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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戒指

时间:2024-08-17 18:30:02 来源:网友投稿

车子要拐两个“之”字弯才能到家,徒步走过去其实不到一百米。可在第一个“之”字拐弯处,正好横着一辆工程车,姜黄色的车体喷溅着许多泥点子。旁边有一根电线杆,上面一个人,穿着脚扣。下面一个人,拿着老虎钳子,举头朝上看。这俩人我都看着眼生。几十米远的地方有挖掘机在突突突地响,树丛中有人影若隐若现地忙碌。这一片原来是生产队的场院,每到收获季节,各种粮食被马车从深远的洼地拉了来,车把式“驾驾驾”地吼,马蹄“嘚嘚嘚”地敲,都紧张而仓促,隔着河能传对岸去,人和马的脖子都四脖子汗流。粮食进了场院,就如同进了保险箱。任你有再大的风、再大的雨或冰雹,都奈何不了丰收的图景。四百叔总是有法子对付老天。

某一年的麦收遭遇连阴雨,小麦无处晾晒,粒粒肿成了胖子,眼看就要发芽。四百叔歪着脖子看了会儿天,断定三五天内不会晴。他号召社员把小麦拉回家。四百叔是场头(“场”字读二声),专门管场院里的活计和粮食,很多时候比队长说话还好使。一年的血汗都在场院里,谁若想带走一粒粮食,四百叔会跟他拼命。我们支农到场院上干活儿,收工被一个一个捏口袋,鞋壳里有几粒玉米也得倒出来。小麦摊在各家炕上。灶里使劲烧火,小麦平铺炕上半尺厚,上面顶着炕席,炕席上睡着一家老小,这一宿又潮又热,忽忽悠悠地如睡在水上。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枕头、被子抱到墙柜上,扯下炕席卷成筒,戳在墙角。炕上热气腾腾,父亲或母亲猫腰撅腚用两手当铧犁翻腾小麦,好让热气挥发。小孩子觉得好玩,不免看样学样,脚陷下去又硌又湿,鼻孔被热气熏得刺痒难耐,很快跳下炕来。这样的翻腾一天要进行好几次。白天可以翻得坑坑洼洼,晚上则要把小麦抹平,再把炕席铺上去。我天天梦见麦子在身底下发芽,把人托起来,像秋千一样摇晃。大约一个星期,小麦就干透了。拉回场院称分量,允许有百分之几的损耗。你若问有没有社员偷偷煮在锅里,我敢说,一个也没有。因为我家就是把炕缝里的每一粒麦都抠出来,放到麻袋里,饿死都不能动公家的粮食,这是我爸说的。还比如,场院晾晒粮食时遇到暴风雨,男女老少都往那里跑,谓之“抢场”。手里拿着笤帚、扫把,女人腋下夹着卷起的炕席或草帘子,还有女人抱着被子,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杖,都心急火燎往场院跑。能遮几处是几处,能盖多少是多少。这样的“抢场”我经历过很多次,作为小学生,我们把边角处的粮食往大堆上扫,谓之“颗粒归仓”。有过这样的经历,写起作文就得心应手了。

“扬场”是一景,因为全队只有四百叔会扬场。或者,别人可能也会。而人与人之间的高下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关系。别人扬场,粮与壳混杂的程度深一些,粮不干净,壳也不干净。四百叔扬场,壳是壳,粮是粮。扫帚从中间划过,那叫泾渭分明。所以我们就喜欢看四百叔“站桩”,两条蚂蚱腿一前一后,似乎是从胳肢窝就开始分叉。肮脏的蓝布条拴在白裤腰上,那裤腰也直抵腋下,里边是汗油的黑皮,肋骨一条一条硌出来,一星肉都不带。拧过身子端了簸箕先试风向,逆风朝天上一扬,湛蓝的天空底下就像起了风暴,粮先沉落,从脚底一直到一丈开外,就像人被拉长的影子。壳则被风吹得偏远些,与粮分开,形成一道河谷。那些谷物,比如高粱、小豆、荞麦像沙丘成流线型,干净得像一粒一粒捡出来的,看上去特别动人。

这一切早被镜头推远了。散社以后,左近批了房基。最低洼处盖了座小房子,住着位孤寡老人。后来老人去世,房子倒塌了。那个倒塌的房子一点一点被风雨蚕食,如今只剩下了一堆土丘模样。再过幾世几代,说不定就可以考古了。我还能记起那个老太太,小小的个子,穿一身黑。三块瓦帽也是黑的,顶在三角形的黑面皮上。小脚像粽子,却穿肥腿裤,用带子在脚腕处绑紧实,裤腿里就像灌了风,走起路来跟头趔趄。她拎着桶从臭西坑方向走来,我就知道她去倒垃圾了。远处的人家也往臭西坑倒垃圾,也倒死狗、死猫、死耗子之类。有一天早晨,我妈就捡了一盆吃了药将死没死的耗子,悉数倒进了臭西坑里。夏天的污水漫上来,一直能漫到小房子的边沿处。我上学从这里过,隐约能看见动物鼓胀的肚皮朝向天,水面上伸出一只脚。甚或,老太太抻着脖子张望,脸上布满我想象中的愁云惨雾。有一回,一只小奶狗从水里蹿了出来,嗖地从我们脚下掠过去,钻进了路左边的芦苇塘里。小葵愣说是猫,跟我打了一路嘴仗,我也没妥协。走到学校门口,她用力推了我一掌,骂:“你就是个死猪心!”自己噔噔噔跑进了教室。

她经常骂我“死猪心”。我要再活几岁才明白,死猪心是指爱抬杠,往好说就是坚持真理。

我努力把头探到车窗外,喊:“能不能让一让,把我的车让过去?”没人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没人应答,也看不出工程车的司机在哪里。我朝电线杆那里看,上边下边的人都专注自己的事。我正一筹莫展,对面忽然来了辆白色的路虎,司机脾气大,车没停稳就开始摁喇叭,摁住就不撒手。车体庞大,嗓门也大,旁边住户零星跑出来,看究竟。有个年轻人从臭西坑的方向走过来,挥着手说:“都等等,都等等,看不见这里有工程吗?”我从车上下来了。这是个村里人,不知他姓甚名谁,但从轮廓能看出几分家族的影子,就是这点影子,让人不觉得陌生。我问在搞什么工程。他说架线,要改造臭西坑,再有半个小时就好了。我问怎么改造,他说要种荷花。“李本固要把臭西坑建成大花园。”他嘴一秃噜,话说得太过连贯。“谁?”我没听清楚,支着耳朵又问。“李本固。”他提高了声音,“人家在外发了财,不忘投资家乡搞建设。”他说得喜气洋洋。“以后这周边的房价都会涨,就你家离得有点远。”他随手画了一个圈,很是有那么点意思,“这一片都要搞开发,你等着瞧吧。”

我吁出一口气,高兴他认识我。想问他爸是谁,没好意思张嘴。

路虎司机一推车门下来了。短裙,墨镜,嘴唇红得耀眼,耳坠像被风刮了一样摇摆。腕子上有只翠绿色的镯子,像是老天女下凡。我吃惊地说:“你这个家伙,怎么在这儿遇到了?”快步朝她走。从步伐上看,小葵比我沉稳。她倒背着手,吊儿郎当样。“罕村真要变成大花园了。”小葵不紧不慢过来,也许是听到了我和年轻人的对话。“李本固这些年都没消息,原来一直没有忘记家乡。”我有点小激动,沉浸在见到小葵的喜悦里。至于李本固与大花园,我暂时还顾不上。“你吃灵丹药了,怎么越来越年轻?”我羡慕地看着她,话说得真心实意。我们不约而同地朝前方的一个柴火垛走,这肯定是祥芝家的柴火垛。小葵像先知一样走在前边,她高我一个头,我得紧跟才能赶上她的节奏。我当时还想了下,车还没熄火。可又想,小葵不也没熄?

小葵说:“大堤上铺了水泥板,我差点走那里。”

我说:“我原本不想今天来,刚好有一点空。”

她回头,我俩对了一下眼,笑得心领神会。

十几步远就是祥芝家的红砖瓦房,也就二三十年的时间,房子也老旧了。就像给老房子做装饰,翠绿色的倭瓜秧爬满了前后院的墙体,大朵黄花一片灿烂,一看就是谎花,光开花不结果。只有蜜蜂高兴地在那里飞,组成的弦乐合唱从低到高,能传出去很远。小葵与背后古旧的柴火垛有了鲜明的反差,真像一幅耐看的画。那柴火垛也不知几年了,都是风雨洗劫后的腐朽和糜烂模样。小葵左右看了看,说:“你记不记得,这里原来是生产队的场院,靠场边摆着一排碌碡?”“哎呀。”我说,“我想起来了。也是在这里,有两只大鹅想上天。”小葵怔了一下,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下,虽然不懂她在笑什么。那两只大鹅每天来场院觅食,都长了肥硕的屁股。它们大概看到过过往的天鹅,便也异想天开。它俩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把我和小葵吓坏了,大叫大嚷起来,唯恐它们一去不复返。两只鹅连同生生不息的蛋,要值半個家当。即使是“地富反坏”家的鹅,这样飞走了也可惜。它们的腿上有一片银亮的光点,我和小葵同时看到了。“那鹅戴着顶针!”小葵的声音异样尖厉。“也许是铁箍。”我真是这样想,它们只不过是用于与其他的鹅做分别,有什么必要戴顶针呢?“就是顶针!”小葵笃定。“祥芝你说是不是?”小葵蛮横地问。

“狗长犄角,她就爱装洋式。”祥芝撇着嘴走过来,舌尖在豁唇里若隐若现。祥芝大几岁,说话是大人腔。她说那就是个顶针,她亲眼看见过。这话明显是支持小葵。任何人都会支持小葵。我气哼哼地想,祥芝尤其爱说假话。祥芝却进一步解释,说那顶针是老白铁,刘荷花亲自去铁匠铺打的,是她亲眼看见。我一直仰头朝天上看,祥芝的话我听见了,但我装听不见。我只能装听不见。白亮的日光灼了我的眼睛,我闭了下,再睁开时却捕捉不到那两个亮点。那两个巨大的肉身像撑开来的一柄伞,感觉好像掉下来两枚蛋。我激灵了一下,才发现那两只鹅呈螺旋状在下降,大翅膀扑棱着,两条细腿伸直了摆造型,咕咕的叫声也越来越凄厉嘹亮。但这就是一瞬,它们很快变成了飞机中的战斗机,两只大屁股朝天,头朝地面俯冲,砰的一声,就像两堆羽毛瘫在地上不动了。它们相隔也就几步远,脖子都在地上戳断了。

“你说它们是不是殉情?”

小葵估计是电视剧看多了,也不管两只鹅是公是母,就打哈哈凑趣。当年人们给出的解释是,两只鹅疯了,它们像刘荷花一样,神经有点不正常。

戴了顶针的鹅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转眼过去了那么多年。”小葵收住笑,变得一本正经,“那两只鹅后来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它们去了哪里?”

小葵背起一只鹅往家里走,两只手背到身后,像背着个孩子。她大我三个月,却像大三年的。我没敢摸。一想到那种毛茸茸的温热我就汗毛倒立。结果另一只被祥芝捡走了。祥芝大我们三岁,一张扁平的胖脸,长着总似睡不醒样的两只肉眼泡。她从小就不上学,她妈让她在场院边上捡黄豆。她总在场院边上捡黄豆,让她妈去换水豆腐。她的胖脸也许就是吃水豆腐吃的,又白又嫩。水绿色头巾像块草甸子蒙在头上,她往远处走,像块会移动的草地。她是被我们的大呼小叫声吸引过来的,看到地上的死鹅,手脚分外麻利,抱起鹅就走。鹅头就在她的臂弯处耷拉着,一晃一晃地摆动。

两只鹅都是刘荷花家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她家的鹅不单生蛋,还认人。你今天若用石子打了它,改天它一准追在屁股后头鹐你,不鹐着不罢休。刘荷花水白色的面孔出现时,地上只剩下了几片羽毛、浑身颤抖的我以及赶来看热闹的人。四百叔也来了,他平时就住在场院里,大秋忙月能挣双工分。他看了一眼瑟缩在人圈外的我,又去看地上的鹅毛。他有一根长脖颈,脑袋像削尖了的尜。刘荷花冲撞到我眼前,凄厉地问:“我的鹅呢?”四百叔走过去弓起虾米腰,把刘荷花遮挡了。四百叔说:“是鹅自己摔死的……你就别伤心了。”四百叔企图拍她的肩膀,刘荷花一拧身子,躲开了。她突然把蓝地白花的罩衫脱了下来,后退了一步,攥在手里使劲抡。她贴身穿了件小背心,那上面打了两块花补丁。白膀子像抹了石膏粉一样,比脸更白。手臂抡动的时候两只乳房上下蹿跳,像奔跑的兔子。腋下的阴影一忽一忽地闪现,四百叔简直看入了迷,他像老猫一样上扬嘴角,露出了猩红色的牙床。我以为刘荷花会哭,罕村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哭。两只大鹅啊,比俩孩子值钱。真的,罕村人都会这样算账。可她到底是刘荷花,她就那样起劲抡动她的花罩衫,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四百叔龇着牙床欣赏她,就像在戏台底下,脸上是粉丹丹的笑。夕阳从两个豆秸垛之间的缝隙穿过,带来金黄色的光。那些光打在了四百叔的脸上,他的鼻头明晃晃,尖细笔挺一派金黄。鱼尾纹从两个眼角飞起,与抬头纹会聚一处,像长了腿一样上下蹿跳。我倒退着走了几步,突然撒腿就跑。不知为什么我有些紧张,因为大家都不说话,因为四百叔就像哑剧演员,制造出了一种诡异的氛围。刘荷花不哭的样子比哭起来更让人不好受。四百叔尖细的声音追上了我,他大声斥责道:“刘荷花,你让鹅上天,你咋不自己上天!”

