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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祭

时间:2024-06-16 12:30:02 来源:网友投稿

厉彦林

今年4月27日,是我娘祁为菊去世八周年祭日。《诗经》曰:“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我的爹娘,都是沂蒙山区普普通通的农民,既平凡又平常,在我心中却很高大,无与伦比。父亲厉现进,母亲祁为菊,分别出生于1938年、1939年。母亲、父亲又相继卒于2015年母亲节、父亲节前夕,前后相隔1个月,分别享年77岁、78岁。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个世界不是没黑暗,也不是没有风雨雷电,是因父母为我们遮挡。

泰戈尔说:“你曾把爱赐给我,人世间处处充满你爱的赠礼。我的心灵觉醒时,你会收到我的一朵小花,它是我的爱,是对你那无价的伟大的世界的回赠。”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里说:“人最大的弱点是善良。因为善良让人心软。而以损失自己的利益为代价的善良,从来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稀缺的东西,也是最伟大的力量。”

清蒋士铨诗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百善孝为先,孝敬爹,孝敬娘,这是做人的伦理与纲常。母亲节又到了。我看着跟爹娘的合影照片,想起按照本地风俗,分别为爹娘举行过简单的安葬仪式、人生的闭幕典礼,既庄严肃穆,又让我悲痛欲绝,善始善终尽了做儿女的孝心。

岁月无情飞逝,再也找不回、遇不上老照片中虽白发苍苍却慈祥可亲的爹娘。我经历了这肝肠寸断的悲欢离合,努力擦干眼泪,从思念中走出来,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狠劲拧拧自己的腮帮子,警醒自己:爹娘真的走了,就像一片秋叶欣然落地,最终回到大地的怀抱。我告诫自己,要把美好与苦楚藏进心底,珍惜当下生活,让天上的爹娘放心、安心。

天下所有母亲,都是伟大而善良的。母亲和母爱,是人类最神圣的情感和亘古不变的主题。怀念母亲、歌颂母爱,成为文学和艺术作品的永恒题材和灵感源头,古往今来,卷帙浩繁,不胜枚举。

母爱是一首真情的歌,宛转悠扬,轻吟浅唱;
母爱是一首田园诗,幽远纯净,清诵雅赏;
母爱是一幅山水画,洗去铅华雕饰,留下自然清新,眩目养眼;
母爱是一阵和煦的风,吹去寒冬阴霾,带来无限春光。每一位母亲都是独特的,都是世间独有的,闪耀着母性光泽和个性光辉。

我娘是沂蒙山区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具有纯朴、善良、顽强的美德和不向命运屈服的性格,一生伴随时代变迁的坚定步履,成为沂蒙老区众多母亲人生经历的缩影。娘无数平凡、琐碎、司空见惯却养育我、改变我的小事,铭心镂骨,有时让我心静如水、从容淡然,有时让我热泪涟涟、幸福满满,更多的是让我感恩戴德、肃然起敬!

虔诚叩谢大恩大德

2014年10月,中秋节第二天,我娘因脑梗失去知觉以及吞咽咀嚼功能和语言能力。2015年2月初娘病危时,用手扯着我的衣角,拽了拽我右侧的棉衣,说了人生最后一句话:“回家——”那话虽然含混不清,但我听得清清楚楚,腔调中还隐掩着无奈的渴求。

当时县医院研判的结论是:“即使用救护车护送回家,也可能活不到家,路上随时都有危险。”

怎么办?怎么办?俗话说养儿防老,娘真的老了,要离开这个世界时,在这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头,需要我拿定主意,我真的束手无策,左右为难,瞻前顾后,坐卧不安。

夜已经很深了,月亮都躲起来休息了,我依然难下决心,就在宿舍院的空地上无奈无助无序地转圈,大脑里好像有几个人在争吵,举棋不定,一筹莫展,不知不觉,我的微信步数首次突破4万。

经过反复琢磨权衡,最后我终于决定:娘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我必须遵从娘的愿望,完成娘的遗愿,这是做儿子的天职。第二天清晨,我就坚定地跟医院说:“就按老人的意愿办,尽快送回老家。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与院方无关,责任我负,就让俺娘骂我、打我,让家人埋怨我、指责我!”我咬着牙、忍着泪,租了救护车,尽心尽力满足娘今生最后一个愿望。

到家门口时,我忙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攥住娘的手,用力摇晃着躺在担架上的娘,贴着娘的耳朵大声说道:“娘——娘——咱到家了。您看,这是咱家的门楼!”

