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漱砚
一
每天下午四点半,我都在阳光大厦二十楼工作室里等待一个人。他叫沈小量。这个时间点,一天的工作接近尾声,夜幕即将铺陈开来,最适合用来等待。
在等他来的时段里,我会坐在工作室的落地窗前,俯视楼下。高楼之上望地面,车来人往,能够看得清他们的衣着颜色,辨得出他们的肢体动作,听得到嘈杂的车马喧闹声,仿佛连他们的窃窃私语也一并随风送入耳畔。所有年轻或不年轻的人,都是这段繁华路面的组成部分。他们离开,消逝,也许隔天又会以另一个形象出现。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渺小,每个人,每辆车,都引人深思:在日暮之前,他们要抵达哪里呢?每次,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时,沈小量就走进来问:“又在看落日吗?”
两年前,我在这栋商业大楼的顶层自立门户,工作室南北通透的大落地窗正合我心意。当我亲手把镌刻着“记忆大师”四字的招牌挂到门楣上时,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沧桑之感。我以神经内科主任医师的身份,从工作了二十年的公立医院离职,几乎不被任何人理解。但是,当我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在还算好的年纪,享受上好的阳光时,竟觉得这一生已经足够。
工作的前二十年,我稳当升迁,但囿于一间阴冷潮湿的朝北诊室,每次上班跨进去都顿觉心境黯然。难怪,曾有多名患者议论我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每天七点半从家里出发,晚上六点到家,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光都付与了工作、患者以及这间诊室。我长年服用“优甲乐”,有医学研究说,长期服用该药,中老年时易得骨质疏松症。我需要在衰老来临之前,喝牛奶,吃钙片,晒太阳,储备足够的骨量。我一直想要换间朝南的诊室,但领导始终以“没有空余诊室”为由,正当地拒绝了我的正当请求。
直至那一天,沈小量的父亲沈大力又拿着一块香皂来到我的诊室,跟我说这是某明星代言并且亲自在使用的品牌,讲得唾沫乱飞之余,突然指着长年阴暗的小窗户说:“我要去跟领导反映反映,马上给你换一间办公室!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么好的人,这样的诊室怎么配得上你!”
我像往常一样笑着说:“沈伯伯,回去吧,回去吧!”分诊护士马上跑过来,半推半请地,把沈大力送出了诊室。我微笑着关上门,眼泪却掉了下来。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能进入三甲医院当医生,父母亲友觉得我已然是个周身发光的人。也就在那一刻,我起了念,并且飞快地付诸行动。
一直到离职前的那段时间,我都盼着沈大力像往常一样,不请自来,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然后在分诊护士或保安的驱逐下,消失在电梯里,去往他口中那个“位于医院附近的、面积超大超豪华的、堪比七星级大酒店”的家。但奇怪的是,自那天以后,沈大力就消失了,只给我留下了那块某品牌的香皂。我把香皂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包装粗陋,不像正品,其实这个品牌的正品香皂也不值几个钱,我更没有印象某明星代言过这个品牌。
时隔几个月,我的离职手续已经办妥,沈大力还是没来,总觉得告别少了点儿仪式感。整理旧物时,我从抽屉里层翻出了那块香皂,闻一闻,有股怪异的气味,像樟脑丸,像檀香。我拿着这块香皂去父母家,想着或许可以给我母亲用来洗衣服。母亲还是老样子,无论什么事情都要问清楚来由,我就提起了沈大力。
沈大力是我父亲的老友。我第一次见沈大力,是他没有预约,也不顾门口分诊护士的阻拦,循着出诊医生指示牌,径直跑进我的诊室,自报家门后,嚷嚷着让我给他儿子找个好医生。我问他:“你儿子要看什么病?”沈大力推着我往办公室外走,压低了嗓子道:“就是那个,唉,就是那个!”他乜斜着护士,焦急地双手交叉朝下挥了挥。彼时,我只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年轻医生,面皮与人脉皆稀薄,但碍于父亲老友的面子,我还是动用了所有使得上劲的关系,给沈小量安排了一位优秀的泌尿外科大夫。