我仓促停住脚,想说鹅是自己上天的,不关刘荷花的事。这声音在我胸腔里回荡,我没能说出来。刘荷花像慢镜头一样缓缓倒下身去,似乎是嚷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楚。

“还是那么瘦,吃不饱吗?”小葵口吻里有怜恤,当然,也许是嘲讽。

我说:“我是吃不饱。单位那点死工资,哪敢吃饱。没饿死就算不错了。”

“来跟我干吧,我管饱饭。”小葵还像小时候一样说话能占上风。

小葵在开发区买了八十亩地,专门生产水泥地砖。城市到处都在扩张,修路,建公园,新的小区路面要硬化,旧的小区要改造,哪里都离不开小葵家的水泥地砖。她老公管生产跑销路。她管钱,只管老公一个人。

“当年那只鹅,你背回家了……肉好吃吗?”就像梦游一样,面对小葵我有点恍惚。不得不说,很多年过去了,那鹅仍长在我心里。

“吃个屁啊!”小葵的胖脸泛着油水,鼻子耸了耸,像极了四百叔。她的短上唇也随了父亲,笑起来就露出一圈粉红色的牙龈,看上去非常可疑。但小葵比四百叔好看。她们姐妹五个号称“五朵金花”,都比四百叔好看。当年大家经常开玩笑,说小葵和四个姐姐都不是四百叔亲生的——四百叔太花心了。“是你揍的吗?”大家经常这样打趣。“揍”在方言中是“做”的意思。我们管“做活计”就叫“揍活計”。人都是黄泥揍出来的,你揍你家的,他揍他家的,谁揍的像谁。大人都这样骗小孩。四百叔嘿嘿地乐,他的鼻腔提起来,鼻毛从鼻孔里钻出,也让眼眉的位置上移,整张脸就像一朵大丽花,大人孩子都爱看他那张脸,胡须像老猫的,两道寿眉杂芜斑驳,弯弯的像两个平行的月亮。照日后的眼光看,他富有喜剧色彩。但当时乡下没有这样的词,大家就是稀罕他,见了他就眉开眼笑。他骆驼样地一颠一颠走过来,便有人远远地送笑脸。很是有几年后我才明白,四百叔花心不耽误女儿亲生,所以大家可以随便开玩笑。

队里人啥玩笑都敢开。一群女的想看男的,一叫号就把男的翻了。裤子扯下来,用锄杆挑着,像旗子一样在空中飘。男人光着在田垄里跑,追拿他衣服的人。青纱帐里好打掩埋,时间久了不回来,大概就有事情发生了。

场院里的女人更疯狂,她们曾扒下四百叔的衣服扔到高高的麦秸垛上,用麻绳把他的大脑袋和小脑袋拴起来,就像拴一对蚂蚱。但你不能问小脑袋是哪里,会挨巴掌的。家长会斥责说:“不懂别问!”

他们做得我们却打听不得。这世界就是这么欠公平。

这样的闹剧每天都在上演。所以很多人怀念生产队是有理由的。散社那年经常有人无故去队部里转,对一面墙或一个马槽发呆。大家不记得曾经吃不饱的日子,但记得那些穷欢乐,每天都精精神神的,像打了鸡血一样。散社就像从身体里抽走了一根主动脉,让很多人没了倚靠。

粮食没归仓前,要在场里晾晒。粮食粒扔到嘴里嘎嘣响,才能送到公社的粮库收储。每天翻场、收场是繁重的活计。夏天晒小麦,秋天晒高粱、玉米、谷穗和各种豆类,炸开的豆荚声特别清脆。杈子、扫帚、木锨、簸箕、赶拉轨子,你适合干啥活儿就拿啥家什,强弱分外明显。会踩垛的,就在上面看蓝天白云。把豆秸踩成一个大灯笼,高得伸手能摸着天,不是谁都会干,稍不留神不是把垛踩歪了就是踩倒了。所以地里的活计没高低,你割一垄麦,他也割一垄麦,区别就是慢点快点。场里的活计说道就多了,四百叔要是黑上谁,能把谁累死。

“真的,那只鹅去哪儿了?”

前五百年后五百载的事说了很多,但小葵一直心不在焉。小葵冥想的样子特别像小时候,头歪着,一根手指戳着腮。她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难道是岁数大了,记不住事了?糟糕,我可能小脑萎缩了,最近经常头疼。”她摸了摸亚麻色的头发,就像找到了事物的症结,“反正我没吃着鹅肉。”小葵拧着眉头咕哝:“吃到我就不会忘。我这个人是属鸡的,记吃不记打。”小葵开玩笑:“要不能吃出这身膘?”小葵耸了耸鼻子:“要不就是我爸拿走,给刘荷花送去了。”

“四百叔好心眼。”我顺着她说。

“嘁,就他那点出息。”小葵有不同看法。小葵的意思是,四百叔把鹅送给刘荷花也不是出于好心眼,而是出于别的动机。

四百叔的想法大人孩子都知道,他就像只老猫,总围着小鱼打转。

“我肯定老年痴呆了。”小葵的样子把我逗笑了。我赶紧打圆场,说没痴呆没痴呆。这么胖的人,怎么可能痴呆。

四百叔去世好多年了,他死于睾丸癌,刚六十岁出头。罕村也有口冷的人,说四百叔是得报应了。那时的四百叔远不像在生产队时受人欢迎,一条街的同龄人都不爱搭理他。大家坐在墙根唠家常,他来了都装看不见。一个叫多头的人不知深浅,冒失地说了句:“他糟蹋了多少妇女啊!”没人搭理他,后来连多头也不受待见。人的时运都是阶段性的,四百叔在年轻的时候大概把时运用完了,所以后来很是孤寂。他的左手的无名指上显眼地戴个戒指,有人说是银的,有人说是白金的,有人说是闺女给买的,也有人说是老底货。不管有多好奇,从来都没人问过。最大的蔑视就是不看他,不跟他说话。他走过去了,才有人说:“老棺材瓤子,戴个戒指美啥?”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啥时候开始戴戒指的。他后腰里插着把芭蕉扇,经常走好远的路到前街去寻伴。他的腰很弯,当场头的年月受过硬伤,有一次踩花秸垛,从上边掉了下来。芭蕉扇像是从屁股后边生长出来的。头起劲朝上抬,好看清远方的路。他跟人说话得站稳脚跟,从肩膀的一侧慢慢扭着脖子看人。有时候,好不容易把脖子扭过来了,人家已经走远了。

工程车不知什么时候开走了,我和小葵的车子都被人挪动过,停到了路基下不碍事的地方。我们离车子并不远,却对这些动静一无所知。

关键是,我们也没谈什么紧要的事。小葵一直有些走神儿,不知在想些什么,这让我有点泄气。瞬间的胶着状态后,神情一松,人就变得有隔膜。不知小葵怎样想,我确实感觉到了生疏。我们对彼此身后的风景都提不起兴致,小葵完全就像个陌生人。她嘴里出现的那些店、那些人,负责她的营养健康和美容美发,我都闻所未闻。话题终于扯到了当下,小葵问我一个月挣多少工资,我说了一个数目,让小葵哑然失笑,说不够她一个月美容的。我问她一个月美容要多少钱,她说了一个数目,让我无言以对。我抓紧时间看她的脸,我可不想吃亏。我心想,多看两眼就是赚的。只是我没看出什么来,她的脸打小就是粉嫩的颜色,一粒雀斑都不长,她是有底子的人。眼下滋生出那样多的肉,更显得皮肤饱满光洁。我情不自禁摸了下自己的脸,像小时候一样粗糙干燥。没法儿,这都是打娘胎里带来的,想改变也难。看来人与人交往光有感情基础不行,还得看发展方向,人生有没有交会点,这些都很紧要。“我给你介绍个美容师吧,每周末从北京过来,服务过一线演员……”我慌忙摆手,像要摆脱瘟疫一样。小葵宽容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我突发奇想,我们在罕村的街道上被一辆工程车拦住,这算人生的交会点吗?

小葵开车准备走了。我徒劳地说:“有事打电话。”说完才发现,我们并没有留下电话号码。她不主动,我也没提。不知她有没有想过,我确实想过,但是懒得往外拿手机,也就算了。

我有好几年没有看到小葵了。别以为我们娘家近、在埙城住得近就可以常见面。事实是我们几乎见不着。春节回家拜年,明知道小葵也来住娘家,却没串过门子。她开豪车,给家里人买奢侈品,压岁钱出手就上万,让这条老街上嫁出去的姑娘都有压力。但遇到福满我会打听小葵,福满是小葵的二哥。小葵遇见保全也会打听我,保全是我小弟。关系就是这么个关系。一年一年的日子就是这样过,发生些什么或没发生什么都不出人意料。

似乎,也没人去预料。

“我找到祥芝了。”小葵在电话里嘎嘎地笑,听得出,她小有得意,倒好像是我遍寻不着让她找到了一样。小葵的嘚瑟劲儿,特别像小时候打牌,我说她赢一分,她非说“输两分赢三分”,打心眼里让人觉得亲切。她还是我心中的小葵,早早发育成了大个子。她说我的电话号码是福满为她找的,福满去了我的家,然后又去了祥芝的家。小葵想办的事没有办不成的,她打小时候就有这能力。

我遛弯喜欢走外环,行步道边上种满了香花槐,紫色的花香吸引了我所有注意力。花香确实是有颜色的,但需要聚精会神分辨。刚好走到黑峪神秘谷路口,我顺势拐了过去。那条路刚开发,人少车少,可以很清楚地听小葵说话。

“你拉屎呢,半天不接电话。”小葵跟着抱怨,“我差点就挂了。”

我告诉她,刚才隆隆过了几辆工程车,我没听见电话响。一看是生号,我又让它多响了两声。

“国家干部都不接生号。”小葵揶揄,“不像我们,不管谁的電话,得紧溜接。”

“你吃了?”我问。

“晚上就吃了几只卤鸡爪子,我减肥呢。”

“一口一口吃出来不容易,减什么减。”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大热天,背一扇猪肉是你你干?”

“你腰疼还吃鸡爪子,这大热的天,肉还不都长手背上?”

说完我哈哈大笑。民间有种说法,吃哪儿长哪儿。小葵已经承认背半扇猪肉了,我又火上浇了一勺油。她啐了我一口,跟着也笑。“我告诉你我找到祥芝了。祥芝嫁到了柳河套,就在城边子上,她现在都当奶奶了。”

“找她干啥?”我真是不明白。

“她听见是我吓了一跳,以为找她有啥事呢。我说我就想打听一下,当年那只大鹅她背回去是咋处理的……”

“有病。”我揶揄,“那么久远的事……你背着,她是抱着。”我还能想起祥芝抱孩子似的,鹅头从臂弯里耷拉下来,一晃一晃地摆动。我问:“她记着?”

“你记性好,咋不记得后边的事?”

“后边啥事?”

“鹅后来怎么样了。”

“鹅又没跟着我,我咋知道。”

“你记不记得我家吃鹅肉?如果我们家炖了,我会给你端过去一碗。”

“不记得。”我说。

小葵从小就会这样甜哄人,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想了想,我说:“要是四百叔活着就好了,他肯定知道。”

“他要活着也该老年痴呆了。”

“我记得当初四百叔说刘荷花,你让鹅上天,你咋不自己上天?”

“你连这儿都记得。”小葵很响地吐了一口痰,大概是在洗手间,“我咋一点印象都没有,大脑一片空白……那样一只大鹅,搁你根本背不动。”

“祥芝怎么说?”

“把毛拔干净,炖吃了。祥芝说,从没吃过那么香的鹅肉。”

“当然香了,整天去场里吃好粮食,四百叔也不管。”我这话说得有些意味。换作是其他人家养的活物,四百叔能一扫帚拍死,大家都知道他有司马昭之心。“还想吃公家的粮,你有几个脑袋!”

“我家那只祥芝不知道。”

“废话。”我更像是自己嘀咕,“祥芝凭啥知道。”

“我还问刘荷花有没有去她家要鹅。”小葵陷在自己的话题里,有点拔不出来,“她说若是刘荷花来找肯定就归还了,虽说她是‘地富反坏,但鹅毕竟是她养的。可她没来,我爸去了,让她们把鹅还给刘荷花。祥芝妈说,鹅又不是一只,咋就该着我们还?我爸说,我们那只也归还。祥芝妈说,那就等你们还了再说吧。两只大鹅她家根本吃不了。祥芝妈边说边把鹅扔进了锅里,锅里的水已经烧开了。我爸想抢鹅,被烫得蹦了个高……祥芝妈下手给鹅拔毛,我爸杵了一会儿,走了。”

“祥芝妈是个胖子。”我说,“那年月胖子少,祥芝妈白胖白胖的,却是个不饶人。”

“我爸去要鹅,这事儿听上去咋不真实呢。”

“谁知道。”我轻描淡写说了句。这里有些话不好说,或者小葵能说,我却不能再说了。这鹅要是别人家的,四百叔咋可能去要。要了再去归还,这是主持公道,他得比雷锋还雷锋。

关键是,他不是。

水白的脸和那件罩衫,就是我对刘荷花所有的印象。还有就是她的小碎步,总是急惶惶地捯腾。这不是庄稼人的走法。庄稼人讲究大步量。大洼三宗宝,臭鱼烂虾泥粘脚。下雨天黑泥呈胶性,比502黏性不差,脚插进去根本拔不出来。所以庄稼人迈大步是有理由的。像刘荷花那样的小碎步,深一脚浅一脚,从泥窝窝里拔出来不容易,不摔马趴才怪。当然也没见她摔过,她那张阴沉的脸,跟泥都像有仇。我们是一队,她在二队。小葵家也在二队,所以他们接触得会多些。场院离西坑很近,那时西坑不臭,据说坑底有活泉,所以水是活的。夏天雨水漫流,能跟长条坑连成一片。我们上学放学要踩着水跳跃。就是眼下工程车停住的地方,西坑在左,长条坑在右,中间隔一条主路,工程车被我和小葵的车夹击,像是别有深意。而两个坑之间的外角,就是二队的场院,四百叔在那里年复一年看场。三间土坯房,烟囱被熏得黢黑,小土炕上有很多人温暖的回忆。从小麦上场,到最后一颗玉米归仓,要大半年的时间,四百叔日夜坚守在那里。那时到处都是活水,大雨过后,连车辙里都是小虾米的黑眼睛。刘荷花家的房子就在西坑边上,夏天她经常在西坑洗衣服。坑边上长了芦苇,她洗的衣服就晾晒在年轻的芦苇头上。芦苇身上攀着燕春苗,开的花是紫粉色的。衣服上面飞着黄蜻蜓,蜻蜓上面盘旋着鸟。有一天,我甚至看见了天鹅,张开雪白的翅膀在空中飞。我告诉小葵这个消息时,小葵却不信,她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天鹅这回事,天鹅都是癞蛤蟆想出来的。她就是这样可恨。我没有往近前走,遥遥地看那些芦苇和蜻蜓。蓝天上已经没有了白天鹅,刘荷花分明也是看见了的,仰着脖子寻着天鹅的身影看出去很远。她新洗的衣服像蜻蜓的翅膀一样轻薄,有风吹过,像云彩一样柔柔地飘动。

