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留勤
1
韩双喜的大和娘是得大肚子病殁的,那年韩双喜十岁。
没了大和娘的韩双喜就被叔叔领去养了。叔叔是个鳏夫,官名韩正申,因右腿瘸,人们都叫他韩瘸子。韩正申脾气谐诨大咧,人们叫他瘸子,他也不生气,要是有人哪天突然叫他韩正申,他会歪着头咧着嘴骂:“咋不叫俺瘸子?”一来二去,韩瘸子倒成了他的大号。
韩瘸子对侄子视同己出,很是疼爱。虽然日子过得有点清贫,可爷儿俩相依为命,小的听话,老的慈爱,倒也没觉得怎么苦。
韩瘸子会拉胡琴,他有一把旧胡琴。在生产队劳累了一天,一个人感到孤寂无聊,或者心情低落烦闷的时候,他就会操起胡琴拉上一阵。随着左右拽拉的弓弦,胡琴发出或激越或缠绵的声调,那些孤寂无聊、低落烦闷,便如同被风吹起的柳絮一般,悠悠轻扬飘往远处。此刻,韩瘸子很享受胡琴带给他的愉悦、陶醉与心平气和。常常是叔叔眯着眼,摇头晃脑忘情地拉弦,侄子坐在跟前,双手托着下巴当忠实的听众。长此以往,韩双喜也喜欢上胡琴,自然顺理成章。
韩双喜央求叔叔教他拉胡琴,韩瘸子也乐得教侄子。韩双喜灵慧,不到一个月的工夫就把《东方红》《社员都是向阳花》的调儿拉得蛮有味道了。有时晚上韩双喜和小伙伴们去大队俱乐部看排戏,别人都是看排戏看热闹,他却不错眼珠地看大队宣传队里的头把琴师王夫山拉弦。王夫山手上的胡琴要比叔叔的那把旧胡琴新得多,也洋气得多。韩双喜听得出,王夫山拉出的调子,也比叔叔拉的圆润好听。有时,趁排戏时休息的空当儿,韩双喜便挤过去,趁王夫山不留意,轻轻掂起那把又新又洋气的胡琴试着拉几弓。王夫山见韩双喜小小年纪,拉弦却有灵气,也便指点他一二。半年下来,韩双喜的胡琴竟然拉得有模有样了。
学校成立文艺宣传队,因为韩双喜会拉弦,第一个被选了进去。在“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号召下,学校半工半学,勤工俭学,课余同学们需要做工,参加义务劳动,韩双喜却不需要去做。他需要做的是和宣传队的同学一起排练文艺节目,悠悠然拉琴练琴。
一天,韓双喜从家里安装的话匣子里听到了二胡独奏《赛马》,那恢宏的气势、热烈的气息、奔放的旋律立马把他吸引住了。于是,韩双喜便央音乐老师给他找到了《赛马》曲谱。有了曲谱,韩双喜就早晚间习练这首曲子。因为打心里喜爱这首曲子,韩双喜习练起来很是认真,很是下功夫。其间加上叔叔,还有大队宣传队的头把弦王夫山的指点,一段时间下来,韩双喜把一曲《赛马》拉得很是圆润滑畅,很有味道了。
这年秋罢,公社组织文艺会演,韩双喜手拿叔叔的那把旧胡琴,凭一曲《赛马》给大队、学校争得了荣誉,并被公社领导选中,代表公社去县里参加文艺会演。
县里的会演,地点设在县会堂。韩双喜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会堂,这么大的舞台。能选来县里会演的,都是在吹拉弹唱上有两下子的各路英豪。这次文艺会演,不光县委领导亲临现场观看演出,还有县剧团的老师来现场观摩。据传县剧团要在这次会演中,选拔表现突出的人才,充实到县剧团。所以,凡登台参加会演的演员,都抖擞精神,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或吹或拉或弹或唱。此次文艺会演,人多节目多,定下了三天的时间。第一天下来,光登台拉弦子胡琴独奏的就有五六个,看了别人的会演,韩双喜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得出,这几个拉胡琴的功力绝不在自己之下,韩双喜意识到,在这么多高手中,自己想要摘得奖项绝非易事。这对先前一直信心满满的韩双喜来说,多少算是一种打击。
通过抽签,韩双喜的节目被安排到第二天上午。事有凑巧,排在韩双喜前面的一个节目也是胡琴独奏,曲子也恰是《赛马》。当报幕员说“下一个节目,二胡独奏《赛马》”时,韩双喜心里一阵发慌。他没想到,有人居然选了和他一样的曲子,并且还先于自己登台表演。观众往往先入为主,同样一个曲目,谁先表演,谁将会在观众印象里占据优势,这点韩双喜心里还是明白的。一时间,一种出师不利的感受,如同一块阴云,在他心头缭绕。
上台的是一个四十上下,梳着大背头,着一身灰色中山装的人。这人手拿胡琴,一副坦然的样子,坐下来整饬着手中的胡琴。那胡琴通体暗红色,在顶棚射灯的照耀下闪着亮光。他曾听王夫山说过,一般胡琴的琴筒蒙皮都是蛇皮做的,蛇皮鳞纹细,有韧性,但质地较薄,音质易受气候、室温等因素影响。高级的胡琴琴筒的蒙皮都是蟒皮做的,蟒皮鳞纹粗且平整,厚度适宜有弹性,不易受虫蛀,发音浑厚圆润,且共鸣较好。从这人的胡琴蒙皮上粗大的鳞纹双喜就知道,这是一把好胡琴。
那人在台上手拿胡琴,挺胸,昂头,扫视了一眼台下,忽地把头一甩,一扯弓弦,拉了起来。《赛马》一曲在他弦下,时而疾越奔放,如万马奔腾,时而舒缓柔和,如清风拂面。韵律流畅,弦音浑厚。双喜听来,很具原曲的味道了。他在心里比较了一下,沮丧地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自己技不如人。
那人在一个潇洒的甩头动作后,结束了自己的演奏。会堂内立马响起“哗哗”的掌声。
该双喜上台了。人没上台,心里已是三分怯,心虚得直出手汗。领队的公社干部见他有些紧张,便抚了下他的头给他打气:“甭怕,上去只管拉你的,平常你咋练的就咋拉。甭去想名次不名次的,能正常拉下来就中。”
当报幕员又报出“下一个节目,二胡独奏《赛马》”时,台下的人便显出一种腻烦。见小学生模样的韩双喜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胡琴上了台,台下便发出“嘻嘻”的讥笑,这破胡琴都能进博物馆了,能拉出什么音质?且又是挑战名曲《赛马》,这是哪个公社,没人了咋的,选来个学生娃来凑热闹。
心里虽然紧张,可是既已上了舞台,就没了退路。双喜心一横,豁出去了,就像带队领导说的,不去管什么输赢,只当自己又一次练琴罢了。想至此,双喜心里倒平静了许多。他坐下来,拿好胡琴,深吸了一口气,运起弓弦奏响了胡琴。
让台下的观众想不到的是,台上这个学生娃,凭着手中那把破旧的胡琴,居然把《赛马》一曲拉得和前一位一样圆润悦耳,该疾的疾,该徐的徐。而这位跟上一位表演者拉得一样好的人又是一个学生娃,且手上的胡琴又是一把破旧玩意。人们像是明白了什么,原来这小子是人小艺高,有意使把破旧的胡琴和人比试。没等双喜演奏完,台下便爆发出“哗哗哗”的掌声和叫好声。台下观摩演出的县领导和县剧团的老师点着头,对台上的双喜指指点点。
双喜刚刚下了台,便被带队的公社领导揽了过去,领导连说:“好小子,好小子。”
会演散场后,县剧团两个老师找到带队的公社领导,打问双喜的情况。公社领导就叫过来双喜,县剧团两个老师便问了些双喜练胡琴的情况。问到技法、指法、运弓,双喜从没听说过这些名词,窘在那里答不上来。带队领导就说:“这孩子拉弦有灵性,能吃苦。”两个老师便点头,说:“这孩子是个好苗子,调理调理很有前途。”
回到宿地,全队都为双喜的演出成功感到高兴。带队领导摸着双喜的头,说:“行啊小子,看样子县剧团看中你了。甭骄傲,好好练!”
