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爱松
从叹息里走来一点点
可不是哀伤
因为在悲痛之前
我已将哀伤击倒
——狄兰·托马斯
1.玻璃柜
麻五记得,玻璃柜金属封条锃亮的反光,在三年前的一个清晨,晃过他的眼睛。
他抬头看到,昆明碧蓝的天空中,竟没有一丝云彩。这情景,换作是在此刻的北方老家,真让人难以置信。跟随感觉,他又朝四周看了看,许多幢高楼,在这片开阔平缓的城市新区域,错落有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清风吹过,麻五心中涌动一股喜悦。他说不清楚,有种预感,就藏在四周的高楼里。那是无数即将搬来入住的人们看不见的影子,而他,正是冒着风险,第一个到此地开店的人。他似乎看得到那些影子,那些排过无数次队的影子,即将拥进他新开的小超市,继续排着队,站在这个崭新的玻璃柜前,通过他,这个叫作麻五的人,为生活买单。
麻五喜欢玻璃柜上,玻璃和铝合金组合镶嵌封合在一起的感觉,有看得透的大部分,也有看不透的小部分,一如跟随他到这个地方来的漂亮妻子晓甜,让他满心欢喜,她竟比他小了整整一轮还多,但他又同時担心,这么大的年龄差,会不会在他日渐光秃头顶映照的时间裂缝里,变得有机可乘,或者难以预料。
于是,他喜欢观测,不停地看,不是看晓甜,而是看这个装着晓甜来回忙碌影子的玻璃柜。每个到店里,多瞧着一眼晓甜的人的眼神,都会被玻璃柜中,不存在的影子叠加,成为每一笔交易发出的细微响动,并使得玻璃柜,在春天的一个个早晨,被阳光斜斜地照得越发透亮了。
麻五偏爱自己的影子、阳光以及玻璃柜三者之间,形成的夹角。在那个位置的正中,他能感受得到另一种温度。这种温度,和梦境中与影子访客交易时,心率的遽然上升有关。他对比过这种温度,和自己真实体温的区别,为此他深感恐惧。在两种温度之间,他看到了隔着自己与现实的透明金属,成为玻璃柜隐形的细密骨骼,并照得见自己,日渐邋遢而粗粝的络腮胡须。
排队的人们,常常携带着游离晃荡的影子,一个个穿过玻璃柜的隐形骨骼。
在麻五眼中,这可是一个美好梦境的开端。他想象着自己吆喝几声的快慰,但他无法发出声音,玻璃柜坚硬的透明度,挡住了柔软舌尖的纠缠和抵达,晓甜的身体,在玻璃柜不远处发颤。他甚至捕捉到一个意外眼神,透过玻璃柜的反光,被越挨越近身体的影子,无限放大了。
他惊得蹦了起来,试图阻止自己睁得圆鼓鼓的眼睛。他怀疑所看到的一切,正在变得与自己的观测无关了。在玻璃柜的后面,暴露出一个个交错排列着的阴影密布的漏洞,而他自己,就在几秒钟前,不是还稳稳地端坐在那个漏洞中间,审视着自以为无足轻重的这一切吗?
麻五不敢动,玻璃柜支撑着他的肘部;
他的肘部,又支撑着他的脖颈和脑袋。一旦他把歪斜的姿势稍微调整,一股冰凉的刺激度,便使得他,跟随一种透明唐突的节奏感,不得不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又有人过来了,但这个人,并不是此时此刻,排着队等待交易的顾客,而是在他心尖,切割着自己的某种巨大怀疑的引诱力。
玻璃柜摆放过多少东西,麻五早就记不清楚了,那些一包包、一坨坨转眼就被拿走的重量,并不属于他。不过,有几次,的确有人落下些东西,这些交易之内的意外之物,让麻五颇为踌躇,他感觉到,玻璃柜几乎在这份心绪的重压下,弯曲变了形。
是不是那些柔软塑料袋包裹的东西,竟然能够让眼前坚硬的质地塌陷呢?
麻五产生了错觉,这源于他害怕面对,那些被影子们惦记的遗忘之物孤立的对立面。况且,在他很多次的犹豫不决中,玻璃柜任意一个方向的标志,和映在他眼里,重重幻象后面的真实生活,除了暗藏在玻璃和金属表面经常被擦拭的灰尘外,其他的,都不会呈现出太过干净的样子。
有时,门店外四周巨大的影子,会悄然飘落下来,覆盖在玻璃柜诸多切面上。
麻五怀疑,是飞鸟被光线放大飞翔,但却不是。那些个庞然大物,早于这个玻璃柜存在于这片区域。就好比麻五所渴望的里面的无数影子,早于它们的肉身一样,时间,显然被麻五急不可待的等待提前了。它像是正在切割着什么,同时也被什么秘密切割着。
还有一次,麻五在玻璃柜冰凉的台面上眯着了。他感觉立刻就被梦境,推回了遥远的北方和家乡。那里田野一片,雾气重重,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驱赶,不停地奔跑。那时候,没有忙碌的晓甜,没有排队的影子,也没有多余的心思,他自由自在,越跑越快,越变越小。
他感觉在奔跑中,渐渐甩掉了肉身的全部重量。
偶尔,迷雾中透下来的阳光,刺穿了他,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温暖或者疼痛。那些金质的色调,不知用什么方法,突破雾障,并渗过他透明的躯体,最终,一点不漏地洒在黄土地上。
麻五自从梦到自己身体,因神秘力量驱赶而变得透明后,就控制不住,另一种强大的想擦拭玻璃柜的欲望。
最开始一天两三次,后来四五次、七八次,再后来,他也记不清了,只要一有空,他就坐不住,他身体就发痒,不得不站直起来,扯过备好的几块抹布中的一块,对准他早已瞄好的部位。
那个有着更多影子叠加的部位,在麻五看来,就好比多条蛇的一个七寸。他准确无误地将储满力量的左手和抹布,递了过去,像是准备和什么握手言欢。
他边擦拭,边对自己嘀咕:“我可不是灰尘。”
疲惫感,从来不会在这个过程中打搅麻五,无论他是否擦拭次数太多,或者用力过猛。这个玻璃柜,就像是无数影子,实实在在的躯体一般,有时,还会在麻五的擦拭下,发出奇怪的类似呻吟的声音。
麻五似乎也听得懂,这些因摩擦而起的响动,并且他想回答这些声音,他甚至还想着,能不能和这些声音交谈一番,但终究,他忍住了这个荒诞的举动。
“也许就是呢。”麻五只是淡淡地,对着自己,又嘀咕了一声,作为对先前“我可不是灰尘”的模糊对答。
此时,麻五不得不暂停下来,因为他观察到,晓甜突然朝自己看过来两眼。的确,有顾客拎着东西走过来了。但不知为什么,晓甜对着自己映在玻璃柜里的影子,又微微地笑了笑。
柜面上,贴有的两个正方块条形支付码,也被她并没有发出声音的笑,一扫而过。
2.支付码
该贴到玻璃柜的什么位置,麻五思考良久。
他想象这一绿一蓝(微信和支付宝)两个支付码卡片,得像人的眼睛一样,死死盯得住,任何一道扫过来的光,这是交易最后和最重要的环节。
当然,他为此设置了双重保险,将交易成功的提示功能,连接到一台电脑,并放大了提示音。不过他仍心存疑虑,这些虚拟的现代化条形码,真的就能抵挡得住,那么多摇来晃去影子的扫描吗?
在请人设置和制作两个支付码时,麻五十分惊异于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案,以及它们诡异的组合方式。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些个越来越奇异的符号和事物,会越来越多地介入现实生活中。
这么小小两张过了塑的卡片,现在竟然成为店里最为重要的标记和存在。究竟是什么力量,让这些卡片上,像是天外来客的图案,具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呢?不过,让麻五略感高兴的是,制作卡片的人,按照他的心愿,將妻子晓甜的头像,设置在了这些图案的正中间。
麻五想,就算你真是外星力量,还不是得绕着我媳妇转。
这样想着,麻五也就稍微释然了些。可是,问题依然存在,每个顾客拿着手机对着晓甜的头像扫来扫去,也总让人感觉有些怪怪的不舒服。所以,麻五选择了一个既让人不可能靠得太近但看得清头像,又能够保证扫描成功的角度和位置,并用透明胶布稳稳扎扎地固定好了。
第一个对着支付码扫描的影子,显然还没有做好充足准备,摇晃的不可见的光,在麻五眼中变了形。上下左右、忽远忽近的距离寻找感,也让麻五的额头上,堆起了细细的纹路。倒腾半天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扫码还是没能成功,怎么回事呢?
麻五抽回颤动的手和粉色手机,眼中充盈着对这部手机的极度不信任。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由于光线不均匀,导致扫码失败了呢?
