小狗似的颠颠地跑去给谭凤颖开门。大雪点了一个天灯,把夜晚照得像白天。谭凤颖拎出一个小布口袋,尤建设又咣地合上外屋门,还哗啦一声拉上了插销。

谭凤颖咯咯地笑:“建设是个顾家的孩子,婶儿要是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子多好。”她摇摇头:“你要是在我家,我非得把你養得像你陈叔一样又高又壮。”

在仓房里冻透的毛嗑,受热后在铁炉盖上像跳高似的蹦跶。尤建设嘻嘻地笑,他抓起一粒毛嗑嗑开,却被热气刺了舌头。他嘶啦嘶啦地抽气。谭凤颖又咯咯地笑:“建设,今晚你高兴不?看你小肚子都撑圆了。以后,你就常来婶儿家。”谭凤颖抬起头,“建设,你爸咋一天到晚都黑着脸?啧啧,你妈真可怜,你和建国也可怜,摊上这么个爹,瘦得像一只褪毛的鸡,脾气却大得像头驴。”谭凤颖伸手扒拉掉尤建设嘴上的毛嗑皮。“唉,你也不知道,这就是命。该到谁家投胎,你说了不算。”

吃了烤土豆,嗑了一肚子毛嗑,尤建设打嗝都带着香气。

谭凤颖伸手摸了摸炕头的被窝:“建设,你睡炕头,被窝可热乎了。”她站起来,“一天到晚的在外头跑,早困了吧。我烧水洗头,你先睡吧。”尤建设麻利地褪下棉袄棉裤扔到脚下,钻进热乎乎的被窝。陈婶家的被子又轻又软,还有一股香味。尤建设把双手叠放在枕头上,下巴搭在双手上看着谭凤颖,“婶儿,我看你洗头,我一点儿都不困。”谭凤颖的笑声从里屋响到外屋,她先是拎进来一个带大红喜字的洗脸盆,又拿进一块手工熬的碱放到盆里。炉子上翻花的水把水壶盖顶得噗哒噗哒地跳,热气扑到脸上,他刺痒得嘻嘻地笑。尤建设抽出一只手扑喽几下脸,又把下巴颏搭在枕头上。尤建设被陈婶丰满紧绷的屁股迷住了,他凝神地看陈婶的屁股,他不知道屁股也能这么好看。

谭凤颖拎起水壶往盆里倒水,尤建设听见了碱块在热水里窸窣的碎裂声。谭凤颖背对着他,撸下后脑勺马尾的皮筋,一头锦缎似的长发瀑布似的散落下来。尤建设周身一阵酥麻,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电击了。直到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他才晃一下脑袋回过神儿。谭凤颖撅着屁股把头埋在一团热气里,雪白的后腰裸露出来。尤建设眼神都直了,他第一次知道除了吃和玩,还有令人耳热心跳的美事。

洗完了头发,谭凤颖站在尤建设的头上,对着呼呼蹿火苗的炕炉不停地抖落一头浓密的长发。水珠溅到尤建设的脸上,他伸出舌头舔去嘴唇和下巴上的水珠,还使劲吧嗒嘴。直到头发半干,谭凤颖才把头发编了一条粗辫子,慢条斯理地脱下棉裤,又脱下线衣露出贴身的砍袖粉花背心。像条美人鱼似的钻进被窝时,还冲尤建设咯咯地笑两声。

“这回该睡觉了,关灯吧。婶儿洗个头你都这么爱看,你妈不洗头啊。”棚顶的灯倏地灭了,尤建设瞬间被淹没在黑暗中,雪光又像一个淘气小童从窗口跳进来。陈婶白皙的脸和裸露的肩膀,闪出黝黯的白光。尤建设有些口渴,他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着干涸的口腔。“咱们今晚不拉窗帘,看雪多好啊。大雪夜不会有人跳进来趴窗户,反正有建设在,婶儿啥也不怕。”陈婶盯着窗口。

“婶儿,你身上咋有一股香胰子味呢?”尤建设搅动着舌头。

“嗯,我用香胰子洗澡。你妈舍不得买,她买猪胰子。猪胰子有股腥味,但去泥,洗衣裳也下灰。”

尤建设在悠长的香胰子味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零碎而又奇怪的梦。梦里有陈婶的长头发,还有肉乎乎的屁股。雪白的屁股在他眼前扭来扭去,和陈婶的屁股一样好看。他跟着屁股一路小跑,屁股一会儿钻进胡同,一会儿又出来扭几下。尤建设的心一忽上一忽下,身子也飘起来。突然一阵痉挛般的蜷缩,他畅快地叫出了声……

尤建设努力地回忆梦境,却怎么也没捋出头绪。他后悔把自己叫醒,只有再睡觉才能把梦接起来。尤建设很快又睡着了,但梦却没有再光顾他。当他再次醒来时,陈婶早就不在炕上,他听见外屋呱哒呱哒的风箱声。他看一眼窗外,雪停了,但天地都被一块看不见头的白布包裹着,就连婶家门前的杨树,都穿上了白衣裳。

尤建设抓过压在脚下的黑棉袄黑棉裤套上,像一只被人追赶的小狗,咚的一声撞开里屋门。“建设,在婶儿家吃了饭再回家拿书包上学。”

尤建设头都没回,缅起衣襟猫腰跑走了。

尤建设出生于时冬腊月,出生时就瘦小得像一只没长毛的老鼠。覃淑银说他胎带来的体弱,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覃淑银说先别上了,就和二胖一起上。省得有人欺负二胖,哥儿俩也好有个照应。老尤赞许地点头。他俩的一句话就让尤建设像个蹲级生似的,和二胖坐在一个班级里上课。尤建设为了二胖晚上学两年,家里有点儿像样儿的吃食,也都可着二胖。尤建设为此抹过眼泪,他说凭啥吃冰棍,二胖吃两根,我就吃一根?老尤立睖起眼睛:“你都多大了,还吃零嘴。再说了,大的就得让着小的。”尤建设吓得缩着脖子站到覃淑银的身后。

老尤对尤建设从来没好脸色,在他的记忆里,老尤也没抱过他,更别说摸着他脑瓜笑了。第一次挨打还是在十二岁这年。那个雪后的清晨,他从陈婶家跑回家,进屋吃了一个苞米面菜团子,就把二胖和他的书包交叉地背在身上出门了。大雪没膝,尤建设扯着尤建国在上学的路上一边打雪仗,一边在雪窝里打滚。等他们到学校时,上课铃声早就响过了。

主任看着像逃兵似的哥儿俩,没让他们回到座位上。厉声叫住他们站前边罚站:“都几点了才来上课?这是学校,不是你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第二节课是语文,坐在座位上的尤建设怎么也不能集中精力,昨晚的梦和陈婶身上的香胰子味挥之不去。挨到放学,同学们像一群冲出羊圈的羊,呼啦啦地跑出教室。大雪成了孩子们的玩具,孩子们把自己滚成了雪人。趁乱,尤建设掐了女生的屁股。冬天的棉裤厚,女生没有察觉。尤建设觉得不过瘾,就趁女生趴在雪堆上时,手从女生肥大的棉裤腰伸进去掐了一把。女生奋力地爬起来,捂着屁股说他耍流氓。尤建设摇头晃脑:“唉,我就耍流氓了,耍了,你能把我咋的?”女生哇的一声哭了,说明天给他告老师。还没等女生告老师,二胖告诉了老尤:“尤建设掐女生屁股,把人掐哭了,人家还要告老师呢。”老尤的小眼睛都瞪大了,他抬手扇尤建设两个嘴巴,还扯着袄领子把他推到门外。飞起一脚把他踹出去,尤建设像个球似的滚到雪堆里。

老尤的巴掌并没让尤建设长记性,他再也学不下去了,不是扯女生的辫子,摸女生的胸脯,就是掐女生的屁股,再不就往女生的书桌膛塞东西。有时候是一只死耗子,或者一窝刚出生还没长毛的小耗崽、癞蛤蟆、毛毛虫,只要能把女生吓得哇哇大哭的东西,他都能找来。课堂被他搅和得喊叫,班主任家访:“这孩子咋就变了,以前他胆子很小。再者他比别的孩子大,平时还知道照顾同学……”挨打成了尤建设家常便饭,老尤被他气得直打嗝。小学毕业,哥儿俩一起上了初中。初中的学校离家远一些,抄近道要经过一片草甸子。每天尤建设都和二胖一起上学,他主张从草甸子穿过去。同一个年级有个女生住在一砖厂家属房,她上下学都从草甸子走。尤建设想在草甸子与她碰面,但二胖不想走草甸子,他说草甸子里有死老鼠,还有黄皮子。尤建设怕他告状,也就随了他。反正他上一节课,最多上到第二节课就溜走了。有时候干脆把书包放进书桌膛人就没影了。至于他去哪儿尤建国不知道,他也懒得告状了。但老尤只要一看见尤建设就黑下脸,连骂他都嫌费唾沫,直接就在他身上练拳脚。

老尤并没有因为在儿子身上练拳脚身体就好起来,而是整日愁眉不展,打嗝声更是不绝于耳。尤建设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老尤一木棍把他打倒在地,还觉得不解恨,又飞起一脚把他踹到墙角,吼叫着让他滚。“吃枪子儿的货,早晚有天得蹲笆篱子。”想不到老尤的诅咒比坟头烧了纸钱还灵验。那年的年三十,老尤两个嘴巴把尤建设扇出去,“早晚有天得蹲笆篱子,吃枪子儿的货。”老尤恶狠狠地重复了他的诅咒。尤建设第一次进监狱,覃淑银哭着埋怨:“都是你把孩子坑了,大年三十诅咒他蹲笆篱子,这下随你心了。”

“我说话要是那么准还好了。”老尤咬牙切齿地看着覃淑银,“要知道他这个熊样儿,生下来就掐死他,也不至于丢人现眼。”

