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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酒店一夜

时间:2024-07-21 16:15:02 来源:网友投稿

安庆

徐无走在小镇上,后来爬上一座醒目的拱桥,很多场景扑入他的眼帘,楼房、马路、灯塔、河边的老船……他的头发长长的,留着短胡,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徐无在小镇上徘徊,有人怀疑他是一个画家,他身上有一个很大的双肩包,包里可能装着他作画的工具。小镇已经是一个新型的小城了,正在吸引更多的人过来。

徐无再走在小镇,卸掉了身上的包,他像侦察好一样,跨过两个十字路口,一条镇河,一片园林,走进了一片别墅区。徐无站到一座小楼前,隐约可以看见楼上的阳台,窗帘上的图案。再一次确认后,徐无摁响了门铃,他听见了院子里返回的铃声,门开的声音,细碎的脚步声,问话声。他回答着,隔着门。开门的是一个年轻的保姆,年龄看着比他还小。他弯腰搬起那个箱子,箱子好像很沉,说,你们的快递,好像是洋果什么的。

快递?洋果?我们买了吗?

他搬着箱子,腰往上挺,朝箱子上看一眼,说,地址就是这儿。他把箱子再往上提,快挪到了胸前。

你怎么没有先打电话?

哦,抱歉。我,我正好往这片送,就……地址是对的,错不了。他看着保姆。其实,箱子上根本没有电话,地址也是他贴上去的,如果保姆细心的话会看出来。保姆朝箱子上看,再抬头看他,有些狐疑,大门一侧的小门半开着,保姆就站在小门口,一只手还抓着门,他抱着箱子从一侧往里挤,保姆的手松开了,他挤了进去。徐无看到一个干净的小院,小楼后边还有半个小院,前后院子里都栽着树,除了石榴树,他还看到了海棠,桂花树,花树间的甬道,看清了楼墙的颜色,那种咖啡色的墙砖。哎哎,你怎么进来了?我,哦……对不起。哎哎,你怎么进来了?我签了字你就可以走了。他没有出去的意思,说,我就在院子里看看可以吗?既然进来了。说着,他朝房门的方向看着。你到底要干什么?怎么还要待下去?他仰着头,贪婪又无所适从地看着,房子、门、院里的花草……

保姆朝里边喊,阿姨,洋果,你买洋果了吗?两箱!他听见了答应的声音,声音在他的记忆里已经陌生。房门打开,他朝走出来的身影瞅过去,一个中年女人,穿着宽松的睡衣,頭发披散着,在台阶上朝这边望,手里握着手机,说,是咱的,你收下就是,哪那么多事。女人走下了台阶,朝着他们继续走,好像从门口到院子里有很长的路,甬道上发出轻微的脚步声,女人微胖,脸颊上出现了挡不住的皱纹。

徐无在等待着女主人走过来。

你怎么还不走?

徐无说,既然主人出来了,我等一等。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等主人有事吗?你怎么不走?你没有其他的快递要送吗?保姆不耐烦地在质问徐无。

我,我想在你们的院子里看看,我马上就走。徐无说着,看着站到了跟前的女人,女人撩开鼻翼上的一缕头发,看着他。徐无的目光随即躲开,他感到身体的深处在发出响声,有什么东西在撞击,要撞出来。保姆愣了愣,像听到了什么,朝旁边、朝他这边寻找着,又朝天上看。他呼出一口长气,捂了捂胸口。女主人看着他,他头上的帽子,鼻子下短短的胡须,瘦高的身材。女主人看到了他的手,长长的手指,皮肤不算黑,相反有点儿白皙,不太像送快递的人。你,送快递时间不长吧?女主人审视着面前的男孩问。徐无点头,说,不算很长,不过也有一段时间了。然后,女主人问他的年龄。在他报自己的年龄时,徐无看见女人微微抖了一下,扭身回去,甬道上的身子有些晃动,细碎的脚步发出回声。徐无好像早有准备,在女人反身时,对女主人说,我可以进去看看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摸出了鞋套,说,不好意思,看你们家小楼挺好,我有点儿好奇,想看看里边,装修肯定也挺好的,可以吗?他看着女主人,脸上充满诚恳和期待,在等着答复。

