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子
从丁香阁出来,月亮已升至对面山巅小城堡的屋顶,莹莹泛出光亮。阿欣在台阶上坐下来,沮丧将他击溃,他快撑不住了。但他知道,还有机会,只要坚持,他必定能得偿所愿。他责备自己太软弱,刚才,他瞅准时机想说出口,又吞下了。月光银白,落到他脚边,这样的时光惹得他格外产生情绪。他勉力生出激越的感情,他不允许自己伤悲。能获得这份工作,难道不是因为他看起来喜乐平安吗?他得保持这个形象。
他是孤儿,奶奶抚养他长大。在他高二那个暑假,奶奶不再去工厂捡废品赚工资,她年迈的双腿因风湿不能长时间蹲着。邻居分了一点活计给她,用尼龙线编织羽毛球拍,编成一个球拍一块五角手工费。奶奶一天能赚到十五块钱。到月底,她省出一点钱来给他。让他带去学校。
挨过高三,他终于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他不觉得之前的日子有多少苦,清贫时光叫他安心,他不必为在便利店挑选什么牌子的饮料而费时间,他只喝冷开水。他有一只专门的杯子,是奶奶在厂里获得的奖品。眼下,他对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心生向往。他知道随着时间流逝,他会成熟,能以优异的成绩拿到大学毕业证书。如今养宠物的越来越多了,等将来他穿上深蓝色大褂,在干净有爱的宠物医院,人们抱着狗狗进来求助他:阿欣医生,请你帮帮我,我家狗狗病了。
阿欣医生。他喜欢这个称呼。为了获得这份尊重,他放弃休息赚钱缴学费。他从没浪费一个钟头用来看风景,发呆,跟同学打闹,背后议论女生。这些过于奢侈的消遣不在他的字典里。时间太金贵——因为岁月对奶奶越来越苛责,她偏头痛越发严重了,他看到奶奶痛得昏迷,悔不该学了兽医。按理他要一门心思学会如何给奶奶看病。他责备自己少不更事。他担心奶奶老得太快,没等他带她去看世界就死了。想到这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真实事件,他总是彻夜难眠。
他打电话给奶奶,听到她的唠叨声从话筒傳过来,竟有失而复得的安慰。他说,奶奶你不要很快老啊。奶奶倒是笃定,她从不担心自己,牙齿所剩无几,她用牙龈碾碎糕点,说,我知道自己已不年轻,但总有人比我更老,他们都活得好好的,你担心什么呢?我的孙子。
想到奶奶,他眼眶湿了,他咬住嘴唇。男孩子不要动不动就想哭,幼稚。若是小区的人得知他哭了,他们会议论他,尤其是他的主顾们。他们会对之前给予他的信任产生怀疑,对接下来的雇佣关系重新考虑,一个把控不好自己情绪的孩子,有什么能耐跟他们的宝贝狗狗友好相处?自己都哭哭啼啼的,怎么给他们的狗狗以安抚?难道他想将抑郁情绪传染给桃源住户,不像话。难道他不知道人们养狗就是想获得快乐而非忧伤,他总不能将情绪传染给狗狗吧。
或许相反,人们可能这样想,不能太苛责他呀,毕竟只是个遛狗的孩子,比东区老孙家淘气闹腾挥霍无度的儿子还小五岁,那个一事无成游荡在西班牙的孙飞一年吞掉他父母多少钱?还总嫌他们不够阔绰。阿欣这孩子去年就开始赚学费了,才十八岁呢,就知道每月回老家看望老迈的祖母,匀出工资给她买米油面。如此一比较,妇女们最先苏醒:说阿欣百里挑一的好,都不为过。
竟然犯困了,他起身猫着腰返回丁香阁,在院子里摘了两片薄荷叶放在嘴里嚼,果真,薄荷的清凉使他激灵,打个寒颤,人就精神起来。