能进去县剧团,成为一个吃公家饭的人,那可是每一个农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俗语“要想欢,去戏班”,对一个农家子弟来说,能脱离贫苦穷困的农村,进入让人十二分向往的县剧团,可真是祖上烧了高香。双喜离这等足可以荣宗耀祖的事,只有一步之遥。双喜把心里的那份无以表达的欢畅和愉悦,都融进了手中那把破胡琴里,一曲曲欢快的乐曲,随着抽拉的弓弦,如同河水一样淙淙流淌……
第三天上午举行发奖仪式,下午各个来县里参加文艺会演的单位就要打道回府了。双喜获得了乐器演奏二等奖,奖品是一把紫红色的新二胡和一张奖状。发奖仪式结束,县剧团的两位老师便找到公社带队领导和双喜,说:“这孩子我们剧团打算要了,报告已经递上去了。”
双喜满怀激动和欢悦,随一起来参加会演的宣传队员,上了来接他们的拖拉机。
双喜去县里参加会演,不光得了奖,还被县大剧团相中,就要去县大剧团里去拉弦,这事就像风一样,一下子在村里传开了。左邻右舍都夸双喜有福气有出息,同龄的玩伴和同学更是围着他打问这打问那。双喜也便眉飞色舞地给伙伴们说县城里的新鲜景。当双喜应众人要求,拿出奖给自己的那把崭新的胡琴时,同伴们便齐睁大了眼,像瞧宝贝一样,嘴里连连发出“啧啧”声。见有小伙伴伸手要摸胡琴,一旁的韩瘸子忙嚷道:“甭摸,甭摸,摸坏了可不得了。这胡琴料子可是云南的紫楠木做的,弦是大草原上的宝马尾做的。知道云南啥地方不?那是天边。知道紫楠木是啥木不?那是一百年才长得锨把一样粗的树。”听韩瘸子说胡琴这样金贵,伙伴们果然只是抻着头看,不敢伸手摸胡琴了。
伙伴们听说双喜就要去县上大剧团里拉弦,便齐围着双喜,说双喜去了县城,千万别把一起光腚长大的伙伴们给忘了疏远了。双喜便一脸诚恳地说:“哪能呢,哪能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却不见县剧团的动静。等得心焦的韩瘸子,见侄子双喜成天一副盼星星盼月亮的模样,实在绷不住了,便一瘸一拐地去公社大院打问。早先带队去县里参加会演的领导接见了韩瘸子,领导很是惋惜地告诉韩瘸子,说双喜舅舅家成分不符,双喜政审没通过。
韩瘸子回到家,把事情说给了侄子双喜。双喜听罢“哇”地哭出声来,韩瘸子一边叹气一边劝侄子,说:“自古是艺多不压身,灶窝里埋不住夜明珠。咱该咋拉的还是咋拉,练好本事是自家的,身上有本事,自有人找。”
县剧团没去成,空欢喜了一场,双喜难过了好几天,心里怨舅舅误了自己的前程,自此不再登舅舅家的门。韩瘸子家几辈子贫农,双喜又是从小没了父母,且拉胡琴在县里给公社争过荣誉,被大队推荐去了公社中学上高中。两年后,双喜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县剧团进不去,大队俱乐部的门对双喜是敞开的。双喜回了村,便进了大队俱乐部。
2
1976年后,《蝴蝶杯》《秦香莲》《打金枝》《陈州放粮》《辕门斩子》《穆桂英挂帅》这些老戏又开始火起来,那让人眼花缭乱的蟒袍盔甲,绫罗凤披的戏装,那做派,那戏情,不光好看,还能让人从戏里明了好些道理,这让从没见过这般景致的年轻人立马迷上了这些老戏。
村里有几个过去唱过老戏的,自然是憋不住了,常常人前人后扯开嗓子唱上几句“西门外三声炮,我伍云召跨上马鞍桥”或是“呜呜呀呀”一阵拖腔。老支书恰又是个老戏迷,便动员那几个老人进大队俱乐部,去给年轻人排练些老戏。几个老人很爽快地应承下来。几个唱过老戏的人拿出珍藏的蟒袍、官衣、开氅老戏服,大队又拿出些钱,添补了些盔、帽、冠、巾,刀、枪、剑、戟,一番排练后,《铡美案》《打金枝》《芦花荡》《反徐州》几出老戏能上台演出了。
戏臺子扎在学校的操场上。大队俱乐部登台演出那晚,本村的外村的,来看大戏的老老少少挤满了操场。操场周边大树的枝枝杈杈上,马蜂一样趴满了孩童。人群不时挤挤拥拥,惹得大人叫小孩喊。这时,老支书走上戏台子,弓下身子对着扩音器喊道:“我说老少爷们,甭挤。今晚是俺村俱乐部头一回演大戏,算是给大伙汇报演出吧。唱得好,老少爷们给拍拍巴掌。唱得不好,老少爷们多担待。我也不多啰唆了,咱这就开戏。”随着台下人们的欢呼声和掌声,“咚咚锵锵”的锣鼓家什响了起来……
从现场的效果看演出非常成功。大戏一连演了四个晚上,场场人山人海,就连十几里外的人都赶了过来听大戏。场景如此热闹,相邻几个村的人提酒拿烟找到老支书门上,盛邀戏班去本村唱大戏。都是房搭山地连边的邻居,怎好驳人脸面?老支书就按先来后到,让村戏班挨个去邻村唱大戏。戏班每到一村,都是白馍馍大肉伺候。演员们也都受到人们明星一样的爱慕与尊崇。
可好景不长,随着县里的大剧团来到乡影剧院唱大戏,这两厢一比,村戏班就相形失色了。人家那乐器、那行头、那布景、那灯光、那做派、那唱腔,怎是乡村小戏班能比的?人们看过了县剧团唱的大戏,再看村戏班唱的大戏,就横挑鼻子竖挑眼,这不行那不中了。慢慢人们对村戏班的热情减退了,看戏的少了,叫好的少了,拍巴掌的少了。外村也不再争着邀戏班去唱戏了。
早先村戏班是何等风光,何等荣耀,如今却这样受人冷落,戏班的人们面对这样的落差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日,过去唱过老戏的王保川忽然对众人说:“要不咱们去山里唱去吧。”听王保川这样说,几个老人就拍着额头齐说:“咋就没想到去山里呢?想当年咱们去山里唱大戏,十天半月出不了一个庄子。山里地处偏僻,大剧团根本不去的,山里人难得看出大戏。当年戏班进了山里,人家对咱们宾客相待,山里人实在热情得很。回来时,那送行的队伍相跟着送几里路。”年轻人被老人们说得心野起来,振奋起来。“去,去山里唱大戏,顺便看山爬山去。”
戏班给老支书打了招呼,说是要去山里唱大戏,老支书就嘱咐:“到山里好好唱,别丢了咱村的人。山里人实诚,别糊弄人家,山里人不富裕,少敛人钱物。”众人应了。
于是,在打罢麦净了场,种了秋,农活松闲了时,老支书派了两辆手扶拖拉机,载着戏班的人和锣鼓家什,去了百里外的山里。
这是一个叫梁家沟的四面环山的山村,离县城百十里,离乡政府十几里,住有三十几户人家。十几年前王保川他们一班老人曾来过这里唱大戏。山村地处山坳间,山上草木葱郁,野花争艳,田地里种满了红芋、高粱和花生。绕村的小河,流水淙淙。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对头一回来山里的山外人来说都是稀奇的新鲜的。山里人那种淳朴、直率、热情,包括那和山外人不同的口音,都让戏班的人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热诚。
村里来了唱大戏的,况且戏班里还有几个十多年前就来过这里的旧相识,全村如同过年一样热闹。外村有亲戚朋友的,就套了毛驴车去外村接到村上。也有背着煎饼,走上几十里山路赶过来看大戏的。除了大戏中那凤冠霞帔、蟒袍、铠甲、官衣鞋靴让山里人倍感新鲜外,大戏中的人情礼节、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惹得淳厚的山里人一会儿落泪,一会儿欢喜。常常是一出戏演罢,人们围住演员们久久不去,打问包公铡了陈世美,秦香莲和儿女后来咋样了,佘老太君活了多大岁数等。每逢这时,演员们就编织出美好的结局来回应,说秦香莲教子有方,后来儿子取得功名,高官得做,女儿也嫁得如意郎君,秦香莲子孝孙贤,安享晚年;
佘太君活了三百岁,无疾而终等。朴实的山里人居然相信这样的回答,个个满怀如意和宽心散去。
戏班子二十来人,分成五组,分散住在五户房屋宽绰的人家。双喜、王夫山和另外三人住在一户用篱笆围作院子,院内种满了青菜和大葱的人家里。这户人家主人姓周,老少三口,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和一个待嫁的闺女。院落坐北朝南,堂屋三间,西屋两间,东屋一间用作厨屋。主人拾掇干净西屋,给双喜、王夫山他们住。
每天一大早,就有一个身材壮实、长得黑黝黝的年轻人,挑了水桶去村外小河里挑水。先把水缸挑满,再挑水浇院子里的大葱青菜。三两天就从外边挑来两捆木柴。年轻人少言寡语,且干完活默不作声地就走了。这家的姑娘名叫春香, 春香管这个年轻人叫“牤牛哥”。春香二十岁上下,个子高挑,不胖不瘦,圆圆的脸上长着一对丹凤眼,一笑便现出一对酒窝。黑亮亮的头发梳成两条辫子,长短齐腰,是个任谁见了都会多瞅两眼的姑娘。
这日清晨,那年轻人挑满了水缸浇完了菜,撂下挑子要走,春香就叫道:“牤牛哥,褂子该洗了,脱下来俺给你洗洗吧。”牤牛马上露出一种羞怯和局促,怕姑娘拽住他似的,边走边说“俺自家洗就中,俺自家洗就中”,跑出了院子。
王夫山见状,就问春香:“春香,牤牛是恁啥哥啊?姨哥、表哥,还是叔伯哥?”
