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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囧途

时间:2024-07-24 11:15:01 来源:网友投稿

那时南昌还只有一个火车站,尚未听说什么动车。从南昌到郑州,普通的座位票,大概也就百十块,但我们掏空了口袋,最后还是差五块。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突然灵机一动,看到了手中那本地图册,想,把他卖了总值五块吧。地图册虽不是新的,但保管得非常好。于是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遇见个大叔,他看起来比较和善,翻翻页码,看见后面几十元的价码,非常不情愿地递给了我五元。

我很兴奋却又心疼地接过了钱,将地图册递给他,他随手扔进包里就走了。

这成为我后来经常慨叹的一件事。那本地图册,是临出发前,一位女同学非常郑重地送给我的,她说路途遥远,一定要注意安全,这大概也是我第一次接受女同学的礼物和嘱咐。

短暂的伤感后,我们被火车的新奇吸引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和罗宝,两人拖了一个蛇皮袋,跌跌撞撞上了车。蛇皮袋里是我用剩下的饭菜票,到学校门口小店换的一袋子面包,打算饿了就吃面包,渴了就到火车上喝点水。坐火车到郑州后,再步行到“开封”少林寺(多年后我才知道,少林寺在登封,而不是开封)。至于路上还要不要钱,到了少林寺后該怎么办,年轻人大概是不需要考虑的。

那时我们快高三了,却都是武侠迷。父母师友心急火燎担心我们的学习,担心我们的高考,实话说我们自己有时也会焦虑,但嗜好会吞噬理智。成绩一再耽搁,慢慢成为问题生。原本好的科目也都一一落下了,能怎么办?那一次,我们租住的小房着了贼,钱都被偷,如若回家向父母要,肯定又以为我们在外干了啥。反正已经一无所有,于是破釜沉舟,打算去少林寺。至于去了少林寺会不会就有钱用就有饭吃,应该也没有考虑过。

这,大概是这次少林之行的直接原因。

在火车上,望着窗外景色风驰电掣一一划过,然后“嘎”的一声,车体拖出一个长长的尾音,心中百感交集。我想的是,就要离开家了吗?以后是不是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接受父母亲朋都不在的现实?这样和家乡,和学校,和父母不辞而别,会不会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尤其是火车到达株洲站停靠时,思如泉涌,以前很怕写作文,这个时候突然不怕了,有好多好多的想法,想将它们写下来:出江西了吗?离开家乡了吗?从此真的要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去少林了吗?

不过,去少林习武,传说中的“武林圣地”,哪需要舞文弄墨者!

很快我们就渴了。短暂的工夫,我发现罗宝嘴角竟起了皮,是那种干燥皲裂的迹象。于是跌跌撞撞,摸到了车头水箱处。那个时候的火车,走廊过道上躺的都是人,数米距离,却费了老大劲才到达。始终有人在那排队,我等了好久,终于轮到,就着水龙头喝了一口,因为水太热,烫得差点跳起。那是滚烫的开水啊,我竟然直接用嘴去接,不找死吗!其后果是舌头嘴巴都起了几个泡,后来被我自己咬碎,没用任何药,竟也就这样捱过来了,不得不说年轻就是好。

我发现别人都用杯子接水,而我们除了随身几件衣物,一袋子的面包,好像什么都没有。这时看见不远处角落里躺着个矿泉水瓶,于是喜出望外地捡来。大失所望的是,水还没装到一半,瓶子竟收缩了,大概水温太高,将瓶子烧融了,反正最后大矿泉水瓶变成一个小小的、奇形怪状的瓶子。其容积,应该不到原瓶的五分之一。然而无论如何,总算有容器可以喝水了。于是稍等降温,就咬牙将滚烫的开水灌下。实在是渴吧。事实上,坐火车就是易渴。

我发现这个瓶子每装一次水就会收缩一次,不能太自私了,应该盛点去给罗宝,趁瓶子还能装水带点给他。于是我不再喝,装满盖好回到座位。罗宝看都没看,拧下盖子,一下就将水倒进了嘴里,我想他应该和我一样渴吧。喝这么快,我也没看出他对水温有任何感觉,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

对面一个小姐姐始终在看着我们。

她穿得比较洋气,应该也是学生,但似乎又比我们俩多了几分社会人的成熟。后来我们知道,她叫包薇,浙江人,是中央财经大学的学生。那时的我们,穿的是当时尚不算土气的西装和皮鞋,但拎着个农民伯伯身份象征的蛇皮袋,还弄上了一身尘灰,尤其脸上,那种饥渴后的失态是不容掩饰的。