我喜欢偷偷看她,但不敢往她跟前走。我怕她会吃人。

她的故事在罕村流传。很多女人见了她都会剜一眼,吐口唾沫。她是跟李招待下放到罕村的。李招待年轻的时候偷摸去当兵,大军进城时又偷摸离了部队,据说就是被做皮肉生意的刘荷花迷住了。后来他们被一家机械厂遣返,回到罕村时,儿子都十八岁了。这些都是大致的说法,更具体的情况谁也不知道。李招待是地主出身,十六岁时偷摸出去当兵,是国民党的队伍。后来在解放战争中成了被俘人员,才勉强成了自己的人。他大会小会挨批斗,交代的就是这些。大家都对他跟刘荷花的事感兴趣,村里流传着许多有关他们的故事。儿子李班固是一个小白脸,很俊俏。但俊俏管啥用呢。我就没见李班固跟人说过话,因为细瘦,他比他爸肩背还弓,脸埋得还深。与谁走对面,总像做贼一样绕开。

这一家厉害的就是刘荷花。她在场院干活儿,归赵四百领导。天上日头白花花,别的女人都在炕上扯闲篇、钉鞋底、吃甜瓜。她一个人用木锨翻场,那样大的场院,摊晒几万斤粮食,一眼望不到边。阳光反射的热气氤氲蒸腾,放着七彩的光,皮肉都似能被熏化。她也不怎么会干活儿,总有木锨戳地的声音,让炕上坐着的人嘲笑,疑心她把场翻掉了一层皮。场的表面就是一层松开的土,均匀铺上陈年麦壳,洒上水,用碌碡轧紧实,用手一摸,能摸出光面,等太阳晒干,就成了一块好场板。有时候家里的烙饼牙碜,就会有人说,是刘荷花翻的场,她把土都翻到麦里了。

四百叔喜欢女人是出了名的。他没有别的缺点,就是喜歡女人。他的鼻子一嗅,就知道女人香不香。喜欢的女人他就说是香的,大家都说,他的鼻子比狗鼻子好使。不香的女人他不待见。不受待见的女人都很悲惨,就像狼群中的猪崽子,只有挨撕的份儿。当然,女人也喜欢他。他睡的那铺小土炕,女人经常躺得横七竖八,靠着四百叔油渍麻花的铺盖,闻着老旱烟呛鼻子的油污味,像在家里一样滋润。他的衣服脏了有人抢着洗,破了有人抢着缝。但四百叔不喜欢刘荷花,他从不招呼她来屋里歇着。当然,刘荷花也不主动进来。休息的时候她就躲得远远的,靠着灯笼一样的麦秸垛,屁股下坐把三股杈,两只手搂着膝盖,望远处的天空。远处其实也没多远,四周都是各种灯笼垛,把偌大的场院围起来,只留出巴掌大的一块天空,连片云彩也没有。但刘荷花就是喜欢看,人们从窗子里看到她总是仰着脖子。四百叔说她的脸太白,毒日头也晒不黑。她咋就不会晒黑呢?就有女人出主意,说她还是晒得少,每天晌午都让她去翻场,看她还会不会一副骚气样。她们管她的白就叫骚气样。四百叔很是听得进这话,哪天太阳大,就给她分派活儿,那些活计都是循环往复,怎么也干不完。也有人跟四百叔开玩笑:“你敢跟她吊膀子吗?”四百叔的枣核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说她是妖界下凡,不属人类。“怕是膀子没吊完,精血倒被她吸光了。”便有人笑话四百叔胆子小,她若真能吸精血,李招待早没命了,还能生李班固那么好看的儿子?这儿子怕是罕村最好看的吧!四百叔没话说,就用斧子砍木头。木头顺茬才好劈,四百叔故意横着砍,木棍子在空中乱飞,成精似的。四百叔生气的样子也招人喜欢。女人们嘻嘻哈哈围着他,还有人去捅他的胳肢窝,四百叔浑身都是痒痒肉,摸一下,人就躺地上打滚。脸上的皱纹朝上堆,粉红色的牙龈暴露出来,人显得特别可爱。场院整日欢歌笑语,像永不落幕的戏剧。

太阳越大,刘荷花越要翻场。岂料她不单晒不黑,还越晒越白,只不过白里似有洇湿的胭脂红,看上去比同龄的女人年轻太多。这让四百叔很愤慨,他的无名火经常没来由地就蹿出来。他找到队长说:“这场里不要她,这哪是人,纯粹是妖精。你让她去洼里干活儿吧。”队长嘿嘿地乐。场里的活计再累,也比去洼里轻省。大洼离村庄十几里,别说干一天活,走个来回都很辛苦。刘荷花木偶一样扛着锄头下地了。去洼里干活儿的都是男人,解手都不背着她,不把她当女人。他们胡说乱骂,有的话其实就是针对她的。不管别人说什么,刘荷花永远是一副面孔对人,仿佛世间万物都与她无关。收工男人有马车坐,她徒步往家走。别人都吃过晚饭了,她才顶着一脑门子汗水摸进家门。

她家晚上从来不开灯,谁从她家门口过,都感觉那房子似不存在。与黑洞洞的西坑连成了片,夏天响着成片的蛙鸣,好似就是西坑的一部分。我们给那些蛙鸣编儿歌:“滚嘎,滚嘎。你在东洼,我在西洼。神鬼也不怕,就怕铁钎子扎屁股呀。”有人见过李班固扎青蛙,看见有人来,他提着铁钎子就跑。儿歌传得远,村里的孩子都会唱。有时故意在刘荷花家的门口唱,也没什么理由,就是对这家人好奇。四百叔不知从什么时候改变了对刘荷花的态度。有人看见他偷偷端了一碗红糖水送给刘荷花。他自以为送得机密,其实都被那些女人看见了。她们嘲笑甚至羞臊他,四百叔只是嘿嘿地乐,上下提溜裤子,扎帐篷了自己都不知道。那天场院里来了两只鹅,听说是刘荷花家的鹅,他不单允许它们进来,还专门抓来黄豆投喂。“这是什么行径?这是与地主阶级沆瀣一气呀。”我就是这样对小葵说的。村里各种传言很多,四百叔改变立场是大事,这是两个阶级之间的斗争。

“你就不能说说你爸?”

“说了他也不会听,我妈天天骂他没出息。”

晚上他在场院跟人喝酒打赌。有人说他喊不出来刘荷花。四百叔已经醉了,踉跄着奔出屋,扒在她家篱笆墙上,野猫一样喊:“刘荷花,你出来吧!刘荷花,你出来一下啊!”那声音起初油腔滑调,后来便掺杂了几分凄惶,像被抛弃的弱小生灵,从内心渗出无助和哀伤。四百叔穿一件白市布做的大裤衩,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两只小腿像被烟熏过一样长满了汗毛,光着的黑脊梁在夜色中冒着油光。赤脚穿一双破布鞋,那鞋面横宽,像小蒲扇一样。四百叔的脚异于常人,有些像鹅掌。他从不提鞋帮,而是在脚底下趿拉着。那鞋便像自由本身一样无羁绊。有时挂在脚趾上,有时先于脚抵达前方。这种情景我们都见过,没有比四百叔更好玩的人了。四百叔喊一声,大家笑一阵,再喊一声,大家再笑一阵。黑夜里闪动着无数只晶亮的眼睛,像鬼火一样。喊着喊着四百叔或是入戏了,或是酒醒了,他的尖鼻子淌出了鼻水,眼窝也湿润了,那些哀伤或凄惶被扩大,四百叔成了天底下最可怜的人,连一点小小的愿望都无法满足。瑟缩中四百叔呜呜哭了,那栅栏在他的手下簌簌地抖,发出了很大的声响。起初,大家以为是四百叔摇动的,后来发现是他在打摆子。他的虾腰整个贴在栅栏上,若不是两只手借些力,他连站都不稳了。他的声音也抖动得七零八碎,一句“刘荷花”喊出来,牙齿都要敲碎了。人们这才慢慢聚拢了来,发现四百叔就像个发光体,几步以外都能烤灼人。奇怪的是那家人,谁都不吭声,从始至终都没动静,就像死了一样。

小格子窗中间是块毛玻璃,大概也就一尺长,半尺宽。小葵的脸映到污浊的玻璃上,被浊黄的灯光掩去了两腮,只剩下挤压扁平的鼻子和一对大眼睛。那个十五瓦的电灯泡,在我家无比珍贵。我妈出去拿尿盆,也得先把它灭了,怕它着的时间长,憋了。它经常憋,我们对着电筒的光再给它晃上钨丝。它的周身落了厚厚一层草木灰,因为倚在夹山墙上,掀开门帘堂屋可以借些亮。我妈不容许别人擦,她说灯光暗一点,省得晃眼睛。这是假的。她觉得这样能省电。那时家里没电表,但有为国家节约的意识。

小葵的大眼睛一圈一圈地转,我就知道她找我有事。我出溜下炕,来到了院子里。我妈在身后厉声说:“黑灯瞎火干啥去?”我说解手。我只有这样说我妈才不盘问。我若说小葵找我,我妈一准跟出来,问小葵找我啥事。她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把我们看得紧。小葵把我拉到了院墙外的拐角,这里有一只碾盘,空气中飘着牲口粪味。天黑之前这里有一头驴戴着捂眼,围着碾盘转了半天,白色的蹄子把碾道敲得叮当响,我家听得真真的。小葵拍着圆鼓鼓的肚子说:“猜我里面装的啥?”我懒得猜,这有什么好猜的。“鹅肉。”我斜眼看她,说得百无聊赖。小葵是有这毛病的。她妈烙了黏火烧,她吃进肚子还让我猜。她吃了新鲜的东西总会让我猜。好吃的东西她也分给我,比如一块糖,她就咬下去一半,把嘴里的吐出来,在手上比大小,然后把小的那一半给我。那两只鹅上天的事在一个傍晚就传遍了,我爸我妈都听说了。他们边喝粥边说:“可惜。”他说她也说。我妈是在学我爸。可他们两个的“可惜”不在一个调调上。“刘荷花要是能上天就好了,省得在罕村遭罪。”我爸说这话时耷着眼皮,嘴里的老咸菜咯吱咯吱响。我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我时至今日都记得,含了幽怨和责备。“四百叔也这样说。”我急着插话,“你让鹅上天,你咋不自己上天呢?”我学他说话的口气。“那两只鹅是咋回事?”我爸严厉地问。若是平时他这样严厉我会害怕,但此时我顾不上。我连说带比画:“它们突然起飞,像飞机一样越飞越高,然后又突然往地上降落,像演电影一样。”我很得意这个比喻,这是我第一次把生活和电影相关联,觉得这种关联很高级。“你们没追它们?”我妈疑心我们把鹅追惊了。鹅跑起来会转圈,一会儿就能把自己转蒙,然后干出傻事。我赌誓发愿说没追。我们确实没追。鹅是自己跑起来的,然后突然打开翅膀。“那时天上正好飞过一群大雁,它们肯定以为自己也能飞那样高。”这是我想象出来的,若干年以后,大雁变成了天鹅,一排天鹅在天上飞过,这样的意象都入梦了。时过境迁,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真实还是想象。人的记忆能随时出现偏差,这一点我体会很深。我觉得刘荷花家那两只鹅有理想,那种振翅高飞的愿望不是所有家禽都有。这是我想向父母表达的观点,只是现实不是它们想象的样子,落下时把脖子戳断了。当然,它们也许是自杀。

“鹅戴着顶针?”我妈问。

“戴着。”我肯定地回答。空中那亮闪闪的小圆点,我以为是铁箍。但他们都说是顶针,那就是顶针在反光。祥芝说那是老白铁,此刻我觉得顶针比铁箍更重要。

我妈盯问我是不是看见了,我心一慌,说看见了。事实是,我真的看见了,只不过以为那是铁箍。

“给鹅戴顶针,造孽啊!”我妈开始收拾碗。几只白碗摞在一起,把筷子搭在上面,两手一端,去了堂屋。“刘荷花净出幺蛾子,这下连顶针也找不回来了!”她说得怒气冲冲,其实是在惋惜。她的意思是,顶针找不回来也是巨大损失。

我妈是个忒能算计的人,家里有一瓢白面,她能做得顿顿不重样。白薯面、棒子面、高粱面混搭,一次她只搁一把。

想起那只鹅,我情不自禁就要流口水。那鹅要是让我背回来,我家也可以炖一锅肉,连汤一起喝——那是多大一只鹅啊!可因为胆子小,我眼睁睁看着祥芝把鹅抱走了。人家大我几岁,不单有力气,做事还从容。与她跟小葵比,我简直就是个废物。没人知道我这个晚上的忧伤,一个劲假设那只鹅如果让我背回来会如何。喝粥的时候粥都不愿意朝食管走,粥都嫌我废物。我打量小葵,小葵此时面目可憎。我撇着嘴说:“那半只鹅大概都进了你肚子里,就像怀了身孕一样。”小葵嘎嘎地笑。她每次肚子疼,就说像要生小孩。我们经常观摩女人生小孩,当然是在前期,女人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最有趣。真正要生了,会把我们赶走。小葵又拍了拍肚子,说我说得不对。她根本没吃鹅肉,圆鼓鼓的肚子里装的是——花生!

“鹅肉呢?”

“连鹅毛都没见!”

“喂喂喂,是你背走的啊。”

“我扔到了院子里,去茅房的工夫鹅就没了。都怪我蹲茅坑的时间有些长……许是被黄鼠狼拉走了。”

“那得多大的黄鼠狼?”

她拉着我便走,一点也不纠结鹅的事。这也是我佩服她的地方,我还在纠结呢!她边走边说从生产队粮库门前过,发现那门没上锁,她推门进去,一下就摸到了花生口袋,上面已经被谁抠出了窟窿。她吃了几粒,又吃了几粒。摸黑吃花生的感觉很特别,因为谁都看不见你,就像穿了隐身衣,所有的花生只属于你一个人。好大一只口袋啊!要是能扛回家,后半辈子都够吃了。她一路走一路放屁,空气里都是臭花生的味道。

她说:“我们快走吧,去晚了说不定就有人关门了。”

老实说,花生比鹅肉有吸引力,鹅肉再好吃,却无从下嘴。要拔毛,要生火,吃到嘴里有个漫长的过程,那个过程简直煎熬死人。哪有花生这样简单,生的熟的都香喷喷。

花生就在前邊,这让我因激动而心跳如鼓,觉得是对我没吃到鹅肉的补偿。我情不自禁把一只手臂搭在小葵的肩上,另一只手摸了摸口兜,庆幸两只兜都不算小。我觉得今晚不单要自己吃饱,还要把两只兜装满。回家还不能让爸妈知道,他们可不希望我当小偷。熟花生比生花生好吃很多。不能炒,动静太大。但可以在灶里埋。每天做熟饭以后灶里都有余火,偷偷埋几粒,空气中会有炭火烤熟的香味。如果问我在灶里埋了什么,我就说花生皮子。

嘿!