阿欣,他的第一个主顾陈宝美说,心里难过时,摘两片薄荷叶嚼起来,凉一凉舌头,难过这个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哄哄它就过去了。
薄荷叶比往日要清凉,带着苦涩,像用苦涩的泪水培育的。他想到陈宝美细细密密的牙齿,用牙齿咬着的下嘴唇多么光亮!如果,她是他的姐姐……甚至他想到,他跟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对这种可能性的向往使他产生陌生的想象。如果,他住在那个房间,就是陈宝美家那间多余的空房间,她家的狗窝曾铺在这里,但女主人嫌房间朝北,冬冷夏热,就给狗狗安顿在朝南向阳的房间。如果他住进朝北的房间,那他就可以从她家窗口看到不一样的风景,云朵是从窗口的婆娑树影间飘移而过的,鸟雀停在窗边的橘子树上。这样的日子,能有一天,两天,如果能让他自由安排一个星期,他会带奶奶住进空房间,给她在窗边放一张躺椅,躺椅扶手边摆个茶几,小点心放在茶几上,奶奶就着日光,戴上老花镜看报纸,如果奶奶识字的话。
他记得陈宝美说过,一定说过:若是她家的狗狗芒果仍然爱他依恋他,在他离开后呜咽半个钟头才肯吃饭,那他们——她和先生只能请他住下来照顾芒果。他们的儿子小名叫芒果,两岁半时走了,走得突然,无病痛,但就是没活成。狗狗原来叫小萝卜,儿子走后,他们开始尝试用儿子的名字称呼狗狗。芒果,芒果,就像儿子没走。阿欣,要是芒果离不开你,我们就认你作它的伙伴。你愿意吗?但愿那是真的,他想跟他们夫妇表达他对那个房间的喜爱,他会将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他可以不要工资,并愿意给他们房租(他没意识到支付房租是对他们的不敬,他们难不成缺钱?)。
他恨自己懦弱,不敢追求一个空房间。
他慢慢走过岗亭出了桃源,这个坐落在山腰的别墅群就在身后了。转过小山丘,沿桃源小区围墙绕到东面,便是他租住的小屋。十二平方的长方形水泥建筑,窗户早就被封死,只有打开门,才从外面掉进一点光亮。小屋里摆着三张单人床(小画家那张床用砖头叠起来,上面搁了一块门板),那张八十公分宽的床靠近厕所,如今阿欣在上面度过夜晚。在这之前,他猜想有超过十个人在此床铺上呆坐,睡觉,说梦话。
一晃,他在小屋度过二十二天。他已见识了小屋的不同风貌。据室友小山东说,春秋天潮湿,气闷。到了夏天,这屋子就不同凡响了。这个不同凡响阿欣感受到了,多么出乎预料(阿欣以为树丛里的屋子充满浪漫温馨)。他躺在里面的感受,像被人勒住脖子,不能呼吸。到了冬天呢,小山东描述后,阿欣想到“卧冰求鱼”——世界上所有能渗透进身体侵犯进血液的冷,统统集聚在一起,将小屋封冻起来。要说三个年轻男子住在一起,热气腾腾的青春,足以抵挡冰寒刺骨,可墙根曾被野猪挖出碗口大的洞,夏天此破洞毫无优势,到冬天,所有的风都从那里进来。他们给它取了名:黑暗小屋。
他被刺鼻的气味逼出小屋,有人在里面呕吐,肯定是小画家吐了。小画家偶尔获得一笔工钱就猛吃,囊中羞涩时他饿着肚子创作,把胃搞坏了。羞耻不羞耻?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还固执地守着那个摇摇欲坠的油画架子。白天搬到小屋外面树阴下作画,天光都借不到了,他才将画架搬进去,有几次不小心摔倒,磕破额头。有时凭着手感在黑暗中作画,第二天一看,超现实。阿欣喜欢他的画,说不出个为什么,就是喜欢。前两天,小画家揭不开锅了,阿欣凭借他在桃源遛狗的好口碑,张罗着给小画家在遛狗草场竖了一排画作,人们牵着狗子来看油画个展,他们惊叹,有感觉,大气,就要了解小画家的教育背景。