哎、哎、哎,保姆阻止着他,你这个人,怎么得寸进尺,快走吧。保姆挡住了他的去路,徐无求救似的看着女主人。女主人停下脚步,回过头,审视着,她从徐无目光里看出了一种祈求,稍顿了一下,声音很低地说,进来吧。加了一句,又不像个坏孩子。徐无的声音更低,我就是好奇,想进去看看,我,还没有进过这样的房子。在甬道上,徐无被女主人和保姆夹在中间,保姆疑惑地瞅着女主人,你答应了吗?女主人挥了挥手。门开了,徐无走了进去。

徐无站在房间里,他看到了房子的内部,豪华的装修、家具(他认为那应该是豪华的),客厅宽大,干净明亮的步梯,宽敞,可以并排走几个人,步梯边放着几盆花,他认出有一盆花是杜鹃。他想再上一层看看,把自己劝住了。他站在沙发旁,等待着女主人发话,让他坐下。保姆在看着他,不太友好。坐呀,女主人温和地看着他,让座。徐无坐下了,沙发在屁股下轻轻弹起来,整个沙发像在身下起伏,听见隐隐约约的弹动声。他回忆着相仿的声音,搜索着,最后他想到了汽艇,那种景区的汽艇或橡皮艇,好像也有这样的弹性。他看着面前的茶几,实木的,茶几面上闪烁着光泽,靠一侧摆着一件布艺品,像一个青蛙或者金鱼。眼前看到的还有几盆花,花开着,花叶青翠,完全已经是一个陌生的环境。这个女主人完全变了,脱胎换骨,二十年,他的记忆里其实没有什么能回忆起来的东西,如果在有限的记忆里搜寻,这些场景、物件,都是没有的。女主人坐在另一个沙发上,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观察着他,他目光中的犹疑和胆怯或许她都看到了。徐无在抬头的瞬间和对面的目光几次碰撞,他在那双目光里隐约找到了记忆里的东西,那种看人时像在想事的余光、沉思状。水,倒水!女主人在吩咐保姆,徐无在女主人每一次说话里搜索着熟悉的可以唤醒的记忆。如果不是女主人发话,保姆可能始终不会为这个所谓的快递员,这个得寸进尺的年轻人倒水。水,放在了他的面前,他看了一眼,一个带色的玻璃杯,玻璃杯里的水在冒着热气,没有放茶叶,一个贸然闯入的快递员是不配喝茶的。徐无伸过手握住了杯,热气缭绕到他的脸部、眼部,扭动着,要把他的眼泪熏出来,他的手感受到了热度,从玻璃杯里散发出的水温。这时候他听见了女主人说,凉一凉再喝。凉一凉!他的眼前幻化出一张木头的小饭桌,饭碗里的热气,那种声音的脉络他就要摸到了,一根线一样,在幻觉里飘浮,曲线般摇曳,像风筝,朝他扭动。女主人的提醒是慢声细语的,他的心里漫上一种感动,手离开了杯子。他抬起头又看着房间的摆设、装饰,客厅的地面反光,在反光里可以看到一些东西的影子,落地的窗帘在轻轻拂动。水,还冒着热气,一股一股摇曳,客厅里一度是沉默沉闷的。他又用手摸摸水杯,水杯上的热度慢慢降了下来,隐隐约约的热气快看不见了。他抬起杯子,在端起杯子时他听见了一种鸟儿的叫声,从窗外传来,细细的,清亮的,脆脆的。他朝窗外扭了一下头,看见了窗帘上铺满了青草,还有草地旁的河流。他看见了玻璃外的树,海棠,木槿花,一棵小香樟树。

