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
小猫吐毛球。据说猫头鹰也是。猫把舔舐毛发时吞咽下的部分,在肚子里压缩成毛球,又呕吐出来。猫头鹰吐出来的,是不能消化的老鼠和小鸟的骨头和羽毛,人们管这种东西叫食茧。动物学家可以通过研究食茧来推测进食者的生活习惯乃至生态环境。
不是所有动物都有这个习惯。有的动物捕猎后能囫囵吞下一切,它们消化能力特别强,可接纳所有。还有一些动物在进食之初就避免吞咽毛发和骨头,比如人。当然人也有不能消化的东西:情绪、经历、困惑,如看不见的毛发和骨头,它们卡在记忆的消化道里,天长地久,逐渐堆积。你想忽视它,但行动间都能感觉它在那里;
你想剥除它,但它无形无相,触摸不到。时间的胃液也没能消化它。最后我只好去挤扁它、压缩它,然后用力让它们迸出来——变成一个故事。
它不是蚌壳里养着的珍珠,它没有变得润泽光亮,没有化腐朽为神奇,即便被压缩了,还是看得出,食茧里的一根根小骨头还是一根根小骨头,还保持着戳人的架势。它源于一种自救的渴望,也源于一种诘问:究竟我应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
比如《小阿舅》里的高奇,我觉得他最不能面对的是一种隐藏的自责,一种幸存者的罪恶感。被小舅一手带大的他,与小舅情胜父子,但在成长的过程中,这个男孩意识到自己和父母正成为社会变革的受益者,但正是同样的变革,让他深爱的小舅逐步沦为社会的边缘人。
母亲对这位小弟的感情,是更隐蔽的一条线。她从早年的手足情深、感恩戴德,到后期随着自身地位的提升,开始流露出优越感。在几次人生转折的时刻,她本可以托一把弟弟,鼓励他去开拓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但最终却以需要有人料理后勤为由,扼制了弟弟的机遇,并把这些“家务剥削”视作一种恩赐:没有我的收留,你作为一个没有学历、身体不便的人,根本无法在高竞争的城市中生存。
在同学把小舅当成佣人的时候,高奇没有维护小舅;
在小舅为自己寻找慰藉的时候,高奇指出小舅只是个“外人”,是“不配的”。如“鸡鸣之前你将三次否认我”,当高奇意识到自己的背叛时,该如何自处?而小舅其实也明白,他住在这个家里,但不属于这里,可即使已经明白了这点,却只能留在此地。
高奇生于改革开放元年。从这个时间点开始,城市中许多人的身份,开始走向截然不同的分岔路。曾患难与共的人在分开的头几年,或许还有见面的渴望,还有说不完的话,但再过上十年,人生轨道已渐无交集,即便大家还在同一个城市里,即便在同一个家庭里,也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他们彼此看到对方,只觉得疏离,甚至两厌,像看着河对岸的建筑,简直难以想象,就在不久之前,在大雨没有落下的时候,这条河曾经根本不存在,大家本来是“在一起”的。
居住环境、生活轨迹、工作交集在一起,但其实(精神、心灵、观念)不在一起。这里面产生一种微妙的戏剧张力。
“桃林”的原型,是我在采访时蹲点调查的上海一处城乡接合部。那里还保留着江南水乡粉墙黛瓦外貌的农民村宅,但村宅周边的农田在日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兴盛的产业园和工业园区。后者带来大量就业机会,因此在那个户籍人口约6万的镇上,当时租住的外来人口已经超过15万。
大多数新移民租住于农民村宅的不同隔间里。虽然日日起居在同一个时空里,但我发现,年轻的移民只和年轻的移民聚会,本地的老人只和本地的老人交往,他们除了交接租房费用外,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仿佛生活在两个平行世界里。我当时问村干部,村里的“两个世界”可否有感情上的交集?比如说外来务工者中可有婚嫁给本地农户家的?村干部想了很久,十几年了,这样的通婚只发生过一次。
我记得那一年去采访的时候,正逢端午节,村里有一个本地独居老太太兴冲冲提着一大串自制的粽子,走到另一个本地人家去分享。当她看到村干部过来的时候,立刻笑着迎上去分一个,叫出了对方母亲的名字,并用本地话问候数年未见的村干部的妻子和孩子。但在看到成群结队走过来的新移民时,她的视线直接越过了人群。明明后者才是天天和她生活在一幢楼里!
这种“触不可及”和“视而不见”,对在场的人们似乎都不造成任何困扰,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去除这些身份标签:“房东”“租户”“本地人”“外来务工者”“中老年人”“青年”等等,最后剩下的是什么呢?是人,是男人和女人,是寂寞的留守者,和寂寞的新移民,前者有解决了温饱后的孤单,后者正面对生存压力,他们为什么不会互相看到,进而又通过彼此凝视产生感情呢?
在我为“桃林”写的另一个开头里,是这样的:
这个地方属于城郊接合部,往西是农田,往東是市区。小河蜿蜒而过,河边桃树成林。过去几百年里,太湖流域的人撑船沿着这条小河进上海,带来各自的商品,每逢夏天,经过此地时,就把盛产的水蜜桃一起带上来。上海的城中心吃桃子,也一口一口吃过来,终于有一天,吃掉此处的田,推平的土地上竖起烟囱开出工厂,到了新世纪后,商业综合体、新型招商园区和商品房取代工厂。但桃林还是保留了一大片,沿着河景建起一小片别墅。间距宽敞的独栋花园洋房引来城市新富,引来一辆辆私家车。上班时分,这些名牌的车辆陆续从小区开出去,到了夜晚,豪车鱼贯回来,在桃林别墅门口稍停,等待机器无接触读卡,等待拦车杆升起,然后各自无声地潜入地底车库。从头到尾,都不需露脸。有一年台风,桃林别墅一侧围墙坍塌,露出围墙另一头,是一小片本地农民自留的青菜田,三两只鸡在田埂走,后面是粉墙黛瓦的农村宅基地,在村里慢慢走动的是本地老人,年轻的则是群租的外来务工者。桃林别墅的人,拥在那个缺口看了又看,好像忽然看到另外一个星球。
也许有时候需要一阵台风,来推倒一侧围墙;
需要一段文字,来呈现一重心障;
需要一点压力,把这一段毛发和那一块赤白的骨头压缩在一起。它们证明了我摄入过什么,也证明了我身处的环境的变动,更证明了我消化不了的不知如何是好。
所以现在,我吐出这个毛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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