他又换了几个不同的角度,试图让光源更充分些,却仍然没能成功。不过,他在旁边晓甜的叫嚷声中,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嘿嘿干笑了几声,然后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地找到“设置”图标,又在设置里找到WLAN,点开那个刚刚安装好的宽带用户名,输入一串密码确定后,刚才的干笑声,似乎借助这股力,也跟着钻进了手机壳,成为一股强大的驱动力。
按下确定键的瞬间,手机上出现的满格伞状信号,遮掩住晓甜对麻五的低声埋怨和咒骂。不过,麻五仍不放心,又重新点开设置,找到移动网络,接着查看移动数据,发现空白圆点下,椭圆般的跑道圈是淡灰色的,就像他带着晓甜离开村子的那个早晨,故乡的道路,始终被一层迷迷蒙蒙的灰白色雾遮盖,看不清前方,但他必须拉紧她,逆着风,迅速朝前赶去。
麻五在确定,没有浪费手机自带流量后,满足地把手机恢复到界面,并打开微信扫描功能,顺手靠近那个绿色的条形码。
嘀的一声,麻五迅速将手机缩回眼前,接着他输入了数字8。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本能地输这个数字。“交易成功……”一阵喜悦在他心中随之泛起,让麻五享受到,自己和自己的影子,在看不见的虚拟交易提示音中,获得的虚拟成功。
随后,麻五又返回手机界面,调出支付宝图标,进入扫描功能,对准蓝色条形码,横着扫下去。如法炮制,电脑小音箱,传出第二次清脆“交易成功”的提示音,令麻五的心跳,继续加快着。
这次,他输入的数字是6。之后,他把手机交还晓甜,从裤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黑色的机身壳,反衬着油亮的塑料壳光,四周的空气,也随之变得轻飘飘的。
麻五的眼睛,先后死死盯住手机屏幕,并仔细查看两次虚拟交易后,到账后的数字金额。他感到自己的两颗眼珠,此时就像被解了码的那两个方块支付码,横竖牵着自己的身体,不断地够朝前,再够朝前,像是要急于串联起什么。
随着小区入住率的提高,店里来回穿梭的影子,越晃越多。
让麻五没有料到的是,眼前的数字,比他的手脚还要忙。两个支付码,像是两台开足马力的发动机,从早到晚,迎接着各种各样手机的扫码,同时也承受着各种角度的测试,不知疲倦地转换和变换着数字。
有时候,麻五也会看得出神,他以前一直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么两小张玩意儿,怎么就这样完完全全替代了钞票?曾经捏在手心的实在感,这些个虚拟数字,这些像是无数个影子,到此一晃而过留下的虚拟交易,在麻五心中,总是觉得缺少了点什么,尽管手机里,那些数字的增长速度令他倍感吃惊。
稍微得空时,麻五开始研究起那两张支付码暗藏的秘密。他觉得,恐怕是有什么神秘力量,驱动着这一切,否则的话,不至于支付码上的线条和图案,非得要那么奇怪地排列。
麻五想象着,围绕这两张支付码而产生的奇妙关联:商品—人—手机—电脑—支付码—数字(钱);
实物—智力—塑料—金属—彩色打印纸—塑封—钱(数字)。
他甚至想,如果高科技可以这般令万物组合转换,那么将来有一天,可不可以把家乡的小村子,通过什么超级二维码,或者三维码、四维码,也扫描进手机存起来,再通过什么个五维码、六维码,又原封不动地搬到南方,搬到这个小区的旁边,既然这样都做得到,那么自己在村里的父母,以及自己的兄弟姐妹,是不是也可以……
麻五没敢接着往下想,他发现忙忙乱乱的生意,把自己倒腾得都有点走火入魔了。他的老乡,在和他喝酒时提醒过他,生意这么顺利、钱这么好赚,可得担心点啊。
他开始以为,说这种话,恐怕是老乡嫉妒呗。
不过,最近他发现,梦中影子的数量,越积越多,就像店里晃动的那些个人影。
尽管他开着监控,尽管那两张支付码,带来频繁的扫码“嘀”声,让他心安心喜,但同时他也感受得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疲沓感,时时让他心慌心乱,特别是去大集市“倒菜”来卖的过程中,自己开的那辆二手五菱面包车,像是知晓自己心事似的,一路上发出些叽里咕噜的动静。
3.面包车
那些从头发丝根部灌进来的声音,像是在计算着什么东西,这让麻五觉得,不像是人开着车上路,倒像是车扯着人在说话。
麻五并不知道,这些无法言喻的奇怪声响,究竟发自这辆面包车的哪个部位。
当他试图竖直耳朵细细辨听时,这些声音,就跟随车轮的速度,嗖嗖翻卷起来,迅速蹿入他大脑的最深皮层,变成了另一种含混不清的阻碍物,令他说不出一句话。
沉默的时候,麻五回想起,在北方乡村,自己还是个少年,梦想着有朝一日,有一辆自己的车,从北开到南,又从南回到北,自由自在,不管是顺风还是逆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于是,他便尝试着,开始用泥巴,实现这个虚幻的梦想。他做的泥巴小汽车,吸引过村里的很多同龄人。麻五常听到,大人夸奖自己聪明手巧。那些大人还说,人要是聪明的话,就会有出息,就能够满世界闯荡,打拼出一片天地。
后来,他为此不远几千里,冒着风险,东拼西凑,借了不少钱,带着晓甜,来这个刚刚开发的新区域,租下这间小商铺开超市。
他记得老乡兼亲戚游说时跟他说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更何况,那可是一块肥厚的处女地,就在大学城附近,好几个在建楼盘,未来几十万人的规划呢,不过这地种好种坏,就看你怎么弄,还要看老天帮不帮忙,有多大风险,就有多大机会,谁抢得先机,谁就可能发大财。”
麻五听到发大财的说法时,忍不住一阵哑笑。他深知,自己笑意里埋着的东西,至今就藏在这辆车,来回奔跑拉运商品各种声音混杂而成的运动和静止中。
这个秘密,只有麻五一个人懂得,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够与之交流。
秘密的第一部分,在这辆面包车每天出发之前,有所隐现。
天还没亮,麻五便从一个接一个的梦境冲击下惊醒,不过,自从麻五来到这里开店的第一天算起,梦境就像影子一样,随时都纠缠不清,无论他做过什么梦,只要一醒来,那些个梦,全都会被叠加进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盘子似的装置里。
那个装置,有时候会在头部,有时候又跑到心脏,甚至还会穿梭回脚底,团在正中间。但无论它变化游离到身体的任何部位,麻五都能清晰地感应到,他在睡梦中生发而出的让人兴奋的绮丽影子,被一一叠加后,都只剩些灰暗的影斑。
这些影斑,就像影子的影子一样,无法在现实世界观看得到,它更加飄移不定、扑朔迷离,就连做梦人也拿不准,它什么时候会突然消失,什么时候又突然闪现,更不要提梦境中,它装点过那么多美妙的场景和事情。
麻五总是带着这种很难言喻的感受,准备开车进货。可当他靠近面包车的时候,那辆二手车,像是在测试他一样,他被车上散发的某种隐秘的磁力所干扰,导致他叠加梦境的盘子,飞快地倒转,一种梦境释放现实的独特响动,将他在驾驶室门前逼停,并打几个冷战。
秘密的第二部分,在面包车去往进货的大型集贸市场时,继续被暴露。
能驾驶这辆二手面包车干活,对于麻五这样,从小就怀揣此梦想的人来说,真是一种极大的享受。不过,他很快发现一些问题,在这个新建小区道路上行驶时,车轮总会摩擦出一种让人失重的细微声响。
为此,麻五几次停靠在小区路边,下车检查路面和轮胎,却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可当车子一上路,那种空旷持久极其细微的摩擦声,便一刻不停地侵入麻五心房,像在吞噬着什么,让他很是怀疑,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看不见那一部分,是不是来自这辆正赶往集市上,空空如也车身的摇晃。
这种空,和离小区不远处,尚待完工的地铁9号线高架桥上的停靠站,有着说不清的关联。
麻五想象着在不远的将来,一列列地铁,穿过更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坳坳,缓缓停靠在这个高高的、长环形状的站点。
那么多的乘客上上下下,随后又消失在这个看得见的庞大钢筋混凝土构件上。只有风,无形的风,不停地吹过来,发出与它们之间互相吞噬后,更加空旷的金属和泥土混杂的回声。
秘密的第三部分,满载着麻五从集市上采购而来的货品。这些杂七杂八堆满车厢的商品之间的缝隙,也许就是秘密进一步显露出,迷宫似的通道核心。
麻五感觉到自己的体重,和车上所有物品的重量,有种绝对的隔离感。并且,车辆在加减油门的时候,像是有杆无形的秤,反反复复在称量自己,而秤砣正是那些大件小件、大包小包的商品。
一种极其不稳定的挫败感,让麻五怀疑起自己,日渐增大的体重,就连驾驶室里的坐垫,也像是被什么力量托起飘浮着。
轻和重的转换,犹如空和满的交嵌,麻五一路满心欢悦的情绪,并不能改变面包车磕磕绊绊的曲折行驶。
麻五也说不清楚,究竟这快到达小区的路,是被那些晚间出来活动的大型渣土车轧坏了,还是自己这辆二手车的发动机,越来越抖动得厉害。再或者说,明明是自己的心跳声,在担负起生活不断前行的路上,因为负重太多,反而越来越响亮了。
秘密的第四部分,麻五感受不到了,它只在暗夜,呈现给月光的影子。
在忙碌着的所有时间里,静止是完全被忽略了的,无论是麻五作为驾驶员,还是五菱面包车作为被驾驭的工具,没有任何一个结合点,不在变化;
也没有一种因此而产生的响动,不在延续。
麻五深知其中的奥妙,他驱动这辆车,宛如自己被时间所驱动。
在一定意义上,他也是这个世界的另一辆车,他驾驶车辆的影子,只有在与他完完全全重叠之时,才可能停靠在一个固定的时间和地点,那个他觉得最为安全的时刻和区域,并被时空反复循环。
只是有一次,麻五差一点梦见它,只可惜这个小区深夜的露天停车场上,这辆五菱面包车,夹杂在诸多车辆中间,它既不会发光,也不会反光。
在没有风而异常安静的时候,这辆一遍遍满载过生活各种气味的车辆,被看不见的时间,一点点悄悄稀释,那些更加不可见的剥落物,像极了麻五面对自己影子发呆的眼光,里面藏着三年来,发电机启动时,金属隐隐的咆哮声。
4.发电机
究竟是第几次灌满汽油,拉动引擎,“突突突、突突突突……”麻五记不得了。
这台YAMAHA发电机昼夜之间提供的电能,仿佛借助那根拖在地上的黑色电缆线,窜进麻五的心中不断颤动,令他时常在思考,这部金属的中心位置,是不是也像那些进进出出的影子一样,刻意隐藏着某种神秘的启示之音呢?