我可以用一下卫生间吗?徐无忽然说。他的一只手按在小腹上,仿佛内急,他看着女主人。保姆远远地看着他,他有些害怕这个保姆,目光里带着冷冽、拒绝、猜忌、抵触。他希望即刻得到女主人的答复,保姆还是抢在了前头,说,外边,你去外边吧!你出去了,前边的马路边就有一个公厕。女主人瞥了一眼保姆,没有顾及保姆的态度,朝一个方向指指,去吧。他朝卫生间走去,其实他进来后就在侦察,就找到了卫生间的位置,卫生间门口搁着两盆花草,大概是有说法的。他站起来,按照女主人的指引拐过了一道小弯,几步远,好像穿过了一个小廊道。他走进去了,看到卫生间是宽敞的,干湿分离的,他并不急于要用卫生间,他就是要来卫生间看看,这是预谋中的环节。他打量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卫生间比较阔大,他的心一震,闻到了一种味道,一种香皂的香味。在视线里找到了,他记得的那种香皂,香皂块不大,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他有些激动,身子往前倾着,仔细地看着那块近在眼前的香皂:橘黄,像一种面包的颜色,在灯光下反射出一股细光、一种光滑。对,就是他一直记得的那种香皂,他走到香皂最近的地方,抽抽鼻子,又使劲闻,童年的嗅觉仿佛复活。他伸出手,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小心触摸过去,摸到了,手指发生了回应,发回了感觉,他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香皂的光滑、香皂的细腻……徐无将那块香皂捏了起来。这时候他又伸出了另外的指头,整个手掌将香皂窝在了手里。然后,递到鼻子前,更近地嗅到了香皂的香味,是肺腑间、嗅觉深处被唤醒的味道。他伸出舌头,朝香皂舔过去,香皂的香气,伴着说不清的涩、甜,漫进他味觉的深处。他的眼角冒出一颗一颗的眼泪,穿成串儿漫过脸颊,形成细流,在嗓子里涌出一种细细的发音,接近哽咽……泪水中,他想起他在脸盆旁,吞吃那块柿饼一样的香皂,妈妈的一双手抓住他,挤他的嘴,让他吐出来……

他知道需要克制,需要冷静,要马上出去,不能再在卫生间……在出去前,他蘸濕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他继续握住了那杯水,已经没有了热度,保姆没有给他续水的意思,有些僵持。他想让保姆走开,他有话要说,是必须他和女主人才可以说的话。徐无抬头看一眼保姆,保姆有些敌视地看着他,他低下头,用很细的声音对女主人说,可以让保姆回避一下吗?放心,不会发生任何事情!

女主人先是意外地看着他,他此时镇定自若地坐着,手里还握着茶杯。终于,女主人朝保姆挥挥手,保姆不情愿地离开了。客厅里响起碎步声,保姆上楼,听见楼上的关门声。

徐无丢开了握着的茶杯,突然低低地喊了一声,吴金枝!

女主人一愣,接着一个哆嗦,惊诧地看着他,在他的身上搜索,你,你叫我什么?你,你从哪里来,你到底是谁?女主人有些慌张,在上下地打量他,目光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

徐无头低下去,又抬起来,他迎着女主人的目光,说话声带着颤音,有些慌乱,说,香……香皂,我……我看见了香皂,我……我吃过的香皂。

什么?你说什么?女主人直直地看着眼前的徐无,香皂?她朝着卫生间的方向看去,卫生间里的确是放着一种香皂,她一直在用的一种香皂。眼前的这个孩子在和她说着香皂,她在回忆,他为什么会和自己说起香皂。

徐无低声地重复了一遍,直直地看着她,香皂,我,我一直记得的一种香皂,我,我看到了,我去卫生间,其实就是想找这种香皂,竟然,竟然有……竟然找到了……徐无的眼里有泪水打转,亮亮的,泪水奔出了眼眶,流过脸颊,一颗接着一颗地奔涌,徐无的身子在打战,有哽咽声从嗓子深处挤出来,冲出来。徐无的手还抵着额头,好像在卫生间的泪又顷刻间接上,他的手从额头朝下移,手上湿湿的、黏黏的,他伸出手指从脸上拭过,脸从双手间抬起来。

我一直都记得香皂,我吃过的香皂!

女人好像一下子想起来了,泪水冲了出来,身在颤抖、在战栗,你、你是,你是徐无?是我儿吗?她身子歪趔了一下,徐无扶住了她,她一下子抓住了眼前的徐无,抓住他的肩膀,他的手,他的脖颈儿,他的头发,闪着满脸的泪在看着徐无,你是吗?是吗?是我儿子,是徐无?她脸上已经铺满了泪光。

徐无仰着头,让泪水滚过脸颊,迎着对面的人,不出声,让泪水说话。

儿子——她颤抖着,沙发在抖,女人低下头,又抬起来,她抚摸着徐无的脸,审视着眼前的徐无——儿子,一点一点地看着,泪花闪动着,泪花流过脸上的皱纹,深处的沧桑,十几年了,你怎么留着这么个小胡子?