小画家承认他在职业高中时爱上油画,也因此荒废了文化课,没能上大学。人们更惊讶,说非科班出身,能有此境界,不容易。他们慷慨赞美,阿欣询问他们是否打算收藏一幅或数幅画作,他们表达惋惜,说小画家这孩子不容易,要是能上个大学,那他的作品就气象非凡了。个展看起来很热闹,但最终一幅也没卖出去。倒是有几幅画被狗子撒了尿,小画家气得要扔掉,阿欣找来抹布擦去尿渍。为准备这次草场个展,小画家买了大小适宜的画框,更让小画家捉襟见肘。缘于黑暗小屋缔结起的友谊,阿欣省吃俭用凑钱买了两幅小尺寸的,算是对失败个展的弥补。其中一幅是静物,牛奶苹果加面包,面包画很符合阿欣对美好生活的想象(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还有一幅《窗外》,广阔的原野,绿草如茵,太阳透过林间枝蔓照在草地上,光束里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阿欣打算将画带回去。风景画挂在奶奶房间,面包画呢,如果奶奶喜欢,也挂在她房间。小画家已没钱买画布了——你画什么油画啊!阿欣忍不住说。小山东对小画家一贫如洗忍无可忍,他踢翻松节油,弄得小屋味道能熏死人。
小屋原是保安室,桃源刚落成时使用过几次,后来,小区出了诡异之事,人们信奉风水学专家建议,另开一扇大门,废弃了保安室。水电工、保洁员、保安,都住过。后来,小区另给勤杂工们安排住处,这里便真的荒弃了。好在树木长得快,只两年就将小屋遮住,若不是失误闯进石楠丛,断不会有人知道此处栖息着人类。后来,桃源一个保洁工砸掉生锈的挂锁,重新装了锁,手拿钥匙掌控小屋,自封房东,暗地里出租。阿欣出的房租比小画家和小山东要高,因他的房间靠近厕所,“他最方便”。
进到桃源前,阿欣在一家干净有爱的宠物医院做暑期工。第一天上班,他听说离宠物医院三公里的城郊有个高端别墅群叫“桃源”,山丘,小溪,开阔的草坪,去过的同事回来说,那里像仙境。桃源坐落在开阔的大山湾,进门是长条山丘,间隔左右两个区域,左边别墅建成江南民居风格,白墙黑瓦,门前种果树。右面是城堡式别墅,一直延伸至山巅。两个区块隔着山丘遥遥相望,既是整体又各有天地。有意思的是,桃源几乎家家养了宠物,猫、羊、牛、蛇,最多的是高贵的犬类。上班第四天,阿欣受托将一只名叫芒果的黑背狗狗送回桃源丁香閣狗主人家。到底狗子重义气,小芒果在医院住了一周,跟阿欣相处好,认了阿欣当主人,亲热。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陈宝美,陈宝美看到他,一怔,问,你是狗医生?阿欣说,我是暑期工。
过几天,陈宝美的保姆来宠物医院配药,说主人让她问问暑期工能不能去替丁香阁帮忙遛狗,阿欣去了几次。随后,桃源的狗主人陆续来叫他,上门遛狗业务稳定下来了。
阿欣的床紧贴墙,没有窗,屋子里整天漆黑,倘若三人都不出门,又想找东西时,他们分别用蜡烛,手机电筒照明。阿欣刚住进来那几天正巧晴天,大圆盘似的月亮挂在天上,他们三人坐在门口看月亮。困倦了就回屋去,他们不关门,就那样四仰八叉睡着。有时一条蛇游进来,阿欣屏住气让它在他脚边逗留一会儿又游出去了。
凌晨四点不到,闹钟响,阿欣跳起来说“迟到了迟到了”,旋即又倒在床上,他鼻子塞住,头晕,估计是前两个夜晚在小屋外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自己身上落满露水。他责怪自己大意了。