谁也说不清楚,是不是这个小区的电力系统,在当初设计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或者是出于其他原因,麻五小超市开始营业的头一年,时常毫无征兆地停电。
这让他煞是苦恼,尽管买了这台发电机备用,他仍然感到心中阻梗。他已经习惯正常地用电,就像习惯了每天的阳光、空气、食物和水,每个人的肉身,全寄托在这些习以为常的自然索取之中。
电,这种无法触摸的神奇力量,更多地被麻五赋予了双层含义,第一层就是照明;
第二层,则是支撑整个小超市的血液和神经。且不说冷藏柜需要,电脑、手机,整个现代化的支付系统,没了电,一切都得瘫痪。
对于反复停电,麻五自然而然会生发一种焦虑,一种自身血液被凝固、神经被切断的奇怪感应。而这台小发电机,还有它的燃料,只要能动起来,混合协同发出那种强有力的声音,就会像某种兴奋剂般,令麻五获得失而复得的极大快慰。
麻五起先对于这种感应,也甚是奇怪。他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出了什么毛病,不就是停电了,用发电机取代一阵子发发电而已,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莫名焦虑的呢?
他越是追问自己,想给自己的感受开一道口子解脱,就越感到某些恐惧突袭而来。
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呢?如果这个世界,哪天失去了日常的电能供给,只剩这些小发电机,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这种神奇的现代能量,通过水,通过火,通过风,通过核能,通过许许多多,自己都不一定听说过的形式,转化而来;
然后又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重新变回现代生活,缺一不可的一切习惯。
这期间转换的过程,并非就是一件事物取代另一件事物那么简单。它被发现了的部分和没被发现的部分,是不是至少是一样多呢?无论是电站发电机组,还是小发电机,它们的存在,难道就是为了更多形式之间转换的便利与快捷,就像店里一切与电相关的设备,如果丧失这些动能,这些个现代世界的链接,将何以为继?
那么,超市商店的交易方式,是不是又得倒退回逝去的歲月中呢?
他甚至想到,还有那么多交易的钱,怎么就被这些个数字取代了呢;
那么多带着体温的钞票或者硬币,怎么就被嘀的一声扫码支付取代了呢?是不是有什么在背后控制,是不是生存的这个世界,正被另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推演计算着往前走呢?
要不然,为什么来来往往的人,留给自己的印象,越来越多地成为一个个急急忙忙的影子,特别是当这些影子伸出手,捏着手机对着支付码扫描时,这种恍惚的交错感,就在麻五拉动发电机引擎绳那一刻,完全重叠了。
它们协同发出统一指向的声音,在光亮过的夜空,像极了深不见底的呼吸。
常常在这样的夜晚,麻五莫名失眠,他感觉到自己脉搏异常颤抖,就是被皮肉包裹着,发不出来的那种被压抑着又亟待发出的声音。
这让麻五觉得,无论光亮还是黑暗,皆是虚幻的,就像汽油会通过这台金属转变成电能一样,就像金钱会通过扫码转变成数字一样,就像那么多人来过,留下那么多看不见的影子一样……自己不过就是其中虚拟的一个部分而已,梦境已经给自己的睡眠判了刑。
后来,听说是有不少业主打了市长热线反映情况后,这个小区便极少停电。麻五暗自庆幸,一切虚拟都正常化了。这台发电机,也被搁置在一个边角,几乎被遗忘了。
自然而充足的电能,把麻五小超市精心布置的各种灯具,支撑得特别光明漂亮,并且,随着小区入住率的大幅提升,麻五先前稍微还有点空隙胡思乱想的心思,完全被进店密密麻麻采购的影子排挤掉了。
他甚至动了个念头,想叫老家的兄弟过来帮忙,但晓甜没吭声附和,麻五就不敢定。这样也挺好,不就是忙点而已,在一天比一天增长的营业额数字面前,还有什么比这事更重要的呢?
被闲置的发电机,成为这个小超市拦脚绊手的一个存在。有时,麻五搬货上架,不小心会碰触到它。晓甜也不小心被绊着过几回,想让麻五处理掉算了,反正现在这个小区也没有再莫名停电。
麻五有些犹豫,他隐隐觉得将来还是会用得着,就像自己开的这个店,虽然现在生意兴隆,但谁又能保证一辈子都这样。麻五的朋友,就有开馆子的,他见识过朋友的馆子,从盛到衰的经历,也深知世间万事万物,自有其潜在的规则。
他甚至想起有一次,曾和这个朋友,到地方上最有名的一座寺庙盘龙寺,寺庙里面有一块大石头,上面居然刻着“万物负阴而抱阳”这样让人很是打头的话,回来用手机在网上查了下,才知道那是老子《道德经》里的名言。
麻五不太知道老子是个什么人,但明白道德嘛,必然是要求人怎么做人的。这句话网上解释的大概意思也是说物极必反,那自己的小超市,在快速的时代发展中,再怎么红火,终究会有停下来的一天,而这台被搁置的发电机的命运,不也都一样?
发电机再次被刨出来使用,是麻五预料到的可能,却也是没想到的情况(因为续租问题争执,房东突然把电给断了)。他感觉自己的很多想法,在虚拟完全被真实化的过程中,又被虚拟化了。
那段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光,不需要准备什么,就连电,也是出乎意料地给力,从来没有说中断过,麻五也就没有怀疑或者担忧过。
这一切,就像太阳照耀大地,温暖而令万物生机勃勃。
“对,生机勃勃。”想到曾经的这个词时,麻五咧嘴对着货架旮旯处,被油纸布遮盖的发电机笑了。
放得太久的发电机,并没有麻五想象中那么难启动,这得要感谢当年提醒他一定要买一台日本进口货的老乡。不过,这次的启动,只能持续三天,麻五和晓甜的超市,必须在三天后腾出来。
麻五听到了三天以来,发电机尖锐咆哮,像是不停要给他讲述三年故事的急迫感。他甚至都还没有明白过来,小超市的命运,怎么会和发电机的命运一样,在更为强大的竞争对手下,那么快就变得不堪一击。
一个月前,就在几百米外,一个巨大的招牌下攒动的人群,就像这台小发动机,开足马力发出的声响和不知多少距离外,提供着恒久电力的转子和定子交错机组发出的轰鸣声一样,涌进了他的脑海。只不过,那个巨大的发电厂并不可见而已。
对比着小发电机每次熄火前,发出越来越类似蜜蜂扇动翅膀的嗡嗡声,麻五开始明白,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主宰,才是眼前无法摆脱的隐秘力量。
就像三天后,即将随之解散的微信群,如一面浩大的湖水,晃荡在他的心坎上。
5.微信群
里面装着的究竟都是些什么人,麻五也说不明白。
这些或多或少麻五曾见过的人,在群里发出影子般飘忽的指令:老板,给我半斤葱;
老板,来一袋米;
老板,一瓶酱油一瓶醋……麻五感觉自己哪像什么老板,倒像是台机器,不得不一一问清楚,列位地址是几地块几单元几号门牌,如此翻来覆去,以便更快捷精准地服务。
他时常幻想着,一个人要是还有几个身子供使唤就好喽,本尊不必动,也不用担忧,微信线上,交易一旦转账成功,立马就派那几个身子送货上门。
不过,群里更多活跃的影子,还是喜欢亲自到店里采购,他们加进微信群,无非是可以提前预订商品,或者,关键还不在于此。麻五明白,那些个心思,人们喜欢热闹,喜欢有事情,喜欢有闲话扯,哪怕在这个虚拟的空间,人人信以为真,海侃神聊,仿佛一张口,或者一出手,就能把别人的手机内存,占据得满满的。
微信群刚建好时,人不多,麻五可以一个人应付各种询问和线上交易。那时,麻五的心跳,和微信群发出的信息提示音之间,建立了一种协调共振的感应力。
麻五喜欢手机时不时提醒他,收钱的微信提示音。
那个红色方块上,或大或小的亮黄色数字金额,让他恍如置身于一种玄妙的、无法言说的喜悦中。
有时,麻五为了让这种享受保持得长久一些,故意不及时点击收款,直到要买东西的人连发数条提醒文字或者语音后,麻五才不得不心满意足地点击那个鲜艳的长方形条框。
瞬间黯淡下去的条框,就像什么东西,突然被抽空死去一样,成了另一种灰暗的自己的影子。
麻五很是吃惊,但又十分兴奋,他像是发现了一个什么大秘密。他觉得,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微信方式,竟然令钱,不,钱的数字,钱的数字的交易方式,有了这个灰影子。
这个影子,比过去任何时代,都具有了另一番新含义。
麻五在这种他也说不清楚的意义中,体会到了自己精神和智力上的现代优越感。他像是被什么生猛地扎了一针,既痛苦又欢愉。毕竟他作为微信群的群主,这个小小生鲜杂货店的老板,正完成着过去时代里,大小生意人都不可能完成的如此隐秘而炫酷的交易方式。
随着微信群人员的增多,尽管生意越来越好,有时候,甚至出现无暇顾及的情况。群里的影子们,也变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肆无忌惮,抱怨声多了起来,交易之外的各种信息,也经常闪现,甚至影子和影子之间,出现了争执、谩骂、约架……
麻五怎么也想不通,那些互相都没见过的人,怎么就能这么放任自己微信群中存活的影子乱来。难道就是因为没有见过,才轻易变得如此不堪吗?难道就因为这个小小的虚拟空间,无限放大着各个闪动的影子背后更为真实的世界吗?