不,二十年了。朝楼上看一眼,想起刚才上楼的保姆,声音压低,说,你不想验证一下吗?他撩起额前的头发,在头发掩盖处有一个明显的疤,他撩着头发让吴金枝——他的母亲看那里的疤。吴金枝看到了,在他掀起头发的瞬间就看到了,那个疤她非常清晰地记得。她摸过去,伸出了手,她摸着疤,泪水又一波一波地奔涌出来。徐无闻到了母亲的气息,现在,他的母亲竟然离自己这样近,母亲还在摸着他的头,他的脸,抱着他的脖子。徐无却朝后退,他擦掉了泪水,像忽然莫名地有了一种生疏、退缩、陌生、畏怯……他放下了手,二十年了,没有母亲的二十年,上学、流浪、孤独、发愤……有一天,他特别强烈地萌生了出来寻找母亲的欲望,也许是在父亲离开自己之后,那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助。他一路找,有一天就找到了这个小镇。可已经二十年过去。

徐无盯着吴金枝——他的母亲,你,可以跟我出去一趟吗?我们找地方说话。母亲还在抓着他的手。

去哪儿?这里不能说吗?你,想说什么,对我说吧。她把头抬起来,看着眼前的徐无——蓦然而至的儿子。

徐无扫视着房间,禁不住又朝楼上看一眼,想起那个敌视的保姆,房间里很静,他感到强烈的陌生感,对眼前的环境拒绝。他低声说,去另一个地方吧,一个小酒店,我在酒店订过了房间。徐无再一次扫视了眼前的客厅、楼梯、前方的电视,说,我不想在这里,不合适。徐无说。

母亲紧紧地看着眼前的徐无,又伸手抓住了徐无,你不要走,仿佛怕儿子再走失了,说,你别急着走,我们不在客厅,去我的房间,我们关上门说,不用怕。

徐无犹豫着,看着客厅,地毯、花、翕动的窗帘、鱼缸,鱼在鱼缸里游。他低声说,去另一个地方吧,一个小酒店,我在酒店订了房间。徐无再一次扫视了眼前的客厅、楼梯、前方的电视,说,我不想在这里,不合适。徐无说。

母亲说,现在就去吗?

徐无眼睛看着母亲,我先回去,我等你,你不用急。

母亲也慢慢地冷静,看着徐无,说,去,我去,不过可能要等一下再去。

徐无说,不急,我等,一直等。徐无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折叠的纸,说,这是小酒店的地址。徐无起身,朝门口走。

门是母亲打开的,她站在门口,看着徐无——儿子,从自己的身边闪出去,在徐无的袖子上使劲抓了一把,跟着徐无走到院子里,打开大门一侧的小门。她揪着胸口,站着,看徐无的身影渐渐走远。

保姆走出来时,看见吴金枝坐在院子里的一张藤椅上,发呆地看着什么。保姆无声地看着女主人,停了几分钟才走到那把藤椅旁,细声问,要不要加件衣服?吴金枝摇摇头。保姆说,我去好好打扫一下卫生间,消一下毒。

徐无订的那家小酒店的确不大,属于流行的一种民宿,在一个胡同里。酒店的后窗可以看见流过小镇的河流,滨河有一个小公园,从窗口看见公园的绿地、假山、一片树木。徐无在酒店里看着天色慢慢地暗下来,小镇的灯火次第亮起,灯火中的小镇显得有几分妩媚,后窗的河岸边渐渐晃动出朦胧的人影,夜影里飞过几只鸟儿,看不出是什么鸟类,翅膀扇动着飞远了。徐无想去那个小公园里走走,又怕母亲会这时候过来,他回过头,看着房间,在房间里耐心地等待。