春香就红了脸,没有回话,扭身进了屋去。
后来他们方知,牤牛是这家主人周老汉选下的养老女婿。周老汉夫妇膝下无儿,就春香这么一个闺女,眼见两人年纪越来越大,便放出话来要招上门女婿给自己养老送终。闺女春香在村里出了名的灵慧俊俏,闻言的媒婆便赶集般往周老汉家里跑。外村的,本村的年轻人,媒婆提了不下二十个,却没一个周老汉中意的,最后周老汉看上了本村一个小名叫牤牛的年轻人。
春香是个心气高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长得好,对自己所要找的对象,虽然不敢企及是个白马王子,也一定要自己看着顺眼才中。可这个牤牛不光长得黑不溜秋不得眼缘,且整天少言寡语,显得有点木讷。就媒婆提的二十几个年轻人中,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比牤牛强很多。父亲似乎看出了女儿的不乐意来,便对闺女说:“闺女啊,爹选了牤牛,知道委屈了你,男人脸黑的多是心不黑,牤牛虽说脸黑,模样长得也不出眼,可也是个要个儿有个儿、要力气有力气的实在年轻人。你没个三兄六弟,爹挑的女婿不光是能养你爹娘的老,还要能养你老才中。那些白脸年轻人虽然长得俊美精神,他们能做得到吗?爹一辈子见的人经的事多了,看过去没跑。”
母亲也劝闺女,说:“人家都是娶媳妇,咱这是娶女婿。这叫‘倒插门,一般人家没谁愿意赚这样的名声。谁上咱门上做女婿那可不是来享福的,是来出力受累的呢。牤牛咱知根摸底,人实在,有力气能吃苦,顶家过日子,还是这样的中。”
春香是个通事理的姑娘,虽然心里不满意牤牛,可父母的话透着的道理,让她默然无语。既然没再说什么,就算应下了这门亲事。
3
自从和春香定下了亲事,牤牛果然亲儿子一样,把周老汉家里担挑、砍劈的活计全包了。老两口有个头痛脑热的,他背上就往村里卫生所跑。自留地里的活总是先忙完春香家里的再忙自家的。周老汉常饭桌前对女儿春香说:“闺女,啥样?恁爹眼力不差吧?牤牛这孩子恁爹选对了吧?”春香就撇着嘴戗爹:“不差,不差,脸跟锅铁有的一比。”
春香念过五年书,这在山里,特别对女孩子们来说,是很不容易的事了。春香识文断字,心性自是比同龄的女孩高,到了媒婆拥破门的年龄,也就企望意中人肤白面净高大俊朗,两人走在一起,让人夸个般配。在众多上门来相亲的年轻人中,也有两三个春香看中的,无奈自己看中的,父亲却看不中。她也曾想跟父亲抗争,可当看到顶着一头白发,满脸沧桑、弯腰塌背的父亲还在为家里早起晚归地抓工分时,她心软了下来。父母就她一个闺女,从小视她如手中玉掌上珠,田地里苦活脏活累活从不让她做。对于父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孝顺。当父亲选中本村的牤牛做上门女婿时,尽管她从心里看不上这个黑脸且笨嘴拙腮的本村年轻人,最终还是应了下来。靜心想想,她这个家庭的确不需要白马王子,需要的是一个能吃苦耐劳且无怨言的男人。这个男人不光要养活自己和父母,将来还要像亲儿子一样给父母打幡送终,父亲选下牤牛还真是有眼力。
牤牛的表现让周老汉老两口满心欢喜,春香也慢慢从心里接受了这个脸黑的年轻人。牤牛帮她家挑水,砍柴,浇菜,打麦,扬场,春香也知心疼,递茶送饭自是常事,那一口一个“牤牛哥”,能把人的心叫酥了。春香姑娘的人生路,本应像一茬茬生活在这山坳里女人一样,结婚生子,操持家里,忙活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地过日月,可村上偏偏从山外来了一个戏班,戏班里有五个人偏偏又住进自己家,五个人中偏就有一个拉胡琴的白脸年轻人。这几个偏偏,彻底打破了春香平静如水的生活。
自打王夫山五人一进自家院子,春香姑娘头一眼看到韩双喜,心里便怦然一动。双喜梳着偏分头,肤色白皙,长着一双清澈明亮、透着些许孩子气的眼睛,五官清秀中带着一抹俊俏,帅气中又带着一抹温柔。这样形象的年轻人,曾无数次出现在春香青春萌动的梦中,不承想这梦中人居然出现在了现实中,且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春香心怦怦跳着,低着头扭身进了屋。
只要这五个山外来的人回到春香家的院里,春香为了能多瞟几眼双喜,总是上前跟几个人打招呼,或者躲在屋里隔着窗户偷看双喜。双喜梳的分头,有时头发盖住了眼角,却也不伸手去捋顺,而是一甩头,让头发归于原处。一身蓝色的衣服,虽说洗得都掉了色泛了白,穿在他身上却是那样整洁、合体,且透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他淌汗从不用手或者衣袖擦,而是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慢慢擦拭。这个山外来的年轻人的一举一动,在春香姑娘看来是那样潇洒,那样迷人。特别让人感到新奇和不可思议的是,一把胡琴在他手上竟然能拉出那么好听的调子来,仿起鸡鸣、狗吠、人欢、马叫,就像真的一样。他闲时练胡琴时,微眯着眼睛,头和身子随着手中来回拉动的弓弦左右摇摆,那种入神沉迷的样子,实在让人爱怜。
五人中王夫山脾气豁达,能说会拉,且年龄在五个人中最长,春香喜欢跟他拉呱。王夫山有时在春香面前吹起来也是没谱:“俺那里住的全是砖瓦排房,吃的是白馍馍大肉,种地全是机械化,恁这里的红芋干、棒子面窝窝,在俺们那里全当忆苦思甜饭吃哩。村村有戏班,每晚有戏看。乡里的放映队三五天就下村一次,那叫一个开心热闹。”王夫山把山外的世界吹得天花乱坠,春香姑娘就微微仰着脸,眼睛望向远处喃喃自语:“俺们这里能像恁那边就好了。”
既然是拉呱,家长里短自是少不了的。闲谈中,春香姑娘问了戏班几个人的情况后,又漫不经心有一搭无一搭地问了双喜的情况。春香姑娘不露声色地从王夫山嘴里了解到了双喜的一切。双喜十岁上父母得了大肚子病死了,是他瘸叔拉扯他成人,后来跟王夫山学拉胡琴,参加县里文艺会演得了奖,还差点进了县剧团。知道双喜从小就没了爹娘,那一刻,春香姑娘心里痛了一下,差点没掉下泪来。
周老汉院子外有棵大椿树,大椿树树冠硕大,枝繁叶茂,蔽日遮天。双喜上午没事,就坐在树下拉胡琴。双喜正拉着琴,就见春香手里端着一个黑瓷碗来到跟前,说:“拉累了吧?喝碗茶吧。”双喜忙伸手接过茶碗,轻轻啜了一口,脱口道:“恁甜啊。”春香脸一红说:“俺山里人都用糖水待客的。”说罢一甩辫子,转身回了院子。
这日,双喜正在大椿树下拉琴,出去爬了一座小山的王夫山一头汗水地来到树下。见春香坐在院子里择菜,便喊道:“春香妹子,俺爬山渴了累了,劳烦妹子给俺倒碗茶来。”
春香应了,不一会儿,她端着两碗茶来到树下,给王夫山递了一碗,把另一碗放到双喜跟前。王夫山真渴了,接过茶顾不得热,吸吸溜溜一阵子喝完了,一碗下去没解渴,便伸手端起双喜跟前的茶碗又喝了。喝罢茶,王夫山咂了咂嘴,瞧了瞧春香,又看了看双喜,说道:“咦,这两碗茶一碗甜,一碗淡,味道不一样啊!”春香羞红了脸,折身跑回了院子。王夫山就小声对双喜说:“小子,小心春香喜欢上你,叔是过来人,瞒不了俺的眼。”王夫山的话,让双喜愣在那里,他喉头嚅动了一下,感觉自己咽下的不是一口唾沫,而是一口甜甜的糖水。
二十三岁,对双喜来说,正是对女人心怀萌动的年龄。他常常为自己的这种萌动及胡思乱想感到羞耻和害怕:自己这样想女人不是下流吗?这种想法如同一根绳索缚着他,他从不主动和年轻女子搭话,就是有年轻女子和他说话,他也是搭不上几句便脸红耳赤。他随戏班来到这个叫梁家沟的小山村,和王夫山几个住进了周老汉家里,头一回看到春香时,就打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山里姑娘。在双喜看来,春香不光人长得俊,而且心地善良,性情温淳又不失山里人特有的直爽和泼辣。面对春香姑娘,双喜原先见了年轻女子就脸红局促不敢搭话的举动不见了,就像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一个青梅竹马的熟相识一般,感到一种自然和亲近。有时双喜洗衣服,春香就从双喜手上端过洗衣盆,说:“双喜哥,俺给您洗,您练琴去吧。”一句“双喜哥”叫得双喜心里甜滋滋的,他也不去争执,由她去洗。
有时双喜在院外的大椿树下练胡琴,春香无事,便坐在一旁双手托腮,凤眼含笑,看着双喜拉琴,那眼神里透出的是满满的佩服和崇拜。这时的双喜便平添了一种豪情和欢悦,曲调拉得更畅快更滑润,人也显得特别朝气精神。双喜打心眼里喜欢春香姑娘,几经相处,他觉得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心里躁动。可当他想到人家春香姑娘已经有了一个牤牛哥时,心里禁不住涌上一种酸苦和沮丧。此时,他才忽然明了,自己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原来是对春香产生的爱意。
自从那天春香端了两碗茶到院外大椿树下,让王夫山无意间发觉了两碗茶一甜一淡,一样客两样待,就像一层让人害羞的窗户纸被人一下子捅破了,双喜、春香再见面时,都显得不自然起来,两人一天都没好意思搭话。
第二天午后,王夫山几个人出去找住在别家的同伴去了。院外的大椿树下只剩下双喜在拉琴,此时,他很希望春香能来到自己身旁听他拉琴或者跟他拉话。两人一天没有搭话,双喜心里觉得别扭和不安。
院子里有动静,双喜抬眼望去,见春香正向椿树下走来,心里禁不住涌出幾分欢喜,还有几分慌乱来。春香来到椿树下,坐下来。一双凤眼直瞧得双喜拉弦的手打了颤跑了调,脸红到了耳根。“双喜哥,甭拉了。”春香低了头小声说。双喜便停住手看着春香,等着她往下说。春香摆弄着自己的衣角,话没出口,脸先红了,她迟疑了一下,小声问道:“双喜哥,说实话,恁看俺这个人咋样?”
双喜忙说:“春香妹,恁人好,心眼好,待人好,都夸你呢。”
春香抬起头,看着双喜说:“双喜哥,恁甭走了,留在俺山里中不中?”
双喜心里一阵激动,他明白春香的意思。但他摇了摇头说:“春香妹,俺明了恁对俺的心意。牤牛是恁爹相中的人,再说俺出力流汗不如他。”
春香急切地说:“这不用你管,只要恁能留下来,俺自会说服俺爹娘的。出力流汗的活儿俺不用恁去做,有俺呢。”
双喜一阵低头沉思后,对春香说:“春香妹,跟俺走吧。俺那里近湖,湖里有捞不完的鱼虾,打不完的菱藕。俺村离集市又近,买卖东西方便不说,集市上的大戏院子里,大戏电影天天有,比恁这里富裕热闹得多。”见春香没言语,双喜就殷切地说,“春香妹,跟俺走吧,俺会好好疼你,会让你幸福快乐一辈子的。”
春香似乎有些心动,凤眼含泪看着双喜说:“那俺爹俺娘咋办?”
双喜忙说:“那就让两个老人都跟着走,咱们一起养他们老。”
见春香摇头,双喜一把抓过春香的手,说:“咋不行,咋不行呢?”
春香说:“外边再好,俺爹娘也不会去的。这儿毕竟是他们从小活到老的家啊!”
