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那汪水了,果真如先生说的“溪流如弓背”。
起先,不计其数的液体像赶集似的从很远的地方奔来,把所有的激情以及与之有关的细节演绎得沸沸扬扬,像是对自个儿的生命履历有所交待,又像不辜负人世间的大好时光。等到抵达山脚的大湾时已很累了,索性顺势一倒,显出施施而行、且闲且乐的情状。这时,数以万计的流水邀着两岸的绿意不蔓不枝地流,清清爽爽地流,大有“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的况味。流水当然是有的,月光却没有出现,大约躲在某个时间的角落打量着这方水域吧。我就想,倘使三五月夜,月光无遮无拦地照来,把个天空下的流水,流水之上的时间、空气以及山的倒影等等照得泛起氤氲如梦的光芒,该是怎样的魅惑?可惜月光没有来,花儿也开得不甚热烈,显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然而即便这样,你也看不出流水里暗藏着多少力量,亦估算不了其面积、体积与重量,更猜不出由哪些元素组成。只觉得,天地间的水之所以为水,不光拥有非凡的灵性,更以广阔的胸怀接纳着风霜雨雪和频频上演的人间影像。
随之而来,你看到的水面愈来愈宽,愈来愈静,像极了一条胸罗万物、潜隐诸多秘密的大河。对,是大河,造物所化的大河。可我弄不明白先生为何把它叫溪?思来想去,大概是溪水更有浪漫性吧,或者说充满视觉上的曲线之美。但我更愿意把她叫做河流,因为世上的河流不单给人以雄浑浩荡的气势,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归属感。转而又想,“弓背”一喻的确是妙。你看,弓的北面是贵州,西面是川地,东边则是湘西了。这么个三省交界的茶峒,想不成为边城都不行。
水一声不吭地流,或者根本没有流,好像亿万斯年养在这里,光滑得同镜子一般。可一不留神,将天空的影子,山的影子,树木的影子,飞鸟的影子,河岸两侧房屋的影子以及时间徐徐溜达的影子全然映入其中,仿佛水里也有个烟火人间。“身轻一鸟过。”想必,一只鸟儿穿越河流的同时,河流也将她的清澈匀出一些相送吧,权当一份礼物。确实,满河满河的水清得不能再清,似乎看见的不是水,而是水的魂魄和一种妙不可言的精神气场。岸边的水草兀自地绿着,长出它们梦寐以求的姿态与精神貌相。我不知这样的水草是从梦里长出来的,还是经不起水的诱惑应运而生的?更不知是否与《边城》里说的“一尘不染”画上等号?只是随便一眼,哪怕就一眼,再看什么东西都是绿的了。也罢,那就看鱼儿吧。鱼儿也仿佛是绿色的,在一个接一个的时间里穿行。这么个情味儿,马上想到柳宗元在《小石潭记》里描述的“皆若空游无所依”的样子。但眼下的鱼儿已然不是先生讲的“结伴而行、多得像赶集似的”光景了,而是一只、两只,顶多三只,贴着石头溯水而上,摇一下头,摆一下尾,间或吐几个水泡……这么个样子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说不定还在窃窃私语吧。可不承想,叫游人的一个惊呼吓得连连倒退,一眨眼不见了,空了。四下里,唯有水慢条斯理地流着,把不慌不忙的心情撒了一河。
有位友人说,鱼是水里的通灵之物,抑或超然物外的代名词。照这么看,先生哪又不是一条渴望自由、向往光明的鱼儿呢?就像历史上的庄周那样视天地为大河,随意遨游,活出一个真实坦然的自我。细细想来,他似乎一生中从没离开过水——沱江,沅水,宸溪,白河,酉水,里耶、茶峒、潇水……这些与水有关的符号,这些比符号更有象征意义的水系,如血液般贯穿他的肉体和心魂,贯穿他一生的章节。纵使客居京华后,水汽氤氲的故土仍在他的梦里一次次地呈现与流转,甚而长出发达的根系。难不成这就是哲人说的水土与灵魂的映照么?别的姑且不论,单就《边城》,似乎每个文字被水洗过一般,透明得无法形容。给人的感觉是:仿佛一颗心在山水间漫游,一缕缕风儿在数着时间的频率,一个个阳光颗粒跳着迷人的舞蹈……一切的一切可入诗,入梦,入禅,焕发出神性的光辉。对,是神性。然而更有意思的是,许多年前他从沱江边那个叫凤凰的小县城出发,带着河流的气质与心性,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在华夏大地上绕了一个大圈后,又宿命般地回到了沱江,与日夜喧响的长河相依为伴——谛听水的吟唱抑或鱼儿发出的欢乐……显而易见,他不止回到生命的原点,更与天地、水土融为血脉相连的整体。