小姐姐应该一直在琢磨我们的身份。

后来她终于开口了。

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啊。我们说我们是高中生,不读书了,想去少林寺学武。小姐姐脸上露出非常惊讶的神色,但只一刹那,神色就恢复了,然后很诚恳地向我们介绍自己。沟通过程似乎未遇到任何的不谐。聊着聊着,她拿出了一袋板栗,我想那应该是她准备自己路上吃或带去学校给同学吃的,反正数量不少。她把板栗放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可劲吃。按理说本来就口渴,板栗吃多了应该会更渴,然而我们一直在吃,中途似乎也没有口渴的感觉。我想,途中应该也喝了不少小姐姐带的水吧。

总之,口不渴了,肚子暂时不饿了,聊着聊着相互之间就很熟了。后来小姐姐给我们留了一个联系方式,还送了张签名照片,她在中央财经大学读书期间,还经常和我们写信,这是后话。

车到郑州,我们要下车,到了和小姐姐告别的时候了。她始终目送着我们,直到我们下了车,还在窗户口拼命摇手。车子临开动时,还扔下五元钱,说让我们去买点吃的。那个时候,高中开学缴费也就不到一百元,五元应该是个不小的数目吧?以后每想起这事,就感觉小姐姐人真不错。

其实临下车,内心还有点空落落的。在火车上,吃的喝的,至少有小姐姐依靠,一旦下了火车,我们便真的无所依靠了。现在想想,那时我们还只是孩子。

已是深夜,郑州的夜晚漆黑一片。火车上有灯,丝毫没感觉到无助,一旦下了车,一种恐惧感便油然而生。

然而最要先忧虑的并非黑夜,而依旧是饥饿。尽管我们几乎吃光了小姐姐带的板栗,但似乎始终是饥饿伴随疲乏。下车没多久,我们在郑州车站看见了一排小吃店。想也没想,便在一个摊位前坐下。在老家,身上有五元钱,应该可以吃上几次辣椒炒肉,何况我们只想炒个素菜吃个便饭。

摊主问我们要吃点什么。

我们也不傻,虽然明白五元钱不是个小数目,但毕竟人在异乡,还不知道这地方物价如何呢。

于是怯怯地问五元钱能吃到什么。

摊主愣了一下,语气马上变得生硬起来,不吭声,没几分钟便端上来两碗饭。饭是雪白的,很粗大一粒的那种,我至今没有吃过第二次。菜就尴尬了,就是白米饭上面放了几根粗豆角,零星有几片肉。这点菜,在老家应该不值一元钱。那时我们想,或许是那碗饭值钱吧。然而到底值不值钱,哪里轮得到我们说了算。店主的脸色非常凶,是用那种极为嫌弃的样子把饭扔到我们跟前的。我此时还发现,摊主真是一脸横肉啊,绝不是个善茬。

于是不吭声,三下五除二把饭吃完。饭粒虽然好看,但似乎没有家乡的细米好吃,至于那粗粗的豆角,几乎夹生,木木的没有味道。然而在饥饿的驱使下,我们依旧吃了个精光。将钱递给摊主时,他恶狠狠地把钱一抽,然后嫌弃地说:好了好了,走吧。似乎我们吃他那碗饭他倒了八辈子霉,吃亏的是他,而不是我们。

我们没有和店主讨价还价的本钱,收拾好行李,灰溜溜地往前赶。

四周漆黑一片,路在哪里?其实我们并不知道。看见火车站偌大的广场,内心着实茫然。

然后,好像在广场的中央放下了行李,似乎想在那睡一会。饥饿依旧袭来,此时才发现刚才那碗饭没什么分量,看不见一丁油水,肚子依旧空空如也。然而疲乏也是真的,躺一躺应该能解乏,于是就势躺在了地上。

翻翻已显脏乱的包裹,除几件换洗衣服外找不出别的。又把蛇皮袋提来,不知不觉一袋面包竟也不剩几个了。将剩下几个面包分吃后,就开始看着天思绪万千。此时似乎有点怀念学校的枯燥生活,有点想念那雷打不动的课堂了。我们还能回到课堂吗?会不会客死他乡?而临别送行的女同学,又将如何看待此时如此狼狈的我们呢!

