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通往远方的小路,从村子里出发,一路曲曲弯弯,虚弱而又执拗地在田野之间穿行。路两边长满了青青杨柳,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横穿而过,河上有一座嘎吱作响的小木桥。
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奶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两个人手里各拿一根拇指粗的长木棍,分别站在桥的两头,驱赶着水里的鸭子和鹅,白花花的鸭子如天边的流云,在青绿色的水上缓缓飘动。
一老一少的脚下,奔跑着一只毛茸茸的像小雪球一样的小白狗,它圆圆的脑袋晃来晃去,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它跑前跑后,时不时地仰起小脑袋凝望着她们。河水宛如一面长长的、弯弯的、亮晶晶的镜子,倒映着蓝天和晚霞。雪白的鸭子们叽里呱啦,连飞带跳地划过水面,平静的水面刹那间波光粼粼,晕染了一河梦幻般的夕阳。
这是我童年所有记忆里最美的画面。
因为我家靠河而住,岸边水草肥美,特别适合养殖,母亲和奶奶便每年都要购买很多鸭鹅放养,一来吃肉方便,二来可以把吃不完的鸭蛋鹅蛋卖了增加收入,于是,每到放学,我的任务就是和奶奶一起赶鸭鹅回家。
犹记得许多个黄昏,我和奶奶手持木棍,去河边收拢鸭子和鹅。这些顽皮的小家伙贪恋河水的清凉和河里的美食,在外面都玩疯了,整整一天的时光也没能让它们尽兴,眼看天黑了还不想回家。
其实,我也不想回,一边磨磨叽叽地假意追赶它们,一边在河水里追逐跳跃。
被太阳晒了一天的河水真暖啊,在阳光下波光粼粼,发出诱人的光。清澈见底的河川里铺满了五彩斑斓的小石子,沙地柔柔软软,踩在上面太舒服了,细浪湿津津地舔着我的光脚丫,痒痒的,柔软到了心里。
我甚至希望它们一直待着,这样,我也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和河水接触。
鸭鹅们似乎能懂我的心事,慢悠悠地和我们玩起了捉迷藏。
我们在这边赶,它们就嘎嘎嘎地叫着,扑棱棱飞到了河的那边,我们又去河那边赶,没等我们过去,它们又扑棱棱飞到了这边,如此反复好多遍,小木桥上便来来回回地奔跑着一老一少,上演着一场人与鹅鸭的大战。
小狗子也不闲着,事实上,它是来帮倒忙的。
它扭着圆嘟嘟的小屁股,乐此不疲地来回奔跑在最前面,不断地摇晃着毛乎乎的小脑袋,甚至用短短的前爪摁住落在后面的鸭鹅。鸭鹅们发出惊恐的鸣叫,连飞带跳地乱作一团。但它并不是真的撕咬它们,而是摁住了再放开,还没等人家跑远又去摁住,反反复复,一副逗人家玩的顽皮样。
此情此景,完全可以用鸡飞狗跳,不,准确说应该是鸭飞狗跳这个词来形容了,鹅鸭们吓得四散奔逃,腾起的灰尘飘扬在落日余晖里,像云雾一样缭绕在我们的周围。
跑归跑,飞归飞,经过一番挣扎,鸭鹅们终于还是拗不过人的执着,就像我也拗不过奶奶的旨意,只好乖乖地排着长队,一路上唱着嘹亮的歌,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小院。
被霞光映红的院墙上,爬满了姹紫嫣红的蔷薇花。这些花骨朵儿高高低低,拥拥挤挤,一簇簇,一丛丛,点缀于绿波之间,在夕阳下羞涩地咧嘴憨笑,仿佛也在欢迎我们归来。
二
傍晚的小院被包裹在盛夏夕阳的余烬里,蒸腾着溽热的暑气。
回家的鸭鹅们叽里呱啦,伸长脖颈用劲地鸣叫着,宣告它们的凯旋;
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偏着头张望着,等待一天里最美味的晚餐开宴。
此时,整个村子都能听见这高昂的鸣叫,和着谁家的马牛羊叫,还有断断续续的狗叫声,夹杂着孩子哭大人骂的声音,闹哄哄的吵嚷成一片。
土生土长的我早就听习惯了这样的乡村奏鸣曲,倒是长大后,被水泥高楼包围,再也无缘听到这么美的曲子了。