可那又会是一个怎样的真实世界,投射到这样一个虚拟的群空间里,这中间,是不是被什么力量,扭曲得变了形呢?
麻五不再只满足于这个群的交易功能,而是暗自观察思考,毕竟这是自己建立起来的第一个虚拟世界,也可以说,在这个空间里,自己几乎相当于一个国王,如果觉得哪个说话过分了,或者哪个发些敏感的链接或内容,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心情,随便用手指轻轻一点,就可以让这个影子,永远地被驱逐出去。
这是多么好玩的一件事,并且这种好玩的事,在这个互联网统治的时代,遍地都是。自己存活的这个真实大世界,不知道正被什么力量,分割成为无限个小小的虚拟世界,在诸多微信群里,全是真实人们被虚构着的幻影。
那么何妨再大胆一点设想,就算是真实世界,谁又能说得清楚,这又会是哪个空间,虚构的另一种存在呢?
每想到此,麻五不觉心中发慌,他开始有些害怕,在真实的店面线下交易和虚拟的微信群线上交易之间,尽管钱越赚越多,但自己卻越来越不安,就像在一个刻意被掩盖的并不稳定的地基上,建筑着无限高大的事物一样,他几乎快要触碰到那个隐秘漏洞,但却永远隔着真实和虚拟之间谁也说不清楚的一道无形界碑。
这份恐惧与不安,在时间的叠加下,似乎被另一种情绪慢慢替代。
习以为常的线上和线下循环交易,从麻五的心绪中,抽走了人性中的天然柔弱感。麻五经营的店太顺了,麻五赚的钱太多了,麻五要面对的事太杂了,以至于麻五的微信群里,影子们再怎么闹腾,他都习以为常了。
他要做的是,当好自己的角色,做一个成功的小生意人,而不是敏感脆弱的思想者。他得回到更为现实的现实世界,尽管他开店的欠账早已赔清,他仍然觉得他还欠着什么似的。可欠着什么呢?他自己也很模糊,但他已满不在乎。
第一个在群里,散布小区就要开张一个大连锁超市的消息,并没有让麻五有丝毫担忧,这年头,谣言太甚,更何况网络世界,真实的东西,还剩多少呢?
很快,第二条、第三条……接连不断的传言,似乎在好心地提醒着他。
麻五开始有了一些想法,但并不是担忧,他设想,即便是有这么回事,那谁说得清楚,大超市啥时候开得起来;
即便开得起来吧,这么大的小区,喏,我之后,不是也有好几个小超市跟着开起来了吗,大伙的生意,还不是一天比一天更好,大家可以一起发财嘛,更何况,这个小区的入住率啊,人流啊,都在以预料不到的方式快速增长,咱还怕啥呢?
只可惜,麻五算到了初一,却算不到十五,微信群里的传言,不到两个月,就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变成现实,麻五也不怕,可是他发现,这个群里的影子们,就像鱼一样溜滑得迅速,更像光一样梭闪得极快。据悄悄打听,其中原因,不外乎大超市价格便宜很多不说,还有打折卡积分等大促销活动。
麻五有种特别憋屈的挫败感,因为店面的顾客,也几乎和微信群里的影子退群速度一致。更为麻烦的是,三年房租到期续约时,房东毫无商量余地,成倍地大幅提高续约租金。
此刻,麻五才真正明白,那时他心中觉得隐隐欠着的,究竟是什么了。
麻五还有些不太习惯,微信群提示音的频率,越来越低了,害得他不得不经常主动去查看群消息,特别是在房东给的最后期限的前几天,他一遍又一遍,把大甩卖的消息,连同商品信息发到群里,甚至有几张拍得匆忙的商品照片,还不忘用美图秀秀仔细修整过一番。
他等待着一种结果,等待着微信群里,影子们先前那种催促和争吵。
那时候,他曾有过因为忙不过来一一回复的烦躁,现在,他感觉那可真是一种顶美好的享受。
他甚至想到北方老家,想到身边的妻子晓甜,算来他俩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去了。他想象着,要是这个微信群,能开个绿色通道功能,该有多好啊,就像科幻片里的时光隧道,他愿意立马借此返回几年前,自己带着晓甜刚刚出发的村口。
麻五觉得那时,他和晓甜,即便被村口迎面扑来的风,刮得冷飕飕地发抖,终究还是那么真实的冷,不像现在,作为急得快冒汗的微信群主,发个商品清仓的促销图标在群里,既没人相信,也没人在意,更没人理会。就好比这个小区旁边,早已停工多日的地铁9号线站台,空晃晃吊在钢筋水泥浇筑的高架上,群里各种声音,为此嚷嚷了好几年(大家期待着9号线早日开通,一来出行更为方便;
二来小区房价将会大幅上涨),却从没人料得到,它真正的未来。
它们是如此美好
通过一枚指甲
触及了尘埃
——狄兰·托马斯
6.电子秤
晓甜盯着这台秤上数字更迭变化后,最终定格的瞬间。
她慢慢察觉到,有眼睛同样地盯着她。这眼光,有时来自不远处,玻璃柜台后,她那越发秃顶的丈夫;
更多时候,却是陌生的男人,甚至是女人。
刚开始,晓甜是不经意转头和回头,才发现这些个眼光的。她感觉到脸部,被那些或责问,或催促,或怀疑,或灼热……的眼光盯得发烫。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些眼光,总是在称量的瞬间,就往自己身上投射,就像她也搞不明白,自己专注称量的电子秤上,快速闪动着数字的电子秤屏幕,是不是也是另一种眼睛,从另一个世界,回应着这个世界的观测和算计。
特别是电子秤屏幕上变幻的数字,就像眼睛里无尽的眼睛,与晓甜的眼光,交会定格在无数个瞬间,再透过晓甜的身体,将许多说不清爽的秘密,掖进了晓甜的心。
有时,晓甜甚至看得到这些秘密,竟然是分成多种色调的,每一种色调代表的意义,和那些投射到晓甜身上的眼光,相互勾搭着,挤压交融在一起。
晓甜为此感到恐惧,眼前的电子秤,表面上是为了称量计算商品的重量和折算价格,实际上,却是这个小商店里,交易进行的前奏,准确说来,是所有交易的偷窥者,它利用晓甜所能感应得到色彩的隐秘变化,运作着一桩桩生意之中的生意。
通过本色灰色调,它暗暗切入第一道投射向晓甜的眼光。
那道眼光,并非直接投射过来,它似乎被什么放大或者稀释过,并且通过某些复杂的拐弯抹角,斜逼而來。
晓甜看着新买的电子秤上,随着测试商品重量的增加,电子秤屏幕上的灰色数字逐渐变大,之后,又随着测试商品被一一拿走,那些数字又极快地变小,直至归零。
她想,这台“新产产”的名牌电子秤,果然不一般,反应速度这么灵,如此就不会在生意好的时候出啥问题,这样,即使再忙,一个人也完全应付得了了。
想到这里,晓甜心中一动,不禁暗自笑了笑,却感觉到空气中,有种令人窒息的阻滞感。
不知何时,早晨清亮的阳光,透过不远处玻璃柜台的折射,朝自己投了过来。里面有自己称量影子的反射,在反射光影里,还颤动着一道对着自己称量影子,看来看去的目光。
这道目光,在小超市轻飘飘空气的游离中,显得特别慌乱。晓甜明白,那是自己的丈夫麻五,又在东想西想。他那越来越秃的头顶,被阳光、玻璃、金属封条映照得越发光滑油亮了。
晓甜心中,像是被什么晃过并抽紧了一下,有些难过起来。毕竟,他有担心,是对的但也是错的,自己愿意嫁给这个大一轮还多的男人,并跟随他从几千公里外的北方村庄,来到昆明新城区,这块刚刚开发的楼盘,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就这么借钱冒险开了第一家小超市,在他心中,肯定是不安的,更何况,自己的确像老家人说的那样,是当地方圆几十里的一枝花,当年追求的人可是不计其数,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他。
也许,他一直暗暗欣喜,却始终有些放心不了,并且也没有完全想通过这个问题。
丈夫麻五对这块两人事业和生活新天地的担忧,就像晓甜对电子秤上灰色数字的测试变化一样,极力想有个稳固结果,但结果又是极其闪烁不定。
晓甜察觉到,第二道投射而来的眼光,是在她惊奇地发现电子秤屏幕上,灰色数字暗暗发红时。
起先这种变化并不明显,只是微微发红,后来红色越来越深,完全由暗红变成了大红,又由大红变成了鲜红……
晓甜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她尝试着观测其他的物品和色彩,甚至于后来,她还偷偷买了一本,专门测试色盲用的卡片,结果显示,晓甜的眼睛一切正常。
那么,究竟是什么让电子秤屏幕上的数字,在晓甜的眼睛里,发生这种诡异的色调变化呢?