尤建设在监狱关押期间,前三年的春节,陈婶都给他寄了毛嗑和橘子瓣糖,包裹中还夹着信。信里,陈婶让他好好听政府的话,争取早点儿出来。书不能念了,到时候就和陈叔跑车去。陈婶在信中悄悄问他,在里头挨没挨打?小声告诉婶儿……尤建设捧着陈婶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信纸看烂了,才把信按照折痕叠好放在枕头下。

覃淑银和尤建国去看过他一次,是在他还差一年就出狱的冬天。六年没见的儿子虽然还是瘦,但个子长高了一头多。覃淑银哭得稀里哗啦,她说好几次做梦都梦见他死了,心天天悬在嗓子眼儿。覃淑银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了家里的事儿。她说,你爸病了,天天喝碱面,以前喝口碱面就好使,现在不好使了,吃一口吐一口。你爸比你还瘦……覃淑银说起老尤喝碱面的事儿,脸上布满忧戚。尤建设十分不屑地在心里骂,喝点儿碱面你就愁成这样?碱面再难喝,也比蹲监牢好受得多……尤建设朝他妈翻个白眼,“让他接着喝吧,早晚有天能好使。”

覃淑银听出了尤建设心中的不快,她把老尤放下,告诉尤建设今年夏天下大雨,房子的西山墙被雨水泡塌了。你爸干不动了,找他们锅炉班的人帮忙,山墙才砌起来。覃淑银戛然停止了说话,她盯着尤建设问他想吃啥?尤建设似乎早就等着她问,他说想吃烤土豆。覃淑银苦着脸差点儿哭出来:“建设啊,我上哪给你整烤土豆啊?我和二胖在这儿两眼摸黑,昨晚找个旅店住,那股臭脚丫子味儿熏得我俩都没睡着。一宿还要十块钱一张床。十块钱啊……”

尤建设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他后悔了。他再次白了他妈一眼:“我不吃了。”

尤建国给尤建设二十块钱,买了两盒午餐肉罐头。他埋头吃了一盒午餐肉,吃得眼泪直淌。好几年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尤建国告诉尤建设,高中一毕业正赶上爸厂子招工,自己就到轻机厂上班了。虽然是大集体,但工资与国营工人也不差啥。尤建国第一次和尤建设说了这么多话,二十块钱被他攥得汗涔涔的。他几次想打听陈婶,直到他们走也没张开嘴。陈婶三年多没有给他写信,也没给他寄东西,他猜想陈婶家搬走了。

尤建设刑满释放的那天,坐当晚的火车往家赶。他是半夜下的火车,他在车站等到天亮,才慢腾腾地往家走。他觉得双脚沉得迈不動步,他想可能是一夜没睡觉的原因。他在出狱前给尤建国写了封信,告诉他哪天能到家。没有收到回信,他想信可能邮丢了。终于走到家,他在门口迟疑着站了一会儿,才轻轻地推开外屋门。

“他爸,你咋说走就走了?建设要回来了,咋就不等等他——”接下来,尤建设就听到了覃淑银尖锐的哭声。老尤在尤建设推开屋门时永久地闭上了眼睛。老尤不但把尤建设诅咒进了监狱,还实现了他与尤建设“死也不想看他一眼”的誓言。

“嘴开光了咋的,说得还真准。”尤建设在外屋站住了。

老尤在家停了三天,尤建设一个头没磕,一张纸没烧。出殡那天早上,大片的雪花打着滚从天上落下来。覃淑银坐在老尤的灵前与他告别。“老尤啊,你有福气。你大儿子赶回来为你扛灵头幡了,两个儿子送你去走西天大道,你指定不害怕。唉,我这辈子跟你没享到大福,可也不算遭罪。不管咋说,咱们有两个全和的儿子……”

尤建设从牙缝里嘁了一声。

起灵时,尤建设梗着脖子说啥都不扛灵头幡。覃淑银哀求他,他像是没听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覃淑银腿一曲就给他跪下了,尤建国气红了眼,他上去把覃淑银扶起来:“妈,别求他,我扛。”来为老尤送行的亲戚和邻居看不下去了,七嘴八舌地说尤建设:“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儿,这牢算是白坐了。回来还这个熊样儿……”最后,还是为老尤张罗白事儿的先生把尤建设拉进里屋:“你不扛灵头幡也行,抱遗像吧。对你有好处,能化解你日后的牢狱之灾。”尤建设眨了几下小眼睛,欲言又止地点了下头。

尤建国披麻戴孝为老尤扛灵幡,抱着老尤相片的尤建设垂着脑袋走在他身边。人群中嘁嘁喳喳地议论,你们看,建设与他爸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人们的目光再次集中到尤建设的身上时,才发现,尤建设把自己抱在了怀里。雪汹涌地落下来,雪片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天地间仿佛飘摇着流苏般的灵幡。

老尤推进火化炉,尤建设又嘁了一声。当老尤的骨灰被一个铁托盘端出来时,尤建设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从坟地回来的当晚,尤建设躲过所有人的眼目,跑到陈婶家。木门破败得耷拉下来,一把铁锁头锈迹斑斑,主屋的门窗破败得龇牙咧嘴,窗玻璃也不复存在。几只麻雀被他的脚步声吓得突突地飞起来,落到屋顶抖动的电线上,依旧叽叽喳喳地叫。从雪中露出半截身子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地晃动。凛冽的风掀下屋顶的雪尘,尤建设的脸和脖子感受到了寒意,他恓惶地站在曾经给他无限温暖、如今却寂寥如同坟圈子的大门口,而敞开破败的窗口似乎在向他诉说着什么。

两行热泪从脸颊上流过时,冰凉得令他一哆嗦。

来为老尤送行的亲戚三三两两地离去了,老屋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寞。没有了老尤的家连烟火都着得有气无力。而尤建设整日躺在里屋的炕上,吃饭都得叫上三遍五遍。覃淑银对着灶膛里的火流眼泪:“儿子又能咋样,虽然这辈子没跟你过啥好日子,但有你在心就不慌……”吃晚饭时,覃淑银和二胖说今天有人来看了大老陈家的房子,但人家嫌太破了。住人还得花不少钱收拾……尤建设才知道陈婶在他进监牢第四年的冬天,得了急病,都没来得及送医院,人就没了。大老陈安葬了她后,把门上了锁,人就走了。邻居们都说,大老陈外头早就有家有孩子,据说大儿子都上小学了。也有人说,邱寡妇和大老陈跑了。因为不久,邱寡妇也不知所踪了。尤建设不关心邱寡妇和谁跑了,他想知道陈婶埋哪儿了?他低头一个劲儿地往嘴里扒了饭,两腮撑得鼓起来。最终还是无法下咽,干哕得吐了。

“你饿死鬼托生的?谁也不限制你吃饭,你塞那么多干啥?”二胖骂了一句,把筷子摔到桌上。

3

疼痛像一条毒蛇,也像一群对尤建设发起攻击的虫子,那种啃咬令他苦不堪言。覃老太不敢看他,独自躲进厨房唉声叹气地流泪,尤建设咬紧牙关不吭一声,扭曲的脸丑陋得无法直视。上午,尤建国回来了,他直接进了厨房,与覃老太嘁嘁喳喳地说话。尤建设隐约地听到他说费老劲儿了,求好几个人才整着这点儿。实在疼得挺不住就给他吃一片……二胖走到尤建设床边:“疼得厉害哈。整点儿止疼药回来,吃没了再想办法。”尤建国从兜里掏出烟,看了一眼尤建设又把烟盒塞回裤兜,拿起大衣匆匆地走了。覃老太趿拉趿拉地过来:“吃药吧,二胖从医院开的,说这药可管事儿了。”吃下药,一阵困倦袭来,尤建设这一觉睡得很沉。覃老太乐颠颠地说:“这药可真好使啊,你睡得可香了。”尤建设咧了一下嘴,表示赞同。他看着覃老太瘦弱的背影,叹了口气。

尤建设感觉到疼痛如潮水般地退去,他的思绪又回到过去。

第一次从监狱出来,尤建设在家待了一个多月才在煤场找到装卸的活儿。一个月六十五块钱,他很知足。他也不怕累,这几年在监狱啥活儿没干过啊。而且以他刑满释放的身份,能有人用他就烧高香了。他不能再在家待下去,虽然老尤死了,但二胖带搭不理的脸他看不下去。尤建设在心里骂自己真他妈的贱,在监狱从来都是被吆来喝去,但心里一点儿都不难受,觉得理所应当。回家能吃饱饭,还自由了,脸色却看不了。第一个月发工资,尤建设就在三道街南头租了间房,一铺小炕能睡下两三个人,一个砖砌的炕炉能取暖还能做饭。搬进租屋,尤建设一宿没睡着。他心情无比的敞亮,就连窗外号叫着的风都格外好听。尤建设习惯了孤独,在监狱里虽然十几个人睡一个大通铺,但心都被锁死了。狱友之间的关系就像一块毛玻璃经不起风吹草动。曾经两个犯人好得像亲兄弟,其中一个是因为偷原油判三年,而另一个因为偷了邻居家的马,也被判三年。偷马的犯人觉得自己与有前科的偷油贩子判的刑期一样,他哭着说太不公平了,我偷一匹马被判三年,你偷石油也被判三年。他有前科,我除了牵走了邻居家的马卖了马肉,我啥事儿也没干过。他抹了一把眼泪,“你有家还有孩子,我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偷油贩子嘻嘻地笑,说兄弟你太实在了。我是有前科,可偷油被抓后,我死都没承认自己是惯犯。咬死就偷一次……偷马的犯人懊恼地捶打自己的脑袋,“我太傻了,太傻了。要是早认识你就好了——”于是,他们私下说好出去一起干,偷油贩子说出去不偷石油了,那东西太容易留下证据。警察就是顺着路上掉落的石油渣儿找到的线索,又在菜窖里找到沾满油污的自行车和驮油的丝袋子。“兄弟,等出去咱俩合伙开个炼油厂,找个离抽油机近的地儿。从地下接一根胶皮管子,石油就能源源不断流进来,到时候咱俩五五分。有一天偷马人收到家里的一封信,信里让他安心改造,三年很快就过去,还说他老婆怀孕了。他拿着信哭了,要不是结婚时借了钱,他才不会偷邻居的马,从小到大他都是一个老实的人。他哭了半宿,第二天早上他向管教揭发了偷油贩子。