我先去了趟茅房解手。说真的,我有些紧张。这差不多是我第一次当小偷,脊背上毛茸茸的。小葵在外边等着我,一个劲地催。茅房里黑咕隆咚,我小心地扶着墙,脚下探索茅坑的位置,免得自己掉下去。小葵说我懒驴上磨屎尿多。她说得对。

走上丁字街,对面就是那幢老房子。老木门足有四指厚,已经歪斜了。门楼上的朱漆小人还剩半边脸,顶上像头发一样长着瓦楞子草。这东西肉墩墩,大模大样在风中招摇。若是白天,能看得很清楚。这里过去是李招待的家,他十六岁那年就是从这里偷摸跑出去当兵的。等他回来,几十年过去了,父母早已入土,房子变成了仓库,堆积着数不清的各种粮食,眼下成了我们心中的神秘所在。我和小葵走在老砖砌的甬路上,悄无声息。谁都不会知道我们有这样的夜晚,与花生密切相关。准备迈上五步花岗岩台阶了,离花生越来越近了。忽然听到屋里似乎有动静,窸窸窣窣,吭吭哧哧,嘿嘿呦呦,分不清是人还是动物。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很短促。我吓了一跳,扭头就往回走,被小葵一把拽住了。小葵谛听了会儿,高声喊了句:“谁?”回头对我说:“肯定有人在偷花生,被耗子咬手了。”小葵素来比我有主意,凑到门边推了推,门板发出了细微的惊叫声。小葵凑近了端详:“这门没上锁,是从里面闩紧的。我找你的工夫他进去的,是谁呢?”她拉着我走到台阶下,天似乎更黑了,我伸出手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这叫伸手不见五指。”我话音未落,天上忽然打了一个炸雷,一阵风打着呼哨吹过,五分硬币大的雨点瞬间就砸了下来。我俩不由分说撒腿就跑,小葵边跑边嚷:“秋天打雷,遍地是贼!”她是喊给仓库里的人听的,她就是疑心那里有人在偷吃花生。因为他偷吃,影响了我们吃。

小葵的大长腿充分显示了优势,不一会儿,见不着影了。

插门的声音把我妈惊动了,待我走进堂屋,我妈不满地说:“吃棉桃拉线儿屎——去了这半天。”我轻手轻脚回了西屋,摸黑找到枕头,拉开被子躺下了。

外面的大雨哗地连成了片。似乎只是一瞬,榆树的影子晃到窗上,月亮从云层里闪出,露出多半张洗干净的脸。这天气可真是怪。我爬起来从那块小方玻璃窗朝外望,大雨有点刻意,把我和小葵浇回来拉倒。没吃到花生怪馋得慌,可我又想,没当成小偷也挺好,我还是个好人。假如吃了鹅肉现在也该变成屎了,吃与不吃其实没那么紧要。

我自己嘟囔着,睡得特别踏实。

“李班固坐的车有半条街那么长。他当年是小白脸,英俊得不要不要的。”祥芝说话仍有些漏气,她的腭裂是找对象前修补的,村里人说,祥芝运气好,补完豁唇就嫁到了城边子上,下雨天脚下都是硬板路,不用踩泥。一桶水四十斤重,我能搬动。若放到饮水机上,就得靠双臂举起,我看了眼自己的麻秆胳膊,有些泄气。再看祥芝,腋下一抡,就像耍个枕头一样。掉个儿,桶底朝天,撕去封口准确与饮水机对接,一气呵成。她眼下也成了水桶腰,脸黑得像生了一层铁锈。她年轻的时候白得就像水豆腐。“我是看孩子看的。”她对着穿衣镜里的脸解释,“看孩子的人都跟云游僧差不多,中午人家睡觉他不睡,越没用的人越早起。不管是伏天还是腊月,他想去哪儿你得跟着去哪儿,你没看过你不知道。”只是她更胖了,更壮了。胖子都有把子力气。我羡慕地看着祥芝,一下就想起了当年她抱鹅时的情景。人家也是女孩,只比我大几岁,一只死鹅我摸都不敢摸,她就那样抱在怀里,鹅头在臂弯处耷拉着,一晃一晃地摆动。

我一直用她家的桶装水,可不知道每次来送水的是她儿子,年龄大的是她老公。她老公又瘦又高,顶着颗小脑袋,看见他我就想,这脖子可真省力气。今天她儿子去了丈人家,老公在家疏通下水道,她开着三马车出来了,没想到来的是我家。“真是缘分哪!”祥芝高兴得不要不要的,汗津津的脸上都是愉悦,“以后你家的水我包了,顺便来你家串门聊天。没水了你就直接给我打电话。”拿出手机先调出二维码,加微信,然后又添加电话号码,还让我拨过去,看有没有输错。我突然想起祥芝没上过学,可这一切她运用起来很熟练,一点也不像不识字的人。我想起了小葵,胖而紧致的脸,就像跟祥芝不是一起长大的。骨子里,我觉得自己跟祥芝更亲近。祥芝戴着大金链子,那链子粗得不可思议,用麻花结彼此勾连,弯腰时发出清脆的抖落声。就凭这声音,里面就是实心的。扛着水桶进来时,她简直让我手足无措。我想接她的水桶,她躲了我一下,说:“你搬不动。”这话让我心生寥落,觉得自己还像小时候一樣没用。祥芝也像小时候一样瞧不起我。有一次我们一起去背柴,祥芝鄙夷说:“瞧你背的都不如老鸹叼的多。”

那金链子晃眼,让祥芝增加了许多豪气。

坐在沙发里,她比画李班固的车标和长短。我则在想小葵的电话,真是巧,说曹操曹操就到。都说活人怕念叨,果不其然。望着祥芝强壮的身子我简直有种宿命感。我搬到这个小区七年了,一直就用这个牌子的水,祥芝从没亲自送过。

“他发财了啊。”我心不在焉地搭话。那款车是加长版的凯迪拉克,应该是房车。我在祥芝的比画里判断出了这一点,这让我生出一点点优越的心。在罕村听说了李本固的名字,我心里就觉得异样,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不是李本固不真实,而是这件事本身欠真实。

我原本已经放下了这件事,被祥芝轻易提拎了起来。

“就是人又干巴又瘦。”祥芝把我倒的热水倒进了茶渣罐,自己接了杯凉水。她说喝凉水才能养人,热水烧开了营养就流失了,人跟植物是一个道理,需要微量元素。祥芝的话好有道理,而且跟小葵一样学识渊博,我又要自惭形秽。她的眉毛文过了,眼皮割过了。我清楚记得她小时候的肉眼泡。她们都有变化,只有我这些年像入定的老僧一样,整天忙忙叨叨,却不知忙个啥。我不禁摸了下自己的脸,感觉上边都长砂粒了。“他在罕村待了两天,晚上就住在车里,吃干面包,喝自带的水。他用的是军用水壶,他没当过兵啊!”祥芝狐疑地说。

“军用水壶哪儿都有卖的,这不说明什么。”我说,“他车停哪儿?”

“就在我家外面的空场处,车屁股甩在外面。”

我明白了,就是那天我和小葵说话的地方,不远处的墙上爬着倭瓜藤,开着大朵的黄色谎花。几天过去,还是灿烂一片,但已经是新的谎花了。这些谎花永远不结果儿。

“他为啥来罕村?”

“你不知道?他要投资臭西坑,建荷花塘。”

“哦。”我吃惊,有点故作,“真的呀?”

“都动工了。”

这我知道,我只是想确认。

我内心有些寥落,说不清为什么,我不觉得这是个真实消息。虽然四百叔早死了,李班固家的房子也成了臭西坑的一部分,但我还是觉得不真实。有个成语叫“不计前嫌”,可有的时候,还是计些前嫌的好。

我是这样认为。

祥芝告诉我,李班固自己开车进了村。据说提前过来踩了两次点,却谁也没发现他。都多少年了啊,走碰面都难认出了。他走的那年二十九岁,现在都快七十岁了。说要把臭西坑建成荷花塘。现在正在搞美丽乡村建设,所以书记李学智举双手欢迎。但有个条件,光整治臭西坑不行,还要把周围的整体环境一并整治了,包括李班固家宅基那一块,都成垃圾山了。以荷塘为中心,建成一个集休闲、健身、娱乐于一体的综合项目,争取能做成全镇的标杆。投资一百万指定下不来,至少要二百万……李班固居然答应了,他看上去真不差钱,说加一百万,就加一百万。可他也有个条件,要给荷花塘立块碑,他请书法家写好字,刻在石头上,就立在荷塘的东南角。李学智起初不乐意,说:“东南角不就是你家吗?你这是有啥想法吧?”差一点就谈崩了。可村里人说,管他有啥想法,把臭西坑治美了就行,那里光出产苍蝇和蚊子,一到夏天臭气熏天。别说立块石碑,立个牌坊都行……“你妈后来找着了吗?”他说没有。怪可怜的,一个大活人就那样无影无踪了。李班固是个急脾气,签了协议就来监督开工。他说他在南方育了荷花种子,今年必须种进水塘里。

“他倒还来。”我对着空气说。

“他必是对罕村有感情。”祥芝说话文绉绉,看来这些年没少学文化。

我看了眼窗外,国槐深绿色的叶子密密匝匝,花尾巴喜鹊往来穿梭,不时从我窗前携着剪刀掠过。那些喜鹊越来越肥壮,肚腹圆滚滚。它们喜欢站在树梢上,往远方瞭望。或者在我窗前开会,讨论的声音总是很热烈。春天都还瘦小的,被花猫追得在甬路上跑。前段时间有只野猫来觅食,我喂了它两条小鱼。结果它每天都来。我在卧室,它就在窗前一刻不停地叫。我在厨房,它就用两爪挠玻璃窗。有天一个不注意,我开窗的时候它蹿进屋里,吓了我一跳。我往外轰它时大概伤透了心,嘴里说“人类怎么那样”,头也不回。

“为什么呢?”我对自己说。

“有钱呗。”祥芝接话很快。我不记得她小时候如此健谈,大概是这些年卖水练出来了,“有钱跟有钱也不一样,小葵有钱也不会修公园。”

“她做啥?”

“放高利贷,钱下崽儿快。”

我有点吃惊,觉得这样的事不可能是寻常人所为,小葵家有产业。

“几十年前的一只鹅她都还惦记,你以为她是大方人?”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祥芝着重说,“那鹅,小葵背回家去后,被四百叔提拎走了,他说养鹅不容易,他要送给刘荷花。谁都知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赶忙说:“小葵惦记鹅不是真的惦记鹅,她是怀疑自己记不住事,老年痴呆了。你咋知道四百叔把鹅提拎走了?”

“她老年痴呆?”祥芝咯咯咯地笑,“她”字格外加重了语气。那眼神有谋略地看我,好像我已经被小葵卖了。

“我妈看见了。他去我家要鹅我妈没给,然后我妈就在后面跟着他,看他要干啥。我妈回来说,赵四百一辈子不干人事,他把鹅送给刘荷花,刘荷花要倒霉了。”

倒霉了吗?

刘荷花失踪了吗?

我想了想这其中的关联,往事实在是太久远了。

“你这样跟小葵说的?”

“我又不傻!”祥芝抢白了我一句,“她问我那只鹅去了哪里,我说还能去哪儿,我们炖着吃了。得好牙口才能嚼得烂,那鹅实在是太香了……你没吃着吧?我问她。”

“你咋知道她没吃着?”

“她能吃着才怪!”我这才发现祥芝说话带着情绪,声音又粗又高,像在挥霍一股子蛮力。我赶忙说:“那样大的一只鹅,四百叔也不能掖起来、藏起来……他当真会送给刘荷花?去她家了还是去了哪里?小葵也纳闷。”

祥芝说:“她纳闷是应该的,也许她并不知情……转天,就是转天,我妈记得真真的,赵四百用场院的锅灶炖了只大雁,说是只瞎眼雁,撞杨树上掉下来摔死了,场上的女人都跟著喝汤。我妈回来说,啥大雁啊,腿那么粗。跟那只鹅的味道一样。”

“啊!”我惊叫了一声,这样的说法闻所未闻,“他没有送给刘荷花?”

“也许是没送出去。当年我妈就是这样说,你以为刘荷花会要一只死鹅吗?”

故事有了转折。我相信这就是转折。祥芝妈的感觉是对的。你只要对一件事情有怀疑,那怀疑十有八九是对的,这不只是一个人的人生经验,也是定理或定律。我心里咕哝,激动得简直要发抖。那鹅其实一直被我惦记,从小时候到现在,我每年都会想起。回罕村的时候,去臭西坑的时候,跟邻居闲谈的时候,我会试探地提起那鹅。鹅的背后隐藏着一个人,她的去向让我着迷。我生活中没发生过大事,这件事就是最大的事。只是很多人都不记得了,岁月就是漏勺,湮没的记忆始于一点一滴,而后汇成江河,大脑就成了酒后断片,我回村已经找不到能谈这件事的人了。可那两只鹅和一个人,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真的。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那么久远的事,要说完全可以当把戏看。可是不行。它就不是把戏,而是活生生的一幕戏,扯皮带肉地牵连其中,挑起你所有的神经不能回落。“既然没送出去,按道理,他自己家吃了才对。那么珍贵的一只鹅……他为啥要谎称大雁?刘荷花到底是在哪个裉节儿上失踪的?”我突然变得语无伦次。

我担心地看着祥芝,唯恐她闭嘴。可又怕她觉得我居心叵测。都是罕村的人和事,她有忌惮很正常。早先年间我爸我妈也这样,他们关起门来研究这个事,我曾在门外偷听。他们也看见了赵四百,他那晚从我家门前过。不等别人问,四百叔就高调说:“鹅是自己摔死的,应该还给刘荷花,养大一只鹅不容易。”“他还能干啥好事。”我妈鄙夷的口气从门缝传出来,就像三九天尖细的冷风。当着我们的面,她提起四百叔从来都很恭敬。正是薄暮时分,我爸在园子里翻地,我妈抱了柴火想烧火做饭,亲眼看着四百叔提着鹅脖子一悠一悠地走。我爸前些年去世了,我妈的脑子出了毛病,一天到晚幻视幻听。有时候她会莫名其妙指着门口说:“看,谁来了?”