第二轮闹钟又响起,阿欣摸索着去按闹钟,却抓到一只手,那只手里抓着他的闹钟,随即他听到闹钟被摔在地上的声音。他知道是小山东。小山东做惯重活的手掌厚实,臂力过人。阿欣的闹钟他摔破过几次,总之,每次小山东都能鼓捣一番给修好。小山东说自己痴迷电子,向往科技改变生活,承诺等他成了有钱人,就买一只智能闹钟送给阿欣。但他目前要存钱,他已存下至少可以买一辆摩托车的款子,放在他床底下靠近墙壁的砖块下面。
阿欣,你能不能将你的生物钟用起来,闹钟吵得我睡不好。睡不好我就不能连续做十二个钟头的活,我的钱包总是瘪瘪的,鼓不起来。小山东嘴里念叨着出门去,谢谢闹钟吵醒我,我搬砖去了。
小山东的钱包是塑料袋,塑料袋里有一只塑料袋。阿欣和小山东都见识过。有一次,饥馑的小画家移开小山东的床,翻开砖头 掏出小山东包钞票的塑料袋,窸窸窣窣数着,阿欣推门进去,小画家嘴里咬着小电筒,电筒光射向阿欣,逼得阿欣转身出了门,等小画家重新将床摆好阿欣再进去。那之后过了两天,陈宝美问阿欣会不会画墙画,有报酬,阿欣找到小画家合作,小画家,你能施展才华了。他拎着油漆桶跟小画家去了建筑工地,小画家勾出轮廓,阿欣涂颜料,画着画着小山东从围墙里出来,他左手三个指头被升降机压伤了。阿欣从牛仔裤袋里掏出随时备着的药水给小山东消毒,又给他简单做了处理(药水原本是给自己准备的,以防狗子发狂咬他时自救)。阿欣说,我虽是兽医,也能给人看病。小山东称赞他包扎功夫了得,阿欣顿觉自己学有所成。等墙画工钱结付,阿欣帮小画家移开小山东的床,将“借用”的钱如数归还。阿欣坐在小山东床上,想到自己也曾向小山东“借贷”,那次是奶奶忽然得病,诊所医生给他电话,说你奶奶脾脏出血,但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的病痛使奶奶卧床两周,阿欣支付医疗费后,所剩无几,他跑到镇东面市场买了馄饨、香蕉,还给奶奶买了一份冒牌肯德基。奶奶吃着馄饨,问阿欣哪来的钱,阿欣说,老板发奖金了。那是阿欣唯一一次“借贷”,程序跟小画家一样,移开小山东的床,翻开砖头掏出塑料袋,窸窸窣窣数出几张钞票揣进裤袋。事后想起,他羞愧难当,自认堕落成“贼”了。
但的确,他多么需要一笔钱。如果有那样一笔钱,他可将奶奶的房间装上空调(虽然奶奶未必怕热),但至少可以换台新电扇。还可以将他跟奶奶住的屋子粉刷一次,只要用石灰刷一遍墙,就有住上新屋的感觉。再翻修一下屋顶,他跟奶奶的家就算不上危房了。还有,他想带奶奶出门去看看世界。他知道奶奶最远到过良镇医疗所,以及二十八里外的另一个镇子,那是奶奶的娘家。但奶奶的娘家早无至亲,以前作为观光出游的走亲戚也已荒疏。
阿欣在黑暗里洗漱(谢天谢地保洁工没有将自来水断掉),他昏昏沉沉出了门,天色幽暗,绕来绕去种满石楠树的小路他差点钻不出,到达第一户人家院子前便听到名叫“王子”的泰迪狗在叫,“王子”的生物钟是每天早晨四点十四分准时拉尿。狗主人是天文學教授,在外工作数十年,如今告老还乡在桃源颐养天年,他开门出来跟阿欣说他迟到七分钟的事,阿欣立马认错,他没有坦白自己还在发热。他生病了。
三更灯火五更鸡,教授没说完,阿欣接过话头,正是男儿读书时。
阿欣检讨自己睡过头了,保证明天准时到,必定不让王子着急。教授抬头看天,启明星闪烁,黎明如此安静,阿欣羡慕大多数人,他们此刻正坠落酣梦,而他却得听天文学教授训话。好在王子呜咽呜咽吵着,教授挥挥手,你跟王子先去玩耍,回来我再跟你讲讲道理。不要忘记王子喜欢荡秋千。