忽然想起书中描写过这么一个细节——“一枚枚鹅卵石躺在清澈见底的水里,如铺满一天的星斗”。我猜,他在状写这个细节时,不单单想到那些石头的神态、气色、品相和散發着的光芒等等,没准儿还想到发出均匀的呼吸以及同接踵而至的流水进行的隐秘交谈吧。只是现如今鹅卵石已不多见,被人搬到河中一个人工小岛上做了装饰品,就仿佛是一页书稿上打下的一个个顿号。不言而喻,这是先生没预料到的——在他看来,水底的石头与水相融相济,堪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乃至某种精神图腾。只不过作了装饰品的石头上留有一些人的气息,显然是游人给留下的,他们大概想学着先生的模样亲近一下水吧。
我也想亲近一下水,何况眼前的水清澈得可照鉴人的心魂呢,即使把眼、鼻、耳、嘴乃至整个身影投在水里,也有着光与影、虚与实、梦与幻相映成趣的效果。这样想着,我正准备脱掉鞋袜与水来个亲密接触,以感知一条河流的温度。然而满眼的水实在太清了,叫人不忍心与之一碰,生怕一身的尘气搅乱了这方氛围。只好把脚缩回来,蹲下身子用手掬起一捧水,而后认认真真洗一把脸。
是的,我掬起了一捧水,是从这边城的大河里掬起来的。即便这个动作简单得不值一提,但分明感到这样的动作成了一种姿势。尽管我不知这种姿势是对一条河流怀有刻骨铭心的崇敬,还是对先生投之以十二分的景仰。我还是用一双外乡之人的手掬起了一捧水,并亲眼看见河水的汁液在我手心里荡动,有着无与伦比的滋润。只是这些汁液涂抹在脸上时,一股凉沁沁的感觉倏然穿过皮下组织渗入我的心壁,随后像电磁波一样遍及五脏六腑和浑身的每一个角落。整个身心得以前所未有的漫滤——将日积月累的尘气和蜂拥而至的欲念渐次排去体外,出落成一个空明的自我。我搞不清这透明之水渗入我的体内时,是否把一条河流的光芒、色彩、脾性等等一并注入我的体腔,总之,这种渗入让人恍恍惚惚,如同做梦一般,却又分明感到从生命的一道门跨进另一道门,仿佛不是先前的自己了。我抹了把眼睛,赶紧朝水里一望,脸色清润了许多,并夹杂着一些大自然的灵性。这会儿,我只想水里现出先生的面影,纵使一个淡淡的笑容也是好的。然而没有。许多年前某个具体的时间,先生大抵蹲在一块石头上,同我现在一样掬了一捧水,然后仔仔细细洗了一把脸吧。紧接着,支起身子沿着时间的路径进行生命的出发。
出发——一个多么重要的词眼。是起点,亦是指向时空的生命标识。
不由暗忖,想要真正理解一条河流或一个人,只有把心中的尘埃彻底洗净,才有可能进入其章章节节。
这个时间刻度上,我把心放得空空的,把所有的杂念抛到九霄云外,然后一步步走向先生的河流。大约因下雨的缘故,我来的时候人不多,撑着伞儿在各自的时间里晃荡,就好比一个大平面上游移的动点。如此一来,使得旷阔的空间有些寂寞。雨点却不计较这些,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把它们的线条抒写得从从容容、安然自在。透过空气,一眼瞥见打在水面上的雨滴,溅出好看的波纹,恰似无数的磁力线辐射开来,像要把灵动的姿态和拥有的气味儿传给整个世界;
又像跟过去的,现在的,已知的,未知的时光悄然对接,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情感交流。打在吊脚楼上的雨,清脆作响,恍如一个人在拨动琴弦,倾诉袅袅心绪。便想,那伸在雨幕里的吊脚楼,还是先生说的“当垆煮酒,放声吆喝,把长长的声调儿弄得状如飘带那般灵动雅致”的吊脚楼吗?我估摸着,那些浪漫的,热烈的,缠绵的,甚至带有好些人的体温的声音,纷纷洒向水面,稍不注意,泛起满眼粼粼的波光。这时候,陡然想起友人写的一个句子——“尚依稀,门动瑶娘笑”。然而我猜不出那扇敞开着的门扉里,是否闪出嫣然一笑的瑶家女子或身戴银饰的苗族姑娘,只觉得那么浅浅一笑,便生动了一方水域,更叫三月里的桃花随风飘落,成为另一种形式的雨点。可惜楼台空空,并没出现我所想要的样子。这样也好,更适合于漫无边际的联想,让我的思维处于高速运转状态。
不禁喃喃自语,那浑身弥漫着山水气息、两只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的翠翠在哪里呢?是否依然坐在船头或支起桨把子用桨声迎接我的到来?此时此际,我在积满水渍的渡口站了很久,终于没看见活泼得像小兽般的翠翠出现,更没察觉到一双明亮的眸子向我打开。我突发奇想,莫非那藏在岁月深处的眸子也是两条河流——一条叫蓝幽幽的情感之水,另一条叫深不见底的生命之水——两条河流如此静静流淌,也便有了独有的精神气质和不可复制的生命版圖。同样,我把目光一次次地撒开,又一次次地收回,始终没找到高高耸立的白色小塔以及缠着黑色头巾、手持烟管儿的摆渡老人与那只活蹦乱跳的大黄狗,似乎这些成为岁月里的黑白图影,与眼下的茶峒拉开不小的距离。