罕村的夜晚从那儿以后开始不宁静,经常出现各种各样的响动。李招待像夜游神一样到处走,他怀疑刘荷花就在这村里,被人藏了起来。他使用各种声音跟她联络,学猫叫、狗叫、鸟叫,或假意大声咳嗽,能把小孩子惊醒,烦躁地大哭。

“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这样对暗号。”村里人解释。

“你不会记错吧?”我两眼盯紧了祥芝,但她神情大不以为然。印象中场院的那座草房像个情报站,出入的人都像女特务。她们头上扎着各色头巾,拿着扫把、杈子之类的道具,干起活儿来心不在焉。只有喝汤时才心无旁骛,只要有汤喝,她们不想别的,她们的眼里只有汤。但祥芝妈不一样,她是有见识的人,头天刚把一只大鹅吃到肚里。我知道四百叔手巧,他曾经捉了一窝田鼠给女人们炖汤。剥了皮的田鼠像小肉棍在锅里浮游,四只脚都像在划水。

祥芝说,她妈念叨了那鹅一辈子。每次家里炖鸡、炖鸭,她妈都要怀念那只鹅。有一回,他们特意买了只大鹅炖在锅里,她妈坐炕上吸着鼻子说:“一闻就不是当年那个味道。”

他们问哪个味道。

她妈说:“刘荷花家那鹅的味道。”

我突然想起鹅曾经戴的顶针,问祥芝记不记得,祥芝说:“你真以为那是顶针?鹅戴的是戒指!刘荷花有很多老底货,她自己不敢戴戒指,给鹅戴了戒指。她可真是狗长犄角——净出洋相。”

“不对!”我突然有些激动,大声说,“鹅戴的是顶针,飞起来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我,还有小葵,我们都看到了……”

祥芝鄙夷:“你还能有我清楚?”

一想到人家抱着鹅回家,我一下少了气焰。

“如果是戒指,那戒指应该是金的!”一道光从我脑子里穿过,金的才能跟那个老旧的时代以及刘荷花的背景相匹配。可祥芝不屑,说那戒指是铁的,就是个铁戒指。我看着祥芝,想种种可能性。即便戒指是金的,也没啥。那年月没人把金银当回事。

“刘荷花找铁匠专门打了两个铁戒指。”

“你當年说过是老白铁。”

“我说过吗?”

“那戒指还有吗?”

“早找不着了。那年月,谁把‘封资修当回事。”

一场小霜雪提前来了。街道上、柴火垛上、屋瓦上铺了薄薄一层白。这到底是雪还是霜,我和小葵争论不休。喇叭里又在喊刘荷花,说:“生产队的花生是留着来年做种子的,你咋偷的咋还回去。”一连喊了三天,声音越来越高亢,仿佛刘荷花就在哪里藏着,成心不出来。大人孩子都很气愤,你偷青捋穗可以,丢人现眼可以,咋能偷种子呢?来年不单我们吃不到花生,也不能上交国家,据说这也是战备物资,打仗用得着!三天前的早晨,有人发现路上掉了许多花生果,于是寻根溯源,这边连到了仓库,那边连到了刘荷花家门口。于是刘荷花偷花生种子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再加上她不去上工,便有了畏罪潜逃的嫌疑。当然没人看见刘荷花偷花生,她家还有两个男人呢。只是没人怀疑两个男人,他们都胆子小。如果说他们家有一个胆敢偷花生种子,那就一定是刘荷花,她的破坏力相当于几吨TNT(炸药),村里人都这样说。所以高音喇叭一天到晚喊她的名字,三天的时间,把村庄都喊得喧嚣了。

还有一个说法,刘荷花偷花生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仓库里留下了打斗的痕迹,甚至把一个人的脑袋打出了血,那血染红了麻包的一角,当然是很小的一角。麻包里装的是红高粱,所以不怎么显眼。但这些都没有花生种子丢了重要,打斗的对象是谁,染红麻包一角的是谁的血,都没人关心。大家只关心刘荷花去了哪里,她有什么理由让大家来年吃不上花生。

“你以为藏起来就没事了?”村里人愤愤。

中午放学回来,我们拐到了刘荷花的家门口,顺着路线细细检索一遍。这是小葵的主意,我想不起来做这样高妙的事。“说不定我们能捡几个花生呢。”我们的细胳膊上都挎着大布兜(书包),低着头,在地上仔细寻找,家家的烟囱都在冒烟,街巷上空无一人。我俩一个在左、一个在右,草根底下、土包后面,都寻遍了。小葵还真捡到几个,里面只有一个花生仁儿,是又瘦又小的瘪子,就像人家不要的。小葵当即剥了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吃得特别香甜。

我也找到了几个,但我没有声张,悄悄放进了兜里。

这个行为是对前一个晚上没吃到花生的弥补,我们心里都有惦记。小葵抱怨我胆子小,让一个大雷给吓跑了,而忽略她跑得比我快这样的事实。她说如果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就能看见刘荷花扛着口袋出来。花生像雹子一样从口袋的一角往下落,我们跟在后面捡,真是又得便宜又不担风险。“那样她就不会暴露了。”我的意思是,花生都让我们捡走,就不会有人发现刘荷花的偷盗行为。小葵骂了句“狗屎”。这是她的口头禅。她说:“不用别人发现,我们就是目击证人。”“可我们是跟她做斗争,还是做捡花生的落后分子呢?”我认真地问。小葵又骂了句“狗屎”,说:“我们两下都做,哪样都不耽误。就你是个死脑筋。”

我就怕小葵骂我“死脑筋”。我疑心自己的脑袋里装满了花岗岩。

二队的社员都围着刘荷花家的篱笆墙,朝那屋里喊:“刘荷花,把花生种子交出来!”可那家人一直没动静。他们不上工,也看不见他家烟囱冒烟。他们完全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气愤的人群把篱笆墙推倒了,冲到了刘荷花家的院子里。屋檐上挂着一排锄镐农具,都被他们胡乱摘下来,扔到了地上。院子里有个水缸,他们丢进去好几块砖头,边丢边骂:“坏分子,大破鞋,没好心!”水溅起来,像七彩碎珠子。突然,那双扇木门开了,李招待弓着腰背出现在门口。他是高身量,像芦苇一样细瘦。溜肩膀上长出一根细脖子,像鹅一样有弧度。他的上颚和鼻翼部分都像山包一样隆起,这让他的大牙分外突出。两只大眼珠子也像猫眼一样黄绿黄绿的。“刘荷花一直没回家,不知道她去哪儿了。”他哭唧唧地说,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人群一下没了气焰,对这样一个人,气焰有什么用呢?人们喜欢刘荷花嚣张的样子,那样斗起来才来劲。有人问:“李班固呢?”他闪躲一下身子,似乎是想让大家看清他家的堂屋。堂屋黑乎乎的,没有后门,也没有后窗。有人闯了进去,又“嗷”地窜了出来。原来李班固在房梁上悬着,脚底下有一张小饭桌,刚好被蹬翻。

李招待进屋把儿子卸了下来,李班固一下就睁开了眼,只是脸被憋得通红。脖颈上有一道细红的勒痕浮在表面,还没来得及朝深里走。他干呕了好一阵,捋着脖子对围观的人说:“我们没有偷花生种子。”

“你妈呢?”

“她也没偷。”

“她人呢?”

“不知道去哪儿了。”

人群哄地一阵笑,有人鄙夷说:“你连你妈去哪儿了都不知道,咋知道她没有偷花生种子?”

她偷的花生种子也会卸到家里一些,这是花生掉了一路的根由。人们忽地一下往里挤,门框都快被挤歪了。柜子、缸、瓮、被窝里,能翻的地方都翻遍了,确实没有看见花生的影子。但翻到了刘荷花的两件小衣服,据说是“睡衣”,团在一起都不够一握。别人都穿粗布衣,光着睡觉。她居然穿“睡衣”。妈蛋,就冲这点,她也是坏人。

小葵带我吃了两顿饭,介绍我时叫我王科长,而省略了我的其他身份。我以为她会对闺密、发小之类的时尚称谓感兴趣。这些称谓我一听就要吐,我已经做好了呕吐的准备。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介绍,小葵的路虎管接管送,我也乐得什么都不问,省心。

“我们如果不是那天在罕村遇上,你指定想不起我。”喝了点酒,我装促狭。不装促狭便觉得有些对不起小葵的车,那车不是国产的,是进口原装的。

小葵乐意在酒桌上讲这一段,说我们许多年不见,突然在村里被一辆工程车拦在两边,然后车也不要了,手拉着手没完没了说话。小葵撒谎了,我们根本就没手拉手,从头到尾也不是没完没了。我们有些隔膜或疏离,分手时没要电话号码也没加微信。我原本想提醒她,可她的话密,没有给我时间。后来我想,戳穿她不是明智之举,小葵又要说我死脑筋。“这就是缘分。”小葵捏了一把我的腮,肥厚的带着荧光的手指传导着绵绵情意,我的心差点化成一汪水。她每次都是微醺的状态,大眼睛水汪汪,特别深情:“我经常念叨你,不信你问她们。”

那些人都连忙帮腔,一听就是假的。

“你怎么不少喝一点?”

“都是好姐妹,不喝攒什么局啊!”

小葵的酒局档次比较高,都在荫蔽处的私家菜馆,统共也就两三桌,往来穿梭的服务员年龄都很小,都像小明星。小葵的朋友也很有意思,她们都很少吃东西,怕胖;
但爱拍照,拍菜,也拍人;
然后便是发朋友圈,你给她点赞,她给你点赞。一顿饭闹哄哄,没有个安静。

“纯属浪费。”我在车上批评她们,“爱拍照就应该去周河公园,那里有美景,夜晚比白天还漂亮。”

“你就是缺熏陶。”小葵说,“公园有情调吗?有氛围吗?”

小葵有固定酒友,但也有一两个新加入者,如我这样的不速之客,在酒桌上很少说话,就闷头吃菜,估计过不了多久,小葵就把我开了。

“你跟李学智有联系吧?”

小葵晚上十一点给我发微信,我都洗漱上床了。奇怪在一起的时候她不说,就像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加微信。我这样想,内心有些警觉。

“他總躲我。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明天你跟我回村找他一趟。”

我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一点红酒我就上头,耳朵眼里总似有蝉在叫。李学智当选了罕村的支部书记,这之前一直当村委会主任。因为跟书记闹不和,在村里不得烟抽。现在好了,一肩挑了。“他为啥躲你?”这是第一个问题,还有第二个问题。“你找他干啥?”当然,这只在我心里冒了那么一下。

“有点事……”

“不是大事。”

我关了台灯,懒得想小葵的“不是大事”是什么事。人到中年万事休,休想有什么事在烦扰我,神仙二大爷也不行。我闭紧了眼,脑子不由得跳转了一下,还是小葵的问题,但我坚持不问她。我跟李学智很少联系,有次他来城里开会,一起吃过一顿饭。但乱哄哄的有很多人。

回去他曾给我发过一条短信:“我经常梦见你。”

我没回。

你当还是青春年少的时候啊,啥都信。

我爱看小葵驾车的样子,有种从容和自信。胖脸称得上精致,浓妆也淡若无形,她是得了真传。她不喝酒的时候从不用司机,她说喜欢开车,开快车。小葵左手握方向盘,右手闲着。两枚宝石戒指扣子一样挂在左手无名指和中指的指骨节上,她有时会在脸上贴一贴,感受清凉。“好好开车。”我提醒。回罕村不需要理由,即使没有事,不找李学智,也是要回去的。路上我跟小葵商量先回家看妈,被小葵果断否决:“必须先找李学智,免得他出门儿找不着。”

“你昨天有没有跟他联系?”

“我?为什么?”

“告诉他我们去找他啊。”

“是你找他。”

我偏头看窗外,杨树都很粗壮,叶子都很浓绿。它们错动起来整齐划一,就像在接受检阅。奇怪,我一个人开车的时候从没有这种感觉。

小葵看了我一眼,说:“甭不好意思。”

“闭嘴。”我说。

街道上有许多人,都一顺往街里方向走。他们从各家各户踅出来,有点扶老携幼的意思,因为有人背着孩子。难道谁家有红白喜事?我的印象中,只有红白喜事才会这么热闹。村里人就喜欢看出殡,我妈也喜欢,听见哪里有消息,放下活计就走。死人的日子也是节日,吹拉弹唱一响,更有了庆祝的意思,乡亲们都把生死看得淡。祥芝家门口停了两辆警车,是我们上次说话的地方。一下停两辆,证明此处不单有事故,还很严重。“臭西坑能有啥事?”小葵叨咕着摁下车窗,不时用发面饼样的小手跟人挥一挥。我们把车开出去一段,停在了岔路口,下车朝臭西坑的方向走。那里却被戒严了,我们根本进不去。“要是昨天来就好了。”小葵很懊恼,“李学智说这两天没空,我以为他糊弄人呢。”

“你说他不接电话不回短信!”

小葵鬼魅地笑了下,伸过手来摸我的脸,说后半夜回了。

我弟弟保全走了过来。他说看见了小葵的车,没想到我也坐在车里。“这里啥也看不见,先回家吧。”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保全说,清理污泥的时候往深处挖,发现了一个头盖骨,被人用铁锨甩了出来。工人说不吉利,坐地起价,被李学智叫停了。“这涉及人命,不报警犯法。”保全模仿李学智的样子摇头晃脑,“要是做考古发掘,村里还得花很多钱。”

“这也是李学智说的?”

“这是我说的。”保全谦逊地回答,他喜欢看电视里的纪录片,比别人多些常识,“村南打井的时候就挖出过古墓,那一季的小麦耽搁了不少。”

那里是汉代墓葬,除了几件陶器,还发现了一个灶坑,里面有草木灰和栗子壳。汉代人就知道把栗子烧熟了才好吃。

小葵问:“咋会有死人?”

保全说他也不知道。头盖骨昨天就挖出来了。有人以为遇到了古墓,翻检了半天,只找到了一些破烂。烂泥塘里能有啥,这些年常有人扔死猫死狗死小猪,全村的人都往这里扔。李学智昨天报的警,只来了一个警察看情况。今天又多来了几个,听说是县里的公安。他们问:“这些年,村里有人失踪吗?”咋会没有。大家好歹一数,就数出来五个。有人问头盖骨是男是女,警察没表态,想是他们也不知道。那几个警察都年轻,没多少经历的样儿。

新翻上来的土堆在西坑沿的东边,像山一样的雄伟。都是黑色的胶泥,像发酵了的粪肥,散发着一股腥臭味。它们堆起的尖角有点像金字塔。“除了警察,还有谁在里面?”我问。

“李学智在里面,李班固也在里面。还有就是施工人员。”保全说。

我踮起脚尖朝那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李班固的房车呢?”我想起了祥芝的话。

“房车就来过一次还是两次,停在警车的位置。他这次是背个包来的,你都不知道他吃啥喝啥。”

“罕村没人管他饭?”

“他不吃人家的。”保全说,“李学智想请他去饭店。村南小饭店红焖猪蹄挺好的,李学智生拉硬拽他都没去。他的包下面吊着一个军用水壶,他喝水倒是挺勤的。”

“有没有听他说些啥?”