晓甜起初怀疑,是不是由于丈夫麻五那双略带忧虑的怀疑之眼,看到了自己并未发现的危险,或者是在这片新开发小区四周高楼的投影下,隐藏着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意外之眼。
为此,她琢磨了一段时间。
她回顾自己帮顾客称量时的种种场景,她想到越来越多的人,入住小区后,没地方买菜而频频光顾这个小超市的热闹场面。
是不是自己太忙,忽略了电子秤屏幕数字产生这种奇怪变化的种种原因。
既然自己的眼睛没有问题,品牌电子秤也检查咨询过一切正常,那么唯一有可能的是,自己没有在称量时,特别是在数字色调变化的瞬间,观测一下身边和四周究竟发生着什么。
一旦怀有这份心思,晓甜发觉,一切都变了,她身上的某道阀门,一下子就被什么开启了。
不管有意无意,她都能感受得到,无数眼光投向自己的目的,而并不需要用自己的眼睛,直接面对无数赤裸裸看过来的那些眼光。甚至于,那些眼光在玻璃柜后面,丈夫乜斜反射而来交织的复杂情绪中,也被各种欲望驱使得毫不顾忌、毫无理会了。
难道是电子秤,站在了晓甜这边,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提醒这个围着碎花白色围裙,扎着两大根乌黑辫子,白净秀美的脸庞加上比例匀称而高挑的身材,完全不像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更不像是嫁给了不远处,那个略显猥琐、慌里慌张、头顶渐秃的中年男人麻五的媳妇。
电子秤屏幕上数字的色调变化,并没有因为晓甜有了防备而改变,只是,由于有了这层防备,晓甜觉得,电子秤一下子便有了灵魂,就像一个人,一个恨不得把你一把抓过来保护你的人一样,有了一种感情上的温度。
晓甜因此对于数字的色调变化倍感亲切,她甚至打消了在数字变化的瞬间,回头看一眼的打算。
她发现了比面对面无比尴尬的眼睛相视而失态更好的做法。她慢慢通过电子屏数字色调变化的细微差别,不断辨别和避免可能的隐秘危险,并平复自己的心绪。
毕竟,顾客是上帝;
毕竟,自己的丈夫麻五,是那么担心自己受到任何哪怕是来自这些眼睛,投射过来虚幻的不良企图和不利伤害。
一段时间后,晓甜发现电子秤屏幕上数字的颜色变化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黄色,有时是蓝色,还有时,竟然成了绿色和粉色……
晓甜明白,来自家小超市的顾客,不但越来越多,而且投射而来的眼光,也越来越丰富,越来越趋于自然,这让她心中多了一份坦然和感动。
她常回想起麻五带着自己,从北方乡村一路奔袭而来的种种艰难。就像每次电子秤称量完毕,打印出来的计量计价白色小票,上面的每一件商品,似乎都印有她手心的温度。
7.手
没有人在意,电子秤刚出单的小票上,那一丝丝转瞬即逝手心的温度。
让这张白纸唯一具备现实价值的,只是上面条形码和称量计算好的价格数字。它决定了交易的最终结果。
晓甜明白这个道理,每一次称好重后,都想尽快地把计价单贴到大大小小的塑料包装袋上,迅速交还给顾客,并不愿浪费这些匆匆忙忙的人的宝贵时间,因为她的手和自己以及许多顾客的手,在商品流转递接的交错中,碰触到了一些奇怪的信息。
第一双与晓甜产生商品交易关联的手,实际上并不存在。那是第一次试秤时,自己的手和影子进行的虚拟试探。
商品随着从左手转移到右手,再从右手转移到左手,如此反复,她觉得似乎有什么力量,在看不见的地方指挥着自己。这股力量,甚至在更早的年月里,一直不经意地支配着晓甜。
她朦胧回想起母亲说过,自己的手第一次暴露在空气中的场景。
那双小手,在北方边远乡村老屋的土炕上,不停地摇动着,像是要抓住空气中行将远去的另一双手。
母亲说的话挺模糊,但是也很具體,因为母亲在之后的时日里,好多次问过晓甜,到底还记不记得,你刚出生后,小手拼命抓来抓去的,到底是想要抓住些什么呢?
晓甜当然不可能有那时的任何记忆,但是母亲的回忆和略带调笑的追问,还是让她从无迹可循的婴儿记忆中,生发出一种略带猜测的想象力。
面对母亲的问询,她也常常自问,是啊,那时我那么小,什么都记不得,可我的手真如母亲所说,一出生就在空气中抓来抓去,到底是想要抓住什么呢?
后来,母亲操劳过度,病逝前还是在老屋那个土炕上,晓甜紧紧抓住母亲布满老茧粗糙的手。她突然想起,母亲询问自己出生时手在抓什么的问题。她觉得自己此刻已然知晓答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就像是抓牢了心中的答案一样。只有泪水和呜咽声,不断地涌出来又咽下去,将心中如火焰般无数次重复的问题和答案,一点点全部浇灭。
母亲的手,就是在那种悲伤情绪的消磨中,最终变得和空气一样轻,一样飘,一样薄,一样空。
再后来,也可以说,是麻五的手,拯救了晓甜的手。
那双手坚实、有力、温暖、淳厚,第一次牵着晓甜的手时,她就几乎爱上了它,但她没有想到,有勇气嫁给这双手的主人。
但是这双手,在时间和岁月的消耗中,不断护佑着晓甜可能变样的手,以至于这双手越来越苍老,而晓甜的手,一直保持着最初的柔润与光泽。
这就是一双手养活另一双手的往事。
晓甜在麻五带自己走出村口时,那双手一刻也没有减轻和放松过,它该持有的力量。
现在,晓甜得真正面对自己的手了,她在倒腾商品试验电子秤时,发现自己的手多了个隐形的帮手。她甚至怀疑,这个帮手,究竟是不是母亲,或者丈夫麻五,这么些年来给予自己的扶助的影子呢?