双喜想说什么,这时从背后远远传来王夫山的一声咳嗽,双喜慌忙放开抓着春香的手。春香起身,红着脸回了院子。
4
王夫山找到班主王保川,把见到双喜和周老汉家的闺女春香拉拉扯扯的事跟他说了。王保川听后一脸惊讶,说:“这可不中,这可不中,人家是有了主的闺女了,要是出了啥事,咱谁也脱不净。山里人实在,却不是好惹的。咱来人家这里,人家宾客相待,咱要是拐走人家闺女,造孽呢。三两天咱就回,这些天你看紧双喜,千万甭让他戳出事来。”
想想此事真不可當儿戏,王夫山很郑重地朝班主王保川点了点头。
一连两天,双喜、春香二人让王夫山看得紧紧的。两人刚要凑到一起说话,王夫山必定会出现在二人面前。这日晚上,唱罢戏散了场,春香随着王夫山、双喜几个回到家,双喜就说要去院外椿树下凉快一下再睡,王夫山便也随双喜去椿树下凉快。见王夫山把自己盯得这么紧,双喜只好回屋睡觉。
双喜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后天戏班就回家了,不管怎样得给春香打个招呼说一声,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岂不是伤了人家对自己的一片情谊,让人家说自己是个薄情无义的人?双喜翻来覆去想着心事,没有一点睡意。也许是在戏台上太劳累,王夫山几个人不一会儿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了鼾声。
隔了一会儿,双喜见王夫山几个人睡熟了,便慢慢起身,轻轻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院子里。院外眉月斜照,微风掺和着山坳中庄稼、草木、野花的气息轻轻吹过,让人感到一种舒爽的凉意。远处的山,近处的房屋、篱笆、大椿树,全都笼罩在一层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里,让这个月洁如洗的夜晚,显得既缥缈又绮丽。双喜站在院子里,瞧着堂屋,苦苦想着该怎样才能叫春香出来。这时,堂屋门传来一声轻微的“吱扭”声,双喜睁大眼睛看时,就见一条白影从门里闪出来。双喜揉了下眼睛看到,春香只穿了一件短背心和短裤,赤着脚,一对圆鼓鼓的乳房在胸前颤着,朝自己跑过来。春香裸露着的肚皮、胳膊、大腿,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家乡微山湖里的白鲢鱼。双喜只觉喉头发干,停了心跳,当春香轻轻唤了一声“双喜哥”,他方知这一切不是幻觉。此时,一股青春的热血直冲脑门,让他忽略了屋里还有人,天上还有月亮,地上还有山峦树木,他一下子把春香揽进怀里,拦腰抱起,往院外大椿树下的阴影处跑去……
第二天下午,戏班顶着日头,给山里人唱了最后一出戏。作为对热情朴实的山里人的报答,这最后一出戏是不收钱的。
唱罢戏,班主王保川台上双手抱拳做了个四方揖,说道:“俺们一班子来这里唱了这些天的戏,戏唱得不好,倒给咱们兄弟爷们没少添了麻烦,俺在这里谢了!明儿俺们就回了,如果哪位兄弟爷们出山,寻到俺们地儿,俺当尽地主之谊。”
台下就一片叫喊:“不回去,不回去,再唱两天。”
王保川便说:“实在惭愧,俺戏唱翻箱了,来年俺们多排几出戏,再来给大伙儿演。”
台下就有许多人显出不舍,王保川谢了几次台,人们方才散去。晚上,热情好客的山里人摆下几桌酒席,来为戏班送行。席间,山里人情真,戏班人意切,双方推杯换盏都敞开了量,这场酒喝得尽情尽兴,除了双喜外,人人都醉意醺醺,直到快近夜半,人们方才一步一摇地散去。
天刚露明,王夫山就催人起床,收拾家什上路。另几个都在,唯独少了双喜和他的胡琴。王夫山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忙出门去茅厕去院外找,找不见双喜的人影,便回转院子,走到堂屋窗前叫“周大叔”。屋内周老汉应了一声,便唤闺女春香道:“春香,起来给王师傅几个擀点面条,让他们吃罢饭再赶路。”见闺女没应声,就又喊了两声:“春香,春香。”见仍没有回应,周老汉便起身来到闺女住的套间。屋外的王夫山就听得周老汉“咦”了一声嘟囔说:“这闺女,一大早的干吗去了?”听闻屋里的周老汉这样嘟囔,王夫山心头一紧,忙推开门进了屋。
王夫山进了屋,就见屋里的饭桌上有张用火柴盒压着的字条,他忙拿起来,凑在亮处看。看罢,禁不住说:“麻烦了,麻烦了。”见王夫山这般神情,周老汉知道事情不好,便催促道:“念给俺听听,念给俺听听。”见事情兜不住,王夫山只得念道:“爹、娘,俺对不住二老了,俺跟双喜哥走了。过些日子俺再接恁二老过去。告诉牤牛哥,俺对不住他,他是个好人,会有好女子跟他的。”周老汉听罢,呆在那里喃喃自语:“这算啥事,这算啥事。”春香娘听罢,愣了一下,接着便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骂闺女没良心,迷了心窍。
王夫山赶紧让人去叫班主王保川。不一会儿,王保川到了,人没进院便嚷嚷道:“双喜这个小王八羔子,这下可把俺们坑苦了。”进了院子,他抓住周老汉的手说:“老哥,让俺说啥好啊!”周老汉一下子甩开王保川的手,蹲在地上,黑着脸不言语。
春香被戏班拉胡琴的小子拐走了,此事如风一般,立马传遍了小山村,不大会儿工夫,周老汉院里院外便聚满了看热闹的村人。这时,牤牛来到院里,他黑黑的脸成了酱红色,一脸怒气奔进西屋,拎出了戏班里的锣鼓和王夫山的胡琴,狠狠往地上掼去,随着“丁零咣当”的声响,锣鼓胡琴被摔得四分五裂。牤牛走到王保川跟前抬手就是一巴掌,待举手又要打时,被周老汉喝住:“给俺住手,人走了,打死他管啥用。”牤牛停住手,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村里几个明事的人便把周老汉、牤牛、王保川、王夫山叫进屋,商量此事怎样办才好。商量来商量去,也只有让周老汉老两口和牤牛一起随戏班去山外寻人。周老汉老两口和牤牛匆忙收拾了下,便随戏班一班人上了路。
山里的梁家沟到山外的东洼村约二百来里的路程,半下午的光景,戏班回到了东洼村。王保川和王夫山家没归就领着周老汉老两口和牤牛去了韩瘸子门上。韩瘸子正好坐在门口。見王保川来到门上,韩瘸子便问:“啥时回的,双喜呢?”王保川叹了口气,摇摇头,又指了指身后三人,说:“唉,甭提了,双喜拐了人家的养老闺女,招呼没打一声人就没影了,这不,人家找门上来了。”韩瘸子一脸惊诧,说:“啥,双喜让人拐了,人没影了?”王保川便问:“双喜没回家?”韩瘸子老脸一沉,指头点着王保川说:“双喜可是俺韩家的一棵独苗,走时俺好端端的一个人交给了你,现如今你回他没回,这事咋说?姓王的,寻着人咱没话说,要是寻不着人,看我不敢跟你拼老命。”
牤牛闯进韩瘸子屋里,扒粮囤,挪桌子,探床底,韩瘸子见状随手操起一根棍子,照牤牛腚上就是一棍子,骂道:“奶奶的,你土匪啊!”
见牤牛痛得龇牙咧嘴要跟韩瘸子争斗,周老汉忙小声劝道:“孩子,在人家一亩三分地里,得忍且忍吧,咱找人要紧。”
王夫山也唬牤牛说:“你敢跟他打?他在村上是高辈分,你动他一指头,看村里人不打你个半死?”
牤牛果真不敢动了,任凭韩瘸子叫骂。这时,周老汉走过去,话未出口,先落下老泪,对韩瘸子说:“老哥,恁先消消火,俺老两口就这一个闺女,全指着她养俺老哩。”周老汉转身指了指牤牛接着道,“俺女婿都找下了,今儿被双喜领跑了,搁谁身上谁不急啊!”
一是这老汉说不准就是自己日后的亲家,再就是一大把年纪了在自己跟前叫哥落泪的,韩瘸子心软了下来,说:“这位兄弟,俺家双喜真领了恁闺女,只要归家,俺非砸折他的腿不可,再给足盘缠让恁闺女回去。可现下他人没回,俺也没法子啊!”
春香娘就带着哭腔问:“他们会不会躲去亲戚家了?”