泰迪使出力气往前冲,径直拉他从台阶下来,穿过区间通道到达人工湖边,走进一扇铁门,里面是铁网拦住的山坡草场。这里是一个专门的遛狗场,有十二个篮球场那么大(小画家的油画个展在此举行)。经过阿欣训练,狗子们已经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大小便忍着熬着也要到这个专业区域来解决。阿欣解开“王子”的项圈,畜生开始撒欢,并因激动而狂吠,阿欣立马吹口哨,王子停止吠叫,乖乖跑到他面前摇尾巴示好。阿欣再吹一个调子,泰迪就在他面前蹲下,舔他鞋帮。阿欣也蹲下,赞美它毛色好眼神明亮(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的确觉得王子的眼眸格外有神)。他们在草地上奔跑,扔球,捡飞盘,又表演了飞背上树——这个动作阿欣从电影里学来。阿欣有个本领,不管什么样品种的犬,纯种,串串,或者中华田园犬,无论高矮胖瘦,只要他开口说话,或者只需一声口哨,狗子们就齐刷刷地转头看他,它们乖巧,安静。
泰迪溜达结束,阿欣给它戴上项圈,回到教授的院子。教授披衣坐着,阿欣担心教授再给他讲解星座奥妙,借故快速离开教授家。
他快速奔跑,清晨的空气吸进肺里,各种植物的混杂味,甚至带来鼾声,生活的痕迹都在空气里了。他跑完一百三十九级台阶,到丁香阁门口,屋子里灯黑着,他想到陈宝美睡觉的样子,不知为何想起一部小说《包法利夫人》,他脑海里出现戴着睡帽躺在包法利身边的爱玛,她不爱丈夫包法利,她戴着睡帽的样子叫阿欣起了联想。宝美过着怎样的好日子呀,独栋别墅,前院子,后花园,据说从前她每天打扮得仙女一样出门去公司。他们儿子猝然离去后,夫妻俩垮塌了一段时间,丈夫看起来变化不大,妻子宝美就不行,她突然失去行走能力,后来坐上了轮椅,眼下正在恢复。宝美的好看,是用什么语言都形容不好的。病了的宝美仍然好看,阿欣觉得桃源只有宝美配得上“仙女”这个称号。
灯还没亮,他照例在院门外台阶坐下来。
他不知是否要跟宝美说出那个秘密,一个在他看来惊天动地的大秘密。
秘密成为他的心事,心事像烈火灼烧他,使他产生新的念想。他辗转想起那个空房间,这回心里踏实了不少,就像那个秘密帮助他树立了信心。启明星还在天际挂着(如果时间足够,如果没有那么多烦心事,他是乐意听教授给他说星辰奥秘的)。前天,陈宝美说她老公出差十一天了,再过三天回来。她说芒果想他了。他不明白她为何要跟他说这个,他就是个上门遛狗的暑假工,他关心的是那个空房间。
芒果在屋子里呜哩呜哩,撒娇一样。灯亮了,宝美穿着家居服摇着轮椅开了门,阿欣来不及做好准备,芒果冲出来扑倒他,在他身上亲热,舔他脸、脖子,他快抵挡不住了。宝美说,麻醉师你施个魔法啊,省得他发疯。可阿欣说不出话,他任凭芒果的长舌头在他身上游走。过一会儿,他用力吹出口哨,真的像魔法,芒果很快安静,蜷缩在他身边。阿欣突然想到,我也是一条蜷缩的狗——他、小画家、小山东,三条蜷缩在黑暗小屋里的狗。不对,芒果有专属房间,一扇双开门大窗,有专人陪它溜达,给它吃好吃的,哄它。不对,他们不是狗。想到这,阿欣自顾自笑了下。
芒果,阿欣说,哥哥病了。他的鼻音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了另一种滋味。
你病了?宝美侧身看他,她摇着轮椅进屋拿出一个凤梨面包,一杯热巧克力,让阿欣吃了早饭再去遛狗。阿欣推说不饿,强调一点也吃不下。
宝美在身后关上屋门。灯黑了。在阿欣将芒果送回来前,她可以睡上四十分钟。当初阿欣定下遛狗时间是二十分钟为一个单位,首个单位二十块钱,第二个二十分钟是三十,以此类推,这么算下来,阿欣跟芒果在一起四十分钟,他便能获得五十元钱。
从遛狗场能看到丁香阁的一角屋檐和窗户,阿欣知道那窗户正好是空房间。空房间上面是露台,陈宝美有时在上面晒太阳,喝下午茶,读书。