甚至于直到今天,这两双手,仍然以另一种方式,默默支撑着自己,让自己的手在商品的轮换交叠中,依然对生活充盈着无限的渴望,并在这份渴望中,涌动着一股同样说不清楚的力量。
这让晓甜体会到,对于一切生活的可能,她的这双手已经做好了一切可能的准备。
第二双伸向晓甜的手,是由许许多多不同顾客的手组合而成的持续幻影。
这些手有大有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晓甜分也分不清楚,这些拿捏着或轻或重、或大或小商品的手,究竟哪一双,才是能让她真正反照得清楚自己的手的对手。
晓甜双手承接着这些幻影递过来的商品,然后再通过自己左右手的倒腾进行称量。
在晓甜的心中,做买卖,第一重要的是把自己放低,也就是说,自己的双手在交易的衔接过程中,必须低于顾客的手。
所以,这团持续的幻影,总是飘浮在晓甜的双手之上。
这又让晓甜担心起来,如果交易的双方始终处于这种高低之分,自己的双手,会不会在某种压迫下,丧失举高的可能性。自己这双或许是无足轻重的手,必将随着举高可能性的丧失,逐渐收缩,或者说被这团持续的幻影吞噬殆尽。
晓甜的手的重量感,和这团由无数双手组合而成的幻影,在接二连三的商品交易进行中,因为称量的变化,而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幻影中,男性的手的伸张感,让晓甜极不适应。
这些手递交商品时,大多有多余的动作。这些隐蔽的动作中,含有强烈的荷尔蒙味道。这些味道,还没等与晓甜的手产生实际的交集,便假借气流,成为幻影中的幻影,直接奔袭缠绕向晓甜的手,令晓甜的手微微发烫。
晓甜不知道该如何抵御这种突袭而来的纠缠,她只能变换着姿势和角度,不断适应着幻影中男性的手多余动作的侵扰。
她觉得那些手,虽然在试探和蛮横交织的力的扭曲下伸向自己,不过,还是带有些难以辩说的复杂动因,以至于这些动作的最终形态,仍然取决于晓甜的手反抗般的引导力。
从这点上来说,晓甜的手,既是交易背后的潜在猎物,又是交易初始的鲜活诱饵,更是这番交易得以顺利完成的一座肉身桥梁。
让晓甜更为忧虑的,其实是来自这团幻影中诸多同性之手。
这些手摇摆不定,让人无法判断其方向和目的。更令晓甜费解的是,这些手,仿佛带有同质磁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会在一个无限接近的相对距离,突然产生对晓甜的手的天然排斥力。
并且,这些手的动作复杂程度远远超越男性之手。
它们总是以某种熟练顺畅、精致灵巧的动作作为掩护,加上刻意的温甜怜悯气息,一度让晓甜以为是自己的手的影子,被交易柔美和气的声响所催动后,最终凝固成为一个完满的助手符号。
这个符号,严重干扰着晓甜的判断力,也让晓甜的手,面对伸向自己的这团幻影,感觉到无处安放和无所适从。
她只得放弃辨识它们与自己进行交易目标的努力,让同性之手,顺着与她的手形成的缝隙,不断攀爬。
晓甜不知道,它究竟要爬到什么地方,但她感到了自己的手,连带着整个身体,开始发痒了。
能够平衡前面两种幻影之手带来交易不适感的,只有唯一的一种手,便是孩童之手。
这种手在幻影团里,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一来,是因为这种手能参与交易的概率极小;
二来,这种手常常被前面两种手所掩盖和控制。
但是,就是这少之又少并略带偶然机会的交易,却让交易的天平,发生着微妙的平衡力与变化量,也让晓甜的手,在与幻影团的轮番递接中,找回了属于自己的重量。
孩童之手,带有天然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的纯度,让它得以在幻影团的混沌纠缠中,任意穿梭,并和晓甜的手形成了一种天然的磁吸力。
每每遇到这种情形,晓甜总是会想起过去,母亲提及的那个问题;
想起那些在年月里,变得越来越不重要的答案。
正是这种快要被现实生活排挤得让人几近遗忘的情感,被孩童之手与自己的手在碰触的刹那激活了。
就在那一瞬间,晓甜感觉到,窗外的阳光,把丈夫麻五不时瞄过来的眼光,还有自己手上接过来的,即将称量计价的商品,都照得特别干净、特别亮。
8.商品一
离晓甜最近的,不是自己的丈夫麻五,而是店里擦身来往的顾客和琳琅满目的商品。
这在以前,北方乡村生活的岁月里,是从未曾想到和意料到过的。
晓甜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委屈和孤独。
麻五似乎也感受到了些什么,也可能完全不知道,或者他还会认为,眼看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即便是再忙活一点,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每天黑黢麻渣时,麻五便开着五菱面包车,从七八公里外最近的大农贸市场倒菜回来。对于蔬菜、肉类等时鲜商品,这个小超市得保证每日必要的进货补货量。
晓甜对这些蔬菜,有种天然的亲近感。
她喜欢看着麻五,唰的一下子,拉开车门,露出一袋袋、一筐筐、一件件的洋芋、白菜、西红柿……然后辅助麻五,将这些菜品下下来,放在店外的石坎上拆散,大致挑拣好,随后搬到店里,按照分类,沿着靠西墙的货架,前前后后、高低左右,满满当当地码放起来。
晓甜喜欢摆弄各种蔬菜,就像这些蔬菜是自己亲自种的一样亲切。
她惊异于现在的蔬菜种植,自从有了大棚栽培技术后,许多反季节菜品,随时都可以倒货进来,堂而皇之地上架销售。
顾客们好像也习惯了这些蔬菜,只要是外观看着新鲜,个头和颜色吸引眼球,大家绝不会在乎什么反季节不反季节。至于味道如何,晓甜明白,城里人们的胃口,恐怕早就被这些产业化培育的商品消磨败坏了。
自己和丈夫麻五,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自从来到这个南方城市的新建小区,有很长时间都没能吃到曾经在北方乡村自家地里种植的那股自然香的菜味了。
丈夫麻五也常常抱怨,一些批发菜的商贩闲聊时说,现在的农民,大都种着两种地的蔬菜,一种是专门拿来卖,另一种则是专门留着自己吃。
第一种蔬菜不但农药打得多,各种化学肥料也用得特别多,长得贼快;
第二种,自然种植,施的是农家肥,生长周期慢,但的确是真正原生态好吃的菜,种植面积少,只留着自己吃,一般不拿出去卖。
不过,在曉甜心里,哪怕是这些现代技术下种植的反季节蔬菜,哪怕是很吃不出菜味的蔬菜,她也觉得欢喜。
这些蔬菜的样子、颜色、气味,不管怎么说,有着土地的延续,有着乡村的延续,有着自己和丈夫一路奔袭而来,携带的某种希望的延续。
这里面有根,这根,不但深深扎在自己的心中,而且,还流淌在自己的血脉里。
尽管自己和丈夫的身份变了,不再种地,不再生产这些大地恩赐人类的口食,但是,这个小小超市,毕竟也是万物循环中一个生生不息的节点。
在这个日益城市化的时代社会,在这个日渐繁华的新建小区,自己和丈夫麻五,和所有来买菜的顾客一样,为了新的生存和生活,必须重新扎下些新的根脉。
但究竟是什么新的根脉呢,晓甜闹不清楚,只是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了,自己和麻五也得跟着变才行。
蔬菜仿佛也知道晓甜的想法一样,在这个小超市的销售区,总是充溢着一股带着泥土和旷野的新鲜气息。
谁也说不清楚,这气息里,究竟是洋芋的味道大一些,还是洋葱的气味更重一点;
究竟是大白菜的品相更鲜一点,还是韭菜的颜色更绿一些……反正,晓甜和这些待售的蔬菜之间,建立了一种隐秘的亲和协调感。
这种感觉,甚至让麻五有时拿来开玩笑打趣:晓甜啊晓甜,你咋看咋还像那棵水灵灵的大白菜哩。
晓甜明白麻五的心思,特别是当她在众多顾客中间忙活称菜时,一种极度的不适应感,始终环绕着她。
那诸多眼光,带着灼热的温度,不断朝着她的身体投射过来。仿佛这些眼光渴望购买的,并非晓甜手上那些新鲜的蔬菜,而是她忙前忙后纤细的手和微微冒汗的身体。
在这些热切暧昧眼光的包围下,晓甜也常在想,一个年轻女人和一棵新鲜白菜,是不是真有什么关联呢?