偷马人因为检举立功,减刑一年半。

在租来的屋里,尤建设沉浸于静谧的夜色里,充分地享受着自由和有家的幸福感。后半夜,他身子一阵躁动,快二十四岁的他觉得自己该找个女人了。

豆豆能委身于尤建设,她说是上天对她的惩罚。那天下午,豆豆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吵架。后妈把她俩都骂了,还说再没完没了地吵就都滚出去。豆豆觉得后妈的话很刺耳,她认为后妈分明是在让她滚。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多余,就哭着从家里出来。她往镇子的大北头走,一砖厂就在镇子的边上,同学家住在一砖厂的家属房,她走到同学家时脚都冻木了,可同学却下屯去奶奶家了。

豆豆又从砖厂家属房往回走,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再回家,别说后妈和妹妹不会给她好脸色,他们还会在她爸那下舌。说不定,她爸还会打她一顿。有后妈就有后爸,豆豆深有体会……豆豆越想越難过,正好路边有个小卖店。她本想进去买个面包,填补一下肚子,再暖和暖和手脚。可她进门却买了一瓶银泉酒。她把一瓶白酒灌下肚后,肚子就火烧火燎地着了一把火,而脚却不听使唤了。豆豆像个不倒翁似的在路上划圈。

尤建设每天下班都挺早,偏偏这天煤场卸煤。尤建设一个人卸了两车皮的煤,厂长对他竖起大拇指。说看不出来他这么能干,还让他洗个澡再回家。尤建设想了想,别说自己在镇上的熟人不多,即便是碰上熟人也认不出他。其实,煤场离覃老太家也就十分钟的路,自从他租房后,只回去过两次,还打个转儿就走。上班的第二个月,尤建设买了一辆旧自行车。虽然破得稀里哗啦地响,可他觉得省了安铃的钱。他刚骑上公路,发现路边有一团蠕动的东西,他以为是被风刮起的一团碱蓬草,或者是一条流浪的野狗。尤建设有迎风流泪的毛病,他用袄袖擦了擦眼睛,脚下也顺势使劲儿地往前蹬两下,本来他都过去了,却听见哼唧声。他霍地从自行车上蹦下来,自行车的惯性令他踉跄地往前跑了几步。他又快步地退回来,竟然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他像狗似的嗅了一下鼻子,在路边上缩成一团的女人,酒气熏天。

尤建设把豆豆搬到车后座上,由于她无法坐着,他就把她放趴在车后座上。于是,豆豆像一扇猪肉柈子,在自行车后座上悠荡着胳膊腿。尤建设怕自行车轱辘绞了她的胳膊或者手指,只能推着车子走。从镇子的北头,走到三道街的南头,尤建设累得呼哧带喘。“救个人,比卸两车皮煤还累。”他嘀咕了一句。

豆豆趴在热乎乎的炕上睡了一夜,醒来时皱着眉头问他这是哪儿。尤建设说这是我租的家,我家除了我没别人。豆豆咣咣地捶着脑袋,用一只手肘支着坐起来,她看了一眼裤子和衣裳,又疑惑地看着尤建设。“你没对我耍流氓吧?”尤建设愣怔地看着他,摇头。他眼光虚无地瞟一眼炕上的豆豆,“我不敢耍流氓。我十六岁时,祸害了我家后院的邱寡妇。我蹲了七年牢,吃了七年牢饭。狱友们都说,我其实是被邱寡妇睡了。”尤建设抽了一下鼻子,“我从小就挨老尤打。打得狠的时候,屁股半个月不敢着炕。老尤打我下死手,一根竹竿子都打劈了。我蹲过车站,睡过水泥管子,也在砖窑顶上睡过。年三十,老尤劈头盖脸打了我一顿,还把我赶出家门。我没地儿可去,就在路上走。冻得直磕牙,就跑。到监狱的那晚,天比今天还冷,哈气都结霜。半夜,我被同屋的犯人扒光衣裳,一个盗窃犯浇了我七盆凉水。他们还说像我这种人就应该把那东西骟掉,日后才不能再撩骚,再祸害良家妇女。他们说,等出去干活时找个铁丝,把卵子划出来当泡踩。我吓坏了,双手捂着裤裆筛糠。那晚他们就让我在厕所站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我给他们下跪,哀求他们别祸害我,我向他们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他们在笑声中,答应不把我的卵子挤出来,说以后的厕所都由我打扫……” 尤建设号啕大哭。

“这些话,我从来没和人讲过,连我妈都没讲。”

“你咋比我还苦命呢?我以为天底下只有有后妈的孩子才苦命。”

豆豆披着棉被坐在炕上,泪珠簌簌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转年的腊月,豆豆生下了女儿尤筱。尤建设欣喜若狂,他对豆豆说,我不会碰女儿一个指头。豆豆撇了一下嘴:“你不打她不骂她就是对她好吗?你要让我们娘儿俩吃香喝辣的,才是对我俩好。”尤建设心咯噔一下,是啊,男人就得给老婆孩子吃香喝辣的。虽然在煤场挣得不少,但上个月,煤场又买了一台铲车。有人来买一吨煤,大铁铲一下去基本就不用人装了。场长说煤场的人多,得减员。尤建设怕自己被减下来,就拼命地表现。煤场办公室是一排五间平房,大雪天,他早早地去煤场,把平房门前通大门口道上的雪扫干净。又为大家烧开水,还把各个屋的暖瓶都灌满。尤建设知道,别人离开煤场找活儿干不难,他背负了“蹲监牢”的恶名,找工作就很难。尤建设还瞄上了蹬三轮车的行当,他想有一天自己要是没活儿干,就去蹬三轮车养活娘儿俩。

有了豆豆和尤筱,尤建设的心总是暖呼呼的。有时候干活儿累了,只要一想起豆豆和尤筱心里就有一股暖流。他还不由自主地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大雪夜,陈婶屋里的灯光打在雪地上对他的震动。于是,磨得锃亮的铁板锹就不沉了。七年监牢里受的苦也在渐渐地淡忘,偶爾想起来,仿佛是前生的事儿。尤建设十分知足,他觉得能和豆豆、尤筱过一辈子是他的福分。

已经从被服厂退休的覃淑银来看尤筱,她说你爸保佑咱们,让豆豆生个孙女。过年上坟,我告诉你爸咱们家尤筱长得可好看,等天暖和了,领着尤筱去给她爷烧两张纸钱。尤建设使劲儿地翻了一个白眼,嘴角翘起来:“那么小的孩子,上坟圈子干啥?不去。”覃淑银摩挲着手,脑袋晃得像钟摆。

尤筱三岁那年,尤建设从煤场下岗了。他蹬了半年三轮车心就慌了。豆豆抱怨他,说一个月挣那点儿钱还不够孩子吃穿,豆豆还抱着尤筱去找覃淑银。“你儿子一个月挣那两个钱,让我们娘儿俩喝西北风吗?跟你儿子过好几年,房没一间,地没一垄。我就是被你儿子骗了,当时觉得他可怜……”覃淑银忍气吞声地给她塞几十块钱,让她给孩子买点儿零嘴。从覃淑银那捞到好处,豆豆一而再再而三地抱着尤筱去找她。有一次,正好被尤建国堵个正着。他指着豆豆的鼻子骂,说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最多也就是尤建设的姘头,还跑来撒泼。欺负六十来岁的老太太。你信不信我打折你腿,把你的崽子撇出去……知道豆豆带孩子来找覃老太闹,尤建设急三火四地蹬着三轮来了。听到尤建国骂豆豆,还要把尤筱撇出去,胸膛里的火气一下子冲上脑瓜顶。他挺直了腰杆怒气冲冲地站到尤建国面前。

“有种你就揍他,他欺负你老婆孩子,你咋能忍?”豆豆跳着脚扇风点火。尤建国一动没动地看着怒气冲天的尤建设。尤建设晃了两下,他抬手啪啪扇自己两个响亮的嘴巴:“二胖你要是还不解恨,就给我一刀。只要你们不难为她俩,我死都行。”尤建设的小眼睛都红了。

覃老太一把抱住尤建国的大腿嘶声哭嚎:“二胖啊,怎么说他也是你哥。”

尤建设把娘儿俩拉回家,豆豆不依不饶地和他大闹了一场,把他骂得狗血喷头:“你除了把脑袋插裤裆里,还能干点儿啥?你除了扇自己,还能不能干点儿别的?尤建国是你妈生的,难道你是她偷来的野种……”豆豆越骂越气,她蹿上去抓住尤建设头发,“为啥他吃你妈喝你妈,还说了算?他女人去你家,你妈好吃好喝好招待,就差烧香磕头了。我咋的?就因为我是你在大道上捡来的?可我跟你也一心一意地过日子,还给你生了孩子。我在你家连最起码的待遇都没有。咋的?你给我说个理由出来?”坐在板凳上的尤建设被豆豆抓得吱哇地叫。豆豆气得上去踹他一脚,“天生的王八样儿。早晚有天给你戴个绿帽子。要不,你妈和你弟一辈子都瞧不起我。”

尤建设在心里暗暗发誓,要把日子过起来。自己有钱了,二胖就不会瞧不起他,豆豆和尤筱也不会受他们的白眼了。

那以后,覃淑银几次上门来看尤筱。不是锁头把门,就是豆豆堵在门口说孩子在睡觉,等她醒了你再来吧。覃淑银讨个没趣,发誓再也不看了。可是过个十天半个月,又想得揪心,她又不由自主地往三道街南头走。