我陪着沈大力走到门诊大厅时,沈小量远远地站着,勾着脑袋,抬头看我一眼,又快速低下去,脚步轻轻地跟了上来。我把沈大力父子交给泌尿外科主任医师,自己回诊室继续看病人。过了一会儿,沈大力一脸轻松地跑过来对我说:“线已经拆好了,我跟沈小量都谢谢你。”泌尿外科主任医师只是给沈小量拆了个线?想必,他已经在心里捶了我千百遍。我不知该如何回应,默默地送沈大力下楼。
走到楼梯口,沈大力又告诉我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沈小量之前来过医院,在药房门口与我擦身而过,对我印象极好,如今知道我是他父亲朋友的女儿,更觉得多了一层缘分。一路走到门诊大厅,沈大力径直站定,开始介绍自己的家世背景和沈小量的个人情况。“缘分来了,就不要去挡!”沈大力大声对我说。大厅里人来人往,我站在缓慢移动的人流里,尴尬不已,偷眼看一下沈小量,他不知何时已经溜出了大厅的大门,瘦削的背影嵌在两个大男人中间。沈大力却更加起劲,说马上打电话找我父亲商谈这桩水到渠成的婚事。
当晚回家后,我问父亲:“你那个叫沈大力的老朋友,可有打电话给你?”父亲拿着小镊子给君子兰拔草,头也不抬地说:“打了,多年不见,一来净说些糊涂话。”我哈哈大笑起来。
如今,我父亲年近七十,身体大不如前,正躺在一把旧摇椅上看电视。他听到“沈大力”的名字后,抬起头来说:“可好久没见着他了,他找你了?”
“近来都没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是有一年吧,哪一年,嗯,忘记了。那一年,我们一起去考职称,就认识了,不过他考上了,我没考上。听说他有个儿子,混得不怎么样。现在我也退休了,你混得不错。跟他比比,我好像总体上也没落后。”
“你知道他住哪里吗?”
“以前住城北山脚下,门前有棵很大的银杏树,我还去过他家。前年修路,听说他家也拆遷了,分了两套房,他那一带分的安置房,应该就在你们医院附近。银杏树也被伐掉了,他儿子说要移到别处去栽,也不知道栽成了没。你问这个做什么?”
父亲言罢,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看电视,宽大的身躯仿佛要从窄窄的藤摇椅上漫出来,椅子吱呀了一下。父亲说:“人这一生真够快的,就跟这摇椅一样窄,到了年老时,怎么躺着都不舒服。”他的话语里含着浅显的人生哲理,让我思索了一小会儿。母亲很欢快地“刺啦”一声扯开香皂外包装袋,走到阳台上,“唰唰”洗起衣服来。
二
夏秋交际,南方小城的台风天增多。到了秋天,即便没有台风过境,风量也无限增加,坐在高楼上,能听到风在高空中呼啸而过,呜啦啦响成一片,把云朵撞成碎片。跑到一楼,却是风平浪静,寂寂无声。
“这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真吓人。”来上班时,我跟对门开油画工作室的小陈在电梯里相遇,她抱着肩膀问我。
“我一直以为,风是从你的油画上跑下来的。你画了那么多有关风的油画,所以我们顶楼的风比别处也多一些。”
小陈笑了。
自从父亲做了心脏手术之后,每晚日暮之前,我都要开着一辆小电车,赶回位于郊区的家。中途要路过一片芦苇地,风一吹,芦苇起伏,倒下又站起。看着那片灰蒙蒙的芦苇,我开车的速度就加快了,生怕哪一天抵达太晚,父亲出了事,留母亲一人在黑暗里等待。我经常在朋友圈发布风吹芦苇的照片,小陈突然就有了创作的灵感。很快,她的工作室就挂满了各种形态的芦苇,风吹在上面也像有了具体的形状。
没有客户预约的午后,我就在工作室整理案例。这是一项大工程,但我想,总有一天,有人会用得到它们。忙完后,我就捧着一杯茶,安静地坐着听风,想象着风的样子。它或许是一朵云的样子,或许是一棵树的样子。或许,它就是一条隧道,每个人都在里面飞速而逝。
我经历过人在时空隧道里下坠的感觉。某年,我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医生为我戴上氧气面罩,嘱我深吸三口气。吸到第三口的时候,努力顶起的胸廓还没落下,就像被人猛推一把,周边黑暗,我一个人快速下坠,顿一顿,就滑到了底,沉沉睡去。不过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间,有人推我的左肩,大声唤着我的名字,把我从梦中唤醒,告诉我手术结束了。
第一次接待沈小量时,我把这段经历告诉了他。沈小量看着我激动地说:“你就是那个唤醒失忆症病人的人,我来对了!”