“他身边总是围很多人,我连边儿都沾不上。”保全说。

保全小我四岁,李班固走的时候他只有六七岁,他说他记得李班固的样子,又瘦又高,像时下电视里的小鲜肉有玉树临风之像。这样的词跟我心中的李班固,根本就是两个人。小那几岁也许就是缘由,保全还不谙世事,而我已经懂了难堪和疾苦。李班固和他爸李招待是一九七九年秋天走的,当时叫落实政策,李招待单位来了辆130给他们拉东西,结果他们俩啥也没带。李招待背了个挎包,那挎包是浅粉色皮革的,很旧。李班固则端了面碗口大的圆镜子,那镜子的边棱上有水红色的涂层,像是绸缎缠上去的。那面镜子被李班固搂在怀里,谁往跟前凑,里面就能映出谁。结果大家都闪躲得远远的。那镜子里就只照见了几棵快要干枯的榆树、远处场院的三间草房和他们中间的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镜子如果能收纳灵魂,这些景物应该还在里面。那一年,是刘荷花失踪的第三年,村里人说,她要是死了,连三周年都过了。

怪可怜见的。来是一起来的,走却不能一起走。

时过境迁,村里人才想明白,包和镜子都是刘荷花的。也就是说,那爷儿俩只带走了属于刘荷花的东西,其余的,都丢下了。爷儿俩一前一后上了车,李招待进了驾驶室,李班固跳上了后拖斗,靠在了车楼子上。他们就那样一里一外放出平板的目光,没看家,没看人,没看树,也没看村。面无表情,纯粹的面无表情。但大家都看他们,看李班固的小白脸以及李招待的大龅牙,他们坐定以后都自觉拔了下身板。130抹了个弯,扬起了一股烟尘,突然朝前一蹿,上了通往主路的那道土坎。大人孩子追着那汽车的影子咧着嘴朝远处看,终于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嗐”地叹了一声,没人说啥,各自低头走了。

大家都明白,人家是去过好日子了。

长着白毛霜雪的早晨,是刘荷花失踪的第三天。我和小葵上学的路上,为这一层白膜是霜还是雪争论不休。路上都是杂乱肮脏的脚印,广播喇叭里还在喊刘荷花,让她把花生种子还回去,别影响明年春种秋收。否则,全体社员都将面临吃不上花生的恶果。众所周知,花生属于油料,也是国家战略储备物资,你偷了种子,枪毙的罪过都有。调门儿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寡淡,不像开始那么义愤填膺。那一股子气泄了,就少了力道,喊出来更像是在应付差事。

“她会不会像鹅一样飞走?”小葵那两天也走心。吃完午饭,她老早就喊我上学。布兜襻挂在脖子上,她摇晃着肩膀走路,里面的铅笔盒哗啦啦响。这是我们班的第一个新铅笔盒,里面装一支新铅笔、一块新橡皮、一把新小刀,她总有办法让它发出声响,吸引我的注意力。铅笔盒是她大姐夫给买的,他们家终于嫁出去一个闺女,她爸她妈都趾高气扬。她一路都在说花生种子,实在想弄清楚刘荷花背着它们去了哪里。

我则心不在焉。我觉得,大人都在演活报剧,秘密他们全知道,独瞒住小孩。

“鹅摔死了。”我咕哝,“不摔死就没以后的事了。你说呢?”这才是我关心的。我不知道刘荷花有没有吃到鹅肉,如果吃到了鹅肉她还会不会偷花生种子。我对能吃到鹅肉的人耿耿于怀,说真的,我有些嫉妒。原本我离鹅肉最近,却眼睁睁看着别人吃到了嘴里。那种后悔,一汪一汪地来袭,有时真能悔青肠子。

小葵翻了我一眼,她对鹅不感兴趣。小葵神秘地说:“我们那晚如果堵住刘荷花,她也许就不会失踪。”

我愣了一下:“哪晚?”

“她偷花生那晚。”小葵说,“如果我们进去把她捉住,我们两个就是少年英雄。”

“她会是偷花生的人吗?”

“你真是死脑筋,连这都想不明白!”

“你咋知道仓库开着门?”我突然愤愤不平,“你自己也吃到花生了!”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也想让你去吃,可天上打雷,你没那个命呀!”

我想,如果能見到李班固就好了,就能知道有关刘荷花更多的事。这些年,我每每走到臭西坑,都能想刘荷花洗的衣服晾晒在年轻的芦苇头上,斑斓柔软。那些芦苇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连影子都没有留下。我还会想起李班固,勾着头的小白脸,模样俊俏。他一点也不像李招待,也有人说,他只是他妈的孩子。这话我要到成年才能想明白。我从没听他说过话。有一次,他扛着锄头低着头走路差点撞上我,结果他吓了一跳。他吃惊的样子,让我印象深刻。那是我唯一的一次近距离打量他,他嘴里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然后便逃开了。他的额上都是汗,慌里慌张。他总是慌里慌张。眼球越过一杠一杠的抬头纹往上挑,头垂得越低,眼球挑得越厉害。但那只是一瞬,倏然把眼皮放下,那眼仁就不知去向。那是夏天,他刚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贴着墙根走,白布褂子上落着黄色的玉米花。我当时还在想,他准是去耪麦猫玉米了。这些玉米都是在小麦还没抽穗时种到垄背上的,所以叫麦猫。等小麦收割了,它们就齐刷刷地长高了。社员就犯怵钻这样的玉米地,玉米叶子割脸,里面闷热得透不过气。那时正讲小垄密植,植株间连空当都没有,老鼠钻进去都困难。最厚的一垄草保准给他留着,所以他收工回来得晚,都晌午歪了。

他们家一走就再没消息。几十年,村里生老病死了多少人。现在他突然回来种荷花,让人想不通啊想不通!小葵让我先给李学智打个电话,约下见面时间。我不耐烦地说:“你不告诉我什么事怎么约,总得需要个理由吧?”

“你约还需要理由?”小葵哧哧地笑。

我最见不得她这副嘴脸,脸扭到一边。可心里在想,我确实需要见一下李学智,我想了解一下李班固这个人。

保全说:“小葵姐是想卖地砖吧?这里建公园用得着。找他的人可多了,都开着高级小汽车。”

小葵假装没听见,在手机里翻找东西。

我顿觉醍醐灌顶,吃惊地看着保全的一副老实相。

“现在还只是清淤。”保全说,“那些老泥需要晾晒,荷花才能存活,这也是李班固说的。所以臭西坑要翻个底朝天。自从三十万到账,李班固说什么,李学智信什么。”保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洼里几百亩荷田,种荷花如果那么麻烦,还不把荷农累死……他现在肯定没空听电话。挖掘机还在操作,他连电话铃声都听不到。要想找他得赶中午吃饭时间。”

“他们的项目,”小葵慢吞吞地问我,“你们单位要审批吗?”

“现在不比过去。该审批的项目,一刻都不会耽搁。不该审批的项目,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村里建公园不归我们管,通过镇政府报备一下即可。所以,现在的公章没啥神秘的,谁都休想假公济私。”我带情绪说话,脸上感觉出来僵硬。

“我就是随口一问,你着哪门子急。”小葵云淡风轻。

在家里落座还没有五分钟,小葵又来提拎我,说就候在我家门外。我让她进来坐,她说哪有时间,事情办完了再说。我心里的气顶到了喉咙口,但嘴里说:“那就等一会儿吧!”

房子是我爸建的,装的玻璃窗明晃晃。当年这是村里第一幢装全玻璃窗的房子,有个词叫“全明”,意思是从外看到内,没死角。这是一场住宅革命,打破了小格子窗花里胡哨的格局。所以我刚出现在院子里,我妈就看见了。“看看是谁来串门子了?”她从炕上爬起身,苍白的头慢慢转过来朝向我。“你爸来了。”她说。

保全说:“妈的脑子越来越糊涂,晚上有时能吓人一大跳。大家都坐着聊天,她突然说这个那个来了,坐满了一炕,都是已经死去的人。”

“我是谁?”我两手撑着炕沿问她。

“王云丫。”她没好气,“你真当我老糊涂了,连闺女都不认得。”

我讨了个没趣,落寞地坐她身边。我过去回家她远接近迎,给我往炕上端好吃的。那些好吃的不知攒了多长时间,有些都发霉变味了。现在,她连想念都忘了。我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儿,那些头发雪一样白,却像钢丝一样硬。她打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发质。好像,她也没年轻过。

“有时连我也不认识。”保全说,“管我叫大兄弟,说,你是哪儿的人?我说我就是这儿的人,这里就是我的家。她说,哦,那就是我来串门子了。”

“你还记得李班固吗?”我问。

“刘荷花的儿子嘛。”她想也不想就说。

“他来修荷花塘了。”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直通通地不知望向哪里。

“他来找他妈了。”她面无表情。

我吃了一惊,看了保全一眼,保全说她一天到晚说胡话。

“他妈在哪儿?”

“就在罕村,变成了一只鸟、一只耗子,或一只萤火虫在哪个旮旯藏着。反正没出这个村。”

她神志清醒时从不谈这个话题。

“快别胡说了!”保全怕冷一样抱着膀子,“人都是猴变的,没听说能变成其他动物,您比科学家还能耐。”保全转向我,说李班固是有备而来,还拿来了设计图纸。保全从手机里调出张模糊的图片给我看。“荷塘四周留有台阶,说可以让大家近距离接触水和植物。他家宅基就做娱乐场所,让全村的老人都可以到那里玩。”

“哦。”我应了声,想,是小瞧人了。

我妈插话说:“请人家吃个饭。做好吃的,别委屈人家。”

保全说:“人家是大老板,请吃饭不是我的事,我请也请不来。”

“就说你是王大方的儿子,他不会不来。”我妈从鼻子里哼了声。

保全看了我一眼,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问保全:“村里人都说些啥,有没有人觉得他回来得突兀?”保全说:“村里人现在都被这个项目吸引了,都想怎么才能参与进来,挣点钱。当然也有人说闲话,说他这时候来,分明是判断赵四百已经死了。”

“这哪儿跟哪儿。”我陷入了沉思。

“人家是做大事的。”保全说。

我妈说:“就是他害死了刘荷花。”

“谁?”我又惊了一下。

保全说:“快别瞎说了。回头公安找您麻烦。”

“我不怕。”我妈说,“我活了这么久,怕过谁?”

“您有啥证据这样说?”我問。

我妈闭紧了嘴,又不搭腔了。

“真是人老嘴不老。”保全无奈地笑,说,“这几天都不敢敞大门,怕人来串门子,怕妈说出不当说的话,听说李班固回来了,她就总胡说八道。”

我坐炕边上,无言地看着母亲。她偏头呆愣着,嘴里不住地咀嚼,眼里空无一物。但沉积岩样的记忆落到了大脑深处,说出来的应该是记忆牢固的。只是,这样的记忆于她是种病态,混乱而又杂芜,也许就是那颗心生出来的?只是时间久了,自己也分不清了。我不忍让她沉陷。她不病的时候,从不说人是非。

电话又响了。我条件反射样站起身,告诉保全我要出去。我妈说:“快去快回来,别耽误吃饭。”弟妹提了一条肉正好进门,说小葵姐在外等。我坐车上扎好安全带,小葵说:“村里又没电子眼。”我说她扎安全带就是给电子眼看的。

“德行。”小葵说,“我是想让你舒服一下。”

我终于笑了笑:“从小到大,你可没少使唤我。说,现在去干啥?”

小葵说:“他爸是叫李招啥吧?”

“李招待?”

“那是李班固的爸。”

“他们是一个李?”

“你成心的吧!”小葵白瞪了我一眼,皱着眉头说,“李学智的爸是倒插门,他们不是罕村的根。”

“李兆山。”我终于想起来了。

“瞧,还是你记得!”小葵喜气洋洋,“唉,当初你们家不同意这门婚事,李家实在是太穷了,锅漏了都买不起新的,等锔锅的上门。这在罕村都是笑话。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李学智的衣品不比你差,他开的木器厂效益很好。别小看村干部,早不是当初了。”

“你停车!”我猜到了她的用心。

“好了好了,不干你事。”小葵伸过手来拍我的腿,“好朋友两肋插刀,我不用你插刀,你就跟我做个伴,旁边有人好说话,就算我求你了。”

我把白眼还了回去。

高中毕业那年就是有媒人提了那么一下,没有小葵说得那么严重。李学智上门找我父母,这才成了轰动的新闻。我父亲没正眼看他,跟我妈一递眼色,把他晾在了屋里,他俩去褪高粱叶子。李学智帮忙去褪高粱叶子,我爸我妈又抄起锄头去后园子耪小白菜。李学智慌忙把高粱叶子褪完,也跟着去了后园子。我父母都是循规蹈矩的人,李学智这样抖机灵,休想在他们面前赢分。除了李家穷,李兆山的倒插门身份也让父母忌惮。为啥倒插门,除了穷,还说明你在哪边都没势力。这是大事,没势力就会挨欺负,这跟落后就要挨打是一个道理。挨欺负的人什么样,看看刘荷花一家过的什么日子就知道了。这话都是我爸当年说的,我记了一辈子。

若问我和李学智之间是啥状况,也没啥好瞒人的。三年高中,他是班长我是副班长。我们通力合作,高中十三班啥都能在全校争第一。但有一样,那所乡办中学没有好师资,连续几届没有高考上线的。否则……否则后边的话就不用说了,因为说了也没用。

所以,现在有机会进大学校园我的眼睛都不够用。有一次出差住复旦大学附近,晚上我一个人溜进校园,犄角旮旯看了个遍,又在大礼堂的台阶上一直坐到半夜,坐得周围的空气都潮乎乎。身边的孩子来来往往,没有一个问我是谁、为啥坐到这里。人生总有关键那几步,你不跟上,就费周折。

在三岔路口拐了弯,车子险些刮到路边戳着的碾砣上。小葵下来查看,用手摸了摸漆皮,说:“你听到声音了吗?好像还是刮了点。”

我说:“你问碾砣。”

小葵说:“就问你。”

“这要是把车刮了,得卖多少地砖啊!”我故意气她。

“这也是为家乡做贡献。”小葵撇了撇嘴,“你以为只有你境界高?”

“没有几步路了。”我转了话题。前边的路像鸡肠子,我建议她把车靠墙根停下。这是张姓人家的祖宅,土墙头上栽着玻璃碴,两扇木门呈朽腐色,落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这里已经久无人居住了,尽可以把车往门口贴。小葵的胖脸出油了,粉底像湿了的泥子糊到了墙上。看得出她有些焦虑。

酒、烟、饮料、食用油、化妆品,小葵一箱一箱往下搬。路虎的后备厢是个小型储藏室,从外表看,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我不愿意伸手,这是属于小葵的。可小葵说:“就算咱俩的,当年你还差一点嫁给人家呢!”

“你再说!”我喝了一声。

小葵翻了我一眼,说:“怎么连个玩笑都开不得。”

“你是太会开玩笑了。”我冷冷地看着她捣腾,“这能起作用?”