第一次卖的那辆自行车,尤建设说是它自找的。他说,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就是屈死鬼的鬼魂,故意在那等他,就是想再次把他送进监狱。那几天,他拉了好几趟活儿都是去道西。一般人不愿意拉道西的客,一来道远,要少了车钱不划算,要多了还把人要跑了。住在道西的人和道东的人也不一样,道西人爱斤斤计较,坐三轮车也讨价还价。再者去道西还要过一座土天桥,冬天的天桥刺溜滑不说,上坡下坡还费劲。尤建设不错过任何挣钱的机会,哪怕是一块钱。只要看到豆豆蘸着口水点钱时的兴奋劲儿,尤建设的心就舒坦。

一连几天往道西拉客,土天桥下临街的房门口前锁着一辆自行车。虽然自行车锈迹斑斑得有些年头了,车架上还挂着一层白莹莹的霜,但他每次走到那都想停下来。那天上午,他把客卸下去,就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口,他探着脑袋往院里望了望。门缝儿里冒出一股股烟气,尤建设知道院子里住着人。从院子里堆着的一捆捆牛皮纸、铁丝、纸箱和瓶子,他知道这家是废品收购的。可能这辆自行车也不值几个钱,或者主人疏忽了才放在大门外。尤建设屏着呼吸,双手一用力就把车锁掰开,轻轻地把自行车举起来放到三轮车上。回到道东,他把自行车放到修车铺,说自己多年以前买的自行车,蹬三轮车后也没騎几回就放生锈了,想修修给老婆骑。换了几根辐条,打了黄油,补好的里带还能用。虽然外带的花纹都平了,但他坚持不换。花了十几块钱修车,转手倒腾到附近的屯子卖了四十块钱。

豆豆疑惑地看着他,今天咋多挣好几十?尤建设嘻嘻地笑,说发现一个来钱道儿。豆豆期待地看着她。尤建设咽口唾沫,说拉客时看见破纸箱子、铁丝头还有酒瓶子啥的就捡,攒起来卖给废品收购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豆豆撇了一下嘴:“早该这样,等咱们有了钱,给咱闺女穿最好的,吃最好的。”豆豆若有所思地看着尤建设,“捡点儿破铜烂铁,来钱才快。有钱,就到一道街买两间砖房,眼气死你妈和她二儿子。”一道街临街的两趟红砖房,住的大都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一道街的房子是镇上最好也最整齐,而且家家都有院子,院子里还有菜窖。连院套都是红砖砌的,清一色黑漆木门,门前的杨树又高又茂密。夏天走在那条街上,大树洒了一地的浓阴,把灼热的太阳都驱散了。

尤建设就喜欢看豆豆笑,豆豆笑了,不但饭菜可口,被窝里也极尽温柔。此后,尤建设走街串巷拉客时,眼睛就四处踅摸。自行车、三轮车、铁锅、铁锹,只要能换钱的东西他都不放过。有时候三轮车拉不走,卸个轮胎下来也不空手。尤建设看啥都是钱,他出车越来越早,晚上收车也越来越晚。豆豆疑惑地问他,你这么早出车有人坐吗?尤建设支吾着说有,有。尤建设越干越上瘾,觉得院子里的东西挣钱太慢,还是屋里的东西比外头的破铁烂锅来钱快。于是,尤建设就开始了撬门别锁的行当。豆豆带尤筱开始吃香喝辣,她还搭上了一个在食品厂上班的男人。尤建设一出车,男人就来。每次来也不空手,不是给尤筱带些光头饼、麻花、炉果之类的吃食,还给豆豆带礼物。

覃淑银又来看尤筱了。豆豆抿着嘴笑,“来看孙女啊?正好她要学乐器了,给她买琴吧,电子琴也行。”覃淑银咧着嘴说哪来的钱买琴啊?那得多钱啊?豆豆的脸立刻就撂下来,“你也好意思来看孙女,哪怕给她买根糖葫芦也行啊。一毛不拔就想看孙女,孩子是我生的,我不想让你看。”豆豆挑了两下眉毛,“我们要搬家了,最晚明年夏天,我们打算在一道街买红砖房。要不是没人家卖房,我们早就搬走了。不过,我们能等,等有人卖房,多少钱都买得起。”

覃淑银对着那扇关着的大门,无助地摇晃着脑袋。她想去找尤建设,让他管管这个好吃懒做还撒泼的老婆。一想到儿子起早贪黑地在路上跑,要是剐了碰了,她后悔都来不及。儿子那么小就蹲六七年监狱,好不容易过上正常人的日子……覃淑银哭着回家了。

“你哥咋就有钱了呢?豆豆说要在一道街买房。”晚饭时,覃淑银心事重重的。二胖夹一块豆腐放进嘴里,又唏哩呼噜地秃噜下粉条,“别听她吹牛,尤建设能让她俩吃饱饭就不错了。”覃淑银忧心忡忡地晃着脑袋。

豆豆沉迷于眼下的日子。白天有男人的温情,晚上,尤建设进门就把兜里的钱如数地掏出来。豆豆坐在灯光下数完钱,笑呵呵地站起来给他端上饭菜。尤建设对吃食不挑,白菜汤也能喝两大碗。

傍晚,天空飘下了清雪,豆豆从仓房里撮一胶皮桶煤,进门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心咋这么烦呢。尤筱,你说你爸今天能挣多钱?”尤筱正欲打开一包饼干,她冲她摇摇头,又专注抠饼干上的瓜子仁吃。尤筱手不经意地一扫,饼干哗啦地撒到地上。豆豆挥手给她一巴掌:“整天瞎造祸,炉果还没吃完又祸害饼干。”尤筱愣怔了一下,哇的一声哭了。

豆豆把煤放到炉子旁边,赌气坐在炕沿上:“哭吧,哭死两口就好了。”看到尤筱哭得伤心,豆豆心疼地把她抱过来。自己心慌意乱还不是因为食品厂的男人,本来说好上午来家里见面,她等到中午也不见人影。豆豆到食品厂找他。在门卫往车间打电话,他竟然没上班。豆豆在大门口等到下午一点多,才看见男人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过来。豆豆叉开双腿截住他。男人从自行车上蹦下来,把她拽到围墙后面:“你咋跑来了,让人看见多不好。”豆豆气呼呼地质问他干啥去了?男人说家里的那个病了,带她去医院……男人低声下气地把豆豆哄回家,可她气没消。她感冒,他咋没这么上心?豆豆在家躺一下午,连晚饭都懒得做。

“好了,别哭了。我心烦才打你……”豆豆轻声地安抚尤筱。

那晚,尤建设没回家。早上豆豆推开屋门,一道光倏地扑进来,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雪虽然不大,但院子里还是落了寸厚的雪。天不太冷,落下来的雪松软得像落叶。豆豆拿起笤帚扫出一条毛毛道,从仓房里拿出一把粉条,又趿拉地往上屋跑,抬头发现两个男人正拉开房门。

“唉,你们找谁?”

警察亮出了身份,豆豆脸都白了。警察在屋里和仓房踅摸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他们不相信一个盗窃犯的家里,没有一丝蛛丝马迹。要不是尤建设交代了自己撬门别锁的行为,警察甚至都怀疑他精神出了问题。警察与豆豆说了实情,豆豆气得咬牙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是条狗。”

尤建设坚持当天盗窃来的东西宁可低价卖出去,也不存放家里。而他拿回来的钱,豆豆也从来不放在家里。她说: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心里不踏实。所以,尤建设交给她的钱,第二天早上就存到银行,存折始终都缝在她贴身的衣兜里。尤建设判了十一年。宣判时,他在心里嘀咕着骂了一句,“还说抱老尤的相片能破牢狱之灾。我都抱他了,还不是被判十一年。不得好死的杂种……”为老尤张罗出殡的白事先生,恐怕早把当年信口而出的话忘得无影无踪。

出了正月,豆豆把尤筱送到了覃淑银家。她说:“我出去打工,等我站住脚,就回来接她。”

覃老太终于能天天看到尤筱了。

要不是尤建设被收监,尤建国非得把他脸砸扁。尤建国和他妈发了一通火,说尤建设把这家当啥了?当年我爸没了,让他抱相片,还得你下跪求他,他良心都让狗吃了。整来整去又把个崽子送回来……尤建国抓起门后那根沁出釉色的木棍,发誓再看见尤建设就把他脑袋开瓢。尤筱吓得哇哇大哭,覃老太扑通坐到地上,再次抱住二儿子的大腿嚎哭起来。“二胖啊,你不能这样对你哥。他能不能从监牢里囫囵个出来都难说了,他再出来也说不定都是猴年马月……”