沈小量是我那天接待的最后一个客户,前一晚我在整理第二天的预约客户信息时,已经看到了沈小量匿名提交的资料。他是替父亲问诊的,描述了一些症状,我脑子里毫不费力地就跳出了沈大力的模样。
我坐在电脑前,用两个手指晃着一支钢笔。阳光懒散地从窗户里洒进来,带着一股余威,庄严又落寞。沈小量推门进来,不像来问诊,倒像是拜客,客气地将一盒石斛花茶放在我桌子上。包装锃亮,光鲜得有些虚假,应是从店里临时购买。我指着三层黑胡桃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问他要喝点儿什么?野生红茶、雁荡毛尖、藏红花、蓝山咖啡,都是我珍藏的好货,除了自己享用,也乐于招待工作室来访的客户,何况他是沈小量。
沈小量连连摆手,朝我微笑,笑容一如二十年前那般腼腆。他留给我的,也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印象了。我跟沈小量自那一面后,陌路两人。要不是沈大力这几年与我断断续续有联系,恐怕沈小量早已被我忘到了脑外。由于沈大力时常在我面前用爱憎交织的语气描述他,令我觉得他一直在我生活中晃动。
我调整旋转椅,以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面对他,既不显得疏远,也不至于过分亲近。沈小量有点儿虚胖,压得沙发深陷下去一个坑。胖起来的沈小量跟沈大力有几分相似,两鬓夹杂着些许白发,像无数个普通的中年男人一样。当年,沈小量站在沈大力身旁,肤色白净,腰身狭窄,瘦瘦弱弱,有股少见的秀气。当然,我也从八十多斤的姑娘,长成了一个体重过百的中年职场女性。现在,我跟沈小量都到了父亲当年那个年纪,日子就像风一样刮过去了。
“都说时间是最公平的,可我觉得并不是呢!我变得又老又丑,而你比年轻时更漂亮!”沈小量稍稍打量了我一下,唏嘘着夸奖了几句,自己的脸先红了。我睨了他一眼,面色平静。当年站在大厅里脸红的姑娘,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沈小量又问:“你怎么会想到去做一件如此了不起的事情呢?”我觉得自己跟“了不起”一点儿都不搭边,我不过就是名管理人类记忆的医生,开些药,也安慰安慰那些茫然、焦虑的病人。说得好听一点,叫“记忆大师”;
说得直白一点儿,也就是个陪人聊天的吧。
“不不不,你是才女。”沈小量盯着我桌子上一排整整齐齐的外国小说。
西偏的日头更刺眼了一点儿,灼灼地裹着工作室里的每一个人。我起身打开茶具,沈小量赶忙站起来说,他会煮好喝的红茶。我转而吩咐助手,让她去看看信箱里今天的报纸到了没有。助手领了任务,飞快地起身出去,久不返回。
只剩下我跟沈小量四目相对,茶水在咕嘟咕嘟地小声翻滚着,第一次发现煮茶的声音如此嘈杂。沈小量身体前倾,低声说:“美娅,真没想到,我们竟这样见面……咳,每次见面都挺尴尬的……”
“你父亲怎么样了?”我切入正题。
由于彼此熟悉,沈小量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描述了他父亲的症状。他有一肚子苦水,嘴巴一张,满腹苦水都向我倾泻而出,关也关不住。他说,沈大力近来越发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行为古怪难懂,只认得沈小量一人,连养老院都不愿意收留他,一天三个电话,紧催着沈小量把父亲领回家去。沈小量说,把如此状态下的父亲领回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老婆莎莎更是无法接受,一定要让沈小量来我的工作室问诊。因为她说自己打听清楚了,前几年沈大力每次出门,都是来我的神经内科门诊看病的。
我问他:“你记不记得父亲最后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沈小量很清晰地告诉我,是某年某月某日。因为那天刚好是沈小量的生日,他与莎莎到本市新开的五星级酒店吃饭,饭罢,带了一盒席间剩下的饭菜,准备給父亲当晚餐。莎莎说这些都是好东西,也省得她再做饭了。结果,等到夜里将近十点,沈大力才回到家中,手里拿着一片树叶,说自己去看秋天的第一片黄叶了。当年,母亲生下沈小量半个小时后,突发羊水栓塞,在重症监护室抢救了两天两夜,还是走了。母亲下葬那天,刚好屋前的银杏树落下了第一片黄叶。沈小量眼角有一星隐约的泪光,但马上就干涸了。“我与我妈,可能并没什么感情,虽然我这样说也不对,但事实就是如此。可我爸不一样,他后来谈过两个阿姨,都没有娶回家。”