這时奶奶便一手拿着竹簸箕,一手推开仓库门,不紧不慢地从麻袋里舀出一大簸箕粮食来,嘴里发出咕咕咕的指令,随即大手一扬,刷的一下,院子的水泥地上,玉米粒,大麦小麦粒,还有谷子糜子和油葵便滚落一地。鸭鹅们,公鸡母鸡们立马停止了叫声,争先恐后地飞奔而来,齐齐地低下头,欢快地啄食起来。
猛然间,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它们嘴巴啄在地面上发出的沙沙声,此起彼落。
泊在屋檐上歇息的鸽子们,经不起这诱惑,一个个咕噜咕噜转动着红宝石般晶莹的眼球,伸长脖子打量着。确信没有危险时,便扑棱棱飞下来,在鸡鸭们的空隙里钻来钻去,灵巧的、红红的小嘴巴一上一下地轻啄,捡那些个头小的粮食吃。吃完了一颗,换个地方又啄一颗,鲜红的爪子踩在地面上,像两朵冷艳的桃花,分外娇艳。
这些鸽子,它们可是我父亲的心肝宝贝,是他花高价从信鸽市场买来的,它们可以飞行几千公里不迷路,且能安全返回。只有十来只,个个几乎通体雪白,红嘴红爪,玲珑小巧。
它们的小腿上都戴着指环,上面被编上了号。父亲还给它们佩戴了鸽哨,每当它们在蓝天上翱翔时,鸽哨声声,清脆悦耳,似天籁之音从云端缓缓传来,余音缭绕,煞是醉人。
不过,给鸽子佩戴鸽哨可是个技术活,不是谁都会的。先要数清楚鸽子的尾羽有几根,然后在正中那根距臀尖约一厘米半处,用针引线,平穿而过,然后打结系牢。线宜用优质棉纱,或鲜艳的五色丝线。用丝线时必须多打结扣,以免滑脱。缝哨尾时,哨口还要朝前,将哨鼻插入尾翎正中缝隙中。这时哨鼻上的小孔恰好在尾翎之下露出,用长约五厘米的铅丝穿过小孔,弯成圆圈,两端交搭,以防张开。这样就把鸽哨固定好了,不能向左右、上下、前后任何一方移动,而牢牢地固定在鸽尾,鸽子飞起来也就平稳了。
父亲在这个时候,注意力非常集中,一句话也不说,只看见他手指灵活,有条不紊地做着手里的活,专注得只能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我安静地蹲在一旁,认真地看他的一举一动,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惊动了鸽子。看见鸽哨终于安好了,我才跟着长长地呼口气,心里对父亲的敬佩之情又增添几分。
父亲非常喜欢这些小可爱,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着。每天都把鸽子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并定期杀菌消毒。它们的专用饮水器被吊在墙上,每天更换干净新鲜的水,这样就不怕鸡鸭们争抢时被污染,鸽子落在架子上,就可以自由饮用。
鸽子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观察久了,你会发现它们都不一样。父亲就根据它们的长相和习性,给它们取了不同的名字。比如这只个头小点偏瘦点的,就叫它小白点;
那只强壮又能吃的叫大个子;
还有那只最爱站在屋檐上一边转圈圈一边“咕噜咕噜”唱歌的叫小百灵;
还有一只腿上长了毛,像穿着灯笼裤的,就叫小灯笼;
更可笑的是那只胆子大不怕人,常常站在父亲肩膀上悠闲地啄羽毛的鸽子,父亲就叫它调皮蛋。
至于具体到底有多少名字,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每只鸽子都有它的专属名字。在我眼里,每一只鸽子都长一个样,我不想那么麻烦,记来记去头都疼,干脆就把所有鸽子统称为小白鸽。
父亲是个教师,平时很忙碌,他差不多把业余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鸽子们的身上。他曾用钢筋给它们焊了一个大大的鸽子屋,里面墙上一层层挂满了亲手用木头做的鸽子窝,每个窝里都垫着柔软的稻草,每隔一米就留有通风出口,供鸽子们自由来去,呼吸新鲜空气。这鸽子屋宽敞通亮,风吹不着,雨淋不上,安逸舒服得很。
我问过父亲,也就十几只鸽子,为什么弄这么大屋子,这不是浪费吗。父亲说,等鸽子们以后生了孩子,就能住得更舒服一些。