尤建国咯噔地站住了。他瞥一眼像条破口袋被他拖着的覃老太,又看一眼炕上张着小手大哭的尤筱,气得跺了两下脚,推开屋门走了。

4

尤建设再次从监狱出来,他一下火车迎接他的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大雪。已过而立之年的尤建设,被眼前的景象弄得眼花缭乱。雪花飘舞的镇子大变样,让他有一种紧张的陌生感。熙攘的人群像蚂蚁搬家似的从出口走出来,烤地瓜,卖糖葫芦,炸麻花油条的棚子里有不少人。一排出租车在路的左侧排一溜儿,三轮车在右侧排了一长溜儿。他刚从台阶上下来,司机们就跑过来问他去哪儿?坐了一夜的火车,胃有些胀。烤地瓜的香气倏地蹿进鼻孔,他贪婪地抽了一下鼻子。他太想吃一块烤地瓜了。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衣兜,迅速地从缭绕着香气的烤地瓜摊前走开。他不想那么快回家,他快步地躲过纠缠他坐车的司机,循着十一年前的记忆从一道街走到十道街,他蹬三轮车时,道东只有七条街,而今十一道街都被开发商圈了起来。据说,开春就要盖住宅了。就连在道上跑的三轮车也都是电动车了,他脸上漾出一丝苦笑,他垂下脑袋。一辆出租车试图过去,按了几声喇叭,他没听见。出租车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探出脑袋骂他:“活不耐烦了哈,这么大雪你在马路上横晃。”尤建设歉意地咧了一下嘴,他赶紧一溜儿小跑上了人行道。他想,自己要是再想重操旧业,还得先挣一笔买电动三轮车的钱。尤建设把腿脚都走酸了,才往镇子的北头走去。当他披着一身雪进门时,他不仅看到老屋的破败,覃老太的衰老也令他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凄楚。看到他,覃老太啥也没说就抹起眼泪,好一会儿才艰难地从灶台前站起来。“做红烧土豆,还买了五花三层肉。”尤建设沉默地点了下头,眼睛四处看了一圈,望向窗外。大雪乌泱泱地落下来,他的思绪杂乱得像草甸上的野草。他在屋里又转了一圈,想让自己乐呵起来。再次站在窗前时,他又看见了那个抱着老尤相片走在雪中的自己。心咯噔地疼了一下,还打了一个冷战。

“尤筱六岁那年,豆豆把她接走了,说是去大城市念书。”覃老太声音细弱得像一条线,脑袋还不停地摇晃。“这些年,尤筱没有音信,我只能在梦里见到她。二胖结婚就在外头过,隔三岔五回来看看,买煤换气罐的重活儿都是他。这下好了,你回来家里就有人了。”尤建设摇了摇头,覃老太愣怔地看着他。尤建设突兀地笑了,笑声尖利得像鸭子叫。他自己都不知道摇头是想说啥。他抿嘴看着覃老太:“你老了。”

“咋能不老,乐呵不起来啊。”

覃老太把一碗红烧土豆炖肉放到桌上,尤建设不由自主地咽口唾沫。监狱里的伙食比以前好了不少,平时也能吃到土豆和肉,但监狱里的土豆都是白嚓嚓的,肉片很厚。菜打到碗里时土豆回生了不说,肉片上也凝着一层黏的荤油。一只苍蝇落到菜碗的肥肉片上,吃饱喝足后却被油脂沾住了一条腿。当时尤建设正病着,他盯着那碗土豆和肉没有食欲。一个狱友抓起他碗里的肥肉片,连同那只不停蹬腿的苍蝇扔进嘴里。狱友嚼出吧唧吧唧的响声,还嘻嘻笑,说苍蝇也是肉,吃下去也香得很。尤建设胃里一阵翻腾,呕出一汪苦水……他已经好久没有闻到土豆和肉的香气了。覃老太还炖了酸菜粉条,拌了黄瓜丝。尤建设给自己盛米饭时,用勺子压了两下。

覃老太的心揪了一下疼,她把菜碗往尤建设跟前推了推:“多吃点儿。”

“妈,你也吃。”虽然尤建设叫得含混不清,但覃老太还是哭了。她抽泣着抓起毛巾擦了把脸,才又重新坐回饭桌前。她告诉尤建设说这院吵吵好几年要动迁,去年前年都来量尺了,但又没动静了。听隔壁说,明年开春指定能动。正好你回来了,开春多整点儿树苗栽到院子里,动迁时给折钱。尤建设的“嗯”声,被嘴里的咀嚼声压了下去,覃老太抬起头看他,尤建设咽下嘴里的东西又“嗯”了一声。

“我寻思了,按照咱家房照的米数,再加上院子和仓房,动迁时就要两个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二胖有房子,到时候你住一个我住一个。现在女的都势利眼,男方要是没房子她才不跟你。”覃老太咳嗽了一声,“你的房子写你名,我的房子写我名,等我死了,我的房子给二胖。你们哥儿俩不能因为房子争得老死不相往来,要怪,就怪我没能耐,没给你们留下财产。二胖比你多一套房子,这些年你不在家——”尤建设停止了咀嚼,他不关注覃老太没说出来的话,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有房子。要是老尤活着不会同意给他一间房,哪怕是狗窝那么大块地儿。尤建设鼻子一酸,眼眶热辣辣的。他端起酸菜碗吱溜吱溜地喝汤,硬是用酸菜汤把眼泪逼回去。

覃老太给尤建设买电动三轮车的钱,“这钱拿着买三轮车吧,别让二胖知道,死冷寒天的不好找活儿。”覃老太沉吟了一下,“二胖两口子在街里开个卖裤子的摊子,钱都压在货里,老是周转不过来。”

尤建设在路上跑了一个多月,竟然与在路边打车的尤建国相遇。尤建设从车上下来,他没想到二胖递给他一支烟,还打火给他点着。他夹烟的手有点儿抖,他看著尤建国都忘了烟是用来抽的。尤建国自己也点燃一支烟,他示意尤建设抽烟,他夹着烟的手举起来,慌乱地抽了两口。

“知道你回来了,这阵子忙就没顾得上。这不,发的货到了,还得雇辆厢货车拉回来。”尤建国悠然地吐出一口烟,咳了一声,“听说过完年老房子就动迁了,还是要个大点儿的房子吧。整小的憋了巴屈的不说,老太太一辈子也没享着福。都那么大岁数了还劈柈子拎煤倒灰,这些年你没帮上一把。好不容易能住楼房了,让她心敞亮敞亮……”

尤建国嘴里喷出一团团哈气,像一块块冰砸在尤建设的心口上。“去拉活儿了。”尤建设说了一句走了。他在家勉强住了一个礼拜,就搬了出去。覃老太不解地问他,家里这么大地儿为啥搬出去住?要是二胖和林晓丽也住家里,你搬出去我不拦你。可你刚拉活儿,再租房子也是一笔钱啊?尤建设掩饰着内心的难过,说早出晚归影响她睡觉,搬到街里也好拉客。

“建设啊,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可不能再走老路了,牢飯还没吃够吗?”尤建设出门时,听见覃老太的哭声。

一起蹬三轮车的大刘为尤建设介绍都淑玲时,没太说她的情况。只说你俩见一面,这人啊,只有见面才知道有没有眼缘。尤建设晚上收车后,在熏酱馆与都淑玲见的面。尤建设点了一只熏鸡,一盘盐水猪蹄,一盘酱脊骨,一盘蒜末拍黄瓜。都淑玲说菜点多了,吃不了白瞎了。“没事儿,多吃点儿。”尤建设问她能不能喝一口白酒?都淑玲有点儿难为情,但还是点头说:“二两吧,最多二两。”

二两酒很快就喝了下去,尤建设又为她倒了半缸。都淑玲脸颊红了,她夹起一块盐水猪蹄,说他家的猪蹄烂糊还劲道。尤建设点头。都淑玲说自己比他大五岁,结过两次婚。两任前夫都打她,尤其第二任前夫把她打得都下不了地,还是妇联干预才离的婚。尤建设扑哧地笑了:“感情你的两次婚姻和我蹲两次监牢差不多。”尤建设说完,紧张地盯着都淑玲。没想到都淑玲不但没生气还笑了,说咱俩扯平了。都淑玲说,俩人要想在一起过日子,就不能有啥瞒着。自己第二次离婚后,为了生活,到一个有钱人家伺候病人。那个女人才三十多岁就得了一种怪病,像是玻璃人,一动弹骨头就断。伺候她三年,我没让她断过一根骨头,最后这个女的就像放在冰箱里的冻猪肉,僵硬得一动不动。她男人对她可够意思,从来没嫌弃她。女人死后,男人为她买一个带院套的墓地,还立了一块可大的石碑。石碑上头“爱妻”两个字写得可好看。都淑玲比画着,吧唧着嘴说,“听说花了不少钱。”

都淑玲说自己不仅伺候女主人三年,还陪男主人睡觉。男主人早年倒腾过衣裳,后来又开始卖拖布、笤帚啥的,叫啥三类物资。男人起早贪黑地在外头忙,进门除了问女人吃得咋样,睡得好不好,就把都淑玲拽到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发泄一通。葬了女人后,男人给都淑玲两万块钱,说你走吧。我也得换个地方生活,以后还得生孩子,生孩子可不是和谁都能生。男人打量她一眼,都淑玲脸腾地红了,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睡过她的男人没瞧起她。但是看在两万块钱的分上,她笑了。“放心吧,我这就走。”

“我的事儿都和你说了,你要是不嫌弃,咱俩就先搬到一起试试。我手里除了他给的两万块,还有这几年在他家挣的钱,差不多有三四万。咱俩要是能合得来,婚后,再攒几年,我就把钱拿出来买个楼房。”尤建设眼眶一热,使劲儿地摇头。都淑玲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尤建设倏地站起来:“我,我不,不是嫌乎你,我是男人,不能让你拿钱买房子。我使劲儿干,别看我瘦,我有的是力气。冬天我蹬三轮,开春我就去找别的活儿,我在监狱里干过瓦匠。你的钱留给咱们的孩子花……”当晚,都淑玲就和尤建设睡在了一起。

有了女人,尤建设把碎片似的生活又像裁缝似的一片片地连缀起来。

开春,尤建设果然在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儿。他每天骑着三轮车去工地,路上从来不空车,不是拉顺路的客,就是捡纸箱、牛皮纸、啤酒瓶子。仅这项收入一个月就有好几百。都淑玲也不闲着,她在家政公司干保洁。一年后,都淑玲给尤建设生个儿子。儿子出生那晚,尤建设一夜没睡,趴在炕上痴痴地看裹在小被子里的儿子。都淑玲睡得像一只老母猫。刚落胎包的儿子也是个省事儿的主,都淑玲的奶水还没下来,儿子一下生先喝了糖水,过了几个小时又喝了奶粉。嘴角还残留着白色的奶渍,就睡了。尤建设用手指轻轻地刮儿子脸蛋,细嫩的脸蛋上有一层白色的绒毛。儿子的鼻子、眼睛、嘴、手指、脚趾也都齐全,尤其两腿间的小鸡鸡也不大不小。