韩瘸子便说:“双喜后村有个舅舅,可俺们多年都没往来了,双喜怕是不会去的。可这也说不准,恁不妨去那里看看。”
王保川和王夫山两人便又带着周老汉两口和牤牛去了后村双喜舅舅家。来到双喜舅舅家,双喜舅舅便面带三分气说:“俺没这个外甥,他也没俺这个舅。俺家成分高,人家是贫农,俺们两家早断亲了。”
寻人寻到这个份上,周老汉心里明白,就算双喜春香躲在村里或亲戚家,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们实话的。见周老汉蹲在地上直抽闷烟,春香娘落泪吧唧,牤牛垂头丧气,王夫山心生怜悯和歉疚,说:“周大哥,去俺那里住几天吧,俺领恁慢慢找。”
周老汉摇摇手,站起身说:“兄弟,俺就托恁带句话,日后恁见到春香的话,告诉她一声,就说俺是死是活不用她牵挂,从此俺没她这个闺女,她也没俺这个爹娘。”
此时,天已向晚,王保川、王夫山诚心挽留,说天快黑了,车站怕也没车跑了,让三人住一晚明儿再走,周老汉却执意要回。王保川、王夫山见留不住,便送三人回去。春香娘见没寻到闺女,一路哭叫连天:“春香儿啊,你出来让娘见见,俺也放心了啊……”牤牛则垂头耷脑神情沮丧。王保川、王夫山陪着三人一直送到村口。
5
双喜和春香是半夜时分一起私奔的,天露明的时候,两人来到了县汽车站,坐上最早的一班车归的家。双喜带着春香回到家,跟瘸叔说了个来龙去脉,韩瘸子内心高兴之余,便让双喜带着春香去后村舅舅家里,恐山里人过来找人。双喜带春香投奔舅舅家,舅舅也考虑到一旦山里来人,定会找到他这里,于是又连忙把二人送到一家较远的亲戚家里,暂躲一时。
果不其然,春香爹娘下午便随戏班找来了。待春香爹娘一回,双喜舅舅便把二人接回家中好生款待。得知春香爹娘和牤牛已回山里,二人在舅舅家住了七八天后,便跟舅舅说要回家。其间,韩瘸子来过两趟,说没事了,让二人回家。临走时,舅舅掏出一把票子塞到外甥手里,说这是六十块钱,回家拾掇一下房子,置办些家用,再给媳妇扯身新衣裳。六十块钱搁一个农家不算小数了,双喜不要这么多,抽出三十块给舅舅,被舅舅执意挡了回去。
春香随双喜回了家,她没有看到王夫山说的高楼瓦房,看到的却是土坯打墙、茅草苫顶的三间土房和用土坯围起来的院子,院前有半亩多的空旷地,空旷地前面是一个大水塘,大水塘和空旷地更衬得房舍院落低矮简陋。春香并未因此感到不满和失望,反而更激起她对往后日子的向往。她想,她跟双喜都年轻,只要两人勤劳努力,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越过越甜的。
韩瘸子见侄子双喜领家来一个如花似玉且通情达理的媳妇,感到舒慰宽心。见双喜、春香贴画糊纸拾掇屋子,韩瘸子便卷了铺盖去生产队饲养室住,任双喜春香两人怎么留也留不住。
双喜、春香拾掇好屋子,就去文书那里开了介绍信,然后去登记。因女方没能提供介绍信,管登记的干部就犯了难为,最后老支书出面作保,说明双喜是个没爹娘的苦孩子,他们又是自由恋爱,管登记的干部才给办理了结婚证。
晚上,韩瘸子置办了两桌酒席,请了老支书、王夫山、王保川,还有几个本家族人,算是给侄子双喜办了结婚喜宴。席间,王夫山有点喝高了,话也便不暇过脑地稠起来,就说起春香爹娘当时来寻春香不着,天都黑了却执意返回去的事。春香听罢黯然泪下,出了屋门。恰王夫山女人怕男人贪杯醉酒来叫他时看到了这一幕,骂了一句自家男人“喝点马尿就胡吣”,就去了门外。见春香站在屋外抹泪,王夫山女人劝道:“俺说侄媳,儿女是爹娘的心头肉,他们寻你不着,说些气话,哪能搁心里。听俺的话,双喜恁两个加把劲,赶紧抱出个胖娃娃来,到时恁一家三口去山里,把娃娃往爹娘怀里一撂,看不把二老喜得嘴歪眼斜的,到时候再把二老接这边来过不就齐了?”王夫山女人的一番话,倒把春香说得心里宽解了许多。
戏班子演戏少了,最终散了班子,戏班的人便各自回归生产队干活。双喜、春香也便一起去队里挣工分。眼见春香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双喜就不让春香下地干活。春香不愿意,双喜就沉着脸说:“你干去吧,我不去了。”春香知道双喜心疼自己,心里暖暖的甜甜的,为了保胎,便听从双喜的话,不再去出工。春香闲不住,把个家打扫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做好饭,打好水,便门口站了,挺着肚子等双喜收工。待双喜回家,春香便端过水盆,遞上毛巾。此时,双喜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幸福,一天的劳累全没了。每当此时,双喜就会搂住春香,在她脸上轻轻亲上一下,说声“好媳妇”。小两口你恩我爱,缓解了春香不少思乡的愁绪。
这年秋罢,上面下了新政策,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一改大锅饭时的懒散松懈,砍草施肥、打药浇水,整日忙在地里。分到了田地,春香说啥也闲不住了,挺着个大肚子随双喜往地里跑。拔草施肥蹲不下去身子,就跪着做活。双喜心疼地说:“俺求你了,你不为我,为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能这样啊!”春香便说:“身子越是娇贵越不中,俺要是觉得身子不适了,自会不下地。”有这样一个能过日子的侄媳妇,韩瘸子逢人便夸:“俺韩家上辈子真是积下了阴德,让俺家双喜摊上这么个好媳妇。”
韩瘸子一直住在生产队饲养室。人们知道双喜从小没了爹娘,跟瘸叔过活,是个苦孩子,如今从山里领来了个媳妇,房屋又不宽绰,再跟瘸叔住在一起的确不方便,生产队在分完牛马牲畜后,三间饲养室便没再抓阄分下去,低价算给了双喜,让他瘸叔住。
第二年,适逢桃花盛开的季节,春香生下一个粉嘟嘟的闺女,一家人皆大欢喜。双喜给女儿取名桃花。
春香有孩子缠身,家里地里便全仗了双喜。虽然瘸叔也帮着双喜,可他毕竟腿脚不便,又上了年纪。双喜下学后就进了大队宣传队拉胡琴,后又随戏班拉琴,本就没大出过力,现在做起来,自是要比那些出惯了力的庄稼汉要苦累得多。时间不长,白皙的脸晒黑了,嫩嫩的手掌磨出了老茧。春香心疼,说:“等孩子长大些,断了奶,你在家哄孩子,俺下地。”
双喜将妻子女儿搂满怀,说:“俺有这两个宝贝,再苦再累俺也觉得甜。”
春香手点着双喜笑道:“就你会说。”
双喜便说:“不光会说,俺还会拉呢,你一个大闺女家,不就是俺从山里拉来的吗?”
春香听罢,脸色一下阴下来。双喜知道自己这句玩笑话有点欠妥,触动了妻子的怀乡之情,便心怀歉疚,轻抚着妻子的头说:“等打罢场忙完夏,咱抱着桃花去趟山里吧。”
收麦打场的时节到了,这是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第一个麦季。往日的辛劳、希望和期盼,将要用实实在在的收获来回报和检验。尽管炎阳如火般暴晒着人们的皮肉,尽管繁重的农活把人累个半死,人们依旧叹惜夏日苦短,憋着劲儿割麦,恨不得一天就把地里的麦子收拾干净。
这样的时节,春香便买了奶粉,让韩瘸子在家照看桃花,自己和双喜一起起早贪黑忙在地里。他们把院前那三面环水半亩多的空地,用作了打麦场。
这是一个月圆如镜的夜晚,夜空中有几点星星挂在黛蓝色的夜幕上,藏在土墙旮旯或者乱草丛中蟋蟀的叫声,和小河里青蛙的叫声,相互呼应此起彼伏。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麦收时节独有的麦草的清香,小河岸边的几棵大柳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着硕大的树冠,仿佛在尽力扫拂去白天的酷热,给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送来些许凉爽。
双喜瘫坐在麦秸垛旁,一天的打麦扬场累得他浑身的骨架如同散了一般,胳膊腿疲麻得不知放哪里才好,挂在大门外一棵小树上的电灯泡亮度有些小,把蒙满了土尘卧在麦秸垛前的双喜映照得羸弱而瘦小。此时,身体的疲乏无法抑制双喜内心的亢奋和激动,面前那一大堆扬净了的麦子,让双喜的心平静不下来。
往日的劳累和辛苦,换来了丰硕的收获。还有什么能比得上用自己的勤劳和汗水收获了粮食,让家人温饱无忧,更让人感到幸福和振奋的事呢?春香怀抱着女儿桃花,来到双喜跟前坐下,不时用嘴亲着女儿的小脸,惹得女儿“咯咯”直笑。双喜把手轻轻搭在妻子的肩上,仰脸看着天上的明月,他仿佛看见,他们往前的日子,将是一个洒满阳光的康庄大道,他将在这个铺满阳光的大道上建家立业,盖新房,买手表,买缝纫机自行车。他相信他们的日子一定会芝麻开花节节高,看着眼前的妻子、女儿、瘸叔,他感到了一种责任在肩的骄傲和神圣,此时,一种激情在他心头荡漾,他对妻子说:“春香,去把俺的二胡拿来。”春香便起身去屋里,拿出了胡琴。双喜接过胡琴,坐起身,随手拉开弓弦,立时,这块三面环水的打麦场上响起了曲调欢快的胡琴声。欢快的曲调在夜空中飘荡,让劳作了一天喜获丰收的人们听来感到一种愉悦和熨帖。欢快的曲调辉映着遍地的月光,充溢着一种幸福和渴望,希冀和向往,在双喜的弓弦下肆意流淌……
6
收罢麦,种下了秋庄稼,地里的活松散下来。春香见有了空闲,便和双喜商量回趟山里看看爹娘。韩瘸子、王夫山也劝双喜:“人家出来年把了,该回去看看了。”去山里,双喜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打怯的,毕竟是他带春香偷跑出来的。王夫山看出双喜的心思,说:“春香爹脾气倔,可人也明事理,你跟春香相配,让人挑剔不出个啥来,况且你们又有了一个欢蹦乱跳的孩子,说不准现在他们正盼着你们呢。”王夫山的话让双喜心里宽松不少。
春香抱着女儿桃花和双喜回到山里,来到家门口时,正是晌午。他们走进院子,就见牤牛和春香爹正在浇院子里的黄瓜。当双方看到对方时,都是一愣,牤牛看了眼怀抱孩子的春香,随后丢下手中的水瓢,恨恨地看了一眼双喜,梗着头走出了院子。春香到周老汉跟前叫了声“爹”,周老汉没有应声,黑着脸回了屋。春香双眼噙泪进了堂屋,见娘正缝补衣裳,便跪在她面前叫了声:“娘。”春香娘抬眼一看,见是闺女回来了,稍一愣怔,搂住闺女骂了句:“你个死妮子啊!”说罢,便哭了起来……
尽管春香爹娘没有像王夫山说的那样对双喜“宾客相待”,可也没怎么难为双喜。双喜用十二分的力气,来尽一个女婿的责任。每天天还不亮,他就挑了水桶去二里远的河沟里挑水,挑满了水缸就浇菜,丢下水桶便拿了砍刀去山上砍柴,砍罢柴就摸起扫帚来打扫院子。除了做饭,家里的一切力气活双喜全包了下来。这般肩挑膀扛的山里活儿对双喜来说实在是难为了,春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不去帮他,她想让双喜的勤恳换来爹爹的宽宥和接纳。
双喜的努力表现并没有换来春香爹的好脸色,周老汉依然是一天到晚沉着脸不跟双喜说话。双喜从春香娘那里得知,牤牛随周老汉老两口去山外寻春香不着,回来后倒头睡了两天,第三天便又和从前一样,给周老汉家里挑水、浇菜、打柴。周老汉感觉愧疚,劝牤牛往后别再帮着干活了,牤牛却默不作声依旧给周老汉挑水、浇菜、打柴,倒让周老汉几个晚上坐在床上吸着烟袋,唉声叹气地睡不着觉。
无论双喜怎样做,都得不到周老汉的好脸色,双喜便跟春香商量回去。春香见爹爹一直不能原宥双喜,成天冷着一副脸,也觉得再住下去对双喜是种煎熬,于是,第七天上,便说家里地里要浇水除草,跟爹娘辞别。周老汉见人要回去,当着双喜的面,瓮声瓮气地对闺女说:“要是觉得那边不行的话,就赶紧回来。”春香娘则抹着泪对双喜说:“山里的妮子没见识,春香有不透理的地方,你担待点啊!”