“麻醉师”是陈宝美给他安的昵称。她跟阿欣透露自己被麻醉师催眠的经历,说她去医院……她停顿一下,接着说了一些,总之是,她独自躺在病床上,麻醉师在说话,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后唯一能想起的是自己带着幸福的感觉睡过去了,沉沉叠叠,睡在很深很深很暖很暖的地方。听到她独自在病床上,阿欣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场景,孤苦无依,甚至有点凄凉意味,这样的联想使阿欣产生亲切而勇敢的力气,他想照顾她,真的,他希望宝美在他面前昏厥,他觉得自己能胜任这份工作。他抱得动她。他想象她能行走时的样子,那该多么美好啊。但阿欣为什么却觉得,丧子之痛拉近了宝美跟他的距离。但愿她有一天请求他帮一把。
秘密产生如此突然,阿欣不知所措。那是一个雨天,他接到电话,对面山巅城堡有个男主人请他上门遛狗。那天,他回到江对岸老家看奶奶,奶奶问他是不是快要变成律师了。他说快了。奶奶问他多久能给他死去的爸爸妈妈要回那笔赔偿——阿欣爸妈在水泥厂做工,石宕塌方时他们被压在下面。他爸妈拿命换取少量赔偿金。事后,有人跟奶奶说,要是有个律师帮他们打官司,阿欣爸妈能获得至少五倍的钱,还有阿欣的抚养费。那年阿欣五岁,奶奶每天给阿欣讲赔偿金的事,以及律师的事。等阿欣上初中,奶奶最后问他将来的目标,阿欣说,当律师。可他心里另有一个理想,做兽医。爸妈死去那年,家里来了一只小奶狗,成了阿欣的玩伴,他们一起长大,阿欣十二岁那年,跟阿欣玩了七年的狗狗病死了,阿欣下了决心要当一个兽医。填报大学时,他违逆了奶奶。这是他的另一个秘密。
他喘着粗气到达城堡,开门的狗主人胡子拉碴,鬓发盖住耳朵,不修边幅的程度超出阿欣对“不修边幅”的理解范畴。他想到的是落魄,黯淡。但千真万确,这个男人身上的自在,安然,从杂乱的形象里透出来。男人跟他说了狗狗的情况,告诉阿欣狗狗的名字叫沙漠。阿欣回想自己在哪里见过狗主人,草场油画展?路上?还是宠物医院?记不清了。狗主人问阿欣能不能再兼一份工,他即将出差两周,或许三周也未可知,这个期间,需要有个人替他照看“沙漠”,每天喂两餐,狗粮、牛奶、零食。还有,必须爱它。
阿欣拿到城堡钥匙,仍然想不起在哪里跟狗主人有过交集。他不太有时间去想,上门遛狗这件事,将他的时光分解了。他在做完小区其他住户的遛狗业务后,时间就到了傍晚,他急匆匆打开城堡的门(城堡是指纹锁,主人给的是钥匙),进屋,沙漠蜷缩在狗窝,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拉布拉多诚恳的神情打动了他,他蹲下,问它饿不饿,是先吃晚餐再去溜达,还是溜达回来再享用晚餐。
当天晚上,阿欣很晚才离开城堡——如果不是强打精神,他几乎想在壁炉前倚靠,一直到第二天天亮。他在小说里读到过壁炉,包法利夫人坐在壁炉和桌子中间缝补袜子,风吹着她后脖颈上的细发,惹得乡村医生夏尔即刻产生爱慕。阿欣闭着眼,想到陈宝美,他发现自己疯了,他爱陈宝美坐着的轮椅,爱芒果,爱陈宝美家摆着但从未见打开过的钢琴;
爱她家的气息,她雪白的棉质短袖衬衫和雪白的手腕。他睡着了。
第二天,阿欣惊跳着冲出门。他冲到教授家门口,教授说,孺子不可教也。这次,他迟到了四十分钟。城堡太舒适,厚实的地毯,醇香的咖啡味在主人离去一天后仍然在屋子里徘徊。阿欣跟教授抱歉,接受扣罚工资的训诫。等阿欣赶到陈宝美家门口时,天光大亮,阿欣做好因迟到被责罚的准备。门开处,陈宝美丈夫出来了,穿着家居服的他,脸面干净,眼神和暖。自在,安然——是他呀。他出差到妻子身边来了。阿欣突然觉得嗓子发痒,他猛烈咳嗽起来。等他抬头,陈宝美摇着轮椅从屋里出来,她丈夫转身,脱下自己披着的薄外套,盖在陈宝美腿上,替她捋捋头发。陈宝美看着丈夫的眼睛。他们多么恩爱,阿欣想。