房门敲响了,小镇已经完全进入另一个世界,灯光让小镇变幻成一条彩色的河流,车辆在彩带里穿行,路上的人行走在彩带间,无数束射灯在小镇高大的建筑上放射出荧光,夜色变得细碎而晶莹。敲门声响起时徐无正瞅着窗外,望着闪烁无数晶莹光色的半空,一炷木香燃到了半截,房间里缭绕着一股木香的芬芳。她看见了母亲,母亲的手里掂着一个小包,还有一个纸袋。他打开门,母亲进来,他看到母亲换了一身在秋天的夜晚适合的正装,一件卡其色的风衣,脖子里围了围巾。她看着房间,木香缭绕的气味顺着带进来的风旋转,她在香气里有些迷茫,有些意外,怎么会有这样的香味?徐无难道特别记得这种香味?二十年了,那时候家里逢年过节,每逢初一、十五,香炉里点燃的都是这种木香。那时候他才几岁,确切说她离开家时,徐无才四岁多。她看见那根香在两个沙发中间的茶几上,徐徐地冒着香气,香灰下是香头燃烧的火星,做香炉的是一个圆圆的暗红色的瓷杯,杯身上印一枝莲花,茶几上放着一个香盒。她走到沙发边,更近地看清了燃烧的木香。徐无一直站在母亲的身边,当母亲将手里的提袋放在床头柜后,他去倒水,水已经温好了,那里有他准备好的一个杯子。母亲摇摇头,从包里掏出了带来的水杯,说,不用,我杯子里有水。徐无转回身,母亲指指袋子,我带来的卤肉,小镇的特产。徐无闻见了香气,和木香不同的香气,他朝袋子看了看。

母亲站到了后窗口,在夜色里,在小镇的灯河里,看见了夜色中的小公园,看见一条褐色的河流,河水在夜色里悄然地流动。她想起她二十年前离开的瓦塘也有一条这样的河。她转过身看着徐无,徐无刮掉了留着的短胡子,在房间灯光下,她找到了童年徐无的痕迹,徐无的额头、鼻子、微翘的上嘴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眼睛开始湿润,鼻子开始发酸,眼前开始模糊,她掏出了纸巾,纸巾接住了要掉下来的两颗眼泪。

他们坐了下来。坐下后,母亲还在直直地看着徐无,她觉得有许多话,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只是先看着徐无,打量着徐无,孩童的印记其实还在,儿子的额头,额头一角的褐斑,耳朵后的那颗黑痣……

徐无先说话了,他,还是木匠吗?

不,早不是了,在做家具生意。

做大了?

母亲朝徐无看一眼,还可以吧,什么算大,有几家家具店。

其实,他从那座房子就可以看出来,不是有钱人住不了那么大的房子。徐无没有说,他已经知道小镇上的家具店,还有城里的两家家具店都是他们家的,都是那个男人开的。他在家具店打了半个月工,他才有机会找到他们家那个地方。他一直想找到母亲,多年来忍耐着,不在父亲面前说起,是这几年,他慢慢收集到了母亲的信息,他寻找母亲的愿望也越发强烈。半个多月前他就来到了这个小镇,这里离他们的瓦塘已有几千里地的路程,多年来母亲和那个男人一直生活在这里,她和那个男人有了一个小儿子,今年刚去省城上了大学。这些信息徐无已经知道。

香还在燃烧,白色的香灰慢慢弯曲着落下,落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吴金枝回答着儿子的问话,她急于想知道的是儿子这些年的生活,最初出来,她最后悔的就是丢下了儿子,那几年她跟着小木匠私奔后就是疲于奔命,好像离开原来生活的地方越远就越安全。她知道那个男人,就是儿子的父亲一直在寻找他们,那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找到了不会饶过他们,时间让一切慢慢变得平静。她跟着小木匠连续跑着,小木匠早已把木匠的东西丢下了,他们跑得离自己生活过的地方越来越远,土地、天气都和原来的村庄是不一样的,然后才慢慢安顿。小木匠和她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寻找挣钱的门路,他们最初都进了工厂,晚上回到出租屋。有一天木匠接到一个电话,说吴金枝晕倒在车间,被送进医院。就是那时候吴金枝突然失忆,把一切都忘了,好在还能记得和她奔跑的木匠。她总想拼命地想起什么,却一片空白。那个时期的小木匠要给她治疗,还要继续打工,不然生活就成问题。后来吴金枝渐渐地恢复,记忆也在复活,小木匠回到家能看到她把饭菜做好了。这一年,吴金枝有了身孕,小木匠的种子在她的身体里发芽。小木匠慢慢地又干起了他的本行,进了当地的一家家具厂,有心的木匠在多年的积累后,有了自己的家具店。