不想在这里等死,不能躺这消耗,我和罗宝说我们必须连夜赶路,争取第二天到达少林寺。

他有气无力地应了声,就和我一起上路了。

应该是问了几个路人,认准了去往开封的方向,就开始往前赶。

四周越来越黑了,除了黑暗没有其他,天空中甚至看不見一颗星星。然而随着我们继续前行,视力似乎习惯了黑暗,慢慢地能看见一些东西了。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甚至看不见一个小山丘。黄土之上光溜溜的,没有一丝绿色或者其他植被的点缀,这与我们生活的环境完全不同。在家乡,一个人实在饿得不行,到田里地里随便顺点,哪怕青草树叶,或者到哪家哪户随便要点,应该不至于饿死人。而在这里,除了黄土还是黄土,对于此时饥肠辘辘的我们,这不啻是一种恐惧。

会不会饿死在这中原腹地呢?

后来想起,第一次置身广袤的黄土地,该是何等的波澜壮阔,何等的心旷神怡!但彼时我们似乎只感觉四周黑压压,天空像个大罩子正朝我们逼来,要将我们慢慢压垮。又似乎每一个呼吸都在承重,肚子已被压瘪。我甚至能感受到内心一股热流正袭涌,是所谓“九阳真气”还是“九阴真力”正发力对抗呢?身体在与天地对抗,这该是极度饥饿和困乏下的幻觉吧。

路似乎是窄而破的水泥路,非常直,几乎也没遇到什么岔路,这无形中避免了我们迷路。

走了许久偶尔看见个破旧的亭子,我们便会坐上一阵。几小时后,除了饥饿、疲乏,腿也像灌铅一样了。我俩已是互相搀扶往前挪了。黄土地依旧一望无际,所幸天空逐渐露出了鱼肚白。竟然走了将近一夜。

一不小心,我突然感觉脚下一空,就从路边滚了下去。回头一看,罗宝也和我一样非常狼狈地趴在那里。我们就着黄土,非常吃力地爬上了路面。蓦然想起电影《少林寺》中李连杰受伤滚下山坡被抬进少林寺的场面。不幸的是,我们还需要自己慢慢地朝前挪,而少林寺似乎依旧天远地远。

好不容易爬上公路,互相搀扶着,继续朝前挪动。

罗宝突然一骨碌坐了下来。

“不走了,走不动了。”

我诧异地望着他,然后咬牙,说不走不行,不走的话势必饿死在这里。我好说歹说,他终于不情愿地起身,两个人继续相互搀扶着朝前挪。

他脸色已经木然,我也感受到了空前的痛苦,但我必须坚持继续朝前,只要我一放弃,我俩势必瘫坐那里,然后等死。那地方一望无际,广阔的黄土地上看不见任何希望,不要奢望有奇迹发生。

记不起我们继续往前走了多久,但脑子里的幻觉似乎越来越多,意识似乎越来越模糊。一步步抬着脚,耷拉着脑袋往前挪。突然前面来了一辆车。揉了揉眼睛,确认百十米外确实有辆车。是一辆警车。我内心一喜,有救了!我说找警察叔叔去,罗宝说我们能找警察吗。他的神态,好像做错事的孩子,生怕找警察会惹来什么麻烦。我说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们径直找到交警,说我们想去少林寺,遇到麻烦了。现在身无分文,又累又饿,希望警察叔叔能帮我们一帮。

本意是希望能吃点东西,然后警察叔叔能送我们去少林寺。但让我们上车后,警察叔叔径直开车将我们载到了开封市的市中心,然后交待下车候着。交谈中似乎说要把我们送到收容所。

我说如果不想被送进收容所,就不应该在这等。

于是警察叔叔前脚刚走,我们就钻进了一条狭窄的街道,就这样茫无目的往前走。

开封的街道不大开阔,两旁的房屋,竟和我们县城的差不多。这里曾是北宋的首都,当时正热播着包青天与展护卫,我们诧异于古都的平常。肚子依旧饿得发慌,腿脚依旧酸得发麻,也没有发感慨的心境。不知何时转到一个开阔处,一个瘦而高,穿着格子衣的成年男子将我们拦住了。

“去哪啊?肚子饿不饿,带你们去吃饭。”

说实话,对陌生人的警惕我们是有的,然而后半句说带我们去吃饭着实诱惑大。于是想也没想就跟他走了,一路上几乎没说什么话。

成年人脚步飞快,很快将我们带到了一个房子里。

他高声招呼着,让里面的人赶紧弄饭,然后一个人扎进了里面,似乎在交代着什么。

我看見这个大厅里堆了好几排床铺,床上躺着不少少年,地上也站着几个,都是那种一脸不屑、吊儿郎当的神情。其中一个不知在吸着什么,一脸陶醉的模样。我还看见另一个少年旁边有盆水,水正冒着热气,清瘦无比的少年不时将手扎进水里,露出痛苦的神情。我那时痴迷武术,知道这其实是在练扒手的基本功,脑海中马上就意识到了形势不妙。

我扯了扯罗宝,轻声道:

“赶紧跑!”