尤建设哭了。

都淑玲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她半天才回过神儿。歪头看了一眼尤建设:“咋了?难道是儿子有啥毛病?”都淑玲挣扎着要起来,尤建设急忙把她按下:“快躺下,啥事儿也没有。”他用双手使劲儿地揉搓着脸,“玲,我以后保准不打儿子一下,我不敢保证他比别人家的孩子过得好。可我绝不会打他。”都淑玲笑了:“我还以为儿子咋了?”尤建设站起身,说给她做饭去,还让她把被盖好,别受风。

尤建设给都淑玲沏了一大碗红糖水,又给她端来小米粥和煮鸡蛋。都淑玲贴着碗边喝着拌了红糖的小米粥,尤建设瘪起嘴想了一会儿:“玲,咱儿子能不能叫尤筱刚?”都淑玲停止了喝粥:“咋不能呢?”尤建设的心嗵的一声落下去,他低头拿起炉钩子钩火,炉膛里的火苗着出响声。

尤建设皱了一下眉头,尤筱也应该是初中生了。

都淑玲喝得热汗淋漓,她把碗递给尤建设,心满意足打个饱嗝。都淑玲若有所思地望着屋顶,棚顶上的泥有的地方已经脱落了,露出了吊棚的芦苇。一只潮虫钻进芦苇里,没一会儿又从墙角钻出来。“建设,你伺候我三天就赶紧去干活儿。三天后,身上的血就不能这么旺了,我能伺候自己,也能抱孩子。”都淑玲叹口气,“咱们耽误不起啊,俩大人咋都好对付,儿子要吃要喝,将来要上学还要娶媳妇。咱们得先买房子……”怀胎九月,都淑玲的双下颏都胖出来了。

“不行的话,让我妈过来伺候你几天?”都淑玲摇头:“算了,她要是心里有早就来了。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她都头影没露。唉,也兴许是你弟不让她来。”

尤建设没说话。

冬天,泥瓦匠都猫冬。可尤建设不猫冬,他是有老婆和儿子的男人。有儿子了,就要为他豁出命。幸好都淑玲的奶水足,要是没有奶水,尤筱刚的奶粉还是一笔钱。

镇上又上了不少出租车,但三轮车也依然没减少。镇上的人或许是出于习惯,也或许觉得坐在三轮车里看街景更敞亮。人们上街买菜买东西,还是爱坐三轮。尽管日子过得仔细,但尤建设每天进门都不空手,几条野生鲫鱼,半扇排骨,几只猪蹄。他做饭的手艺也是一流,鲫鱼汤稠得像牛奶,黄豆炖猪蹄入口即化,满嘴飘香。出满月的都淑玲胖得像一头奶牛,两只奶子胀得把衣襟都撑开了。尤筱刚的肚子吃得滚圆,胖得像一只小白猪。

“可真像二胖小时候。”尤建设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一跳。他下意识地看一眼都淑玲。尤筱刚咿咿呀呀地摩挲着一双小胖手,都淑玲乐得嘴都合不上,她没在意他说的话。尤建设咂了两下嘴,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满足感。自己虽然哪都赶不上尤建国,但儿子长得又白又胖。

“建设,你看咱儿子像不像送子观音怀里抱的孩子?”奔四的都淑玲十分满足,尤筱刚是她的头胎,以前也没避孕,但都没怀上。她没想到干瘦得像病秧子的尤建设能干活儿,还能生儿子。尤建设长得其貌不扬,还蹲过监狱,要不是尤筱被她妈带哪去了都不知道,她也会退避三舍,她可不想进门就给别人的孩子当后妈。要不是自己岁数大了,离了两次婚,还陪雇主睡过觉,都淑玲也看不上尤建设。刚开始和他在一起时,打算凑合一下,总比找个老头儿强。说起来,都淑玲也被打怕了。好人在監狱里都能沾染一身坏毛病,何况尤建设本就不是啥好人。都淑玲心里有准备,不行的话转身就走,不能等着挨打。没有男人,就算伺候病人帮人带孩子也能养活自己。至于男人,大不了找个搭伙的过日子。但她没想到,尤建设不但不打她,挣钱一分不差地交给她,她想吃肉,他不会买骨头。特别是她怀孕后,尤建设早上走时,把中午的饭都给她做好。

都淑玲像是捡到了狗头金,梦里都笑出声。她躺在被窝里用手指数着尤建设一根根肋骨:“十几年大牢的日子,你是咋熬的啊?”都淑玲的手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片,揭开尤建设心头上表面愈合却溃烂到深处的结痂,他疼得抖的一哆嗦。都淑玲怔了一下,她把尤建设紧紧地搂在怀里,下巴颏搭在他的肩膀上。“往后就好了,一辈子的灾都过去了。”尤建设的眼泪落到都淑玲的脸上。

尤建设在去工地干活儿前,回家看过覃老太。一见到他,覃老太笑出满脸皱纹,说:“建设,正要给你打电话。咱家就快动迁了。院子里种的树多得一千多块钱呢。”覃老太脸上有了血色不说,还胖了。

“这一片都动迁?”

“都动,大北头靠路边那家没动。他家太黑,开发商没答应他提出的条件,把他家绕过去了。”覃老太仿佛做了一个十分英明的决策,她得意地看着尤建设。

“咱家的平方米数确定下来了?”尤建设期待地看着覃老太。

覃老太脸上的笑像落潮的水,她支吾着装作去外屋拿笤帚。尤建设想起路边上尤建国的话,他知道二胖给他妈过了话。覃老太从外屋进来,手里不仅拿着笤帚还拎着一把铁撮子。尤建设瞥一眼水泥地:“这地一点儿都不埋汰,你拿它干啥?”覃老太尴尬地咧了一下嘴。

“你有孙子了,又白又胖。你不想看看?”

“啊,嗯——”覃老太脸红得像烧透的炭。她支吾了好一会儿,脸上又流露出忧戚的神色。“咋能不想看。尤筱被她妈接走,我病了一个多月。这些日子,被动迁这事儿闹腾的一点儿空儿都没有。要是不盯着点儿,万一有啥好政策,把咱家落下了可咋整?”覃老太哀叹了一声,“开发商可鬼了,才不会让老百姓占便宜。”尤建设看了一眼覃老太,说自己要去工地干活儿了,一时半会儿来不了。让他有啥事儿跟二胖商量,搬家时告诉他一声就行。尤建设推开外屋门时站住了,“搬家前,我回来拍几张照片……”尤建设说完转身要走,覃老太扯住他后衣襟,塞给他一千块钱。“给他们娘儿俩买点儿好吃的。”尤建设把她手推出去,“不用,有钱。”他头也没回地走了。走到房山头,他看了一眼当年陈婶家的房子。

久远的往事犹如被风扫落的叶子,劈头盖脸地落到他头上和身上,砸得心一阵阵地抽疼。

覃老太选了一套八十五平方米的二楼。拿到钥匙后,覃老太把尤建设和尤建国叫回家,说新房要装修了。装修的工程队天天在楼下吆喝,有五万块钱的,有三万块钱的,还有两万块钱的,啥也不用管,拎包入住。她和两个儿子商量,说想装两万块钱的,一来手头没有那么多钱,再说把钱贴到冰冷的墙上也不划算。覃老太还讲了左邻右舍谁家装五万,谁家装三万,她还说,像咱家这么大平方米的房子,他们最少都装三万块钱的……尤建设在二胖虎视眈眈的目光下,垂下了脑袋。尤建国气咻咻地问:“地上有金子啊,你倒是放个屁啊。”尤建设的脑袋像个沙袋,又往下一沉。尤建国跺了一下脚,把半截香烟甩出去,“ 包,来来回回蹲了十几年大牢,还整出俩孩子,钱却一分不出。”尤建国又骂了一句废物,转头面向覃老太,“咱家也装三万的,你跟他们联系,我明天过来谈。家具和屋里的东西我买,你等着住就行。”尤建国临出门时,还吐出一口浓痰。尤建设盯着那口痰在地上卷起的灰尘,他呕了一声。

覃老太搬上楼房了,尤建设很少回家。除了起早贪黑在工地干活儿,他一想到回家心里就打怵。他怕看到她妈手足无措的样子,更怕与尤建国碰面。覃老太的房子他没出一分钱,但都淑玲说,你妈的楼房你是没出钱,可是楼房是用老房子换的。老房子有你一份,楼房就有你一份。不管你蹲多少年监牢,你爹妈的财产也不能因为你蹲了监牢就没有你的。你要是第二次死到监牢里,也得有你家尤筱的吧……尤建设向都淑玲投去赞许的目光。

5

尤筱刚上小学一年级时,尤建设终于在镇子的二道街买了一套两居室楼房。虽然买的是二手房,但都淑玲说一定要比你妈家装得好。改水改电抹灰铺砖的活儿你都能干,省下钱咱们买品牌的摆设和家电。尤建设越来越觉得都淑玲是过日子的人,她的话他言听计从。

腊月十六,尤建设全家搬上了楼房。说是搬家,其实除了锅碗瓢盆拿上去,也没有其他东西。都淑玲过日子十分节俭,除了紧着尤筱刚的吃喝穿戴,她和尤建设几乎不买啥,更别说添置家用电器了。她说钱得攒着,啥时候有自己的房子再买想买的东西。搬家这天都淑玲买了一盘一万响的鞭炮。她咂着嘴说鞭炮贵得心都疼,但还是咬牙买了,这穷气不崩就赖在这儿了。按说,他们早就能买楼房了,这些年他俩也没少挣钱,但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刚攒了点儿钱,都淑玲她爸生病了。她哥说,这年头闺女儿子都一样。我伺候咱爸妈没啥说的,但他们治病的钱咱俩得平摊。都淑玲气得直哭,尤建设劝她,说平摊就平摊。你爸对你那么好,还从来都不打你,出点儿钱算啥呢。都淑玲感激地看着尤建设,点头时泪水四溅。她爸的命是用钱买回来了,可她妈又来病了。她妈下葬后,都淑玲说我妈比我爸狠,花在我爸身上的钱没打水漂,管咋的他活了。我妈可倒好,钱没少花,命还没保住。尤建设安慰都淑玲,说没事儿,咱俩再挣。有人就有钱,瓦匠这活儿,我咋的也能干到六七十岁。