也许是听见了我的呼唤,娘慢慢地睁开眼睛,望了望门楼,浑浊的眼睛里分明闪过一道光,立刻精神了许多。娘的手动了动,没有抬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我坚信娘是清醒的,她肯定看到了自己十分熟悉的门楼,心里明明白白,的确回到老家了,只是身体不听自己指挥,不能用语言甚至表情与我们交流罢了。平时,我们往往埋怨娘好唠叨,等娘真不能说话了,听娘一句唠叨都成了一种奢望。此刻只能用心灵,就用“此处无声胜有声”自我安慰吧。我眼前一直闪动娘忙碌的身影,在厨房为家人准备饭菜,等我们坐在饭桌边,娘又忙着为家人盛饭、递煎饼、拿馒头。看着渐渐长大的儿女,日渐苍老的娘很珍惜与儿女团聚的时光,每年过年回老家第一顿饭,娘必定想方设法亲手做我们都爱吃的豆腐脑。在這痛苦的煎熬中,我脑海里又清晰地萦绕着娘的身影……

许多老年人病危时希望回老家长期居住的老宅闭眼,去世后把骨灰送回老家安葬。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在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里走得安详些,或者安葬在老家心里踏实,这浓烈的思乡情结和对故土的眷念之情千百年来生生不息, 深邈绵长。娘因病离开老家已半年。这次病重时能活着回来,了却人生最后的愿望,本身就是强心剂。也许只有生命结束在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里,才是真正的踏实与安详。

娘回到老家后,硬是奇迹般地挺过三天,在她养育我们兄妹的老宅子里活了人生最后的三天。望着高烧不退、痛苦万分的娘,我真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也坐不下,站也站不直,心如刀绞。娘的手热、头热、血热、心热,真的是燥热难耐。尽管天气冷,但汗珠子还是一直从她额头上往外冒。娘体内仿佛有什么在翻江倒海般地搅动,难以言明的痛苦扼住了娘的大脑和喉咙,整个世界在天旋地转,有个正常的姿势和表情都不可能。真的到了娘不再醒来那一天,那一刻!我已经精疲力竭,几次迷迷糊糊地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很快又被娘的一阵呻吟惊醒。鲜活的生命之花枯萎时竟这般痛苦!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奔跑、煎熬,我的心好似被架在烈火上烤,那焦煳味刺鼻入骨,痛苦顶格挑战着生命极限。我祈求上苍,如果能顶替的话,我甘愿为娘去舍命;
哪怕刀山火海,我也愿替娘去跳。但我们无力回天,只能无奈无助地眼睁睁看着娘忍受着痛苦。

那三天极不寻常。我们兄妹几人轮流陪护,在床前无微不至地观察和伺候。因肺部炎症,娘持续高烧。为了给娘减轻一点痛苦,我们不停地用温毛巾帮助娘擦脸散热。我轻轻把娘滚烫的手举起,贴在我的脸上,来回磨蹭几个来回,让娘感知我的存在、我的体温,顿时,泪水涌出我的眼眶……

娘咽不下这口气,是不是还惦记着啥事呀?我坐在娘的身旁,攥着娘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不停地给娘念叨她可能牵挂的事情,还有什么愿望,打算以后怎么办等。但娘的面部静止又僵硬,眼睛闭着,偶尔从她嘴里发出的呻吟,让我无所适从。我只想让娘走得安详,无牵无挂,保持在人世间最后的尊严。