罗宝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我俩在那个房子里没待到一分钟,就开溜了。

对方似乎没有来得及反应,并不知道我们会跑。一溜小跑,觉得已经好远了,我们才放慢了脚步,那时方才重新感受到了腿脚的酸麻和肚子的发慌。

那时的开封,周围全是黄土,除了黄土真看不到别的什么,想捡片烂菜叶似乎都是在做梦。人到绝路时就会想方设法,我此时摸到身上还有一毛钱,一毛钱能买什么呢?突然想到坐警车到市里时,路过郊区发现那里有不少红薯地。于是内心一喜:

“去买盒火柴,然后我们去挖红薯,烤红薯!”

想起软香扑鼻的烤红薯,我们口水直流。我为自己的急中生智高兴。说干就干,转了好远还真发现一个小卖部,里面也真有火柴卖,于是像宝贝一样地怀揣着火柴,两人兴冲冲地重新往郊外走。这一路又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手忙脚乱刨出几个红薯,迫不及待地想啃一口,这时才发现,方圆数里竟没一滴水。将土擦掉,狠狠啃了一口,干涩无味,这红薯的味道竟不大像老家的。没水分不说,似乎也不甜,这到底什么品种呢?我们想或许烤熟了会好吃……这时又发现,除了绿色的红薯叶和茎,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作为柴火的物事—周围全是黄土。

我们崩溃了。

此时天色又近黄昏,风刮得越来越猛,我们垂头丧气地往回赶,试图再次回城,期盼在那能找到生机。

此时听到“嘎”的一声,一辆火车疾驰而过。我们才发现,已经到了铁道边上了。看见铁道就想起了家乡,顺着铁道大概可以走到家吧,那个时候,家的概念变得亲切了。

此时发现一个拱桥,相比外面彻骨的寒风,拱桥下面应该是个港湾吧。我提议去拱桥下躲一躲,罗宝已经有气无力,想也没想就跟我跳了下去。

下面果然一丝风也没有,似乎还垫了一些破布烂草类的东西。我端详了一下,拱桥略高于一个人,桥顶其实就是铁路,大概是修路修出来的一个桥。我说我们休息一下,然后想也没想就坐了下去。没承想屁股尚未坐热,桥头就有一个脑袋探了过来,看他行装,是个年轻的叫花子。这人目露凶光,却又不敢朝我们靠近,只远远逼视着我们。

我大吼了一声:“看什么看,滚!”年轻叫花子犹豫了好久,终于脸含怒色,愤愤地离开了。

看见他离开,我俩难得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毕却又愁容满面,肚子依旧饿,腿脚依旧酸疼。刚才那一对视间的胜利,最多也就算是小D对阿Q的胜利而已。

“要不我们回家吧,顺着铁路总能走到家。”

此时我们对少林寺的渴望已经不是那么迫切了,是真的想家了。

说走就走,我和罗宝就这样顺着铁路往前走。

不知什么时候发现前面到了一个站,里面除停了一些火车头外,空荡荡的,似乎没有一个人。我俩的脚步落在站台上,与铁轨触碰,不时发出“咣”的回声,此时站边上也是“咣”的一声打开一扇门,从一间平房里探出一个头。

“喂,你俩过来。”

我发现一个又高又胖的老女人(大概四五十岁)正朝我们挥手,不由自主朝她所在方向走了过去。

老女人满脸横肉,严肃地看着我们,我们也不知她想干什么,继续按她的指示往前走。

“进来!”

老女人猛地打开一间平房,让我们进去。

接下来令人窒息的事情出现了。

“给我脱,把衣服脱了!”

老女人凶相毕露,似乎要吃人一般,我们还没明白过来,她就一扯,开始撕扯我们的衣服。我们何时见过这样的阵仗,不由自主就将外衣脱了下来。

“全部脱下,一件不留!”