一直心里有些窝气的双喜像是回答春香娘,更像是说给春香爹,大声道:“春香在俺那里,疼老爱小,能过日子,街坊四邻没有不夸她的。恁老放心,俺会疼她一辈子,护她一辈子的。”
春香娘抹着眼泪,送了好远方才停下来。当春香、双喜二人转身让春香娘回去时,他们发现院外的那棵大椿树下闪出一个人来,那人站在树下一直朝这边凝望,双喜、春香认出来那个人是牤牛。
这是一个月如银盘的夜晚,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毫不吝啬地把明亮柔和的光辉洒向大地。月的影子映在双喜家院前的小河里,随着微微荡漾的水波欢快地晃动着,揉碎了一河白银。小河边上的几棵大柳树垂着枝条随风轻摆,给这个炎热的夏夜带来了怡人的爽气和凉意。
在院前当作麦场的旷地的一角,倒扣着一只小木船,这是大集体时生产队积肥造肥,用来在大湖里捞湖草的小船。现在小船没了用处,因为占地方,给谁谁都不要。双喜见没人要,便拉到院前的旷地上倒扣了,闲时坐在上面憩息或者拉琴。
正值盛夏,屋里热,双喜便在倒扣的小船上铺了一领苇席,和妻子女儿坐在上面纳凉。双喜坐在船上,手操胡琴,摆动双臂运起弓弦,立刻从琴筒里传出来明快、欢乐的曲调。双喜并没有拉奏他熟悉的曲调,他仰脸望着天上的月亮,根本不在意从自己弓下拉出的曲调是什么,而是弓随心走,心随意行。旋律时而粗犷奔放,欢快流畅,高亢激昂,时而宁静安详,舒缓平和,不失柔美。春香完全被丈夫拉的曲子陶醉了,她静静地坐在双喜对面,满脸崇敬地瞧着双喜运弓拉琴。这时,王夫山手里提着胡琴和几个戏班上的人也来到双喜家院前的旷地上。双喜便起身招呼,王保川说:“听见你小子拉琴,俺们几个心里也痒痒了,就到这里来嗥上几句。”
幾个人“咦咦啊啊”调了调嗓子,双喜和王夫山二人定了下弦,能唱的便高声唱了起来:“俺一路艰辛来投亲,你却嫌贫爱富成了负心的人……”唱声招来了爱听老戏的老年人和爱热闹的年轻人,几个唱老戏的歇息间,便有年轻人凑热闹,站出来唱上一段“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不懂旋律的年轻人难免荒腔走板,双喜和王夫山的胡琴尽量随着这些荒腔走板的年轻人的唱腔,或高或低或跑调,倒惹得旷地上欢声笑语一片。双喜家院前的空旷地,成了东洼村的人们免费听戏听唱的消闲中心。
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成天有干不完的活儿,挣不完的工分。除了夏收夏种、秋收秋种两个活计集中的忙季,人们有了更多的空闲。人们惬意地享受这种空闲,或串亲戚访朋友,或侍弄一下自留地,或聚在一起打牌,听双喜他们拉琴唱戏。几个心计活络的人感觉无聊,利用这种空闲,开始遮遮掩掩地做起生意。不到半年,这几个人手上便戴上了明晃晃的手表,骑上新崭崭的自行车。有人眼红,更多的人则说:“这是搞投机倒把。”当村里靠投机倒把发了家的双喜姨兄弟孙大头从供销社抱回家一台电视机后,人们不再说他们的不是了,因为孙大头抱回家的电视机,要比在双喜家院前的旷地里听拉胡琴唱老戏更让人欢娱。
那晚,人们像赶大年集一样涌满了孙大头的院子。孙大头搬出桌子,放好电视机,通上电,扭开开关。立时,方巾大小的荧屏上现出了北京天安门,地上汽车跑,天上飞机飞,还能看到外国人端枪打仗。来孙大头家院里看稀奇景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地,双喜家院前的空旷地失去了往日的热闹景象,胡琴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人们也不再稀罕新调子老唱腔,更多的人都在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挣到钱,发了家也买电视,也称老子。适逢上边出台了宽松的政策,对做生意的不但不打击制止,反倒鼓励支持。
村上的人便都开始着了魔般地忙着抓钱,精明人投机做生意,有手艺的凭手艺,有力气的卖力气,不到一年的光景,还真就出了几个露富的。早先穷得叮当响,让人瞧不起的王三,跟着做泥瓦匠的姐夫去了一年东北,回来又是盖屋又是买家具。长得尖嘴猴腮有“猴子”诨名的冯金光,人丑家穷,快三十了还说不上个媳妇,走路都是低头塌腰的,如今跟人合伙倒腾大米发了财,不光娶了个俊俏的小媳妇,现在人前都是昂头挺胸,架着胳膊走路。
双喜做生意没心机,要力气没力气,他只会拉胡琴,可现今随着时代的变革,这样的手艺变得没用处了,更不能凭拉胡琴挣钱养家。人们不再在乎他拉胡琴在全县得过奖,不再羡慕他从山里领回个媳妇,不再迷恋他家院前热闹的旷地和他的胡琴。过去热闹欢愉的旷地一下子冷清下来,双喜偶尔坐在旷地上那只反扣的木船上拉胡琴,人们听来也不似过去那般婉转动听了,倒像是一只飞在高处的孤雁发出的鸣叫,嘹唳而孤冷。
7
春尽秋暮,岁月悠悠。一晃六七年过去了,虽然政策鼓励大家致富发家,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毕竟还是富的少,不富的多。
双喜一没做生意的本事,二没挣钱的手艺,就一直在村砖窑厂出苦力,一个月也能挣个二三百。加上春香会持家,又把几亩地管得精细,季季都能卖些余粮换些钱,家里的日子虽算不上富裕,却也衣食不愁。春香自生下女儿桃花,便一直没再要二胎。她跟双喜合计,趁他们还年轻,多挣点钱再要孩子不迟。若要了二胎,春香要照看孩子,就没法照管几亩地了,双喜又要去窑厂干活,又要照管地,一定忙不过来,两人就商量好,过两年再要孩子。
日子过得平淡而琐碎,小两口难免就有拌嘴撑眼皮的时候,每逢这时,双喜就想,春香自打跟自己从山里来到这里,敬老爱幼疼自己,下地持家,洗衣做饭,没清闲过,平时有好吃好穿的,都是苛刻自己尽着老人孩子,自己没有挣大钱的本事,也没本事让她过上富足的日子,人家跟着自己算受罪呢。想到这儿,双喜就会主动揽住妻子,伏在春香的耳边轻轻向她赔不是。每当这时,春香就回头嗔双喜一眼,然后抿嘴一笑,算是谅宥无事了。
这年收罢秋,春香一人回山里去看爹娘,回来时背了半口袋又大又红的苹果。双喜问:“咋背回这么多苹果啊?”
春香便说:“是牤牛哥送的。前些年他承包了二百亩荒山,全栽上了苹果树,挑粪施肥,剪枝打药,如今靠卖苹果发了家,成了万元户。”
双喜听罢,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却并不显露在脸上,仍平和地说:“牤牛现在成了万元户,娶的媳妇一定孬不了吧?”
春香便叹了一声说:“啥不孬呢,牤牛哥还没娶媳妇呢。”见双喜一副惊讶的模样,春香接着道,“也不知道他犯了啥邪,听俺娘说,上他家提亲的都拥破了门,他就是不要媳妇,说一个人单惯了,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他爹娘哭求他都不松口。”
双喜说:“你一口一个牤牛哥地叫,看样子他对恁爹娘也不错吧?”
春香就说:“牤牛值得俺叫他哥,俺爹娘水缸里的水他挑,俺爹娘有病有恙的他拉着他们去医院。全村人都夸他呢。”
听春香这样说,一股无名的怨气涌上双喜的心头,他冷冷地说:“牤牛如今成了万元户,又像你说的那样好,却不娶媳妇,他不会是还在想着你,等着你吧?”