“有啥办法呢,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小葵抻着脖子找门口,她好像是踩过道儿了,“我又不像你,是公家人,捧铁饭碗。我们这种人自己找食吃,可不就涎皮赖脸死乞白赖,一天到晚看人家脸色,帮不帮忙全凭人家的心情……话说回来,咱家的产品又不是不过硬,外环的地砖都是咱家供应的,质量绝对可靠……有钱为啥让别人赚,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生意人,我是说……”

“不谈境界了?”一会儿厌烦一会儿怜惜,我都要起冷痱子了,“你是企业家,别自毁形象。”

“屁形象。”她说。

“外环的盲道也是你家的地砖?”我突然想起了经常看到的情景。

她就像我肚里的蛔虫,她赶忙说:“盲道的地砖是别人家的。就像剃头削鼻子,那些地砖表面都有凸痕,好便于盲人踩踏辨识,这才几年的工夫,都被踩踏成粉末了。盲道两旁的大块地砖才是我家的,我可以拍着胸脯说,只要不是故意破坏,那些地砖都完好无损。人在做天在看,做事得凭良心,我们都是有良心的人。”

一阵风吹过,小葵的一绺头发掉了下来,我看着她往耳后抿了抿,猜度她的良心长什么样。

“你怎么不直接送到李学智家?”我打量着那堆东西。

“他家离村委会近。”

是这样。

旁边还有个小超市,门前有很多人打牌和下棋。得佩服小葵的思维缜密,她什么都想到了。

我还是帮忙把东西提了进去,边走边说:“你得做两手准备,人家都开始清淤了,你若晚来一步,这些岂不都打水漂?”小葵说:“你太小瞧人了,我就是想看看他们……买卖不成仁义在,谁让都是乡里乡亲呢。”我停下来看她,不知她是不是转眼就把刚才装可怜的样子忘了。她走前边去了。因为手坠重物,整个身体绷紧了,高跟鞋托着柱子样的小腿,每走一步,地都似在颤动。除了多长了些肉,这心眼路数跟小时候一样。可小时候喜欢她,哪天见不着就想。她把嘴噘成喇叭花挡住鼻涕过河的样子都可爱。不像现在,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不怀好意。从情感来说,我愿意理解她,做实业的确不容易。但她这样的做派,总让人感觉不舒服。我自嘲地笑了下,人可真是奇怪的物种,情绪一忽一变,比风还快。她的目的告诉或不告诉你,有什么分别吗?那都是她的事,与你不相干的。你只负责把东西帮她提进去,不用说话,人家也知道来送礼的是她,不是你。我整理了一下情绪,迈步往前走。铁门中间的小门虚掩着,小葵踹了一脚,那门就自动开了。小葵的身形只比那门窄一点,侧身进去的时候有些费力气。我不由得又笑了。院落房子都显古朴,一看就是二十世纪的产物。这样的话说出来就像新闻导语,过去有纵深感,现在一转念,距二十世纪也不过才二十多年,自己感覺自己都像一辈古人。眼前一暗,堂屋关着后门。拐进屋里,房间登时就亮堂了。

东西放到墙柜上,李学智的母亲很着急,她腿脚不方便,在炕沿上坐着,慌得一个劲地摆手,说不能要这些东西,不能要。学智爸看上去硬朗,也慌得在地上转,用两只手拍屁股,不知说啥好。小葵说:“这是学智让她送过来的,他今天忙,没空过来。”话说得就像学智媳妇。学智爸顿了一下,无奈地说:“李班固多事,建啥荷花塘啊?”

“这不是好事吗?”我稳稳地坐到了炕沿上,看学智爸洞若观火。

学智爸说:“要说不是坏事。可他攒俩钱也不容易,自己应该好好过生活。”

“他发财了啊,有房车。”我说。

学智爸给我们倒水,我们一再说不用,他还是倒满了两个玻璃杯。“谁知道。这些年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在外都干了些啥,咱们哪知道。”

“他有钱投资是真的。”我说。

“这咱们哪知道。”学智爸又重复说了句。

“他跟年轻的时候相比,变化大吗?”我问。

小葵暗中掐了我一把,怪我多嘴。我装浑然不觉。学智爸坐在一只小圆凳上,跷起二郎腿。“岁数大了,哪有不变的。”学智妈插了一句。她两手撑着身子蹭了蹭,靠到了隔断墙上。她有一头浓密的白发,像故意染成的。她年轻的时候也是漂亮女人,眉眼显而易见的聪慧。没有哪个姑娘愿意找倒插门,这是掉身价的事。想起当年父亲还拿他们类比,说他们两边都没势力,顿觉内心荒凉。他们都没有见到李班固,只是听说他有钱。“他来种荷花是因为做梦,他总梦见臭西坑,臭西坑上边飞着……”学智妈说。

“你瞎说啥。”学智爸打断她。

“是……天鹅?”我小心地问。

学智爸突然垂下了头,用力摇了摇。

“您这里是四队。”我绕开了那个话题,拣轻松的说,“中间还隔着三队呢。”

学智爸认真地回想,说当年李招待一家原本是要落户四队,因为那个小房子盖在了臭西坑旁边,那里是二队的地盘。罕村人不欺生,落在四队也许就是另一个活法。

我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小葵。

“学智说他是来帮助建设新农村的。”小葵适时地插话。

学智妈说:“村里人就爱说闲话。他不来大家都把他忘了,他一来就啥都想起来了。”

“他会不会真的做梦了?”小葵扑闪着两道长睫毛,一副贴心贴肺的样儿,“梦中都想着建设家乡,这就是乡愁啊!”

“那时候西坑不臭。坑边长着很多芦苇,总有鸟儿在那里飞。”这些印象深入骨髓,地老天荒都不会忘。我在臭西坑上看见过白天鹅,小葵却不信。她说世界上根本没有天鹅这回事,天鹅是癞蛤蟆想出来的。那时候的小葵就很有惊人的想法。

“年纪大了都爱做梦。”小葵假装端起杯子喝水。

“你说得不对。”学智爸说。“年纪大了梦都不爱做,做梦是因为有惦记。对了……”学智爸转向我:“他跟学智打听你爸来着,学智告诉他,王大方已经走了有二十年了。”

我心里一跳,往事成串地在脑子里放电影。我爸胆子小,在生产队里基本属于废物,他没有我妈刚性。但有一样,他不会欺负人,私下示好也是可能的。尤其不会像四百叔那样趴在人家篱笆墙上去叫嚣。现在想,这有多不堪。但那时大家都当笑话,觉得好玩。没人站在刘荷花一家的角度想问题,因为他们一家不属于人类,谁踩一脚谁荣光。后来我还想,若我真把鹅抱回家,我爸妈也不会炖在锅里,而是等天黑透了把鹅送出去。对,我爸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活在夹缝里,也能体恤别人。想到这些,眼里立时盈了水汽。人生苦短,谁都能活出一堆故事。学智爸说得对,做梦是因为心里有惦记。那么,李班固就是心里有惦记,他惦记什么?

年轻的时候,我曾想过刘荷花就在哪里藏着,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真相。因为电影里经常这样演,负伤的战士藏在山洞里,老乡给送饭吃。刘荷花怎么就不能藏起来?

这样她就可以逃避劳动。我高中毕业那年,也参加了一段時间集体生产劳动,那种想逃避的愿望一直都有,那些地里的活计非常磨累人,我干活儿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刘荷花。

“那时候西坑的水清亮,刘荷花经常在坑里洗衣服,在芦苇顶上晾一片,估计李班固对西坑印象深。”我回忆。

“有啥用?”学智爸说,“他在这村没房子没地,建多好他也落不下脚。”

“也许他有情怀。”小葵说。

我差一点说出“情怀是啥”,关键时刻闭紧了嘴。

“刘荷花因为啥失踪?”我只想问这一句话。

“想不开呗。”学智妈说,“要搁现在,可不至于。那时的两只鹅……啧啧,搁谁都会有寻死的心……”

“死要见尸啊。”学智爸说。

我说:“臭西坑挖出个头盖骨,也不知是谁的。”

学智爸说:“有人说是刘荷花,不可能。”

我问他为啥这样肯定。

学智爸说:“刘荷花是高调的人,性子死硬,不会自己偷摸寻死。她若是想投水,也得拽个垫背的。”

我原本坐得稳,身体情不自禁摇晃了一下。遥远的往事只剩下了缥缈的一团烟雾,什么都看不清楚。可越是这种状况,越是让人遐想。

小葵说:“听说西坑边上要建公园?”

学智爸看了眼柜子上那些东西,都光彩照人。学智爸忽然变得警惕,说:“建啥公园,我咋没听说?”

他顺带拧了下身子。

三天是个大词。死人要停三天。结婚要热闹三天。遇到什么事情人们也经常说,给你三天时间。三生万物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仿佛没有什么问题是三天解决不了的。从罕村回来,李学智的电话追到了我家里,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给你三天时间,把那些东西通通给我拉走!”把我闹蒙了,哪些东西?旋即想起,指的是小葵送的那些。我告诉他这不关我事。他强硬地说:“咋不关,谁让你陪她来?”

这算什么逻辑?我奇怪他咋不给小葵打电话,他扑哧一声笑了,说:“你陪她来,你傻。”我说:“我是傻,这不用你说。”李学智这才正经起来,说:“你劝劝小葵,别打村里的主意。他们是做大买卖的,这点麻雀肉不够塞牙缝。再说,村里的这个工程怎么样,还不确定呢。”我说:“有啥不确定,不都开工了吗?”他特别不耐烦,说:“你把我的话转告小葵,其余的甭问。”

气得我原地转了三圈。转念想了想自己的所为,居然跟小葵去给学智送礼,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眼下被教训纯属活该。我给李学智把电话拨了回去,说:“我不跟小葵联系了,有事情你们自己解决吧。”

说完这话,我把手机关机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有只鹅从小葵家的屋子里飞了出来,长着圆滚滚的肚腹和杏黄色的嘴。院子里摆着饭桌,饭桌上摆着黑、黄两种筷子,两种筷子飞起来打架,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星期天的早晨总会赖一下床,我把下巴放到枕头上,想了下那个梦,分明还是小时候的景象。土坯墙上栽着小瓦,左边一块,右边一块,就像小燕子飞起来的翅膀。那鹅从屋里冲出来,掠过饭桌朝西南方向飞,原来身上的羽毛都被拔掉了,只剩下了两只翅膀。我在梦里想,刘荷花家就是西南方向,它是赶着去上刘荷花家的餐桌了。

我那时想过刘荷花家的鹅又活了。当然不知道四百叔在场院的锅灶里熬大雁汤。那大雁是不是鹅,除了四百叔没人知道。这样瞒天过海的事四百叔做得多了,他这一辈子,就是三十六计也难囊括。他提着鹅送给刘荷花,刘荷花却失踪了。与刘荷花一起失踪的还有仓库里的花生种子,时过境迁,这样的故事显得拙劣,但当年所有的人都深信不疑。我长出了一口气。这里有一段空当无法衔接,四百叔到底有没有见到刘荷花?刘荷花到底有没有收到那只鹅?我突发奇想,鹅不过是摔晕了,它在四百叔手里清醒了,然后扑棱着翅膀驮着刘荷花绝尘而去。那时我正读高中,接触到这个成语就喜欢上了,而且马上定义到了刘荷花身上。四百叔当然见到了刘荷花,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刹那,四百叔眼睁睁地看着那鹅脱身而去,然后成了一骑绝尘。

只是……那些花生种子去了哪里?

大喇叭每天喊刘荷花去还花生种子,没人留意四百叔在做什么。

还没容洗漱完毕,祥芝已经进门了。她说估摸我星期天会在家,特意过来串门。她还带来个三岁的孙子,说儿子儿媳妇今天去赶集了,要买些麻刀来修墙。这些词都让我好生奇怪,在埙城生活了几十年,我也不知道还能赶集,大集在哪里,买东西不都去超市吗?

那个三岁的孩子是个闲不住,来到陌生地方大概很好奇,这里那里看得没完没了。我的心一个劲提着,怕他把什么东西打坏,伤着他。祥芝倒是很放心,在沙发上坐舒坦了,摆开了长聊的架势。

“你最近没有回罕村?我不回去不行,我爸老糊涂了,可就是知道找我,见天说,祥芝几天没来了?其实我前脚刚走。我妈死他都没这样找过,要不咋说得养闺女呢……我又给他去送油条了,他就好这一口,泡在豆浆里,又当饭又当汤……你家有没有去烧纸?西坑边上都是纸灰,家家都去烧了……还能给谁,那个死鬼呗。挖出来的头盖骨,也不知是谁的。这些年大家都往西坑倒垃圾,扔过死猫死狗死小猪崽,差点把西坑填平了。真是造孽啊,谁想到那里还藏个人呢……这些年村里总不太平,经常死年轻人。那谁一家,哥三个,在四五十岁的年纪,人都没了。还有那谁一家,哥四个,已经走了俩,老娘都还硬朗呢,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家就寻思,过去罕村不这样,死的都是当死的人啊。这样的话你传他也传,必是有人当真。于是一家去烧纸,另一家也去烧,一个跟着一个学,可把小超市的老板乐坏了,清明剩下的纸,一下子都卖完了……若是水干见底,那人说不定早被发现了,也不至于光剩一块头盖骨……别的骨头没找着,清出来的淤泥像一座山,也不好找别的。公安说,有这一块骨头就够了……福满是羊群里的骆驼,他去买了纸人纸马,都是1∶1的比例。一匹马,两个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烧的时候大家都去瞧热闹。福满边烧边说,臭西坑不是啥好地界,骑着马带着金童玉女,您老赶紧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吧,就别祸祸罕村了。他一边说一边笑。大家都很生气,说他不敬重魂灵……福满也很生气,一脸瞧不起谁的样儿,说我这样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一个死人就是把烂骨头,能有啥本事,这就是解个心疑。你兄弟保全看着老实,关键时刻却敢说话,说二哥既然不信魂灵,干啥破费买纸人纸马,你烧了也白搭。气得福满翻白眼。村里人都看不惯那家人的嚣张劲,有俩骚钱就不知道东南西北。”

“荷花塘修啥样了?”我关心这个。

祥芝说:“还那样呗。我特意过去看了看,人影鬼影看不见。工程车不见了,挖掘机不见了,那些个工人也不见了。我上次回去还热火朝天呢,李学智的脸都晒红了,像坐了金銮殿的猴屁股……他说荷花种子很快就要到了,再过些日子,臭西坑就旧貌变新颜了……”

“哪有这样快。”我拽了靠垫塞到身后,感觉李学智是忒心急了,“工程为啥停工?”