在胖女人的淫威下,我们脱了个精光。

但见她手脚麻利,连内裤都不放过,在我们的衣服上搜索,又把包裹全部倒了出来。我们此时明白这货想干什么了,但还没等反应过来,衣物包裹就全被扔到了外面。老女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赤溜溜的我们推出了房间,然后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我俩脸色涨得铁青,一边捡起衣服穿,一边哈哈大笑起来。还以为这货要帮我们洗澡呢,原来是想搞钱。

笑毕依旧是苦涩,肉体与精神的折磨此时显得是如此的强烈,这是对青春叛逆的惩罚吧。

我说我想回家了,罗宝说他也想回家。

我们意识到,假如真的沿铁路前行,后面不知多少回将遇到刚才那种凶险,于是萌生了退意。

我说要不我们回到交警让我们等候的地方,即使真的被送收容所,也不致饿死吧。

后来我们怎么回到开封市中心的,记忆已经极为模糊了。但是依旧清晰记得,是警察叔叔让收容所的人来接我们的。这次我们没有跑,直到被送进了收容所,进了一个有铁门有围墙的院子。院子里有几个房间,就像我们当时的学校宿舍,排放着一些上下铺的铁架床。床上的被絮发出恶臭,被子脏得出奇,一摸,硬邦邦的,倒像一个个土坷垃。所幸我们自己身上,那时也脏得出奇,即使这样的环境,也是没有资格嫌弃的。

此时一个虎头虎脑的人唤我们出去吃饭,我后来称之为虎头。

出去一看,地上黑压压蹲了一片穿着都如叫花子一样的人,都在狼吞虎咽,看来我们是到了流浪者的窝了。

虎头用大碗帮我盛了一大碗面团一般的东西,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吃吧!”

好多天没正经进食,我猛吞了一口,感觉人间美味,以前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三下五除二吃完一碗,我还想去盛,虎头说没了。我有点不悦,因为我真的还很饿。此时过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我不知道他嘀咕什么,开封话我听不懂。但我听懂了一句:“学武术?学流术哦!”然后再盛了一碗重重地递到我手里。

我暂时没有搭理他们。第二碗面团我端详了一下,这种我当时感觉的美味,其实连油都看不到一滴,零星漂着几片黄黄的菜叶。至于肉啊蛋啊这些荤的,想也别想。我猜想,之所以那时觉得好吃,大概因为我们饿得实在过分了吧。不过这面团确实是好东西,后来我到部队服役,炊事班长是河南人,就经常做这面团。但部队的面团是给足了油分的,偶尔还搭配点肉和蛋,说不出的好吃。那面团,其实也是河南当地人的家常美食。

吃完面团,虎头找我们谈话。虎头操着夹生的河南普通话,问我们要不要干活,说干的话,将来可以抵工资。不干活,将来要用钱来还。我抬头看见那批人都扛着锹和锄头之类的,似乎听到他们说要去挖煤,内心已然一凛,我知道我干不了。何况我觉得虎头看样子不像个正常人,他的话自然不可当真。再说干多少活算多少钱,也没个标准,不能做这种冤大头。于是我悄悄和罗宝耳语,说我们不干。

虎头很轻蔑地瞅了我们一眼,然后一声不吭离开了。

那些人出去干活后,这里就只剩下我俩。只有临到吃饭时,这批人返回,然后再一起吃飯。令人诧异的是,他们不光和我们没有任何交流,甚至他们相互之间,也很少有交流。

后来算是弄明白了,这群人大体或痴或傻。身处这样的环境,我俩倒成了另类,我们不懂他们的世界。

幸运的是,这些人除了不和我们说话,除了偶尔投来另类的眼光外,几乎没人为难我们。我猜他们的思维中没有一些和正常人一样复杂的思想。

我们就这样在收容所中恢复了元气。

偶尔能见到一个女警官,那是收容所里唯一的女性。女警官并不算漂亮,却似乎是所里最为受宠的一个人。尤其是我们刚到时见到的虎头,女警官过来时,他会像舔狗一样忙前忙后。其实虎头也不能是完全正常的人,他不仅时常流着哈喇子,有次一个工作人员与他交流,十以内的加减法他都琢磨半天,最后还是没有搞清楚。