沈小量说的,恰是沈大力最后一次来我诊室,给我送香皂那次。据沈小量说,那以后,沈大力就变得沉默寡言,行为怪诞,很快就被沈小量送进了养老院。
这些事情,估计连我父亲都不知道,反正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当年沈大力站在门诊大厅,挥舞着手臂,向我描述他的家庭,说夫人是某重点高中老师,沈小量给市里一把手当秘书,前途无量,如果我能嫁给沈小量,这一辈子可保生活无忧。
眼下,聽了沈小量的话,我站起身来望向窗外。楼下的行道树已是黄绿斑驳,再远处一点儿,就是我之前供职的公立医院。当初我寻找工作室地址时,一直都没有超出医院半径。下意识里,我总觉得有一天,沈大力会来,只是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直到现在,我脑子里还留存着那天沈大力离开时的情景——分诊护士把他带出去了,我悄悄跟到医院门口,微雨的天空暗沉压抑,路灯的光芒被雨雾沾湿,模糊一片,沈大力迎着路灯走着,仿佛要走到一处遥远的未知之处去。
我苦笑:“你是不是想来兴师问罪,为什么你爸一直在我的门诊看病,但他的记忆力还是一天天丢失了?”
沈小量连连摆手:“你别误会,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我是想来问问还有没有其他办法的。”
我告诉沈小量,我把他当老朋友,就直白地说一句,这病没法治,只能拖延进程,让它变化缓慢一点儿。人的记忆很奇怪,能够记得儿时的很多事,交往过的一个小伙伴,吃过的一颗奶糖,亲手埋进土里的一只小宠物。那些日子,几十年过去了,依旧清晰在目。而后,可能会有数十年的光阴,脑子变得混沌模糊,我们甚至想不起昨天吃过什么菜,见过什么人,别说老年人,我们自己有时候都会这样。或许,每个人身上都藏着失忆的“潜质”。
沈小量听着这些话,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摇头。但是当我让他回去多陪陪父亲,多听他说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或者带他去哪里走走,多珍惜在一起的时光时,沈小量的眼神暗了一下,抬头看我一眼,着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我没时间跟一个病人这么耗着!我也有自己的生活!我是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完全治好?或者说,就是好一点点也行!”
我微笑着摇摇头。
“不,你有办法的!听说他在你这儿存了很多记忆,如果能得到原来的记忆,他就能恢复正常。”
“你听谁说的?”
他把椅子拉近了一点儿,压低声音说:“我听说南苑花园的那户人家,女儿前些年在外头做大生意赚了很多钱,从你这儿给她母亲买了一颗药,她母亲的记忆就恢复到五年前的模样了。那女老板一直夸你,简直把你吹得神乎其神。我也不敢奢望买五年,哪怕是回到两年前也好,两年前,我父亲还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我笑笑,给沈小量和自己各斟了一盏红茶。
三
沈大力的确在我这儿存了很多记忆。我还在公立医院供职时,他陆陆续续地来,每次来的时候,他讲了什么话、有什么心愿,我都有记录在案,积攒起来也不少了。自己开工作室之后,我把原先记录的案例都带了过来,对我的工作帮助很大。
沈大力来我的诊室,确切来说,并不是来看病的。他能挑准快下班时分,当天预约的病人都看完了,诊室里空下来,我正整理物品准备下班时,他就闯进来了。他每一次都没有挂号,一坐下来,没有开头,没有起因,不知怎的话题就铺开了。
第一次来,他带了一包茶叶,让我转交父亲,我收下了。我想跟他像个老熟人一般聊天,但又没有共同话题,就聊起了沈小量。他说,沈小量做完了男科小手术后,很快娶了老婆,过了一段很逍遥的日子。两个人经常开跑车外出游玩,又喝酒误事,耽误了大领导的几个稿子,后被调往一个无人关注的小单位上班。沈大力甚至当着分诊护士的面说:“莎莎不是个好老婆,如果当初沈小量娶的是你,肯定不是现在这副鬼模样,只有你镇得住他!”护士朝我挤眉弄眼,我只得低头把键盘敲得啪啪作响。