大白菜在众多顾客和自己的手上传递、称量、计价,然后被各家占据,以不同的方式,加工成各种美味菜肴,最终端上餐桌,成为一道记忆。
它经历的栽种、生长、收割,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有当这棵白菜,被运输销售购买,成为一种商品的时候,它才真正具备了人们赋予的生活价值。
特别是当它成为一种饮食欲望的对象后,它的鲜嫩和水灵,就会吸引诸多眼光,并被迅速挑中。
那么,顾客眼光中所饱含的欲望,自然就分为了几个层面,并相互转化。那些灼热的眼光,那些紧盯着自己看的饥渴眼光,因为在菜与人、食欲与性欲之间微妙的转换,就显得十分复杂且可疑了。
而这正是丈夫麻五所担心的。
每当这些灼热眼光,团团围住晓甜时,麻五不时瞟过来的意味,就显得特别可怜也特别可爱。
在这种复杂的担忧中,晓甜有时是不知所措的,只有靠不停忙碌,来消弭这些转瞬即逝的微妙博弈。
她不太懂得,在丈夫眼光和顾客眼光交战般的纠缠下,如何护卫自己。她只是把接过来的一棵棵大白菜紧紧抱住,就像是抱住自己同样发热的身体。
有时,晓甜还会在这些不攻自破的眼光博弈,以及众多菜品的整齐排列中产生一种幻觉,她觉得蔬菜似乎也懂得这些人间把戏。
大白菜旁边,带土的洋芋,像极了丈夫麻五瞟过来的眼光。
这些个浑不溜秋的褐色坨坨,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快速繁殖生长,天然带有着一股原始的蛮横。
丈夫麻五的性格里,也夹杂着这股子劲。原先在北方老家,人们就常开玩笑说,看看小麻五,浑不溜秋的,像他爹地里种的土豆。
那时麻五还小,也不会生气,就只知道憨笑。
来到这里开店后,晓甜和麻五发现,人们习惯上不再叫土豆是土豆,而是称呼洋芋。
晓甜觉得好像这个称呼,一下子提高了档次。土和洋嘛,土,始终代表乡下;
洋,就有点不一样,让人想起外国人,原来不就是被叫作洋人的嘛。
丈夫麻五和自己,不正是从北方乡下到了南方城里,虽说是做点小生意,但终究是生活在城里了,不但习惯变了,很多称呼也变了,变得洋气了,舒服了。
哪怕眼前丈夫麻五瞟过来的眼光,仍带着北方土地的气息。但土豆的称呼都变洋芋了,丈夫身上这股子土气,透过瞟过来的眼光,在对诸多商品新的命名下,也多了一种被提升的抗衡力量,足以让晓甜在那些暧昧眼光夹攻显得惊慌之时,得到某种有力的支持和庇护。
晓甜对大白菜和洋芋的偏爱,当然有上面讲的原因。不过,日子长了之后,她也感受得到,其他蔬菜在她手里,像是也有了性情般,成为忙活时的一种情感寄托。
甚至她能够在这些蔬菜表皮,在顾客递过来称量的瞬间,体会到另一种微弱的温度。
晓甜知道,那不是菜品本身带有的温度,更不是顾客传递的温度,而是自己非常熟悉的温度,那种从北方到南方,一路相伴相随的温度。
她说不清楚,这种温度里,是不是有丈夫麻五的影子。她只感觉到,这种隐藏在事物深处的温度,让她想起来北方广袤的土地和田野,想起了童年和少女时代,那些俭朴而单纯的心事。
那个时候,她是多么自由而快活;
那个时候,故乡土地上耕种过许多番茄、韭菜、玉米、大葱……对了,还有山坡上,和小伙伴们一起摘吃过的山楂、黄梨、苹果……
就是那个时候,姥姥和姥爷总喜欢摸摸自己的小脸,高兴地自言自语:“来看看,快来看看哟,是哪家外孙女生得这么俊,这小脸儿红扑扑的,多像是个大苹果……”
9.商品二
每次看到蔬菜对面水果架上的红苹果,晓甜心中的感觉就更甜了。
这个小超市的生意火爆,超出了她和丈夫麻五的预料。
晓甜一度产生过的委屈和孤独,在忙忙碌碌的商品买卖消耗中,变得越来越淡了。
特别是最近,购买水果的顾客渐渐要赶上购买蔬菜的了。晓甜对于蔬菜天然的亲近感,好像也会传染似的,再加上店里光线的折射,让架上的苹果、葡萄、香蕉、大黄梨……都显得特别光洁和润。
常有老熟客开玩笑感叹道:“麻五,你小子滋润着哩,看看这些大红苹果,都比不上你家媳婦……”
晓甜听到这话挺难为情的,脸上阵阵发热,但又不好说什么。
丈夫麻五倒是被这话恭维得满心欢喜,不停地笑着打哈哈说:“那您可得多买几斤回去,您家媳妇要是吃了,可也就不一样啦……”
大红苹果给晓甜的视觉冲击,超过了蔬菜。她看着那些水果,那些色彩鲜艳的饱满之果,就像看到自己并没有完全逝去的青春。
只可惜,她不得不整日围着苹果和店里的商品转。在与这些水果擦身而过时,晓甜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以为自己也是人间另一种水果的恍惚。
她在想,如果真是那样,不也挺好吗,至少可以停下来,静静待在货架上,看着顾客们匆匆忙忙的身影发发呆;
看着身边安静的商品,如何在流动的空气中发发呆。
还在少女时代,晓甜就喜欢坐在村口小河边发呆。
她当时在想些什么呢,现在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她只记得身边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那条小河的水流清澈明亮,还带着似隐似现歌唱般的流淌声,并照见她扎着的浓密粗大马尾辫。
那时的她,从未曾想到过,将来会跟随着一个叫麻五的男人离开家乡,来到這个遥远的南方新城,整日忙碌在无声叫卖的交易中。
水果架上,那个最大的苹果,就像听得到这叫卖声,懂得晓甜的心思,时常在晓甜的脑子里转悠盘旋。
它把自己圆圆的形状和芬芳的气息,化作被牙齿啃咬时一口嘎嘣脆的声迹,长久停滞在晓甜的脑海中。
每想到此,晓甜全身不由得被什么绷得紧紧的,连续打几个战,走路也趔趄了几下,就像自己也被那口莫名其妙的牙撕咬一样,冒出鲜嫩甘醇的汁液。
丈夫麻五,并不知晓发生什么事情,他以为妻子忙得腿脚抽筋了。
甚至他也只是通过忙中偷闲瞥了一眼,才观察和意识到好像出了什么问题。而他的担心,还没有经过进一步确认和思考,就被排队付款的顾客们不断催促的声音给打断了。
晓甜的眼光,正好与丈夫那一瞥相撞上。
她本以为他会立刻放下手头上的活,穿过熙熙攘攘顾客的声音,直奔自己而来。就像曾经他在北方村子里,一个人穿过几个地痞无赖调笑的声音,站在自己前面保护自己一样。
让晓甜感到不可理喻的是,为什么丈夫麻五曾经本能的那些爱和冲动,会在今天频繁交易的行进中,一点点化为乌有,化为一种可怕的但又必须忍受的现实。
那个圆圆的大苹果,只要人们愿意,随时可以被买走,毕竟那只是这个小超市几百种商品中的一种。可是自己呢,一个大活人,从开店的第一天起,也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就被另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活给买走了。
商品的命运和人的命运,何其相似,过去人们常说,时间是金钱不能买到的,看来也不是那么回事,在商品交易的规则里,自己的时间在哪里?丈夫麻五的时间又在哪里?在有意无意眼神交会的瞬间,却遗失着夫妻俩越来越多过去的美好,他难道不知道吗?
虽然带着疑问和难堪,但晓甜并没能够为自己的委屈停留片刻,生意好的时候,甚至连内急,也是忍了又忍。她虽然也会欣喜于小超市的火红生意,但也觉得繁忙背后,有些东西越来越远了。
这不仅仅基于丈夫无暇顾及自己的懊恼情绪,更是自己和自己之间,不知道被什么筑起了一道越来越高的壁垒的唏嘘无奈。就像货架上那个最大最红的苹果,无论怎么漂亮,无论自己再怎么喜欢,它始终是商品,始终是要被出售被买走的。
对于苹果和众多水果摆放的喜好,晓甜从来也不掩饰。
她觉得即使是不做买卖,这些个水果摆在店里,作为一种特别的装点,也挺令人赏心悦目的。水果之间相互混杂形成的清香,也让这个大杂烩般的小超市,有了一种别样的温馨。
晓甜喜欢这种感觉,特别是顾客越来越多、说话声越来越嘈杂时,这种感觉,像是一剂镇静剂,让晓甜能够面对任何情况都从容不迫,面对任何顾客都游刃有余。
她预感到,这股暖心的水果香,为这个小超市提供着天然的保护。这是女人才可能感受到的一股力量,一股柔软的嵌在空气中的强大平衡力。
沿着蔬菜和水果排列架子,摆放着粮油米盐等生活必需品。
这些商品,在晓甜的心中分量是最重的。虽然晓甜表面对这些包装得严严实实、品牌各异的商品看似漫不经心,但这些个商品,时常让她想起故乡亲人,想起北方的土地与河流。
特别是在一些米面袋上,还印有晓甜家乡省市的地址和名称。
每当看到这些指向故乡的字迹符号,晓甜总会想起麻五带着自己走出村口的那天早上,想起自小就是吃着这种米面长大成人……晓甜的心中就倍感暖和。
是啊,从东北和西南,在交通地图上,是漫长曲折的一条斜线,自己和丈夫麻五,就是这条斜线上微不足道的两个影子。
正是北方乡村,给了自己和丈夫生命的起点,又是南方新区,给了命运的转折。
起点和转折,和这个小超市陈列的杂七杂八的商品何其相似。那些过去看似遥远的距离,现在,不过是时光的一瞬。
颇让晓甜头疼的,还是那些更为零碎的日用百货。这些商品,占据了这个小超市最大最多的位置。
晓甜对于这些个日用百货,有着一种惊人的记忆力,她随时可以找出哪怕是最细小的针线盒摆放的位置。
她也很奇怪,自己是不是天生具备了这种几乎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而完全凭直觉就具备的超能力。
这能力在繁乱的买卖交易中,确实帮了晓甜大忙。很多顾客喜欢进门就问,什么东西给有?什么东西,在哪个地方?等等。晓甜总能迅速地给予回答,就像是说出自己随身物一样清晰准确。
然而,正是这种超常的能力,在为顾客提供方便外,却让晓甜渐渐产生了一些变化。