祥芝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挡住说话的欲望。“村里说啥的都有……左不过李学智被人骗了……李班固给村里统共打了三十万,拉电、雇挖掘机,把臭西坑翻了个底朝天,钱花得差不多了,李班固卻没影儿了……”

祥芝的豁唇修得特别好,眼下只落得一条白印记。若不是说话带一点鼻音,连我都把她幼年时的情景忘了。

屋里哗啦一声响,我跳起来跑了过去。原来孩子把桌子上的笔筒打翻了,各种原子笔骨碌下来,撒了一地。孩子看见我,后退了一步,坚定地说:“不是我干的。”

“三天”是个大词,没有什么问题三天解决不了。保全跟我这样说,我特别纳罕。保全说这话不是他说的,是李学智说的。那天警察走了李班固就消失了。他原本蹲在臭西坑西边的堤坝上,那里有一棵榆树。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警察那里,没人留意他。谁也不知道他是咋绕过去的。李学智说他三天以后会回来。可过了三天,人没回来,打手机也不通。李学智说:“再等三天。”几个三天过去了,村里开始有风言风语。李学智坐不住了,带人开车到北京跑了一趟,才发现李班固留的地址是假的。

关于李班固的猜测也多了起来,老街的人都去臭西坑烧纸。嘴里不说啥,心里默念的估计都是一件事。他没说福满烧纸人纸马的事,我也没问。我问保全有没有烧,他说没有:“我们家没有啥对不起刘荷花的。”

我吃惊地说:“你咋这样说?”

保全说:“村里都这样认为,就是看破不说破。”

我说:“那时你还小。”

保全说:“这话是妈说的。我问咱家去不去烧纸,她说我们对得起刘荷花。我说咋个对得起,她想了想才回答,我们没有欺负过她。”

“她有病。”我说。

“她经常说胡话。”保全笑了,“也有不糊涂的时候,谁知道呢。”

那天祥芝东拉西扯了一上午,并没有新鲜信息让我感兴趣,我坐得腰酸背痛。她大部分时间都在骂小葵,说她钻钱眼里出不来,这些年的宗宗件件,祥芝如数家珍。“李学智把她送的东西都给提拎到福满家去了。福满给李学智送过去,又被李学智退了回来,他们像搞对象一样地来回送,可把村里人乐坏了。”

祥芝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就赖李班固,搅起了多少是非。”

孙子在她腿上睡着了,她费力地把孩子抱了起来。“那个铁……戒指,”我赶紧说,“还有吗,能不能让我看看?”

“你还是不相信?”祥芝蹙起了眉毛。

我赶忙说不是不相信,就是有点好奇。

“它是铁的,不是金的!”

祥芝抱着孩子费力地站了起来,说:“不像你想的那么值钱!”

村里一连三天喊捐款,说过了三天二维码关闭,你想捐也捐不成了。村民很踊跃,很多户人家都在第一时间把钱捐了,不捐的只是很少几户。“为什么捐款?”我问保全。保全说:“大家都愿意把臭西坑快些建成荷花塘。那里挖出了死人,得把邪气压一压。”

保全问我捐多少,我说傻子过年看街坊。保全说:“村委的人捐五百,一般群众捐两百。”

“你一般得了。”

“小葵捐了五千,她这两天一直在村里。”

“还修公园吗?”

“荷花还没种呢。”

我知道荷花还没种。李班固联系不上,不知是暂时联系不上,还是永久联系不上。他原来说得好,在南方育了荷花种子,有青毛节、小舞妃、粉喜、桃白、玉碗、天女散花。他还说了许多品种,让李学智闻所未闻。那天警察穿着胶靴踩在泥里,指挥挖掘机这样那样挖,说这里要是种荷花,荷花得开脸盆大。原想能挖出其他证据,却只挖出了一些花生,挖掘机一扬,那些花生散落得到处都是。那些花生看起来完好,但用手一摸就破,里面是股黑水。警察说:“是这臭西坑封闭得太严实,才没让那些花生腐烂。”保全说:“即使是一个头盖骨,警察也应该好好研究。”“可研究了又如何呢?警力有限,不可能放在无头案上。”当时有个小警察就是这样说的。奇怪的是李班固,他一直没往近前来,只远远望着,像不相干的人。警察撤走了,他就不见了。他只能朝西走,坡上坡下栽满了毛白杨,毛白杨的空隙处住着罕村的先人,坟头比人都高。那不是一个去往大路的朝向,得在河堤上绕个大弯。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罕村种荷花的声名传出去了,镇里想组织人来参观。李学智说:“没有李班固,荷花照样种。”他们是新班子,该有新作为。

保全再一次问我捐不捐款,我这才明白他不是征求我的意见。因为小葵捐了,他觉得我也应该有些表示。

“不捐。”我说。

保全说:“我也觉得你没有捐的必要。”

小葵从城里请了个农业专家去指导种荷花。时令不等人。从施肥,到下种,都严格按照程序进行。水从周河引过来,为了净化水质,岸边还种了芦苇和菖蒲。这有点像我小时候的坑塘,如果刘荷花活着,她会到坑塘里洗衣服,晾晒到年轻的芦苇头上。

老年的芦苇头上会长芦花。小时候听过《鞭打芦花》,那是一个有关亲爹后娘的故事。芦花絮到孩子的棉袄里,厚,却不暖和。亲爹一鞭子抽下去,芦花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来。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早年充斥着我们的耳朵,但刘荷花这样的不算。

有一晚,小葵大概又喝多了酒,躺在床上给我煲电话粥。“王科长,”小葵叫完自己先笑了,说,“王八蛋才想叫你王科长。”我这才知道,我们上级主管部门帮扶包保了罕村,美化街道,绿化村庄,种荷塘、修公园都成了包保任务,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建设美丽新乡村。但具体操作和落实,都交给了小葵的公司,他们只去花钱的。我没问这是小葵自己搭上的关系还是李学智把项目给了她,听得出,小葵很开心。好吧,你开心就好。我问她怎么想到要给村里捐钱,她说买荷花种子就需要这么多,她要买就买好品种,将来那一池荷花就是风景,跟南京玄武湖似的,能吸引远处的游人来参观。“种子都是我一颗一颗地选,那时罕村就真像大花园了。”她抒情地说,“等开花了我们俩先去合个影,然后镶在一个大相框里,等将来老了做念想。我们都是有贡献的人。”小葵喜滋滋,好像明天就能合影一样。我赶忙说:“我没捐款,我没贡献。”小葵说:“我捐就等同于你捐,咱俩谁跟谁,还不都一样?”

我说:“不一樣。”

“德行。”小葵说。

“你没捐钱?”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跟捐钱一样啊。”

“五千块钱的种子,荷花开出来就跟麦穗子似的。”我脑子里映出那片池塘,其实没有多大面积。

“就你死脑筋。”小葵说,“你可以这样想,五千块钱的种子有三分之一是假的,三分之一不出苗。”

“你的钱是不是也只花三分之一?”

“喂喂喂,过分了啊。”

我们两个都笑了,心无芥蒂的样子。

“你觉得挖出来的那个头盖骨会是谁的?有没有可能是刘荷花的?”

小葵愣了一下,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爱是谁是谁,”小葵说,“死了那么久,是她不是她都没那么重要了,王云丫。”

“那一晚你想当少年英雄。”

“哪一晚?”

我不说话了。“我困了,”小葵说,“睡了啊。”小葵那边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

“那只鹅……你当真记不得去向了?”我有点居心叵测。

小葵一下急了,说:“若撒谎出门让车撞死!”

我说:“那一晚真让人纳罕,我们去仓库想偷些花生……到底谁在里面呢?”

“哪晚?”

“鹅脚上有枚戒指,你记得吗?”

“那是顶针。”小葵冷冷地说。

水、土壤、肥料、种子,都是好东西,它们拼命进行光合作用。芦苇和菖蒲也是,它们很快就长出了模样,毛茸茸的小雀子在上面飞。一抹粉色的彩虹在空中弹跳,小葵在朋友圈晒成果,命名为“我的荷花塘”。她还约很多朋友来看荷花。李学智截屏给我发过来,李学智说:“荷花塘什么时候成她的了?”

“也不是你的。”我说。

“原则上是属于李班固的。没有他前期的想法和投资,那里也许永远都是臭西坑。”

我问他荷花长什么样了。他说每天都去看,许是肥大了,叶子越长越厚实,可就是看不见有开花的迹象。一个骨朵也没有。

“许是没到季节。”

“别处的荷花都开了。”

“叶子也好看。”

可李学智说:“光长叶子不行,荷花必须开花,乡里的领导要邀请县里的领导来赏花,还说明年争取搞个荷花节。要是光长叶子,那得叫荷叶节吧?”

“能长叶子也不错。”

说完这话,窗外有汽车的喇叭声,我激灵一下醒了。十几分钟的午休,我居然做了那么复杂的一个长梦,曲折委婉。

事实是,荷花一直也没有出苗,它们一点也不理解李学智的心急如焚。周围都铺了小葵家的地砖,那公园就像城市的公园那么有气魄。全村人都去出义务工,保全说:“村里人从没为集体的事那么积极过。”地砖一直铺出去很远,若不是有那些坟挡着,就铺到大堤底下去了。

转天是休息日,我开车回家,把车停在祥芝家门口,在坑边上正好碰见了李学智。我有点不好意思,如果知道他在这里,我就不过来了。

李学智也讪讪的,手里捻着一块土,有粉末从他手里飞出来,他好像正在观察土壤。他穿了一件蓝条格的短袖衫,黑红的脸膛上架了副水晶眼镜,看上去特别像干部。

“干得不错。”我像来视察的领导样地假意轻松地打招呼,“这里干净多了,荷花还没出来?”

他说摸上来几颗种子,那种子泡浮囊了,根本没有发芽的迹象。

“别着急。也许今年没发芽它们是把发芽的事忘了。”

“就怕永远忘了。”

“你那么在乎?是不是领导真会来视察?”

“方案都定了。出来一小部分也好啊!”

我问李班固到底咋回事,他说他也没弄清楚。李班固第一次开房车来,穿戴像个大佬。第二次就不知道是咋来的了,他的行踪很神秘,跟人很少说话。第三次就是最后一次,他刚好赶上警察来出现场,跟谁也没打招呼,悄悄地来,悄悄地走,然后人就失踪了。

“听说他提前踩点了。”

“那都是听说。”

“你报案有结果吗?”

李学智摇了摇头。出现场时公安就说这案子难破。他当时告诉公安,李班固在坡上蹲着,四十年前他妈失踪了。有人惊叹了声:“四十年啊!”

“会是刘荷花吗?”

“我知道你对真相感兴趣。”

“DNA检测做起来很方便。”

“我从那天就再也没联系上李班固,他确实是失踪了。”

“你去忙吧。”我朝李學智摆了摆手,一个人朝臭西坑走去。当然现在那里已经不臭了,水引了过来,堤岸是新的,那水显得怯生生。小葵正好发了条朋友圈,她站在柳树下,器宇轩昂的一副表情。她穿了大红的裙子,裙摆被风吹了起来。背后就是一池水,荷叶中间开满了花骨朵。小葵说:“这是我的荷塘,荷花就要开了!”

这是三年前的事。三年后的今天臭西坑依然没能长出荷花来。因为荷花忘了发芽,人们也就把它忘了。李班固家房基那里成了小广场,安装了许多健身器材,一群老头儿老太没事就去那里晃悠,那个秋千架,有人上去就不下来,一坐几个钟头。池塘边栽了许多银杏树,秋天一片金黄。我们的主管单位确实很有实力,他们为了建设美丽新农村做出了巨大贡献。只是,来年撒了种子,转年又撒了种子,荷花一直没有踪影。那水里映着菖蒲、芦苇和银杏的影子,可看上去就是怪怪的。大家都觉得,那里就应该是荷花盛开的地方。

有人装了瓶水去化验是不是这里不适宜种荷花。但一直没有下文分解。

三年的时间,我再没见过小葵,也没见过祥芝。即便是回罕村,也再没听见她们的音信。我甚至没见到小葵发微信,一查,她把我屏蔽了。至于她有没有把我拉黑,我懒得检验,就随她去了。

有一次,在酒桌上遇到一个刑警,他讲一个好玩的故事,说邦均那边有个池塘叫哑巴坑,所有的青蛙都不会叫。桌上的人都起哄,说这个传说与乾隆有关,大家都知道。乾隆去东陵祭祖时从那里过,住在附近的行宫里。坑塘里的青蛙不叫,乾隆很寂寞,说朕今天就想听蛙鸣,你们叫一个给朕听听。青蛙这才集体叫出了声。

大家让他再讲一个。做刑警的人,该有许多故事。这回他讲了一个真事,说接到报案地里埋了尸骨,一碰骨头就成粉末了,只剩一个头盖骨。有趣的是发现了一个戒指,是铁的,在坑塘的泥地里埋了许多年,居然不长锈。拿回来检验,成分是镍。“你们知道镍这种元素吗?”大家都等着听他的答案。他说镍近似银白色,硬而有延展性,并具有铁磁性的金属元素。早期它们被当作上好的铁使用,也有人把它当作银子,做首饰。二○一七年十月二十七日,世界卫生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公布致癌物清单,镍在一类致癌物清单中。“过去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这样总结后举起酒杯说,“家里有那种老物件的赶紧扔了吧,那玩意要命啊。”

大家纷纷表示没有。祖上一穷二白,哪里有钱买首饰。

我问:“是不是还挖出了花生?”

他马上端着酒杯过来了,说那个村子真是奇怪,没有一个人配合。我问都谁不配合。他说村委不配合,当事人也不配合。我问谁是当事人,他说那家人在改革开放初期搬到了北京,据说当时正在给村里投资荷花塘,后来公安想联系他,死活联系不上。北京朝阳警方反馈说:“这个人鳏寡孤独,又是晚期肺癌,不知去了哪里。”

我在路上就给祥芝打电话,问当年那只鹅戴的铁戒指,真的找不到了吗。祥芝很抵触。我赶忙说,那是个危险元素,如果还在家里,就快扔了吧。“当年四百叔戴的戒指啥样?”我又问。祥芝不知在忙什么,话说得语焉不详。但最后送过来一句话:“你去问小葵吧。”

我又给李学智打电话,质问他为啥不配合公安的工作。李学智装死,半天不吭声。我恼了,大声说:“你这书记当得不合格!”

李学智说:“别纠结了。大家都想把过去的事忘了。”

“真相呢?”

“没有真相。”

李学智干咳了一声。

我告诉他李班固当时就是肺癌晚期。他不解地问:“你听谁说的?”

我说:“你早知道?”

“荷花又没出苗,已经是第三年了。”李学智话说得低沉,我被触动了。我宽慰他说:“事不过三,再种一年,也该出来了。”

原刊责编    谷 禾 赵文广

【作者简介】尹学芸,天津市蓟州区人。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及《青霉素》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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