那时候的沈大力,会说很多稀奇古怪的话题,从国内外时事,到明星八卦,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但是仔细辨别,又觉得全是他的臆想。但他说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家事,责骂沈小量不孝,嫌弃莎莎“误家”,话里话外同样也是真伪难辨。时间一久,我就懒得去辨别真伪,只管做着自己的事,任由他坐着不停地说。每次,我都想抓住他一个话题刚完、下一个话题还没接上的空当,打发他离开,可是看着这个面部神色越来越迷茫的老人,我就把溜到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沈伯伯,回去吧,回去吧!”最后,都是在我的暗示下,分诊护士请来了保安,勉强将他送出门去。
被“请”出门前,他还要扭过身子,从口袋里掏出一点儿东西来,一定要塞给我。有时是几颗塑料纸包着的糖果,有时是两个皱皮的橘子,有一次甚至是一双旧棉袜。分诊护士惊呼起来:“这人该不会有怪癖,偷了人家晒在外面的袜子吧?”吓得我一抖手,将袜子扔进了垃圾桶。
还有一次,我着急下班,保安已经等不住先走一步,分诊护士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突然有些害怕,担心眼前这个人高马大的病人会突然情绪失控,跳起来攻击我,马上婉转又严肃地告诉他:“我要下班了,我爸等着我回去呢!”
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沈大力的泪点,他竟失声大哭起来,说自己起先在诊所拔牙,大出血引发了低血糖,一包纸巾都止不住,差点儿晕厥过去,医生打电话给沈小量,沈小量居然说自己正在外面玩,一时回不来。说着,他还张开大嘴,露出缺失了一颗牙的牙龈,指点给我看。牙洞枯萎,明显不是当天刚拔的牙,但我还是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呆了,思索片刻,让他把沈小量的手机号报给我。沈大力擦擦眼泪,止住了哭声,手指划动着手机屏幕,半天也没找出沈小量的手机号,却翻出了沈小量的一张照片,转眼夸起了他又聪明又能干,是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分诊护士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向我挤挤眼睛,低声嘲弄道:“他应该去看精神科,而不是神经科。”
我曾吩咐分诊护士,如果他来了,直接就截住他,但他总能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唯有那次,当他说“你配得上一间有阳光的办公室”后,我就告诉分诊护士,以后他想来就来吧。我一直希望他有一天能再次来到我的诊室,而我可以告诉他,我马上要辞职了,以后就到阳光大厦二十楼工作室来找我。我以为依据往常的惯例,他很快会重来。现在,工作室开张两年了,沈大力竟以这样的方式,回到我的视线。
在本市,很多人都不理解我的工作室到底能提供哪些服务,不像诊所那样看病开药,也不像心理咨询工作室那样开导安慰,一天也不见几个客户上门,一有空就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书。慢慢地,甚至有传言说我当主任医师的时候,故意拖延患者的病情,然后从别人打破头也挤不进去的公立医院辞职,自己出来开工作室,就等着有钱人上门来高价买药,赚了很多很多钱。“我们都还在为几两碎银累死累活,她凭什么就开始整天無所事事晒太阳了?”他们说。我起先还跟人解释说:“太阳每天东升西落,晒太阳也需要本钱吗?”他们就更加不相信我了。后来,当我再听到这些评论时,就抿嘴一笑,继续晒太阳。
沈小量煮的红茶的确好喝,醇香厚实,符合我的口味。沈大力曾说过,沈小量对喝茶很讲究,因此,他送给我父亲的那包茶叶,包装虽差了点儿,但茶是好茶。我到现在才有点信了,但那包茶叶早已被我父亲弃之角落。