她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和情绪,像是被什么一条条一点点切割分离开,以至于有时候,脑袋里突然一片空白。
晓甜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在这个小超市火爆的交易进行中,似乎还藏着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逻辑和道理。
和丈夫麻五欢天喜地收钱的感受不同,晓甜觉察到莫名的危机,一种靠自己身体微妙变化得来的隐秘直觉。
就像那些光鲜的日用品一样,虽然琳琅满目地摆满几大排货架,但是随时都会被任何一双顾客的手拿走,仅留下一个空旷的位置。
还有丈夫前面的玻璃柜,以及他身后精心设计的半实木柜台,摆满了各种高中档香烟和酒类。这些基本是属于男人消费的商品,晓甜也精确地记得其排列方式和位置。
这使得即便在丈夫麻五突然犯疑的關键时刻,晓甜也能几步跑到收银台,将某包软礼印象云烟迅速找了出来,递给顾客。
对此,晓甜心中既有几分得意,又有几许惆怅。
她感觉丈夫年轻时的灵性,被时间封闭了;
或者说,两人之间的某些东西,被什么取走了,就像小超市门口,以及收银台靠南墙的那几个冷藏柜,各色饮品、肉类、骨头……在透明玻璃柜门内,等待着某双手的探入取出,发出了只有晓甜才能感受得到的细微响动。
10.冷藏柜
靠小超市门口左边,竖立着两个冷藏柜,一个黑框,一个红框,在夜晚显得特别漂亮。
冷藏柜自带的射灯功能,恰如其分地将光线,映照在花花绿绿各种饮品的包装上,再加上或圆或方灯箱广告在柜面不同位置的装点,比如红框冷藏柜上,深褐色广告椭圆面可口可乐凸形白色花字体;
黑框冷藏柜上,蓝色大海和青春美少女做背景的方形亮屏上大小不一变形字体广告语:我是小茗同学……冷泡茶……煞是惹人眼球,让这条小区商业街路过的行人,有意无意都会朝它们瞄上一眼。
晓甜一直为自己坚持购买这两个大容量的名牌冰柜而自鸣得意。可不是吗,要是当初按照丈夫麻五的主意,随便买两个杂牌子便宜货,是绝对不可能有这么好的装饰和宣传效果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漂亮的冷藏柜,在晓甜最近的梦境中,突然长出毛茸茸的腿和脚,像两只熊,迈着笨拙的步伐,带着满柜子的可乐、雪碧、芬达、红牛、绿茶、冰红茶、老酸奶……摇里晃荡地走掉了,任凭晓甜和丈夫在后面怎么拉也拉不住。
这个不祥的梦境,让晓甜变得越发敏感,以前从没有过的一些细微声音,也在晓甜的意识中断断续续出现。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冷藏柜的风机出了问题,但丈夫麻五却责怪晓甜,用不着一天天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个梦而已,哪有什么风机坏了,这种名牌冷藏柜,别说才用了两年,就算再用个三年五年,都不会出什么问题。
眼看顾客自行频繁开关冷藏柜门拿取饮品,晓甜还是不放心,她瞅准一个空,快步走到两个冷藏柜前,仔细观测究竟是什么发出那种令自己不安的响动。
她甚至把耳朵贴紧着柜侧,再用手来回开合了几下柜门,除正常电流通过机器的咝咝声外,并没有她意识中那种微弱却诡异的响动声。
她觉得那种声音的频率,几乎是和自己心脏跳动和意识悸动同步。
丈夫麻五对于晓甜不听劝,并做出异常举动感到惊讶和恼怒,但他忙于支应排队交易支付的一群顾客。
他暗想,自己这个小婆娘,是不是忙得像当地人说的那种突然发“胀经疯”了,那么多顾客还在店里不帮忙招呼,自个儿跑那两个冷藏柜前发什么“屁秋疯”,对,应该说是发“屁秋疯”更准确,“屁秋疯”的症状好像要比“胀经疯”严重。
晓甜没有意识到,自己怎么就这么失控了,究竟是什么力量,让那种响动出现;
又是什么缘由,驱使自己非要探个明白。
眼前这两个冷藏柜,不知被多少顾客从中自行取出所需饮品。这些个饮品,不但有着红、黄、蓝、绿等鲜艳色彩的诱惑,还有着刺激人感官的气味。
这些个化学香料勾兑的商品,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已成为现代生活必不可少的日常消费品。
特别是在夏季,这些个带着冷藏低温的饮品,不断被一双又一双手取出。越是在网络和电视广告上出现频率高的品种,销售量就越大;
越是味道刺激的那个品种,年轻人就越喜爱喝。
难道这真像微信朋友圈说的那样,喜欢饮品不外乎是现代人的一种病……
晓甜多了些许恍惚,她的思绪,由于饮品颜色的鲜艳混乱而变得越发游离了。
她再次拉开暗红色冷藏柜的门,伸手抓向一排大红色金属易拉罐可乐。
一股冰凉透过她的指尖,迅速窜入她的大脑。原先那种诡异的响动,便像是被什么击碎一样,如浮冰似的在她脑海里晃动。
瞬间,冷冰冰的疲劳感,几乎让晓甜虚脱。她斜擦着半开的柜门滑了下去,半蹲半靠在冷藏柜的一个斜角上。
她的脊背,和冷藏柜坚硬的红色外壳凸角紧紧地抵触着。她用尽全力顶擦了几下,想把那声音挤出自己的身体。
顾客中,突然爆发出几声嘈杂的叫喊。丈夫麻五像是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迅速穿过排队的人群,径直向晓甜走来。
晓甜看到丈夫麻五,依旧穿着那件半新的黑色T恤衫,秃顶白亮白亮渗冒着细汗,在几缕阳光的斜射下,在光滑油腻的前脑门上,映照并闪动着纷乱影子移动的斑点。那个日益胀鼓的肚皮前,两只手机械地交叉,并伴随着步伐的仓促前进而甩动着,却怎么也遮掩不住,那件T恤衫被油肚撑鼓得紧绷发灰的黑色面料。
瞧那面料,多像自己梦境背景的颜色啊,还泛着淡淡油光。晓甜有种说不出的惊异和委屈。
她稍稍起身半蹲着,看了看快走到跟前的丈夫,又透过玻璃门,看了看继续发出嘈杂声音的顾客,最后,眼光落在了这两个冷藏柜上。
晓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被什么阻止般呆滞了几秒。刚才脑中恍惚的思绪,随着丈夫麻五的到来,一点点清晰起来。
那种怪异的响动声,在阳光与冰冻交织的午后,忽地从她脑海里蹦出来,沿着丈夫麻五走过来的路线,窜进了这个小超市,紧接着,又照着顾客们杂乱的脚步兜起圈子。
晓甜像是明白了什么,不等丈夫麻五伸手搀扶,自己顺势站了起来,也不理会丈夫麻五,径直碎步朝着小超市里面跑去。
在靠近蔬菜和水果销售架夹角的南面墙边,也就是电子秤的左手边,还有一台白色冷藏柜,正静静等待着。
透过白色冷藏柜的玻璃柜门,里面有好几层,分别冷冻着后腿、前脚、五花、里脊、排骨、鸡肉……这些鲜嫩的物品,被冷气凝结的一层薄雾包裹着,看似更具有了隐隐约约的诱惑力,成为小超市里最好卖的商品,也成为晓甜开关柜门最频繁的地方。
这个冷藏柜和门口那两个,虽然都属同一品牌,但有着很大区别,功能更高级,价格也更贵。肉類可不比饮品,既要保持一定的冷藏温度,还得自动调节保鲜。为此,购买时晓甜还和丈夫麻五争执过一番。
晓甜很喜欢这个冷藏柜,确实它能保证在任何季节,都能提供最新鲜品相和质感的肉骨类,让顾客们的购买欲大增。
但自从意识中出现那些诡异响动后,这个白色的冷藏柜,又令晓甜产生了一些幻象般的臆想。她老觉得,这个柜子里面的肉和骨头,似乎还保持延续着另一种生命的存在。
晓甜没敢把这个荒诞的想法说与丈夫麻五。她原本并不在意,那些肉骨类商品冷冻前和冷冻后的区别,会给自己带来什么;
更不会去想,这个白色的冷藏柜,和自己的荒唐想法之间,又有什么隐秘的关联。
可就在刚才,那怪异之声绕了几圈后,倏地钻进了这个柜子,并像是在晓甜的脑海中,划过一道淡淡的白色追忆。
北方的家乡,在晓甜的记忆中,是被白色所勾勒出来的。
她喜欢那些干净纯粹的雪花,还有漫山遍野被雪花覆盖的高低起伏的线条。她曾在那白色的世界中,纵情奔跑和玩耍。那时候,没有远方,只有童真和欢乐;
也没有爱情婚姻,只有阵阵温暖的心跳声……
可自己怎么就跟着丈夫麻五离开了呢?
晓甜并没有完全弄明白,今天的生活和过去的日子,究竟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在两人忙得几乎快透不过气的时候,她觉得身边的一切,就像被什么东西拉扯着变了形。
那个回旋在自己意识中的声音,或许并不真正存在。要不然,它怎么会跑出来最终钻进这个冰冷的柜子,和那些主体已经死去,却被保鲜的肉类和骨头裹搅在一起呢?
抑或,它就只是一种声音,一种长久积压在自己心里,没法喊出的一声。
它该是白色的,就像这个白色的冷藏柜一样,被放置在人来人往小超市的白墙前,见证着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交易,长久沉默着。
当然,它也有可能是这个小超市,众多商品中被隐匿最深的那一种。
但无论是白色、红色,还是黑色的冷藏柜,也无论是冷藏柜里待售的饮品、肉类和骨头……在晓甜有过的梦境和记忆中,或许都只是现实生活追寻而来的脚步。就像不远处,一个地下大型超市开业前的促销活动,推搡不开的人群,在表演台下爆发出的声声喝彩。
晓甜不由得想起几年前,她和丈夫麻五走在从北方家乡出发的那条乡间小路上,还有许多声音,是听不见的;
还有更多道路,是看不清的,只有那些暗藏在山峦和云层背后的阳光,照亮着远方……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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