听双喜这样说,春香心里也来了气,说:“那谁知道。”
春香的话,让双喜心里的怨气又往上蹿了一下。他冷笑了一下说:“你后悔了吧?不过看在恁爹娘的份上,你回去的话,牤牛还会要你的。”
双喜的话让春香很是气愤,她却也不显露出来,倒是一副轻快的模样,说:“牤牛哥跟俺说了,他就是等俺呢。”
春香这句话终于让双喜绷不住了,他抬手挥去,“啪”一巴掌落在春香脸上。春香先是蒙了一下,继而捂着脸回到屋里大哭起来。
从没受过这种委屈的春香也不做晚饭,在床上蒙头“嘤嘤”哭,她等着双喜像过去一样给自己说好话赔不是。双喜觉得春香和她口中的牤牛哥伤了他的心,便也倔了起来。他被春香哭得不耐烦,便去饲养室瘸叔那里睡觉,第二天没吃早饭就去了窑厂。
傍晚,双喜从窑厂回了家,见春香依旧在床上蒙着头怄气,女儿桃花坐在母亲身边流泪,便后悔自己不该动手打春香,想去春香跟前说些软话,赔个不是。双喜正要向春香赔不是,正巧,知道两人生气的瘸叔骂骂咧咧进了院子。韩瘸子见了双喜,数落他不该跟春香生气,更不该动手打春香,更说打女人都是没本事的人才做得出的事。瘸叔说者无意,双喜听来却像有一团毛刺在心里,让他难受,让他不安适。待瘸叔一走,双喜便去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回到家,咕咚咕咚一气灌进肚里,也上床蒙头去睡。
半夜,双喜哇哇哕了起来,直哕得黄河倒流,难受得在床上撞头撞脸地乱扑腾。春香见状,哪儿还顾得上怄气?忙抱住双喜,又是给他擦嘴,又是给他灌茶,说:“双喜,别吓唬俺,是俺不好,俺不该说气话气你。”
双喜眼角流下两行泪来,呜呜噜噜地说:“春香,俺错了,俺该死,俺不该动手打你……”
这一日上午,双喜、春香两人拉着地排车往麦田送土杂肥。刚到田边,双喜便手捂肚子,脸色焦黄,直不起腰来,汗珠子豆粒一样顺脸淌。春香吓坏了,一股劲掀翻车子上的土杂肥,把双喜抱上车子,回家拿了钱,拉起来就往乡医院跑。
进了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得的是乙肝,要住院治疗,先去交一千块钱押金。一千块钱对春香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春香把家里这些年撙的老底都拿来了,也只有五百块钱,想着回家去借,又放心不下医院里的双喜。正在犯难之际,正巧见双喜姨兄弟孙大头骑着辆摩托车来医院。孙大头看见春香便招呼:“表嫂,你来医院干吗呢?”春香便说双喜得了肝炎要住院,交押金钱不够,自己想回家去借,又不放心这里的双喜。孙大头听罢,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来,拈出一叠,递给春香说:“看病要紧,这是一千块,你先拿去。”因是亲戚关系,春香也没客气,说了句:“兄弟,俺过后还你。”接过钱就去办住院手续。
给双喜看病的是乡医院有名的老中医周大夫。双喜住了半个月的院,病情稳定下来。住院花销大,春香便跟双喜合计回家,打针在村卫生所就行,吃药、调养在家就行,这样可以省去住院费、护理费。春香就去找了周大夫,周大夫知道庄稼人看病的难处,看过检查单,见双喜病情稳定下来,便准许他们回家吃药调养。临走,周大夫嘱咐春香:“这个病是肝炎里面最难看最纏手的,要忌累,忌气,忌酒,忌房事,好哺养,切记。”
庄稼人有句俗语:“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这两样算是让双喜占全了。双喜得的肝病不好除根,天天离不得药不说,还要好吃好喝地调养,且出不得重力。辛辛苦苦从牙缝里撙出的一点钱,全给了药房,还拉下了一屁股的账。双喜姨表弟孙大头见春香久不还钱,嘴上不说,碰头迎面时脸上明显露出不悦。
有生意人驻村上收购大苇箔,双喜养病,出不得重力,挣不了钱,春香就让双喜在家干些轻省活,自己则拉了地排车,拿上镰刀,去微山湖里割苇子。春香白天到湖里割苇子,晚上支起架子织苇箔。双喜干不得重活,就帮春香打打下手,打经绳缠经绳。春香没白没黑地忙活了一个月,织下八十多领苇箔,卖了四百多块钱。
夜里,两人坐在被窝里,盘算着这买苇箔的四百块钱先还姨表弟孙大头三百块,自家留一百块买个小猪崽喂,养大后换钱,再给女儿桃花做件新衣裳。双喜抓着春香磨满了老茧的手,瞧着春香晒黑了的脸,愧疚地说:“对不起,让你跟着俺受苦了。” 春香轻轻把头偎在双喜怀里,说:“说这样的话干吗?你啥也别想,好好养你的病。桃花也大了,自己能照管自己了,等你病好了,咱俩都挣钱去,还愁日子过不好吗?”
春香的温存让双喜心里涌出一种感动,他仿佛回到了当年他们在山里春香家的大椿树下相恋的时光。双喜来了情致,一只手在春香身上不安分起来,春香抓住他的手说:“忍忍吧,周大夫嘱咐过的,待你病好了吧。”
双喜按捺不住,说:“没事,都两个多月了,再说俺觉得病也好多了。”
一是双喜的病的确见轻了,二是一对小夫妻两个多月没亲热,也着实是种煎熬,春香就依了双喜。
谁知,天还没亮,双喜就浑身发烫,打着哆嗦直说冷、头疼、肝痛。春香赶紧起来,一边拾掇地排车,一边让双喜起床。双喜从床上坐起来,人还没离床,便“哇” 一下哕了一地。春香忙拿毛巾替双喜擦干净嘴上的秽物,又帮他穿好衣裳,扶他上了地排车,拉起车子就往乡医院跑去。
春香拉着双喜来到乡医院,有两个护士在值班,春香问周大夫在不在,护士见有急诊,就把住在医院家属院里的周大夫家的门牌号告诉了她。春香找到周大夫家的门户,把他叫起来。周大夫来到门诊,拿过双喜的手,把手搭在双喜腕上,闭着眼号脉。少顷,周大夫睁开眼,瞪了春香一眼,说:“想要他的命啊?临出院时我咋说的,就不能忍一下?”
春香满脸羞惭,两眼流出泪水。
周大夫便叹了一声,说:“得住院。”
等到医院上班时间,春香去办住院手续,要五百块钱押金。春香把家里卖苇箔的钱全拿上,还差一百,双喜就让春香去舅舅家里去借借。春香来到双喜舅舅家,舅舅听说外甥双喜又犯了病,住了院,外甥媳妇泪眼巴巴地求到门上,便把自家积攒的八十块钱拿出来,又去邻家借了二十块钱,凑够一百。双喜妗子把一百块钱递到春香手里,说:“早先俺也攒了点钱,都用在给恁两个老表盖屋娶媳妇上了,外甥媳妇呀,俺跟恁舅只能给你操兑这些了。恁舅人也老了,挣不了几个钱了,恁两个老表分家另住,各过各的日子,也是‘老鸹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货,平日里不光不给俺钱花,还常常刮敛俺们,唉,俺们也难哪。”
春香听得懂双喜妗子话里的意思,她明白,再有难处,这里无论如何是来不得的了。 8
双喜的肝病时好时坏,常年断不得吃药打针,把本就不富裕的家越拖越穷了。
春香挑起了全家的重担,起早贪黑,忙完家里忙地里,双喜很心疼。焦麦炸豆的时节,见瘸叔和女儿桃花跟春香一起忙麦,双喜无论如何看不下去,闲不下去了,也去田里忙活。春香虽心里不忍,但在这抢收抢种的时节,多双手就多份力量,也就没拦着双喜下地,只嘱咐他轻来轻去地干,干不动千万别硬努。
双喜的肝部时常犯疼,且一回比一回疼得狠。为了不让春香担心,双喜能瞒就瞒,能忍就忍。春香眼见双喜脸色发黄,越来越瘦,就说:“双喜,要不咱去大医院检查检查吧?”
双喜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说:“不疼不痒的检查啥?俺身上的病俺知道,没事的。”
听双喜这样说,春香心里稍感宽慰。
时节进入了腊月。这一日,女儿桃花放学回家,在爸妈面前一副想说不敢说的模样。春香就问女儿,桃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考卷,递到妈妈手里,小声说:“爸、妈,除了语文考了98分,其他几门俺都考了100分。”
春香接过女儿的考卷看了看,递给双喜。双喜看了问女儿:“好孩子,考这么好,咋还就不高兴了?”
桃花小声说:“快放寒假了,老师让交学费了。”
双喜问:“学费多少钱?”
桃花说:“五十块。”
五十块钱对此时的他們家来说,已然是一个让人犯难为的数字了。两人心里明白,孩子知道自家的难处,所以吞吞吐吐不好向大人张口。再难也要供孩子上学。双喜、春香二人商量着,也快到年了,把喂养了七八个月的猪杀了,卖了钱给女儿交学费,剩下的钱给双喜买些药,再给女儿扯件新衣裳。
第二天,双喜请人把猪杀了。快到年关了,家家都备年货,一头肥猪不到半下午就卖完了。双喜留下猪头自家过年用,春香想卖掉,双喜就说:“都忙活一年了,平常不舍得吃顿肉,这过年了,咱们不吃,还有咱叔和孩子呢。”双喜这样说,春香也就不再说啥了。
晚上,一家人正吃晚饭,双喜姨表弟孙大头来到门上,一副很是难为情的模样,他叹了一声,说:“本不该俺上门的,可俺也是实在没法子了,俺老丈人家里盖房缺钱,找到俺门上。不给吧,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跟俺张口了;
给吧,这两年生意难做,俺也没赚到钱,听人说恁卖了个猪,俺就上恁这儿来了。”
双喜知道这是来讨账的,刚卖了猪,不好再说没钱,便让春香去拿钱。春香小声问双喜:“这就要过年,咱还留一点吧?”双喜一扬手说:“留够桃花的学费,全拿上。”
春香取出钱,递到孙大头手上,孙大头捻着票子数了下,说:“四百零五块八。”他见桌子上放着个猪头,便过去拎在手上,说:“咱是亲戚,俺也不亏乎恁,加上这个猪头,凑个整,恁算还了俺五百块钱吧。”说罢,拎着猪头走了出去。
孙大头走出门,春香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双喜望着春香,心里五味陈杂,他嗫嚅了一下,说:“是俺不好,拖累了这个家,让你跟着俺受苦了。”
春香揉着眼睛,说:“甭想那么多了,好好养你的病,你的病好了就好了。”
孙大头拎着猪头从双喜家里出来,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赌场。一阵子麻将下来,从双喜家里讨要的五百块钱连同猪头,便都输给了别人。
双喜没钱置办年货,只有杀猪剩下的一盆猪血。大年三十,一家人围坐桌前吃团圆饭,春香盛了两碗炒猪血端到桌上。韩瘸子知道侄子家里难,可再难也不至于困窘到年三十吃不起一顿肉吧?再说,不是刚杀了猪吗?便嘟囔说:“也忒会过了吧,大过年的,杀了口猪,也不留点肉让大人孩子解解馋。”
见双喜耷拉着头不言语,春香便把孙大头上门讨账,把卖猪的钱和留下准备过年的猪头都拿走了的事说了。韩瘸子听罢,看了眼瘦黄的侄子,又看了眼满脸愁苦的侄媳妇,叹了一声说:“要是能倒下个儿,让俺替双喜得这个病就好了。”韩瘸子心里不好受,饭也就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走了。
这一日,双喜肝部疼得厉害,脸上的汗珠子像豆粒一样直往下淌,人在床上蜷成了个蛋蛋。春香哭着对双喜说:“双喜,咱得去看看了。”
忍受不住疼痛的双喜抖着声音说:“去看。”
春香去王夫山家借了五十块钱,便拉双喜去了乡医院。周大夫给双喜检查了一下,让春香带双喜去透视拍个片子。拍过片子,春香拿了片子给周大夫。周大夫看过片子,把春香叫到一边,说:“能去大医院就去大医院检查一下吧,双喜的病怕是转成肝癌了。”
春香听罢,呆在那里。
回到家,双喜就问春香周大夫背着他跟她说了些啥,春香强作欢笑说:“没说啥,周大夫让好好养病。”
双喜长叹一声,说:“春香,甭瞒俺了,俺的病俺能不知道?”