尤建设带着老婆孩子欢天喜地地搬进楼房,都淑玲买年货时也铺张了一回。除了猪肉、牛肉、鸡鸭鱼和各种青菜,还买了海鲜。年夜饭不但有尤筱刚爱吃的锅包肉,可乐鸡翅,还有尤建设爱吃的红烧肉炖土豆,煎带鱼,清蒸大虾。要不是尤筱刚和都淑玲也爱吃大虾,尤建设真想把一盘虾都吃光。“海鲜可真好吃,鲜亮不说还有股甜味。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敞开肚皮吃大虾。”

都淑玲看着他笑,说以后咱家争取一个月吃一回大虾。她沉吟了一下:“虽然咱们有楼房了,但还得供儿子上学,以后还要给他买楼房,娶媳妇。”尤建设耸了两下肩膀,嘻嘻地笑:“没事儿,挣钱是我的事儿,你把儿子带好把日子过好就行。至于家里添置啥你说了算。”尤建设说话的底气十足,因为工地还没开工,找他干活儿的电话就响个不停。他在镇上也算有点儿小名气了。都淑玲抿着嘴乐,年夜饭还陪尤建设喝了一玻璃缸白酒。

尤筱刚端起饮料和他俩碰杯:“祝你俩百年好合!”

尤建设的笑是从心底溢出来的,他给儿子剥一只大虾。都淑玲的笑声像一只刚下过蛋的母鸡:“儿子啊,你笑死我了。这是跟谁学的呀?”尤筱刚得意地晃了两下脑袋:“我们班刘昱晗和张乐乐结婚了,我们就这么说。”都淑玲笑得前仰后合,她捶着尤建设的肩膀:“你说现在的孩子咋都这么奸……”

初一早上,尤建设没起来,他说头晕还全身无力。都淑玲说可能是昨晚喝多了酒,又看半宿电视,还吃一大盘饺子,积食了。尤建设眨巴两下小眼睛,想想也是。在监狱都吃两顿饭,刚回来时吃三顿饭肚子就胀得受不了。也是在监狱里落下的病根,他吃饭只能八分饱,多吃一口肚子就胀。初一这天,都淑玲不让吃药,说是不吉利。尤建设挺到初二,早上吃了两片吗丁啉,说肚子不那么胀了,但心慌气短,腿脚无力。都淑玲给他找出一板感冒药,说弄不好是感冒了。年前装修房子,搬家,还抽空儿去蹬三轮车,可能是累着了。人啊,一来火就感冒。

尤建设睡了一下午,晚饭还是没有食欲。他在饭桌前坐了一下,尤筱刚嘻嘻地笑,说他吃一顿海鲜顶好几天。尤建设拍拍儿子的大脑袋,起身坐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尤建设一直病恹恹的。过完了正月十五,他就急着去蹬三轮。刚到中午,尤建设就回来了,他说全身没劲儿,有两个道西的活儿都没敢跑。虽然土天桥早就被钢筋水泥桥取代,但他两腿酸软得上不去桥。都淑玲皱着眉头,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你也要花钱了,咋说来病就来病了呢?”尤建设有些气喘,他脫掉大衣就躺到沙发上。过了二月二,都淑玲说不能再挺了,再把小毛病耽误大发了,那得花多少钱?各种仪器检查了一上午,医生的诊断就出来了:慢性肝衰竭。医生说,患者以前一定有肝硬化。尤建设脸都红了:“大夫,检查错了,错了。你别看我瘦,我啥毛病也没有。工地的活儿我还能干,还能干……”尤建设嗓子嘶哑了,“大夫,你再看看,指定检查错了。”

“咋会这样?咋会这样呢?”都淑玲拿着诊断哭得气噎。

尤建设坚决不住院,他说开药回家吃两天就好了。第二天,尤建设甩开都淑玲的手,出门蹬三轮车了。都淑玲眼睛都哭肿了,她抱着尤筱刚:“妈的命咋这么苦?你爸这么好个人,咋能得要命的病呢?老天爷这是断咱娘儿俩的活路……”尤筱刚也哭了:“妈,没事儿。我爸要是不能干活儿了,我蹬三轮养活你俩。”都淑玲哭得更伤心了。

尤建设不能到工地干活儿了,但他还是咬牙蹬三轮,他说:“电动三轮车是个人就能干,要是给狗两个馒头,狗都能蹬。”都淑玲突然想起什么,说明个我去蹬三轮,你在家。反正,家政公司的活儿我也干不了了。屋里的卫生还能干,擦玻璃登高晕得厉害。在那挂个名,接一些擦厨房和室内的活儿算了。尤建设哭了,咋能让女人来养活他呢?但他真干不动了,上楼都要歇几歇。

“愁啥呢?你在家给儿子做饭,等病养好了,咱们再挣钱。”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都淑玲就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地走了。没出半个月,都淑玲就把镇上的胡同和城边摸得熟络了。有时候,家政那边有活儿,她就与雇主商量:“我晚上去你家行不行,我家孩子小,放学得用人接。我干活儿又快又干净,保准不耽误你们睡觉……”都淑玲低三下四地哀求。

这天,都淑玲正在路上跑,突然接到尤筱刚的电话。“妈,我爸倒地上了,我整不动,你快回来吧。”都淑玲不能蹬三轮了,偶尔接两次家政的单。

深秋的天虽然凉爽,但是看到树叶簌簌地落下来时,都淑玲从心头涌出悲伤。还没从失去她妈妈的悲伤里走出来,尤建设又落炕了。都淑玲瘦了一圈,她不只愁尤建设的病不见好,而手头的积蓄也如漏斗似的一天天见少。尤建设的药不能断,儿子念书的钱也不能不花。医生说了,尤建设这病说过去就过去。午饭,都淑玲吃两口就吃不下去了。把儿子送走,她在儿子的床上躺了下来,睡着了就啥也不想了。

都淑玲被家政公司的电话叫醒了,说有个客户指明要她接单,还留下了联系电话。电话里说了几句,都淑玲去了阳台。挂断电话,都淑玲没进屋。尤建设纳闷,吃饭时她也没说是谁的电话,而且还心不在焉。尤建设忍住没问。第二天早上,都淑玲把尤筱刚打发出门上学,她说去家政公司有点儿事儿。临走时,她把尤建设的药都放到床头柜上,还给他倒了杯热水。说凉一会儿,吃药正好。

中午,都淑玲和尤筱刚一起进门,站在门口问尤建设吃药了吗?尤建设点头。她说:“我做饭,你想吃啥?”尤建设艰难地翻过身,“做啥吃啥。”他心慌慌地跳,还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尤建设希望都淑玲说点儿什么,只有听到她说话,哪怕骂他和尤筱刚,他心里也踏实。可是,都淑玲的脸沉静得像一汪水,尤建设几次都想问她咋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想,该来的早晚得来。下午,都淑玲又出去了,走时说有点儿事儿,一会儿就回来。尤建设的心提了上来,再也没有回到原位。

傍晚,都淑玲陪尤筱刚写完作业,打发他上床睡觉后,才慢腾腾地走过来。尤建设看着她,她让他躺下。尤建设摇头,执拗地坐着。都淑玲长吁一口气,才在床边坐下来。

“还记得咱们见面那天,对你讲过的那个男人?”尤建设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半天才嗯了一声。

“他回来了。他得了和他死去的老婆一样的病。好像叫啥渐冻症。他在外地娶了老婆,还生了儿子。发现得病,把钱和房子都留给了老婆孩子,一个人回来了。他老婆比他小二十多岁,他说不能耽误人家,老婆给他生了儿子。他说不想让儿子看到他被病折磨得不成人样儿……”都淑玲又叹了一口气,“他是在家政公司的墙上看到我的相片,他让我过去做保姆。除了工资,儿子上学的费用也由他出,直到他死……”都淑玲起身去了厨房,尤建设听见她喝水的咕嘟声。他不知道都淑玲是为了掩盖自己内心的愧疚,或者是慌乱,还是真渴了。

那晚,尤建设和都淑玲都没睡觉。都淑玲的手在尤建设瘦成一把骨头的身上游走着,像一只找不到洞穴口的蚂蚁。尤建设的心五味杂陈,可他又能说啥呢?不让她走,自己快死了,娘儿俩怎么活?让她走,他的心都碎成渣儿。早上,都淑玲像往常一样,给儿子做了饭,又给尤建设做了一碗丸子鸡蛋青菜汤。“一点儿肉不吃不行,营养跟不上,不扛折腾。”她逼着尤建设把一碗汤喝下去,还吃两个肉丸子。

都淑玲去找覃老太,直截了当地要把尤建设送回来。都淑玲告诉她,我不是不管你儿子。自从你儿子病了,我倾尽所有给他治病买药,还尽心尽力地伺候他。要不,你儿子早就没了。大夫都说,他的肝病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都淑玲说,我来找你,不是把你儿子推出家门,而是实在顾不过来,我不能把工夫都花在你儿子身上,而不管我儿子。我儿子还小,他要上学,他要吃要喝要补课,还要学特长。这大半年你儿子都快把药架子吃倒了,病还越来越重,你这个当妈的也该为他做点儿啥了。都淑玲四下踅摸了一圈,你有多少钱我不知道,但这房子也有建设一半,他死了也得给他儿子……