平日里我们不太关注的日出日落、月升月沉,竟然这等缓慢与艰难,我的心像被谁用小刀一缕一缕地划割一般,淚珠若断了线的珠子般从腮上滑落。我舍不得娘走,但看到娘痛不欲生的样子,听着娘痛苦的呻吟,我心如刀绞,理性也偶尔战胜感情,真希望老天爷开恩,让娘少受些罪,能走得安详平静。那三天,是倍受煎熬的三天,是最难最累的三天,是殚精竭虑、万箭穿心的三天。

2015年农历三月初九凌晨,娘嘴唇翕动着,眼角滚落几滴泪,静静地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老屋里立刻响起一片啜泣声。理智敦促我强忍痛苦,抹干眼泪,咬紧牙关,这个时候我必须忍住不能哭,我的责任就是尽心尽力地为娘操办好后事,让娘走得无忧无憾。

父母疼我,娘早早就笑着告诉我:“我和你爸爸的墓地早选好了,靠着你爷爷、奶奶,‘屋(坟墓)都盖好了。等我们老了那一天,你们只顾哭就行了。”我知道,“养儿防老”,不仅是照顾晚年生活,也包括“养老送终”,在我老家这一带,农村父母安葬的事全靠儿子操办。父母知道我在外工作忙,就自己把身后事替我这个当儿子的准备好了,让我既感动、感激,又惭愧、汗颜。

我们村西北边有座柴虎山,本村的人火化以后,还可以到山上安葬。父母相继离世后,我买了两口规格和品质一样的香椿木棺材,按村规民俗,在村红白理事会的叔父大爷们帮助下,举办了简单、节俭的安葬仪式,把父母葬得既有尊严又体面。我虔诚地跪在灵堂和坟前,抛洒泪水与伤悲,虔诚叩谢爹娘的大恩大德,彻悟人生坎坷与苦难……

“襁褓”这词指包裹婴儿的被子,我感觉这个词很准确,但又过于时髦。我这个年龄段的农村孩子,真的无福享受。当年我们家里穷,从我老爷爷那辈就给地主家看林子养家糊口,住在村东一公里远的岭东侧一处山石和土坯垒的房子里。我父母结婚后,日子照样穷。我出生前,家里唯一的一床棉被,因我父亲去临沂参加养蚕培训班背走了。我降生时,天气还很冷,娘只好把我包裹进旧棉裤内胆的棉絮套里。我来到人间,温暖我的,就是那棉絮套。如果没有娘的精心守护,我肯定活不下来。可能就是因我出生时衣着太寒碜,这成了娘的心结。娘千方百计精打细算,只为让我吃饱穿暖,不让我感到低人一等。原来是在生产队里凭挣的工分分口粮,娘虽然个头不高,但干活下力,工分挣得一点也不少。生产队收获过的地里,娘还能捡拾回麦穗,翻刨出充饥的地瓜和花生。分田单干以后,我家的责任田种得妥妥帖帖、郁郁葱葱,收获的粮食数量和品质不比任何人家差。当年,做衣服凭布票,娘总是先考虑老的和小的,过年也不给自己添一缕布。记得有几次,回忆起我出生时因家里穷,连包裹我的衣裳都没有,娘就抹眼泪。我开导宽慰娘说:“娘,您可别这么想。那时候家家日子都穷呀,我没被冻死就已经很幸运了!”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的手掌一下下摩挲我滚烫的额头;
如今山珍海味成了餐桌上的日常,经常让我想起来的还是娘的那碗热汤面;
各式各样的衣服都有了,记挂在我心头的还是娘用针线缝补过的衣衫和纳的布鞋。

娘把我们当成她生命的一切,可以委曲求全,可以牺牲让步。我知道她为了我的吃、穿、用和上学读书,想尽了一切办法。我的童年、少年时代,虽然家里日子紧巴、生活清苦,但我生活得无忧无虑,照常长肉、长毛发、长骨头,也长心性和志气。