听双喜这样说,春香便“呜呜”哭出声来,说:“双喜,咱去大医院,咱得去大医院。”
双喜苦笑了一下说:“大医院要大价钱,钱呢?咱到哪里弄钱去?”
春香说:“俺去山里,求俺爹娘,还有牤牛哥,说啥也要去大医院。”
双喜轻轻抚了抚春香的手说:“桃花姥爷姥娘,俺没孝敬过他们,他们也没享过俺一天福,况且他们又年纪大了,他们能有啥钱啊!若是去大医院能治好俺的病,求人借钱也罢了。若是花了大钱也拉不回俺的命来,岂不是人财两空?过后给你和孩子撇下一辈子都还不上的账,俺在地下怎能安生?”
春香哭着说:“你甭乱想,俺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你看病。”
双喜也哽着声说:“都怨俺,是俺把你害苦了,说啥也不能再浪费钱了。”
春香就揽住双喜抽泣着说:“俺不怨你,跟了你俺从没后悔过……”
9
正月十五,傍晚时分,随着凛凛的冷风,有细碎的雪粒飒飒落下。正月十五雪打灯是丰年吉兆,天还没黑透,家家门前挂起了红灯笼,人们吃罢晚饭,便扶老携幼去街上看花灯凑热闹。
双喜一家人是没有那份心情去街上瞧热闹的。双喜瘦得几乎弱不禁风,这样的天气春香无论如何是不会让他出门的。瘸子叔患了重感冒,晚饭都没来吃。饭前,春香给瘸叔叫了村卫生所的村医,村医给瘸叔量过体温后,说是重感冒,要打吊针。春香就跟村医说好,饭后来饲养室给瘸叔挂吊针。
一家人吃罢晚饭,春香给瘸叔烧了一壶姜茶,嘱咐双喜天冷别出门,她和女儿桃花去叔叔那里,待给叔叔打完吊针就回来。
待春香和女儿去了叔叔那里,双喜走出院子,来到院前的空旷地上。河边那几棵已经落光了叶子的大柳树,如同一个少了头发的耄耋老人,垂着稀稀疏疏的枝条,随风晃动着。结了冰的小河河面上,有几处已经覆上白白的细碎的雪粒,更多的地方则是灰黑色的冰面,放眼看去,就像一块硕大的破烂布幔。
双喜依稀听得到街上一阵阵欢笑声,他仰脸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有几粒雪粒落在他的脸上、脖子里,他禁不住激灵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肝部如同锥扎刀割一般的疼,他用手捂住腹部蹲了下去。双喜感觉这次疼和以往不一样,以往只是肝部疼,现在他觉得整个肚子都在疼,连胸口都闷疼。双喜有种自己就要死去的预感。这种预感不但没有吓住他,反倒让他有了一种超脱尘世、轻松愉快的感觉。
双喜蹒跚着步子走回屋里,他想躺在床上静静地死去。当他来到床前,准备躺上去时,一抬眼看见了挂在墙上的他当年去县城参加会演受奖的那把胡琴。他走过去,伸手取下挂在墙上的胡琴,脱去布套。胡琴通体紫红,在昏黄的灯光下依然发着亮光。双喜轻轻抚摸着胡琴,像对老朋友说话一般喃喃说道:“老伙计,咱俩好久没拉过呱说过话了,俺知道你舍不得俺,俺也舍不得你啊!好吧,咱俩今晚再一起说说话吧。”
双喜拿著胡琴走出院子,来到院外的旷地上。旷地角上,那倒扣着的小木船依然静静地卧在那里。双喜走了过去。天长日久的风吹雨打,暑蒸寒侵,小船就像一只年迈的老牛般不堪重负了。当双喜爬上去的时候,小船便发出散架般的声响。双喜坐定,端正胡琴,起手运弓。抽拉之间,旋律如流动的湖水从琴筒中缓缓流淌出来。双喜没有拉戏,没有拉曲,而是依着自己的感情随心所欲地运弓。他眼前走马灯一样浮现出自己和瘸叔相依为命的童年,少时的伙伴,县城大剧院,演出时的掌声,上台领奖的情景,被县剧团看中的惊喜,最后希望落空时的失落和心碎。曲调时而沉涩凝重,时而怆然忧伤,透出一种无奈和怨愤。一阵疼痛袭来,双喜的手一紧,断了一根弦。双喜全然不顾,依然摆动着手臂,少了一根弦的胡琴,弦音变得有些凌乱和昂扬,双喜眼前又浮现出山里的梁家沟,周老汉家的院落,梳着两条油亮辫子的春香,院外那棵树冠硕大的大椿树,春香送上的糖茶,深夜大椿树下两人搂抱在一起的战栗,院前空旷地上曾经的热闹,女儿桃花……又一阵绞心的剧痛袭来,双喜手下又是一紧,剩下的一根弦又断了。胡琴成了无弦的胡琴,双喜浑然不顾,依然摆动着手臂,拉着弓。此时的双喜,似乎有拉不尽的不甘和不舍。一阵疼痛袭来,双喜眼前浮现出一团火花,手中的弓弦停了下来,随着从嘴里呼出一口长气,他头一歪,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拉胡琴的王夫山对弦音是敏感的,虽然上年纪了,耳朵有点背了,在村街上看热闹的王夫山还是听到了双喜的胡琴声,他听出了胡琴发出的阵阵揪心的愁思和缠绵不尽的不舍。他拐进胡同,去了双喜那里。还没到双喜院前的空旷地,胡琴声戛然而止。王夫山走到空旷地,就见倒扣的小船上,双喜手拿着胡琴,耷拉着头坐在那里,他走到近前说:“双喜,外边忒冷,回屋吧。”见双喜一动不动,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忙伸出手在双喜鼻子下探了探,然后轻轻抚着双喜干瘦的脸叫了声“双喜”,就哭出声来……
双喜死了,村上的人都为双喜正当壮年就殁了而惋惜。人们念叨从小就没了爹娘的双喜跟着瘸叔长大,拉得一手好胡琴,差一点就进了县大剧团,從山里领回家一个俊俏能干的媳妇,这日子眼看一天天往好里奔,却得了难治的病,病得人都没了。人们摇头感叹人生无常,命运不济。
双喜出殡那日,早先和双喜一起在戏班的同事们都来了,能吹的吹,能拉的拉,能弹的弹,能唱的唱。尽管有几个年龄大了,气力跟不上,吹走调了,运弓的手臂不轻巧了,弹琴的手指不灵活了,唱声不时荒腔走板了,他们还是执着地用自己的方式送双喜最后一程。下葬时,有人拿过来双喜当年去县上会演时上面奖给他的那把胡琴,要放进棺材里。春香接过胡琴,抱在怀里泪流满面,久久没有放开。王夫山就跟春香商量,双喜热了一辈子的胡琴,就把这把胡琴放在棺材里随了他去吧。不想,春香轻声说:“王大叔,就给俺留下这个念想吧。”
王夫山见春香这样说,便叹息一声,朝埋坟的人扬了扬手,让人填土埋坟。
村里干部见春香和女儿孤儿寡母的,外加一个瘸叔,日子艰难,便给乡政府打报告,让韩瘸子进乡敬老院养老,以减轻春香的负担。乡里派人核实了一下情况,很快批准了报告,让韩瘸子进了乡敬老院。
这日晚上,女儿桃花学校上夜课还没回来,双喜姨表弟孙大头喝得醉醺醺地来到门上,见家里只有春香一人,便嬉皮笑脸地说:“俺双喜哥没福分,就让俺来替他享用你吧,只要你应了俺,该俺的账一笔勾销。”说着就往春香近前凑。
春香气得嘴唇直哆嗦,一边往后退着一边大声斥道:“滚,你给俺滚出去!要不俺这就叫人了。”
孙大头有些羞恼,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欠俺钱那就还俺钱。”
春香大声说:“人不死账不烂,双喜死了还有俺,你的钱俺会一分不少还你。”说着,春香把孙大头推出门外,“咣当”一下关上了门。听到孙大头走了,春香心里憋屈,坐在床上哭泣,一直到下了夜课的女儿桃花敲门喊妈,她才赶紧擦了眼泪,给女儿开门。
为了多挣些钱,及早把欠别人的账还上,春香去了村里的砖窑厂码砖。码砖是青壮男人都嫌累的活计,春香硬是咬着牙干了下来。半年后,春香把欠孙大头的钱还上了,剩下的账已经不多了。
这天,一辆客货两用小汽车停在春香家门前,从车上下来了春香爹娘和牤牛。春香爹娘是看了外甥女桃花写给他们的信,才知道女婿双喜殁了的。看罢信他们就赶了过来。见闺女这般境遇,娘俩抱头痛哭。一阵悲戚后,春香见爹走路一瘸一拐的,便问爹咋了。娘说爹老了,腿脚不便了,在家磕绊了一跤。牤牛对春香说:“春香妹,这些年咱们那里家家都靠栽种的核桃、苹果、栗子发了家,咱们山里现在比过去富多了,现在正在建设排房,家家户户都能住上青砖红瓦的房子。”牤牛顿了一下接着说,“大爷大娘年纪大了,需要有人照顾,俺现在生意忙得很,常常为了生意几天不回家,也没法照管好大爷大娘了,你这边又出了这样的事,依俺说你还是去咱山里陪二老住段时间吧,一来你照管照管二老,二来你也离开这里宽宽心。”
春香瞧了瞧塌背驼腰、头发花白的爹娘,低头想了一下,说:“俺回去。”
爹娘给了春香两千块钱,让她还清了欠账。临回山里时,春香带着女儿桃花去了乡敬老院看了双喜的瘸叔。韩瘸子听说春香要回山里,嘴一张哭出声来。他一边哭一边说:“ 河里没水养不住鱼,如今双喜殁了,恁走吧孩子,恁那边还有二老呢。”
春香是一大早走的。有起早的人碰见,说春香回山里什么都没带,只带上了女儿桃花,背走了双喜那把断了弦的胡琴。很多人不解,说:“这春香也真是的,啥东西都不带,却背走把破胡琴。”一旁的王夫山长叹一声说:“春香背走的哪是胡琴,那背走的分明是双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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