事实上真的就是这样,在后来的几年中,鸽子繁衍后代的速度真快,它们越来越多,像赶着来我家集合似的。父亲又先后做了好几个鸽子屋。幸好乡下的院子够大,任由它们安家落户。
每当鸽子们飞上蓝天,好似千万朵白云在飞翔,翩若惊鸿,那鸽哨声响彻云霄,穿透了半个天空。
而它们落下来时,白花花一片,宛如万朵白莲绽放于凡尘,圣洁,高雅,如梦如幻。
多年以后,它们的样子,依稀还在我的梦里常常出现: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悬挂在山头,一群鸽子飞过,甩下一阵悦耳的鸽哨声,随即暮色四合,只有一闪一闪的灯火夹杂着几声狗叫,小村庄就荡漾在一片蛙声里。
后来亲戚朋友都来讨要,送这家几只送那家几只,加上有一年不知道染上了什么病,死的死,逃的逃,等我长大后鸽子慢慢地就变少了。
父亲从小就爱捣鼓这些鸽子啊等鸟类,因为养鸽子,可没少挨奶奶和妈妈的训,她们常说他不务正业,瞎折腾。但在我眼里,父亲一直都是一个爱生活有情趣的好男人。不过,我慢慢发现,她们也只是轻风细雨般地唠叨唠叨,从没见实质性的干预。
父亲并没有因为两个女人的唠叨而停手,依旧我行我素,该养鸽子还是养鸽子,这么些年,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就是现在,如果你走进这个村庄,看到屋檐上泊着一溜儿雪白鸽子的人家,那一定就是我家了。
三
相比之下,鸭子可没有鸽子这么儒雅,它们横冲直闯,一点都不挑食,扁扁的嘴巴像个小铲子,不停地把前面的粮食铲进自己的嘴巴,用狼吞虎咽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它们还不爱干净,边吃边拉,也不管别人的感受。
奶奶说鸭子没有嗉子,是直肠子,所以能吃能拉。可同样的没嗉子,人家鹅们的吃相就好看多了。看人家迈着优雅的步子,慢悠悠地走着,吃着,修长的脖颈一起一落,体态轻盈端庄,优雅得像个绅士。
也许鸭子们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好吧,依旧放开嘴巴卖力地吃着,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为了生存,谁还管优雅不优雅。
奶奶手捧簸箕站在它们中间,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一遍又一遍数着面前的鸡鸭鹅,仿佛数珍珠一样数着她的宝贝们。
几只胆大的芦花鸡,直接跳在了奶奶手上的簸箕里争吃,奶奶也不发火,任由它们开这小灶。谁让人家最能生蛋,是鸡们的顶梁柱呢?
你别说,奶奶养几十只鸡,就数这几只芦花鸡特别能生蛋,每天一大早就上飞下跳,东瞅瞅西望望,寻找偏僻安静的地方下蛋。它们找到一个自认为合适的窝,便一动不动地趴在窝里,通红的鸡冠像一团火焰,衬得全身雪白雪白的。下完了蛋,它们飞下鸡窝,咯咯咯地叫个不停,好像在炫耀它们的功劳。
每天放学后,我放下书包就抢着往鸡窝跑,生怕自己跑得慢,鸡蛋被别人收走了。
这些鸡可真会找地方下蛋,明明给它们垫好了窝,它们偏不去,专捡那些很高的草垛,人进不去的炕洞,偏僻的粮仓。害得我和哥哥为了收鸡蛋,爬上爬下,吃尽了苦头。有时候钻进炕洞爬不出来,弄得灰头土脸的。
其实,它们这样小心翼翼也不全是坏事,猫啊狗啊的打扰不着。
春天,一只最大的芦花鸡找不到了,找了好多天也没影儿,奶奶说一定是被狐狸叼走了。直到有一天,它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从草垛里大摇大摆地出来了,真正地震惊到了我们,尤其是奶奶,惊愕得嘴巴都闭不上了。
小鸡们叽叽喳喳,紧紧簇拥在老母鸡身边,老母鸡双翅耷拉着,尽力地把它们护拥在自己的怀里。我刚想上前摸摸小鸡,老母鸡就扑上来要啄我,嚇得我赶紧躲在奶奶身后。
突然出现的小鸡们可把奶奶乐坏了,她急忙给它们喂上黄灿灿的小米粒,久久地望着它们吃食,一脸的满足感。
要知道孵小鸡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这母鸡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来一窝鸡崽,奶奶能不高兴吗?这省了多少麻烦事啊。