我印象中的娘,整天拿针弄线、养猪喂狗、烧火做饭,我最看重的就是这人间烟火气。

我渐渐明白:娘赐予了我生命,今生今世,我就是来为娘当儿子的。我们娘俩母子一场,这是上苍恩赐的缘分。

要问娘教给了我什么,影响了我什么,我说不出多少,不是无影无踪,而是无处不在,因为母爱能量无限。

平凡却伟大的娘赐予我的东西太多太多,我感悟梳理几十年得出结论,最贵重的是:“爱”与“鼓励”。

电话号码溅起一串泪花

我娘从小苦惯了,过日子精打细算,从不服输。小时候,我们兄弟姊妹多,一群正长身体的孩子,爷爷年龄大,是大队保管,我父亲是大队会计,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全家人的责任田主要靠我母亲忙活,这日子怎么过呢?我娘好像有使不完的劲,用瘦弱的双肩挑起家庭这副重担,不仅让全家人有饭吃,还尽最大努力供应我们兄妹几个读书,那劳累程度可想而知。

我娘的娘家在日照市的山北头村,离我们村有五里,原来属于东港区,后划为岚山区。我娘出生于20世纪30年代,当时家境比较好,并且只有娘和舅舅姐弟俩,吃穿方面没受什么委屈。家里没逼我娘从小裹脚,让我娘从小就学会烧火做饭、摊煎饼、做针线,遗憾的是没读过书。娘与我父亲很小就订了“娃娃亲”,家里曾因我父亲家穷想毁婚约,我娘抱着“言而有信,看看人再说”的态度,来到了我们家。我娘明达事理、勤劳贤良,见了我父亲的面后,更坚信“日子穷富得靠自己过”,更不惧怕生活中的困难。当年我奶奶因病去世,我的姑和叔年龄还小,我娘毅然决毅用自己单薄的力量支撑这个家, 孝敬老照顾小,又当嫂子又当娘,默默无闻,一晃快六十年。我爷爷在世时,曾告诉我:“恁娘是我们家的功臣。”娘曾经跟我说:“有你们这些好孩子,我这辈子知足了。”我说:“不管今生还是来世,我们都是最贴心的母子;
不管在天上,在地上,我们都是幸运的母子。”我们兄妹几人虽然都经历了贫穷和困难,但没有一丝怨言,反而一直心存感激。

2016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一年,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个不能牵挂和陪伴爹娘的春天。让我感到欣慰的是,2016年4月4日清明节这天,《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刊登了我悼念父母的散文《茶味人生》。我含泪创作的散文《我的父亲节·母亲节》刊于《海燕》杂志,被《散文(海外版)》转载,入选《2016年中国随笔选》,引起众多读者共鸣。

两位老人去世,就如同他们的一生,不声不响,平静且安详。父母间隔一个多月先后离世,我的情感变得十分脆弱,很容易触景生情,多愁善感。每逢周末和节假日,我心里就空落落的。特别是刮风下雨、气温变化,更思念起老爹老娘,天凉了,多么渴望老娘还一遍遍地唠叨着让我添衣裳;
夜色阑珊,我一次次想起父母的音容笑貌,多么渴望还能坐在陪我一路成长的爹娘身邊,听他们永不厌倦地给我讲一辈子也讲不完的故事,哪怕重复无数遍的唠叨、责骂也好……

父母随着年龄增长,耳聋眼花,却更恋孩子,更恋家,更渴盼儿女们的电话。渐渐的,我和妹妹们养成了每周必定与父母通话的习惯。2014年农历八月十六,我们刚刚回老家陪父母过了一个热闹喜庆的中秋节,晚饭后,我们兄妹几个都已返回各自的小家,却又都不约而同地逐一给父母通了电话。电话一直打到晚上九点多,娘很高兴,声音很洪亮,底气也很足,和往常一样嘱咐这,惦记那,谁知当天夜里娘就突发脑梗,从此失去了语言能力。我们都庆幸与娘有过今生今世最后一次亲切而温暖的通话,把娘的声音永远地刻在了脑海和记忆里。

