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那个叫冬花的女人。
第一次见到冬花的情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我和妻子平刚认识不久,我对她是一见钟情,真有一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又骑上自行车兴冲冲地奔向平家的那个小村庄,在她家吃过午饭,她说带我去她的闺蜜春花家玩,大概也是想请她的闺蜜给她把把关,看我这人行不行。
春花的家在同一个村子里,离平家也不远,她们同在村里的小学任教。来到了春花的家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冬花——春花的妹妹,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蛋,头上扎个马尾辫。看到我们的到来,冬花显得非常高兴,拉着平的手惊喜又亲热地喊道:“平姐,你来了!”而对我,除了见面审视般地微微一笑,再没说过一句话,连句问候都没有。我还远远地看到冬花拉着她平姐的手说着悄悄话,还不时偷偷地瞄向我,脸上的神情怪怪的,像是在说我的坏话。
春花的家是一个组合家庭,她们的父亲在七八年前就重病去世了,留下母亲和她们姐妹相依为命。两年后,本村的全义叔便走进了家里,当上了她们的继父,还给她们带来了一个哥哥。那天,我也见到了那个“哥哥”,他的腿有点残疾,长得有点凶,姐妹两个和这个哥哥似乎形同陌路。可以看出这个家庭组合是个无奈的选择。
“你没看出冬花这个女孩有什么异样吗?”从春花家出来,平忽然问我。
“没看出来,就觉得她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我笑着说,心里还有点耿耿于怀。
平也笑了,狡黠地看着我:“没有呀,她就是让我要对你多加考验!”说着,她便叹了口气,给我讲起了冬花的故事:
“冬花可真够可怜的,她在镇上的高中上学,因为我和她姐好,经常去她家,她便把我也当亲姐姐一样看待,学校一放假常会来找我玩,一见面就亲热地喊我‘平姐,可我渐渐地发现冬花的精神好像不大对劲,有时她和我走在路上,刚才还好好的,忽然就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浑身发抖,甚至突然就抓住我的手,抓得紧紧地说:‘平姐,我怕。声音都在颤抖,可我四周看看,没什么呀,安慰好长时间她才会缓过神来。我曾问过春花,可她说,你别理她,她有时候就是神经病,毫不在意的样子。说得多了,春花才告诉我说,她妹妹精神上受过刺激,具体是受了怎样的刺激,她也不愿意多说。”
从此,冬花的身影便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后来,冬花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她不想再复读了,说要出去打工。她的母亲和继父也没有硬逼着让她去复读,他们觉得,一个女孩子,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上不上大学无所谓。在农村,女孩子一过十八,只要不再上学,那些媒婆就会踏破门槛,冬花虽然精神有点不正常,可她人长得好,提亲的便接二连三地来到了冬花家,她的母亲也想着给她先找个婆家嫁出去。冬花也相过了好多次亲,可要么她看不上人家,要么两人相处一段时间人家就不敢再和她谈了。
渐渐地,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冬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女孩,谁也不敢再娶她了。冬花的年龄一天天长大,这可愁坏了母亲,母亲开始四处托人给女儿说媒,只要人家愿意娶,四肢健全就行了。后来,冬花被嫁到了一个偏远的村子,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柱子。刚开始冬花坚决不愿意,哭过,闹过,几天不吃不喝,母亲哭着劝,说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只要嫁给一个身上没有什么坏毛病、懂得疼人的男人就行了,甚至要给她跪下求她吃饭……就是出嫁的那一天冬花仍是不愿意,哭了一路,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到了柱子家里,闹得更是厉害,又是踢又是骂,把一屋子人都吓住了,人们都想不到一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孩子竟有那么大的气力。那天晚上,她把柱子的胳膊都咬出了血……
可柱子仍然欣喜不已,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一定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柱子的母亲却对这个儿媳心生不满,觉得她在婚礼上这么一闹,让一家人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好像这个儿媳妇是买来的。冬花变得越来越胆怯,怕见人,大白天在路上远远看到一个人过来,她会慌忙躲起来。渐渐地,她和乡邻们熟识了,乡邻们在一起闲聊时她也开始加入其中,可说不上几句,她便面露惊恐的神色给大家说:“我给你们讲一件事……”每次都是这样开头,接着便会说一些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话,好像她身边的每个人都在她背后窃窃私语,想要谋害她一样,在她的眼里,就连花草树木也变得诡异起来……不多久,村子里的人便都知道冬花的精神不正常了。
“我就说柱子咋会娶上个那么漂亮的女人,原来是个神经病!”很多人都在背后嘲笑柱子。
“冬花,你来,我有个事儿给你说。”后来,那些妇女只要一看到冬花,便故作神秘地向她招手,冬花便惴惴不安地走过去,可听到的却是她们模仿她的口气讲她的那些故事的翻版,她也听出她们是在故意戏弄她,一听她们这样对她说,便悻悻地走开。有些大人还对孩子说,那个女人是个神经病,离她远点!