我们开始有点闷了,便结伴走到当初警官接我们过来的市中心广场,就那么无聊地到处逛。

后来工作人员看见,警告我们不要随便出门,说是怕我们遇到什么状况。有段时间,铁门一直关着,也就无法出门了。每天只能望望天,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甚至在想,要不要和那些人出去看看。或许干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辛苦,又或许外面会有什么奇遇呢。那段时间,不时听到外面传出整齐划一练武的嘿嘿声,但我们竟丝毫不羡慕,除了偶尔的遗憾,对少林寺的向往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淡薄。

有次一位工作人员把我们叫到办公室,说让我们提供一下家庭地址和联系人等,要给我们家里拍电报。那时不像现在,有手机微信和QQ等便捷通信,最快的无疑便是电报。

我们在紧张的同时又似乎有点渴盼,知道他们要和我们的家人联系,在害怕面见家人的同时又真实地盼望他们到来。于是在复杂的心情中完成了登记。

然后又是漫长的等待。

这期间,那群人每次干活回来,都像看大猩猩一样看着我俩。他们的身体很脏,他们的脑容量几乎都有缺失,但我很强烈地感受到,他们看向我们时,目光中有种主人翁般的优越感。或许他们都知道我俩就是过客吧。

他们似乎没有秘密,所有的东西都随手扔在那里,有的在收容所据说干了很长时间,还是没见有啥私人物品。

听说他们都是有工资的,然而数日间,我们发现这些人似乎没有任何财物,没见过他们有一分钱。后来还是听到虎头说,这群人甚至都不知道货币面额大小,买一样东西花一张钱,刚发的工资,买不了十样东西能全部花完。

在与这群人的朝夕相处中,我们获得了优越感,他们应该也同样获得了优越感。

工作人员通知我们,说我们的父母已经在路上了。

就在那数着日子,一天又一天。

工作人员不阻止我们去外面逛了,但是叮嘱不能走远。我们经常来到市中心车站附近,希望能看到自己的父母。然而带回的总是一个个失望。

直到有一天,工作人员过来,说让我们收拾一下,赶紧回家。

那一瞬间百感交集,在急切盼望见到父母的同时,内心涌起一种恐惧。

父亲苍老了,黑黝的头发似乎一夜变白了。那一瞬间,我的心头陡然升起一种负罪感。我看见以前极为严厉的父亲,眼神里流露的尽是和蔼,嘴角甚至还挂着微笑,平静地说:

“回家吧。”

罗宝的父亲也和我父亲一样,几乎没有任何责备的言辞,他俩似乎非常默契,眼神平静言辞和蔼,静静地看着我们。

提着行李,我俩默默地跟在各自的父亲身后走出收容所。

踏上回家的列车,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父亲递给我的一个苹果。

苹果这东西,很多人喜欢吃,我却不大喜欢,因为他有点酸。我最喜欢吃的是梨,结婚时,第一次去老丈人家就买了一袋梨,结果被丈母娘当场鄙视。但此时,我一口咬在苹果上,那感觉无与伦比,顿觉此生都没吃过如此美味的果子。后来父亲说,那是路上买的,他手头只有一个,无法再给我第二个了。

从开封到郑州站后,需要转车,我们在火车站候车。

此时过来一个年纪四五十的男人,静静地看着我和罗宝,说我俩是天生武学奇才,问我们父亲有没兴趣送我们去武馆。两位父亲相视一笑,我猜他们肯定在想,这老头若非一路跟踪,如何知道我们的底细!

我和罗宝此刻对练武已经产生了抵触心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老头,老头尴尬一笑就离开了。

两位父亲此前其实并不相识,此时竟像极了老相识,我甚至怀疑他们早就是哥们了。我们在各自父亲的照顾下顺利回到了家。

此后,两家的父亲没再见过面,但无论是我去罗宝那里,或者罗宝来到我家,都会向对方问好。

一年后,罗宝在一个小厂上班,我考上了省城某大学。

十年后,我和罗宝再聚,他是某公司工程师,我从部队退役了。

十八年后,我到郑州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第二次来到郑州。接待我们的是省城某领导—我的本家,将我们迎进了一个五星级酒店,中途我偷偷跑到郑州火车站,发现物非人非,当初那排小吃店早已消失……

这几年,罗宝的孩子考上了某985大学,我的孩子也即将进入大学殿堂。孩子们都去读大学,我们的时间变得充裕了。我们相约,一定要择合适的时间,去少林寺看看。

杜青,1975年生,江西上高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第四届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2020年获第三届江西省文学艺术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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