我对沈小量说:“到我这儿取家人的记忆,是需要付费的。”沈小量连忙表示,这个他懂,问我需要多少钱。我拨了一个号码,助手适时跑了进来,打开电脑,让沈小量看价位表。以最近的一年算起,第一年最便宜,要二十万;
往上推,每一年都按以前一年总价的百分之五十递增,多年的费用相加,也不是个小数目。
沈小量显然吃了一惊:“这么贵?”他冒失地喝了一大口红茶,烫得龇牙咧嘴,噘起嘴唇往外呼了口气,缓慢地将茶水吞了下去。
“你父亲说了,你有钱。”
据沈大力说,沈小量夫妻俩有一次开跑车在乡间道路兜风时,不小心轧死了一只鸡,农户跑出来讲理,沈小量抓了一把现金,数都没数就扔给了农户。
沈小量没有反驳父亲的话是真是假,只是叹了一口气。他以“说出来也不怕老朋友笑话”开始,以“说完了也不怕老朋友笑话”结束,概述了这几年的遭遇。大抵意思是,调到新单位之后,收入不高,工作热情也很受挫,莎莎照样花钱无度,再加之父亲生病住高端养老院,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盘算一下,到这个岁数了,手头并无多少积蓄。他搓着手说:“要不是知道你是老熟人,我也不敢踏进你这高档的工作室半步。”
我相信沈小量说的是实话,没有为难沈小量,转而给他指了另一条明路——每天完成我布置的一个任务,四点半之前到我工作室来打卡一次,半年后,我就把他父亲近两年的记忆无偿提供给他。沈小量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盯着我看了很久,才面露惊喜,连连道谢。
四
刚开始时的任务很简单,只是去养老院给父亲削一个冰糖心苹果,买一束向日葵花,到城西小店买一个盖着“手工制作”红戳记的老蛋糕……沈小量都完成得很好,每天准时到工作室来打卡,几乎是小跑着进门,一脸松快,把为父亲做事时的照片发给我,我就一一存进电脑,他又小跑着离开。我总是逗他说:“不错呀,今天又赚了一个亿。”沈小量就哈哈笑起来。
后来,任务一天天变得复杂,陪父亲镶一颗假牙,带父亲拍一套亲子照,和父亲去捡一次落叶……每天我在微信上给他发布任务,好久才得到一句回应:我知道了。慢慢地,沈小量来打卡时的神情越来越严肃,人也变得沉默,眼里含着重重的心事。我跟沈小量说:“如果你感觉做这些事情很困难,我跟你的协议随时可以终止。”沈小量连忙摇头,说这些都是小事。我说:“再坚持一下吧,这六个月的打卡,可抵五十万的真金白银呢。”沈小量更加坚决地摇摇头,甚至还自言自语地说:“爸爸当年为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定认为都是大事。”这时候,他的神情就跟当年的沈大力越发相像了。
沈小量已经坚持了五个多月,随着协议期限临近,他打卡越来越早,但是他的情绪越发低落,洗过手后,就默默地摆开茶具,煮一壶红茶。我们捧着杯盏,暖着手心。沈小量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我不问他,他也不说,我们就这样相对而坐。天气渐凉,楼顶风大,落日也苍白无力。一直到日暮,天边的云彩和楼下的喧嚣都渐归平静,我关上工作室的门,沈小量带着一身暮色离开,慢慢走向路灯的深远处。如果恰逢哪天下小雨,我就恍惚看到沈大力离开诊室时的情景。虽然沈大力脸庞赤红,沈小量白净一些,但是从背影看,父子俩并无太大区别。也许这世上的每一对亲子,都在重复着角色更替的宿命与无奈。
有一天,沈小量开口问我:“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你又赚不到钱。”
“每天都有人风雨无阻地来陪我,也挺好的。”
“到六个月的时候,你真的能让我爸恢复记忆?”
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认为呢?”
隔了一会儿,沈小量又小心地问:“外面有传言,说你当医生的时候,故意没把人的病给看好,现在让别人来你这儿高价买药,有个病人买不起药,后来自杀了,是真的吗?”
“反正我没从你手里赚到钱。”
“也是……”
每天打卡还给沈小量带来了一件意料之外的好处。他为了能每天下午请假出来完成打卡任务,工作态度变得特别勤勉积极,被评为先进,升了职。我从日报上看到这则消息,暗暗有些得意。“这人生啊,简直太魔幻了!”升迁公示结束那天,沈小量跑到我的工作室,煮了一大壶浓茶,连喝三杯,显得兴奋又虚弱,像醉了酒一般,指着我问:“这都是你安排好的?”