覃老太几乎没说出话,她心里七上八下,她知道尤建设病了,也趁着都淑玲不在家时看过他两次。尤建设对覃老太不冷不热,她每次都是哭着从儿子家出来。覃老太把尤建设的病告诉尤建国了,可二胖无动于衷。覃老太希望二胖去看看他哥,怎么说也是亲兄弟。但二胖不吭气,她干着急。这几年,覃老太的觉越来越轻,她晚上睡不着觉揪心地想尤建设。有几次,她走到半道又回来,她怕碰上都淑玲,大儿媳的脸她看不了。她知道,都淑玲对她的恨都是在房子上,可她又有啥法子呢?二胖不但盯着房子,去年还把她工资卡也要了过去,说她岁数大了,别再让骗子骗了。每月只给她一千块钱生活费。她心里有气,可她不能得罪二胖,大儿子指不上,再把二儿子得罪了,将来别说给她送终,万一哪天她死在屋里也没人知道。

“是我把他送过来,还是你去接?他走不了,你去接的话打个车吧,我把他背下来。”

覃老太抬起头看着都淑玲:“你先回去,我和二胖商量下。”

提起尤建国,都淑玲气就不打一处来:“好,我最多等到明天晚上。如果你不去接,我就把他放到你门口。”出门时,她砰地摔上门。

覃老太给尤建国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回家一趟,要是回不来她就去商场。尤建国问她啥事儿这么着急,立马就得回去?到底出啥事儿了,我摆货呢。覃老太哭了。

“好了,好了,我这就回去。”

尤建国一进屋,覃老太的哭声更大了。“咋的了?谁欺负你了?”尤建国的声都变了。覃老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哥要死了,他那个老婆要把他送回来。咱們要是不管他,他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尤建国皱着眉头。虽然覃老太说得断断续续,但他听明白了,他妈要把尤建设接回来。尤建国点着一支烟,用力地吸两口后又把烟喷出去。一支烟都快吸完了,尤建国才用鼻子哼了一声。

“行了,我和你去接他。”

覃老太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站起来,哆嗦着打开衣柜门,拿出一件厚外套。“走,咱俩现在就去接。”

看见覃老太和尤建国进门,尤建设把脑袋别过去。当他被尤建国背起来时,鼻涕眼泪都淌到尤建国的后背上。尤建国感受到了尤建设的眼泪,他的喘息令他脖子有点儿痒。他很奇怪,自己没不自在,相反还十分享受。他觉得这种气息是一直以来就熟悉的,甚至是渴望的。尤建国的鼻子也有点儿发酸,他抽了一下流出来的清鼻涕。

都淑玲带着尤筱刚送他们到楼下,把一包换洗的衣裤和装药的包放到车里。她知道尤建国新买的车,她把家门钥匙塞到尤建设的衣兜:“这是你的家,你啥时候想回来就回来。”都淑玲哽咽了。“筱刚,和你爸再见。”尤筱刚怯声地和他爸再见,一只手死死地拉着他妈。覃老太让尤筱刚叫奶,他不情愿地在嗓子眼儿叫了一声奶。

尤建国把尤建设放到后座,还把自己的羽绒服卷起来给他当枕头:“蜷起腿,将就一会儿就到了。”尤建设的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白亮得像屋檐下的细冰溜。坐在前座的覃老太也默默地流泪,都淑玲攥着尤筱刚的手:“你爸这一走,兴许就和咱们阴阳两隔了。”

车子滑出去时,车轮带起的黄色落叶就如惊飞起的蝴蝶。蝴蝶在车轮下起舞,随即又犹如殉葬般地纷纷跌落下来。

都淑玲站在大街上哭了。

尤建设再也无力挣扎了。他被尤建国和覃老太接回来后,都淑玲带尤筱刚来看过他一次。尤建设看到儿子时,心口窝剧烈地疼。尤筱刚长高了,还胖了。尤建设想笑一下,疼痛却把他的笑变成了咧嘴。都淑玲帮他拉了拉被子,尤筱刚拉住他骨瘦如柴的手:“爸,疼吗?”尤建设咧了一下嘴,无力地晃了下脑袋。都淑玲给他削个苹果,一小片一小片地喂给他。他猜想都淑玲出来一趟挺不容易,那个有病的男人虽然还能走能动,但他不会轻易放她出来。覃老太的脸色十分难看,都淑玲站起身说要走,覃老太也没留娘儿俩吃饭。

都淑玲流着眼泪,拽着尤筱刚走了。尤建设想哭,可眼睛却干得火辣辣地疼。他从都淑玲的眼神看出来,娘儿俩不会再来了。他死了,娘儿俩会不会来送他?会不会来争财产?尤建设晃一下脑袋,死后的事儿,他又如何能知道呢。

尤建设说啥都不吃药了,他想快点儿结束活着与死去没有区别的日子。覃老太哭成了泪人,尤建设盯着窗口不看她。傍晚,尤建国来了,还搬了几箱东西。尤建设听他对覃老太说:“苹果和橙子,大枣,还有猪蹄,给我哥熬汤喝。家里的榨汁机也拿来了,吃不下就榨汁给他喝。”尤建设第一次听到尤建国叫哥,心慌慌地跳出一身虚汗。自从他搬回来,林晓丽也来看过他两次。虽然只是冲他点了下头,但尤建设很满足。尤建国又咚咚地走过来,脱掉大衣,拿着药走到他床前。尤建设想欠一下身子,可他只是徒劳地蠕动了几下嘴唇。

“哥,张嘴,必须应时应晌地吃药,按时按顿地吃饭。”

尤建设知道是覃老太搬来了尤建国,但他无力违背这个从小就活成老尤的弟弟。有时候他很模糊,尤建国究竟是他弟,还是老尤呢?自从那天他被尤建国背下楼后,他更模糊了。

尤建国一句话,就断了尤建快点儿死的念头。他又开始了吃药吃饭。每一个白天和夜晚,对尤建设来说都慢得没有尽头。一进腊月,覃老太隔三岔五地出去买年货,她告诉尤建设:“二胖不让我出去买东西,可他买的东西都贵。听说有打折的,我就买点儿回来,省得他多花钱。”尤建设只能用眼睛盯着覃老太,对他来说,点头都需要体力。他觉得他不说话,覃老太也懂。虽然自己病得有今天没明天,但覃老太心里高兴,几十年,他们没有在一起过年了。老尤没了,二胖成了老尤,尤建设更没有在家过年的心思和念头。看老尤的脸色,挨老尤的巴掌也就罢了。让他再看弟弟的脸色,他怎么想都别扭。

听到二胖叫哥,还给他喂药,再看覃老太里外屋地忙活,躺在床上等死的尤建设,希望自己能活到过完年。

那些日子,尤建設吃药特别准时,有时候覃老太忙忘了,他还会提醒她。覃老太给他打的果汁他也挣扎着喝下去,覃老太高兴得直抹眼泪。她说只要能吃下饭,就不会死。覃老太说再有两天你就过生日了,二胖说给你买奶油蛋糕。尤建设恍惚了一下,自己从来没过过生日,想不到要死了,他们还想起给他过生日了,还能吃奶油蛋糕。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尤建设状态出奇的好,连汤带水地吃了一小碗蒜苗猪肉馄饨,还喝了一杯橙汁。覃老太高兴得脑袋都不那么晃了。

“二胖说了,明早他们就回来。不让我做饭,说他俩回来做。他要给你做虾丸汤,他买的大虾都有一 长,可新鲜了。”覃老太把碗送到厨房,又蹭着脚趿拉趿拉地回来,“今年,咱家终于可以过一个团圆年了。”可能是想起老尤不在了,尤筱,尤筱刚还流落在外头。覃老太瘪起嘴,她知道尤建设心里不好受。

窗外飘雪了。吃饱喝足的尤建设觉得身子很轻,要是有人扶他一把,他都能下地走。尤建设对年三十有一些期待,但他心里还隐隐地有另一种期待。他在狱中听狱友说过,他说死亡非常美好。他说:他这辈子泄露了太多的天机,老天惩罚他。大雪天,他到仓房顶上扫雪,顺手把一块压油毡纸的木方子扔下去时,不偏不倚正砸在邻居女人的脑袋上。平时这个女人大嗓门,看谁不顺眼就扯着脖子骂大街。可这次,一截木方就让她悄无声息地躺下了。家属要他赔三十万。说他这些年装神弄鬼骗了不少钱,可他砸锅卖铁也凑不齐三十万。狱友说,死人嘴角若是带着笑意,就说明来接他的人都是对心思的人。他说,其实死人可乐呵了,难受的是活人。尤建设撇嘴问他你死过吗?要是死了也乐呵,咱们就不在监牢里熬着了,直接死了算了。狱友看他一眼,嘟嘟囔囔地掐着手指头嘀咕了一阵,才抬起头看他,“你呀,没多长的寿路,虽然儿女双全,但你走时,都不会为你披麻戴孝。”

尤建设瞪起眼睛,差点儿揍他。

雪洋洋洒洒地在窗前起舞,尤建设觉得自己又轻松了不少,连尖锐的疼痛也离他远去了。他眯起眼睛望着窗外,雪夜里,一行人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地朝他走过来,白色的大袍被风吹起来,手里还都拎着白色的灯笼。队伍里除了爷爷奶奶,还有几个狱友。确定没有老尤,尤建设咧着嘴笑了,笑得十分狡黠。

尤建设听见覃老太的哭声:“你哥到底也没和咱们过个年啊,他和你爸一样心狠。”当哭声渐渐远去,尤建设长吁了一声,又呼出一口长气。

这是尤建设这辈子,吐出最畅快的一口气。

作者简介:薛喜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方文学》《朔方》《山花》《小说林》《文艺报》《中国艺术报》《黑龙江日报》等。出版长篇小说多部,并获得多项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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