好在渡船还在,以坚定不移的步态在水面上一寸一寸地彳亍,丈量着一个个日子的长度。两岸的山壁仍执拗地、一言不发地牵着一条长长的缆绳,疑是把过往与现实、物质与精神等等绾在一起,成为喻意深长的视图。不一会儿来到船上,一眼可见宽展的木船套在一根碗口粗的钢缆上缓缓行进,像是把所有的憧憬、愿念、诗意、梦想什么的与水光潋滟的河流遽然汇合,组成无可替代的生命场域。只是船上载着的多是游客,鲜有茶叶、烟草、盐巴、牛马和一句句抛来抛去的家常话儿了。聊着的不再是大山里的匪事和山外的趣闻,而是时下的股市行情与七七八八的人际关系……要不,面对一方好水发出长长的感叹。
望着清亮亮的河水发呆,思绪像河水一样自在移动。便想,倘若眼前的水域是一条抵达岁月深处的通道,是不是可与先生迎面相遇?我想与先生并肩而坐,听他聊一下他的人生际遇。要不敞开喉咙唱几支山歌,然后展开双臂舞之蹈之……若果真是这样,简直不知身在何处了。然而先生不再,一切的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与此同时,我试图用目光的长篙探测一条河流的深度或者一个人的灵魂高度,可稍不留意,我的目光被静静铺展的流水全然覆盖。迷幻中,就仿佛听见那个头缠黑巾的老头儿用一支竹管拨弄河水时发出的泼喇之声了;
看见那个如山头黄鹿一样,从不发愁,从不动气,慢条斯理在水边玩耍,一对眸子清明如水的翠翠了;
看见那只坐于石头之上摇着尾巴目送行人的黄狗了……诸如此类的景象如此遥远却又近在咫尺,似乎伸手可触。我下意识地想,也许这样的场景早已植入人们的心灵深处或者成为河流的一部分吧。由此我愈加相信,水何止是天地灵气的化物,更像灵魂的交集场。遥想那个时间段面上,大抵先生同我一样望着一汪碧水发呆吧。浑然不觉间,清凌凌的河水连同不少时间一齐融入他的心里,成为永远的生命镜像。
这水养人哪。不光水边的居民出落得红活圆实、一掐一把水,就算随便喊一嗓子,也感觉到无数的水汽分子在自由行走、蹦跶,画出一个个生命的线条。即便是贸然而来的旅客在水边待久了,也把心思养得透亮亮的,还原成赤童一般,进而步入坐忘之境。
猛然察觉到“坐忘”一词具有极为丰富的隐喻性与指向性。你看,面朝一方清澈见底的水域坐着,啥也不想,啥也不做,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怎不坐而忘意,忘忧,忧念,忘欲,忘情,忘痴,忘怀呢?甚或忘掉身外一切虚无缥缈的东西。这时,你的生命里除了清澈,便是干净,乃至整个身心变得无比晶莹剔透。怪不得古人说“知者乐水”。想来,一个“知”字里涵盖了太多的东西。比如学识、智慧、心性、襟怀、操守等等。换句话说,也就是水一样的深邃博大,水一样的辽阔、坚执与笃定。
对于《边城》,我记不清读了多少回。每读一次,一颗心仿佛受到神圣的洗礼,那感觉湿漉漉的,滋润润的,以至于每个毛孔和细胞组织全然张开,吸纳着纷至沓来的透明之气和不可遏制的光芒。
终于见着先生笔下的翠翠了——以凝固的状态出落成一尊汉白玉雕像。抬头仰视,体态丰盈、线条流畅,充盈出应有的质感——恍若把一个人置身于巨大的山水包围之中,或者同河流一道在岁月时光里呼吸与脉动。只可惜少了些小说里描述的发自天然的色彩和山水赐予的灵性。即便这样,那双睁着的眼睛分明与河流咫尺相望,似在守望一片既有地理意义又不乏精神内涵的水域,更与天地万象形成隐秘呼应。宽展的河流在岁月时光里行走,在汉白玉雕像的眸子里悄然流淌。流走的,当然是花开花落和一串串人间的日子;
流不走的却是清澈如水的心性和先生赋予的精神意义。
我在汉白玉雕像前逗留片刻,耳朵一张,听见滔滔不绝的喧响传来,俨然牵着一个接一个的旋律游走、跳跃、飞扬,成为音色极美的大音。很明显,这不是骤然而来的转折与跌宕,而是地势的落差所致。或许这样落差是一种暗示吧,正如人的一生不可能一帆风顺,会遭受不期而遇的风雨、激流、险滩等等。恰巧这时,我的目光叫大片的异物所吸引。定定神,才知是鹅卵石,被岁月时光打磨得溜光锃亮。只不过各具情态的物象给人几许从容、淡定的感觉,显然把先前的锐气和躁动都内敛了,以坦然的心态迎接流水和时间的到来。
(李新文,湖南梅溪人。作品见《散文》《西部》《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福建文学》《湖南文学》《青年作家》等刊,部分作品入选《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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