第三天,陈宝美告诉阿欣他们出去散步,交代阿欣桌上放着的袋子里有吃的东西,是罗东阳去外地出差带回来的。阿欣点点头,看他们出门,拐过屋角,往种满樱花的小路去了。
阿欣跟芒果坐在草场一角。他跟芒果说话,他询问芒果能不能告诉他,城堡里的男人为什么就是陈宝美的丈夫罗东阳。陈宝美说丈夫出差去了,原来就在山丘那一边的城堡,他在那里住一周、两周,有时四十多天。
而那一天,罗东阳交给他城堡钥匙时说,他要出差,离开一周、两周,或者更多时间,“事物千变万化,不可预知。”罗东阳离开城堡回到有陈宝美的家,回到丁香阁,被他说成“出差”。他是什么意思?
阿欣觉得自己脑筋不够用了,越想越累。他很想问问陈宝美,你知道城堡里有一只叫沙漠的拉布拉多吗?它看起来很忧伤。
他在撒谎,或者陈宝美撒谎。经历了丧子之痛,他们靠谎言度日?
日子照旧。可阿欣的日子不能照旧了,他胆子大起来,秘密催化他的胆魄。在陈宝美家看到罗东阳的第二天,在小区传达室颇费了一番周折,阿欣将奶奶带到城堡。他告诉奶奶这个城堡是他律师事务所的老板给他的特权,因他出色完成了几个案子。夜晚,他跟奶奶吃的是她从老家带来的番薯、玉米棒、冷开水。他给奶奶在壁炉边铺了被褥,奶奶似乎相信了他的话。
入夜时,奶奶睡了。阿欣出了城堡,他站在城堡外的台阶上,远远地朝那边看去,朝陈宝美家的方向看去。幽暗的夜里里,陈宝美家门廊下的灯亮着,或者根本看不清,只是他想象灯亮着。他不敢入睡,担心罗东阳突然从丁香阁“出差”到城堡。他去丁香阁,罗东阳在院子里修剪橘树,屋子里传出音乐声。阿欣不敢看罗东阳,奶奶还在城堡,他担心罗东阳看出他的心思。可罗东阳什么也没说,丢给芒果一个网球,芒果跳起来张嘴接住了。
阿欣魂不守舍度过两天,第三天夜晚,他在城堡外的秋千上睡着了。睡梦很深,很深的梦里,阿欣决定告诉陈宝美,让她醒醒,告诉她那个男人眼下正在对面山巅城堡别墅里,城堡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女孩,罗东阳跟她种花,或做庸俗的事。但陈宝美吻了他,阿欣没有反抗,任她握住他的手伸进晨衣,鼓励他握住她饱满的胸,他全身汗毛竖起来,急忙推开她,逃出房间。他觉得自己受到玷污,不干不净的还有思想。如果,他不想她的空房间,他会不会任由她侵犯他(宝美双手抚摸他的脸,亲他,他覺得那是另一个梦里妈妈的抚慰,他获得了巨大的安慰,像所有经历的伤悲已烟消云散。但自尊使他认为她侵犯了她)。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跟他们同流合污,甘愿忍受。他去了城堡。罗东阳看着他笑,你来了,你从丁香阁过来的吧,阿欣。罗东阳手指着远处,阿欣你看,那边,是丁香阁,想到亲爱的妻子在那里独自看画、弹琴,风吹起时想起我,我内心悲伤。阿欣你知道吗?城堡就是个避难所。
一滴露水落到他脸上,他醒过来。想到刚才的梦境,他羞愧地蹬蹬蹬下台阶,那么多台阶,简直难以相信,奶奶是凭着怎样的一股子劲跟他走了两百多级台阶,又是怎样愿意相信孙子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并无谎言。奶奶如何相信孙子描绘的前景将一一实现,真实不虚。