天越来越热了,有的母鸡停止了生蛋,趴在窝里,不吃也不喝,时不时发出唤鸡崽的那种咕咕声。有经验的奶奶知道,母鸡要抱窝孵蛋了。她从众多的鸡蛋中挑选出个头中等,大小差不多的鸡蛋来,晚上在灯下一个一个地照着看,把那些严格挑选出来的鸡蛋轻轻地放进老母鸡的怀里。一般不超过二十个,太多了老母鸡孵不严实,影响孵化的质量。老母鸡会很配合地站立起来,等把鸡蛋放好了,才两腿分开而卧,把鸡蛋全部掩盖在自己的羽毛中,一动不动。每隔一两个小时,它就会站立起来,用自己的嘴巴慢慢地翻蛋,等把鸡蛋全部翻了遍,它又一动不动地卧下来,半眯着眼打盹儿。
孵蛋需要二十一天,这中途每隔三四天,母鸡也会下地进食,拉屎,活动几分钟,然后又静静地趴回窝里,一动不动。
终于小鸡要出壳了。奶奶把鸡窝端在自己的炕头上,白天晚上守着它们。这个时候哪能少了我呢?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奶奶,寸步不离,十万个为什么问得奶奶脑袋瓜生疼,可她还是微笑着回答,从不向我发火。最后,我自己都觉得无趣,才闭上了嘴巴。我想,奶奶一定是菩萨转世吧。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我静静地爬在鸡窝旁细听,能清晰地听到小鸡叽叽叽的叫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敲击声,咚咚咚,清脆而有力,这声音让我想起了童话里的巫婆,会不会从鸡蛋里变出个妖来呢?
奶奶伸手进去,从鸡窝里拿出一些破了壳的鸡蛋来,慢慢地,沿着边缘剥开一個小洞,轻轻地拉出小鸡的头来,又放回母鸡的怀中。也有的还没等我们动手,就自己破壳而出,一蹦一跳地跑出母鸡的怀抱,用小小的,黑亮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
用不了半天,一窝小鸡崽便全部出窝了,黄的,花的,黑的,毛茸茸的,叽叽叽围着老母鸡转悠。
只半日,老母鸡便不愿待在窝里了,它咯咯咯地唤着小鸡们,领着它们出门了。
母鸡带着它们,不停地用爪子刨土,在土里找虫子吃,每次找到虫子,母鸡总是叼在嘴里,发出咕咕咕的叫声。小鸡们便围了上来抢夺,运气好的那只抢上了也不一定能吃到,稍不留神,到嘴的美味便进了别人的肚子。
我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界上,任何生命都来得不易,活着也不易。
门口的大榆树上,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一会飞过来一会又飞回去,从这个枝头跳向另一个枝头,苦于没有机会去偷吃这人间美味。好不容易等到鸡鸭鹅们吃饱喝足,各自归窝了,奶奶也回了屋,麻雀们才急冲冲地飞身下来,捡着鸡鸭鹅们吃剩下的残食剩米,一边吃一边警惕地环顾四周,不停地跳来跳去,打量着周围的动向,防备有人过来偷袭。
每当这个时候,我哥哥便来了兴致,他用一根拴着长绳子的木棍支起筛子的一边,在里面撒上谷子、玉米粒等,然后拉起绳子的这头,悄悄地和我躲在门后,静等麻雀飞来觅食。我们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用不了多久,那些麻雀便三三两两地落下来,先在筛子外面探头探脑地蹦来跳去,用极快的速度吃一粒粮食,然后迅速退后,看没什么危险又往前走一步。开始还警惕地四下望着,不知不觉就忘了危险,大胆地抢吃筛子下的粮食,叽叽喳喳地发出欢快的叫声。哥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一拉手里的绳子,筛子扣下了,被困在里面的麻雀们拼命地试图飞出来,我们扑上去按住筛子,在它的边缘挖个小坑,小手从坑里伸进去,一只只捉出那些麻雀,拿根细绳,拴在它的腿上,像放风筝一样,让麻雀飞起来又落下。院子里,充满了我们咯咯咯的笑声。