我双手一摊。
沈小量此时才告诉我,两个月前,莎莎以“沈小量一天到晚陪父亲不陪她”为由,把他踢出了局,转而投奔一个有钱老男人。“我跟爸爸都变老了,我老得管不住自己的老婆,爸爸老得认不得自己的儿子了。”沈小量把茶盏紧紧捏在手心里,我害怕当他松开手时,掌心里只剩一堆碎末。
我感觉自己犯了个大错,心头突突一阵猛跳,想喝杯茶压压惊,却失手碰翻了茶壶。琥珀色的茶汤汩汩流出来,就像我的心跳一样左冲右突。余晖从朝西的窗户投射进来,像打开了一盏落地灯。而沈小量,真的抱住我工作室里落地灯的金属长腿,细数着多年来父亲对他的好,以及他对父亲的忽视,说到后来,竟哽咽不已。他说:“爸爸最害怕天黑,因为妈妈就是在深夜被医生宣告死亡的,这么多年来,他外出一定要在天黑之前回家,但是他完全失忆前的那一晚,深夜十点多才到家。这一夜,他该多么害怕与无助。”
落日抽走了最后的热量,气温开始下降,我抱紧了双肩。我也时常懊悔,那一天没能把沈大力送回家中。我曾以为,太阳每天东升西落,沈大力经常会不请自来,一切都是自然而成的事。“沈伯伯,回去吧,回去吧!”陷入遐想的我说出这句话后,猛然一惊,想对沈小量说“对不起”,沈小量却一把抱住我,呜呜地哭了:“最后一个任务是什么?”
“最后一个任务,是陪着父亲看一次日落,天黑之前带他回家。”言罢,我就转过身去,脸庞一阵凉飕飕的。
沈小量领了任务,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出门了。
第二天下午,四时十五分,沈小量还没来,我站在平台上远眺。远山如黛,纯白柔软的流云间,浮着几团淡橘色的薄云,落日的影子洒在地上,金灿灿的,温暖宁静。寒风已起,我在无边的风声里,接到了沈小量的电话:“我今天不过来打卡了,我要带爸爸寻找到一个最佳的欣赏落日点,回来肯定会迟了!”
我挂了电话,来不及锁上工作室的门,就转身下楼,冲到地下车库,开出自己的车,一路往城北山而去。咸鸭蛋黄般的落日正在层层剥离,马上就要沉到大盘子一样的山弯里去。天空已经被染红,车子飞快地掠过成排的绿树、树影里的民居、葱茏的田野。山间带棱角的风吹着我,那是跟阳光大厦楼顶完全不同的风。
路上,也经过了一片芦苇地。白色花絮几乎被风吹净,一片光杆树立在荒野中。电车提示电量低要充电,但我还是加快了速度。
山上,只有稀疏的几户人家。攀上小山顶,远远地,两个相似的背影伫立面前。那一刻,我希望万物静止,时间不再流动,日头不再下滑。但是,落日以我无法想象的速度,滑腻腻地从山峦尖端溜了下去,当我迅速从车里跑出来时,鸭蛋黄恰好滑到了山峦下面,不早一秒,不晚一秒,天边只剩下一抹灿黄油亮的光芒。
站在苍茫的山间,我与沈小量四目相对,可能彼此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与光阴较量,去追逐一场落日。沈大力穿戴齐整,目光迷茫又空洞,看了我很久,缓慢地移开,移开,再也不像往常那样,一会儿叫我“林主任”,一会儿叫我“林美娅”,甚至还把我唤作“林梅嘉”(后来才知道,“梅嘉”是沈小量母亲的名字)。他垂着头,拉着沈小量的手,叫了一声“小量”,就依偎在了沈小量身边。
沈小量瞬时泪流满面:“这是爸爸两年来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终于相信那個女老板说的话了,谢谢你,你是个了不起的记忆大师!”
“对不起……”
沈大力咧开嘴笑了,原先给我看过的那个牙洞上,填着一颗雪白的烤瓷牙。沈小量给父亲戴好帽子,把他牵进车里。两辆车子并排停在一起,我站在沈小量的车边,跟他聊天。除了沈大力,四周无人,我们之间却像隔着如海的人潮。
我说:“据说,落日由衔山到全然沉入地表,只需三分钟。”
“三分钟就能完成一次日落?今天,我带着父亲,看着太阳从我眼前滑过,才相信时间过得真快。其实在这半年里,我还做了一件事,没告诉你。我把当年从老家门口移走的银杏树,栽到了小区的绿化带里,现在它已经种活了。一起下山吧,我带你去看银杏树,虽然它现在还是光秃秃的。”
山间人家的橘色灯光零星亮起,我跟沈小量的车灯也亮起来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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