柱子有的是力气,还有一门手艺,是个泥瓦匠,常去四乡八邻给人们修建房子。柱子很爱他这个媳妇,知道了她有精神病后,对她更是疼爱有加,怕她受到什么伤害。他要是得知村子里哪个小孩吓唬她,一定会找到他们家去,让他们家大人管教好孩子,“你这个小王八犊子要是再吓她,看我怎样收拾你!”当着大人的面,他常常这样骂孩子,直到大人一再赔不是。
有了丈夫的疼爱和呵护,冬花的日子逐漸过得安稳,婆婆也对冬花一天天好了起来,盼着她生个大胖小子,让她早一天抱上孙子。冬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第二年,冬花生了,却是一个丫头,婆婆立刻便换了脸色,侍候月子里的冬花也不再那么上心了。
天有不测风云,孩子刚满两岁的时候,一场灾难降临到了这个家庭,柱子得了一场重病,不久就离开了人世。没有了丈夫,冬花头顶的天空坍塌了,她的婆婆经历了丧子之痛,把怨恨都撒在了冬花身上,说她是个丧门星,要赶她走。走就走吧,她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家里了。刚开始,婆婆不让她带走孩子,后来想想也是个女娃子,带走就带走吧。
冬花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这次回来再也不像以前回娘家了,可以给母亲哭诉在婆家受的委屈,她有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每天都要看人脸色,除了母亲会心疼她。
冬花要去城里打工。她的表姐几年前去了南方一座城市,现在已经在城里买了房,她想去投奔表姐。母亲想了想,女儿没结婚前就要出去,却一直没能出去,终于嫁了出去,却是这种结局。现在要再找个人家更不好找了,不如就让她出去散散心吧,说不定还能碰上个合适的,也就同意了。
“你去吧,把娃放给我,我给你带。”母亲说。
“妈,我带着她去。”冬花对母亲说,说得很坚决。
母亲看拗不过女儿,只好同意了。冬花离家的那天,母亲哭着千叮咛万嘱咐,又给她的表姐打电话,说冬花没出过远门,脑子有时又不清醒,让她一定要照看好冬花。
来到了那个城市,表姐带着冬花到大大小小的酒店餐馆里应聘,可冬花没有文凭,又不像男人有的是体力,在城里似乎只有去饭馆里端盘子。表姐领着她到一家大酒店应聘,酒店经理看她人长得还可以,就是气质差了些,便让她先留下来试用一段时间。
“我们这是服务行业,一定要微笑服务。”一个高挑个子的领班开始笑盈盈地教冬花一些服务礼仪。
“嗯。”冬花低着头小声回答
“你会不会笑呀?你笑一个。”
冬花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来。
“你怎么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几天你好好练习练习笑,对着镜子练习,一定要笑得让人看着舒服,让顾客满意。”
冬花对着镜子练习笑,她看着镜子里笑着的自己,越看越陌生,越看越恐惧,“啪”的一声,镜子掉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几块。
冬花开始第一次给客人上菜,她端着一盘菜,向一个桌子走去,边走边提醒自己,要微笑服务,可越想着要笑,越笑不出来,心里越发紧张。快走到饭桌跟前,正在谈笑等待着的一桌人目光都投向了她,她慌忙夸张地笑出声来,这怪异的一笑吓坏了食客,一桌人瞬间鸦雀无声,不知她要干什么。她吓得变了脸色,浑身发抖,手一哆嗦,又是“啪”的一声,手上正端着的一盘菜掉落在地上,盘子碎了,一盘菜撒溅得满地都是……只干了三四天,她便被辞退了。
“你怎么连个盘子都端不了?!”表姐责怪她。
“我怎么这么笨,连个盘子都端不了……”冬花自言自语,她的心里难受极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后来,表姐又带她去过几家饭店应聘,可都是没干几天,便被辞退了,酒店员工和客人都说她笨手笨脚,什么活都干不了。
她不好意思再让表姐陪她去找工作了,只好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又去了几家小餐馆,终于一个善良的餐馆老板娘看她可怜,把她留了下来,只是让她打扫打扫卫生,在后厨帮帮忙,一个月管吃,还有两千块钱的工资。冬花满足了。
工作稳定了下来,冬花在餐馆附近租了间房子,那就是她们娘儿俩的家了。白天,她去餐馆干活,把孩子放在家里,一有空就回去看看。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她就把她送到了学校,每天按时接送。孩子一天天长大,她对孩子的管教也越来越严格:在学校里不能和男同学说话,更不能有任何交往;一放学就赶快回家,上学路上不能和任何陌生人说话;除了上学、回家,哪儿都不能去……她还经常用她经历的那些“事”教育女儿,在她的教育里,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敌视的眼光。孩子小的时候还相信她,妈妈说的,能有错吗?有时会被妈妈的话吓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孩子开始怀疑妈妈了,特别是看到人们对妈妈的态度,她也开始嘲笑她,只要一听到妈妈给她讲那些,便立即说:“妈妈,你再别神经病了!”她要求越严,孩子的抵触情绪越大,你不让我这样,我偏要这样!
母女之间的一次激烈冲突终于在孩子15岁那年爆发了,孩子离家出走,走出家门时还大声地对母亲喊:“我再也不回家了!”气归气,可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怎能让人放得下心?走出家门不一会儿,冬花就慌忙出门寻找,边走边喊,越找越急,可直到天黑,也没有找到女儿。她焦躁不安地报了警,心中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脑海中闪现出很多可怕的念头,女儿是不是遇到了坏人?被绑架了?被拐卖了?她甚至想,女儿是不是已不在人世了,她越想越恐惧,像疯了一样在大街上边跑边哭喊女儿的名字,——不幸就这样发生了,她在急跑着过马路时被一辆小车撞倒了,流了很多血,很快被送进了医院。
孩子没事,深夜里她孤独又胆怯地在大街上走被一位好心的路人送回了家,要不是遇到好心人,真不知那晚會发生什么事。在医院,看着身上缠满纱布的妈妈,孩子悔恨交加,哭着说都是她害了妈妈……
刘奔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小说界》《雨花》《中国铁路文艺》《绿洲》《北方文学》《火花》等刊物发表作品并被《读者》《青年文摘》《青年博览》《杂文选刊》等刊物转载,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作品收入各类丛书及中小学生语文教辅教材,多篇作品被编入多省市语文统考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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