炊烟四起,厨房里传来奶奶叮叮当当做饭的声音,满院子飘着饭菜的香味儿,我们跟着麻雀又跑又蹦,玩着玩着绳子断了,麻雀飞走了,天也跟着黑了下来。
每到这个时候,我便为这些可怜的麻雀悲哀,它们为了填饱肚子,从早到晚飞来飞去觅食,饥一顿饱一顿的,随时都有可能丧失生命:可能饿死病死,被猫狗吃,被弹弓打死,完全没有鸡鸭鹅们这样养尊处优的待遇。同样穿一身毛外套,可鹅鸭们饿了有食吃,渴了有水喝,风刮不着雨淋不着,这也许就和人一样,各有各自的命运吧。不过鸡鸭们也有不如麻雀的地方,长大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成为人们的桌上美餐,而且也没有麻雀自由,想飞哪就飞哪。
仔细想想,不管是人,麻雀还是鸡鸭,所有的万物都逃不过宿命的安排,总有一天要尘归尘,土归土。
四
奶奶是个善良的人,喜欢养鸡啊猫啊狗啊这些小动物,而我偏爱小狗。
记忆中我家养过好多条狗,黑的,白的,黄的,都有。
乡下的日子自由自在,谷物丰富,各家的门基本都敞开着,邻居相互串门,和睦相处,他家有了好吃的,肯定会端一碗过来让你尝尝,你家的瓜先熟了,必会送一颗给他家尝尝鲜。你来我往的,谁也不用防着谁。
乡下的院子,几乎家家都养着狗,厉害点的会拴着养,不厉害的便散着养,养狗就像吃喝拉撒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了狗,本来就单调的日子就缺失了乡村生活的情趣,也少了人间的烟火气息。
到了夜晚,白白胖胖的月亮从天际升起,稻田里蛙鸣四起,偶尔传来几声哞哞的牛叫声。大人们闲坐树下乘凉,聊着闲话;
小孩子们捉迷藏,玩沙包。凉凉的夜风吹来,星光从树叶落下,停留在人们的身上。
狗儿们跟着主人,或卧或站,或打闹,直到大家都散去,夜晚才归于平静。
狗通人性,又忠诚,养着养着,就成了亲人,成了家庭里的一员。尽管狗不能像牛马那样帮助人们犁地,拉车,干活。
让我一直忘不了的是一只叫小白的狗。
那是一个黄昏,当时正是夏天,傍晚像是亮澄澄的河水,晚霞肆意流淌着。
我和奶奶又去河边赶鸭子,我们沿着被杂草覆盖的小路走,两边低矮茂密的灌木丛间,有许多鸟雀在树枝上蹦来蹦去,突然从里面传出呜呜咽咽小狗的叫声。我顺着声音寻过去,扒拉开灌木丛,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卧在里面。看见我们来了,它居然不叫了,两只黑亮的眼睛盯着我们看,满眼都是可怜哀求的眼神。它用力试探着想站起来,但受伤的腿无力地耷拉着,全身都在不自主地颤抖。
奶奶蹲下身子,查看了一番,摇了摇头,叹息道,腿断了,主人不要它了,咱们走吧。我们正要转身时,小狗又呜呜呜地叫了起来,那声音凄凄惨惨,让人听了好生难受。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从地上抱起它,把它紧紧抱在了怀里。奶奶看看我,见我眼神坚定,只好默许了。
回到家,我们给它洗澡,上药,喂食,精心照顾。不到半月,它居然痊愈了。
这是一条小白狗,全身素白,没有一根杂毛,两个眼珠黑而发亮,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的,非常漂亮。
我给它取名叫小白,它每日里跟着我,不管我走到哪,它都想方设法跟着来。
无论它在干什么,只要我叫声小白,它立马就飞奔而来,坐卧在地上,两个圆圆的眼睛望着我,憨态可掬。有时候我逗它,假装沉着脸对它说,出去!它委屈巴巴地望着我,但还是乖乖地卧在了门外,小脑袋随着我的走动而摆动着,好像在探寻我为什么忽然生气,那感觉,特像一个天真的小孩子。
不但我喜欢它,全家人都宠着它,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给它。哥哥很调皮,总喜欢逗它,拿一块馒头,抛在空中,它嗖的一下跳起来就吃到了嘴里,无论哥哥抛高抛低,抛远抛近,它都能一跃而起,准确无误地接住。那动作灵敏得像一个训练有素的运动员。
它非常聪慧,没有我们的允许从不进屋,也不上沙发,不上床,没事就卧在门口站岗放哨,一有动静就立刻发声,提醒主人。