他们最初其实是狼狈的、彷徨的,可她也知道回不去,不能回去,也不想回去了。逃亡的日子讓她的心更野,她离开那个家,选择和木匠私奔是有前因的,她后来回忆,她最怀念的是孩子,就是现在的这个徐无。她知道不能再违背了木匠,死心塌地地跟着这个男人背井离乡,也许才是真正的缘分。

那个人一直对你好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不过他忙,所以找了个保姆,保姆是他挑的。那个木匠,从家具厂出来先承包了一个家具店,家具店的生意在他经营下火起来,就又承包了一家店。从那个时候木匠越发地忙起来,木匠的野心越来越大,他告诉吴金枝,坚持下去就可以有自己的店,他们的苦日子就会扭转。吴金枝见木匠的频率在日渐减少,木匠每次回家都告诉她,他又挣到了一笔钱。再往后他们来到了这个小镇,在小镇周围开起了自己的家具店,买到了那个小楼。

吴金枝说,还好,生活没有问题,艰难的时光过去了。

见到你,我的心没有牵挂了。吴金枝说。

徐无沉默,然后说,你寄给我的钱都收到了。他以为母亲会否定,母亲只是低着头。他对你一直都好吧?不好,你告诉我。

母亲不语,徐无看到过那个人,那个人身材挺高,戴着眼镜,据说他年轻做木匠时就戴着眼镜。徐无跟踪那个人的时间里,看他往往开车到另外的地方去,去过省城,那是他们的儿子上学的地方,去过另一个城市,只有一次回到了小镇上的家,母亲和保姆每天住的院子里。他有些疑惑。

母亲说,这不是你要关心的,说说你吧,你将来打算怎么办?

徐无说,不用担心我,工作不会有问题,我会去一家专业单位。

对不起,孩子!

徐无摇了摇头,没有,我都长大了,我自己的事我能决定了。

妈对不起你,妈能为你干什么,你说?

徐无低下头,说,没有,这些不要再说了。

母亲起身,说,我去一下卫生间。她是带着泪去卫生间的。徐无起身把卫生间的灯摁亮,从卫生间里闪射出一股光线。吴金枝抹着脸上的泪,看到了香皂,吴金枝想起儿子白天进他们的卫生间,出来后对她说,看到了香皂。现在,她在一块香皂前愣怔了,这不像酒店的香皂,竟然和她放在卫生间的香皂一模一样。她在洗水池旁边找到了酒店配备的香皂,很小的一块,比一块巧克力大不了多少。她拿出那块香皂闻了闻,闻出了她每天习惯的香味。儿子竟然这样细心,包括房间里点燃的木香,这么多年儿子大概记住的就这两样,这也足以让她感动。她朝镜子里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皮肤白皙,有保养的原因,也和现在基本上不出门有关。但终究是老了,眼角、眼袋下的皱纹是藏不住的。她再看一眼那块香皂,香皂是打开的,搁在一个精致的香皂盒里,像一件艺术品。

你还走吗?吴金枝从卫生间出来后,徐无问。

她看着儿子,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能留下吗?就今夜,就这一个晚上。徐无说完等待着回答。

她犹豫着。

儿子的目光带着祈求,带着迷惘,带着期待。

孩子,你有话尽管说。

你能留下吗?徐无等她说出她的态度或答案。吴金枝看着房间里的两张床,简单、干净的标间,她不知道这个多年未见的儿子为什么要固执地提出这个要求。在她出门时保姆跟着她走到门口,问了一句,你几点回来?她回头对保姆说,放心,我会早一点儿回来的。她没有对保姆说到哪里去,她不想说,也觉得不该说,没必要对保姆和盘托出,直到走出大门,保姆还在疑惑地看着她。吴金枝惊奇地看着徐无,徐无好像很平静,说,我就是想让你陪我说说话,能和你睡在一个房子里,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回忆你曾经抱着我睡。吴金枝吃惊地看着徐无,徐无低着头,说,哪怕就这一个晚上,可以吗?我有很多的话想说。

