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晓
寒气一阵紧似一阵,将小城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可逼仄的酱巷深处,李八爷并无压抑之感。他如往常一般,悠然自得地烤着火、呷着茶。手中的茶杯,茶水浅了又续,续了又浅;炉中的炭火,暗了又明,明了又暗。眼看得续水三五回了,添炭七八次了,顾客却仍旧没有上门。
没人上门就没人上门呗,李八爷不急,亦不恼,始终悠然自得。和他一样悠然自得的,还有杯中温润的茶水,还有炉中热烈的炭火,还有这条逼仄的酱巷。
酱巷从来无酱。不管是生抽、老抽这样传统的酱油,还是芝麻酱、甜面酱、豆瓣酱这样层出不穷的鲜美调味品,统统没有。无酱,却有名,在这座小城,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为这条小巷的人端的都是“金饭碗”“银钵钵”,家家户户都是金银匠,熔、敲、压、拉、剪、刻、磨,一通神出鬼没的操作,像变戏法般,金灿灿的戒指、沉甸甸的手镯、银闪闪的项圈,横空出世,给美丽的女人以精致,给康健的男人以华贵,给悠长的日子以精琢细磨。
而李八爷,琢金磨银的手艺,承自祖辈,最是精湛。他常骄傲地吹嘘,说自家祖辈曾给王府打过金银器,某某王妃,又或是某某公主,她们戴的头簪、凤冠、项链、戒指、手镯、手链、耳环、耳钉等一众金银饰品,全是自家祖辈精琢细磨出来的呢。这话,半真半假吧。可酱巷一半的金银匠是他的徒弟,另一半是他的晚辈后生,这可是实打实的,不虚,不假。可以说,在这条巷子里,李八爷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是手艺出神入化的神一般的存在,是他人都得仰其鼻息、拾其牙慧讨碗饭吃的神一般的存在。
不过,那是过去了。
现在这条巷子冷清多了。敲打声、淬火声、焊接声,仿佛只是一转身,就突然没入了泥瓦间,没入了堂榭里,再也找不回来。时代在发展,女人们、男人们越来越喜欢成品金银饰,嫌手工打制的金银饰粗陋,不时髦。顺天应时,李八爷的徒弟们、晚辈后生们,一个个都闯出了酱巷,在小城繁华大街、热闹卖场,开了一家又一家金银珠宝店,专卖黄金珠宝成品,生意火得一塌糊涂。
李八爷对此极为不屑:“手艺人,哪能不靠手艺吃饭?”
“手艺人,怎都成了买卖人?”
“手艺人,不能都这样没出息啊!”
李八爷一口一个“手艺人”,显然,他对自己“手艺人”的身份极为看重,觉得这是他一生最闪亮、最完美的标签。
“真不靠手艺吃饭了!”
“手艺人也得养家糊口啊!”
“金银匠卖成品金银饰,怎就没出息?”
徒弟家旺心中不服,经常这样嘀咕着反击。
家旺惦记着师父哩,多次上门要李八爷去他店里“坐堂”,啥事都不用管,只要坐在那里就行。他知道,师父李八爷的名字,就是小城独一无二的金字招牌,是一等一的手艺,是一等一的信誉,是一等一的分量。只要他在,店里生意一定会更加红火。
李八爷直接拒绝:“我是手艺人,不当门神。”
家旺气恼,暗自嘟囔:“都啥年代了,机器化大生产不比你那敲敲打打的强?真是老顽固、老固执、老守旧、老执拗、老拘泥、老榆木疙瘩、老秤砣子。”
李八爷耳朵贼灵,好似听见,回首怒斥:“说啥嘞?”
家旺一脑门子的汗,支支吾吾,撒丫子逃远了。
眼见没客人上門,李八爷索性搬出小天平、拉丝板、拉丝钳、嵌槽、焊枪、印泥、喷枪、坩埚这些“老伙计”,打细微如1克的项链,拉粗壮如120克的手链。棱角分明的金块,经过李八爷一通琢磨,真个是“揉破黄金万点轻”,真个是“蛾儿雪柳黄金缕”,真个是“梅蕊重重何俗甚”。总之,精美绝伦,美轮美奂。
面对自己的杰作,李八爷心中无喜亦无悲。只打量片刻,便将这样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付之一炬,熔为红通通的汁水。待其冷却成金块,再费尽心机琢磨成精美绝伦、美轮美奂的艺术品。又打量片刻,又付之一炬,又认真琢磨;又打量片刻,又付之一炬,又认真琢磨……循环往复,乐在其中。
邻居罗寿来无聊,一直在旁边看着,笑得跌倒,李八爷亦笑得灿烂。两个七老八十的人,孩子般快乐,哪里还有什么寒气哟。
“休道黄金贵,安乐最值钱。”李八爷心中的唱词,磅礴而出。隔着好几里远的家旺,没来由心中倏地一紧。
选自《安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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