我写作业时,喜欢让它进来陪着我。它在一边卧着,或抱着一双拖鞋,像啃骨头一样不停地把玩,我家的每一双拖鞋都遍布着它的牙印。
每天早晨起床,它都会把鞋叼来放在我的脚下,然后抬头望着我,等我夸奖。我用手揉揉它的头,它就露出开心的微笑,真的不是夸张,是真的会笑的那种表情,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我去田里割草,它便与蟾蜍、青蛙嬉闹,追逐花丛里翩跹的蝴蝶。
我去学校上课,它就乖乖地卧在大门口等着我放学。
每天陪我去赶鸭子,更是它的必修课,从不间断。
这小家伙也有闯祸的时候。有一年春天,媽妈从集市上买回来一群小鸭子,毛茸茸的,非常可爱。奶奶把它们放在院子里,让它们晒晒太阳。也许小白看见它们可爱吧,居然把小鸭子含在嘴里玩。玩一会吐出来,又去玩另一只。等奶奶看见时,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只小鸭子,奄奄一息。奶奶惊慌失措地大声呼叫着,我们都从屋里出来了。奶奶和妈妈把受伤的鸭子们捧在手心里,用柔软的毛巾一个个擦拭着,好在小白只是贪玩,并没有下死力咬,小鸭子们便慢慢地又缓过来了。
奶奶抓起一根棍子,假装要去打小白。小白一下跑到了我的脚下,用祈求的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嘴里还呜呜呜地叫着,好像是求我保护它。
我弯腰抱起它,向奶奶做个鬼脸,笑着跑远了。奶奶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去捣鼓她的小鸭子们了。从那次后,小白再也不去玩小鸭子了,只要一看着它们,就远远地避开,我觉得,狗有时候比人都聪明,犯过的错不会再犯。
其实,狗的认知很纯粹,简单。谁对它好,它就对谁好。它在我家待了六七年,像亲人一样陪伴我,它是陪我长大的唯一一条狗。
直到我上中学,有一天它从外面摇摇晃晃地走回来,突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全身抽搐,没一会就咽气了。我抱着小白,哭得好伤心,第一次感觉像失去亲人般的痛楚。
奶奶说,它是吃了老鼠药中毒了。
我不相信它就这么走了,总觉得它还活着,有时候感觉它就跟在我身后,正在帮我赶鸭子,正在帮我叼拖鞋。
那一天,我抱着小白,哭了一阵又一阵。
风吹来了,雨也下起来了,可满世界也没有了你的声音,再也找不到你的影子了。
我抹去眼泪,把它轻轻地装在一个纸箱里,给它盖上了一块我最喜欢的白纱巾。只有这纯粹的白,才能表达我对它的思念。
那是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和哥哥把它葬在了它最爱去的河边。也许,它还要和我一起赶鸭子,也许,它最喜欢看的也是这夕阳。
小白被埋葬,连同我的思念,还有那么多的回忆。
从那以后,村子里有狗叫,我都以为是它回来了,都要跑出去看一看,像丢了魂似的。小白用过的饭碗,我不忍丢弃,睡过的小窝,我不忍拆除,一直保持着小白在时的状态。
我常常去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希望它会突然从某个地方跑出来,亲吻我的鞋子,和我一起奔跑,想象它会突然在一个路口,与我重逢。
一天,两天,一周过去,再也没有了它的身影,我才知道,它真的就是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后来,我家又陆陆续续养了不少狗,可再也没有一条像小白一样能入我心的狗了。
那条小河,依然那么清澈,哗啦啦地,不遗余力向前流着,而我的小白狗,却再也没有回来。
王语轩,本名王兰,90后,新疆伊犁人,新疆作协会员。作品见《十月》《星星》《西部》《绿洲》《扬子江诗刊》等刊,有诗歌收录于《中国新诗年鉴》《青年诗歌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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