我听你说,吴金枝答应了。

徐无走向他的旅行包,摸出了一个木盒子,两只手捧着。他问母亲,知道里边是什么吗?吴金枝好奇地看着徐无手里的木盒。

徐无打开了,吴金枝看到的是一张张纸,白色的纸。徐无把手里的盒子放下来,盒子盖打开,徐无手里拿着一张纸,两只手抖开,在灯光下,吴金枝看到了纸上是一个画像,那是自己,似是而非的自己。在画像上的一侧写着两个字:妈妈。徐无一张张地抖开,抖着,画像上多出了时间,后边的画有了颜色,越来越具体,脸型、头发、眼睛……吴金枝看着,一张张接过,她看着,这是自己吗?不像又分明是,是儿子记忆里的母亲。几十张,吴金枝把从儿子手里接过的画,一张张铺在地上,地上全是一个母亲的头像,铅笔画,加色的画……她想象着一个孩子是如何想念母亲,如何画着一个被称为母亲的人,她的眼睛渐渐地湿润。她蹲下来看着,看着儿子记忆里的自己,眼泪落在了纸上,她忍住了哽咽,更多的泪却阻挡不住地朝下落。儿子站在灯光下,站在画像中间,像一个无助的孤儿,她终于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带着哽咽的“妈”——她的眼泪穿成了串,噗嗒噗嗒落下来。她伸出手,拉住了儿子,抱住了儿子,母子俩抱在了一起。

接下来,徐无聊到了父亲,父亲的情况,父亲的疯狂、寻找、失望。母亲离开后,父亲找过一个女人,女人几年后患病死亡……父亲有一天看到他偷偷画的画像,在他的身后默默地站着,说你画吧,别怕。父亲找出一张合影的照片,是父亲和母亲的,还有一张是母亲抱着他的,父亲让他看着母亲的照片画……然后,是几年前父亲生病、住院、治疗……

徐无说,父亲最后一直想再看到你一次,这是父亲最后的愿望。

吴金枝沉默着。

我想让你们见上一面。

什么?你……

徐无说,父亲已经来了。

吴金枝呼地站起来,左右地寻找着,惊异,恍惚,拒绝,她朝着门口看,仿佛会突然闯进一个人来,那个二十年前的男人,已经在记忆里抹去的、模糊的人。

徐无说,你答应吗?

母亲迷惑地瞅着徐无,不说话,不知道徐无到底要干什么。

徐无又叫了一声妈,说,妈,你等一会儿,先闭上眼。

房间的灯灭了,在房间灯灭前,吴金枝又去了卫生间,又看到了那块香皂。卫生间的灯亮着,从卫生间射出朦胧的光线。她孤独地站在卫生间里,听着外边的动静,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响动,旅行包的拉链声,脚步声……她等待着门打开,等待着有人进来。然而,很短,有三五分钟,他听见徐无说,出来吧。

她推开卫生间门,在她走了几步后,她看见一只手在伸向她,那只手是个影子,在拉她,她不知所以,慌乱地把手伸过去。是儿子徐无的手,徐无紧紧拉住了她,拉住了一个丢失了二十年终于又在一起的母亲的手。徐无——他听见母亲低低地叫着他的名字,他还紧紧地把母亲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

灯亮了,她看到,一张巨大的照片,那个男人——徐无父亲的照片,像一个真人,矗立在房间,她的手还紧紧地攥在儿子的手里。她听见儿子在说话,这是爸最后的愿望,见你一面。她不说话,时光在她的眼前流淌,照片上的人瘦削而疲惫,徐无说,这是我最后为爸照的。

她没有回避,看着灯光下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她和兒子的手一直相握着,她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儿子的手臂。你知道吗,我爸住院时收到过一笔无名的捐款。她知道儿子的意思,没有说话。

好久,好久。夜很深了,或者天要亮了。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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