2015年初冬,太阳已经落山,乌云像一块黑灰色的布遮盖了天,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雪花,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一会儿工夫,地面上就落了一层白,所有景致都显得苍白而悲凉。一阵寒风吹过,金黄的树叶像没娘的孩子,被寒风吹起来,漫无目的地飞舞着,飘动着,旋转着。我孤独地站在雪地里,只想理理自己的思绪。寒风吹透我的衣裳,我的脸、手、皮肤被寒气一一围困,冰得我打了一个寒战。双脚在干净的雪地上踏出两行无规则的脚印,这时我不知不觉地掏出了手机,一键就按下与父母无数次通话的老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铃刚“嘟嘟”响了两次,刹那间,我的心咯噔一下,陡然想起爹娘都不在了,按出了自己的一串泪花:

从不记得自己生日、唯独把我的生日记得准确清晰的娘走了,我爱吃啥、爱干啥、穿过穿着啥衣裳都记得滚瓜烂熟的娘走了,即使困难压弯腰、物质匮乏也能想方设法让我吃饱穿暖的娘走了,夏夜为我摇蒲扇、冬天早早为我缝做棉鞋棉袄棉裤的娘走了,我受点委屈比我还伤心、我有点进步比我还高兴的娘走了,种地如同养育子女、精心管护每棵庄稼从不应付潦草的娘走了,我打个喷嚏也要问明白、自己生病捂着嘴硬撑怕我听到咳嗽声的娘走了,不怕苦不怕累不服输、一句话一个眼神都给我信心和力量的娘走了,没上过学但从不昧良心、不看人下菜碟、不做亏心事的娘走了,为我做了一辈子饭菜、我炒一个菜就夸赞、炒煳了也说好的娘走了,无论我走多远时刻把心系在我身上、用所有心思牵挂我惦记我的娘走了,我知疼知热、厚道善良、勤劳能干、乐观坚强、可亲可敬的娘走了……

我长叹一声,悲凉与绝望一股脑涌上心头,抽搐全身每一根神经线,随即唤醒那些暖心的过往。我不由得啕大哭起来,泪水、雪水在冰凉的腮帮上混在一起,落在地上,那钻心的痛苦忧伤,翻腾起我心灵的海洋。

雪花落在地上,沙沙地响,仿佛大地奏起伤感的曲调,低沉、无奈,还有一些沙哑。一会儿工夫,天空笼罩了一层白雾,周围的楼房顶部染了一层白,光秃秃的山峦、树木立刻穿上了银白的衣裳。沙沙沙的落雪声,犹如缓缓弹奏贝多芬《月光奏鸣曲》和舒曼的《梦幻曲》,忧伤中透出丝丝凄凉。娘在世时仿佛心中总有牵挂,时时放心不下烧火做饭、下地上园、飞针走线。因家境不好,孩子吃不饱饭,我曾看见过娘愁得“呜呜”地哭、自己只喝菜汤的情景。如今雪水与泪水、悲戚与辛酸汹涌而出,冲破了我记忆的大堤。生活中有茫然,有无助,有脆弱,有困苦,有期待,有快乐,有温暖,也有力量和希望。人生路很遥远,经历的事很多,面对残酷的现实生活,有时除了坚强,别无选择;
除了努力,别无路可走……幼小的内心只得承受压力、弱小的身体必须历经磨炼,不知不觉间,在父辈疼爱下,在娘的翅膀底下,我们都长大成人了。