送奶奶回去前,阿欣跟雇主们请了假,甚至,他打算辞去眼下的遛狗工作。过了两天,他先去了天文教授家,教授说,小年轻,路是靠自己走的。阿欣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可不是嘛,就算教授教给自己天王星木星火星,所有宇宙的奥秘,他仍然要借助双脚踩土地一步步走。
丁香阁一切照旧,有琴声,狗狗芒果还是那么亲热,但阿欣已不怎么想那个空房间了。他给它解开项圈,它伸出两只前腿,跟阿欣表示自己的欢喜心情。阿欣摸摸它的头,它发出舒服的呜呜声。然后,罗东阳拎着行李箱出来了,琴声停止,陈宝美的轮椅在门边停下。阿欣,看起来,我真的要请你住到我们家了,我们芒果喜欢你,你能感觉到吗?罗东阳说。
罗东阳替陈宝美捋捋头发,弯腰亲亲她的脸。阿欣,我又要出差了。很快,罗东阳走出他的视线。
真希望罗东阳不再去城堡。不去城堡就没有悲伤了,对不对?阿欣问自己。
阿欣,你要是麻醉师,就好了。陈宝美说。
阿欣的暑假很快过去,下学期就是大一新生了。夜晚,小画家拎了三瓶啤酒,小山东有一小包花生米,三个人在黑暗小屋喝酒,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什么。阿欣将喝酒看作长大的标志,他喝了几口,勉力克制住某种冲动,打破什么的冲动。他觉得自己有一点不一样了。随后他说,以后,等以后,你们来我的大学看看。小山东突然翻身,他的破床差点倒塌。他说阿欣,大学校园是不是有很多开着花的玉兰树?
第二天,小山东和小画家还在睡梦里,屋子震动起来,砰——砰——砰,重锤敲击墙面的声音。他们两个睡眼惺忪出了小屋,阿欣手拿重锤,正在击打墙面。石灰水泥的粉尘在黎明的空气里飘浮。在阿欣凿出的一个小孔里,下弦月像被呼唤,也醒来,掉落汤碗大的一片月色,黎明的黑暗后,小屋一下子亮了。
阿欣知道,透过他奋力凿开的小孔,会有四季的风吹过,会有鸟声钻进来。星星呢,只要它们仍然在天空闪烁,终究能将一抹光亮相送,黑暗小屋将因那一缕光亮变得不同。屋外玉兰花开时,有光的小屋将盛满花香。阿欣琢磨着给黑暗小屋取个新的名字,但他觉得脑筋不够用了。他一直在想将来,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成为律师,或者去学医,当个麻醉师。他还年轻,人生刚刚开始,小山东、小画家、我——阿欣想,我们还不需要避难所。他知道,当某一天,想起某些梦境,梦境里跟陈宝美的肌肤相亲,会脸红,无地自容。但或许,他会怀念在桃源跟王子、沙漠、芒果、小乖狗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罗东阳的城堡,咫尺之遥的成人城堡——阿欣终于没有将秘密说出口。他将钥匙还给刚到城堡的罗东阳,脚不点地往下跑,越过山丘,跑到湖边,顿觉心底呼啦啦开出一扇敞亮的大窗。他想到爸爸妈妈或许没有死,正在某个地方活着,他们或许知道他此刻的心境。他们看到阿欣长大了,懂得守住秘密,他们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看着他。那样一想,他蹲下来,舒舒服服流了一回泪。一边吼出一句,谁说污泥满身的不算英雄。想到自己或許真的会成为麻醉师,那些医学术语,那些厚厚的医学典籍,一时间有了无穷吸引力。他蹦跳着,疾步离开桃源。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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