母爱没有什么惊天动地,而在于日常与平凡的渗透,在于我们以感恩的心去铭记和体验。

岁月脊背上的黑剪影

2017年4月27日清晨,大妹妹厉彦美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个美篇《永远的怀念》,开头写道:“2015年三月初九、2015年五月初三是让我们子女刻骨铭心的日子,世上最疼爱儿女的两位至亲至爱的爹娘相继离我们而去!从此,我们恰如蝴蝶折了翅膀,船帆断了桅杆,失去了方向,失去了父母给我们的无私的爱,也失去了孝敬你们二老的机会,让我们做子女的痛不欲生!”这段话反映了家人的心声。早饭我基本上没吃,想起忍饥挨饿、慈母疼爱的岁月,我一时难咽这人间烟火。

2011年中秋节,我照例回家看望娘。事先没打电话,是想给娘个惊喜。到村口时已是下午了。我猜想,娘是在乘凉,还是与婶子大娘聊家常?本认为娘的日子应当过得比较悠闲,谁知家里大门上了锁。我顺手在门框上边摸出钥匙,打开大门,把捎回的过节礼物放进院子里。邻居告诉我:“恁娘又下地去了。”

黄昏时刻,太阳好像也累了,光芒变淡,柔和了许多,只有瓦蓝的天空更加静穆和幽远,几朵白云相隔很远,各自在飘着。我赶忙奔村南自家责任田去找,只见地埂上的槐树叶已经微黄,田野上只有零星的人在劳作。远远地望见有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娘!

娘正顶着凉飕飕的北风,在别人刚收过地瓜的地里用镢头翻地瓜。她攥着镢头,低着头,弓着腰,那镢头被抡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重重地落下,溅起黄色的沙土,分明能听到噗噗的落地声。远远地望见娘的满头白发被风唤起,像一团白云飘动。斜阳从她的背后照过来,娘的衣服上披着一层浅浅的金色,弯曲的黑剪影叠印在地垄上,被寒风拉得很长很长,跨过了几道地垄。娘犹如一棵孤单的树,兀立在大地之上,在岁月的脊背上穿行游走。

那情景,显然是初秋里一幅温馨的画面,可以激活画家、摄影家、音乐家艺术灵感的爆点,但我的心却被针刺一般。我远远地站在地头上,沉默了许久。心里埋怨娘又心疼娘,不理解娘为什么如此钟爱秋天里这每一粒粮食,不知不觉模糊了双眼。娘的手背显然是皴了,粗糙得像老树皮,还裂着血口子,缠在大拇指上的白胶布成了灰黄色的。娘怕我生气,没像往常那样对我回家表示惊喜,而是赶紧赔着笑脸,带着愧疚的语调跟我说:“身子骨闲着难受呀,这么好的地瓜埋在地里,白瞎了!”

我不忍心说什么,只是轻声嘟囔了一句,赶忙帮着扛起镢头、提着柳条筐往家走。

一幅深秋田野《母子归家》的黑煎影,叠印在大地上:年轻美貌的娘,因为生儿育女累得沧桑;
身板挺直的娘,因为辛勤劳作变了模样。

黑剪影,成为娘最美的形象,我最心痛的记忆!

生命最后一截灯芯

我经历了娘去世三个年头的痛苦煎熬。

因清明节到山上祭祖上坟,兄妹几家又团聚了。娘生前钟爱的院里那两棵牡丹花,之前每年都开出红红的牡丹花,煞是好看。可是娘去世这三年,牡丹花经受不起这沉重打击,虽然正常吐芽伸枝展叶,就是不开花。这让我感到吃惊,难道这花也通人性,因伤心过度,再无心思开花了?头一年,娘生病住院时间长达半年,没精力料理它,营养和管理没跟上,不开花可以理解,但第二年、第三年不开花怎么解释呢?也是“守孝三年”吗?

父亲、母亲离世后,还留下几万元的积蓄。我知道,这都是他们省吃俭用,卖酒瓶子和旧纸盒等,一分一分攒下来,我和妹妹、妹夫都不忍心用这点钱,经大家商量,成立了以父亲厉现进、母亲祁为菊姓氏“厉”“祁”谐音命名的“立旗”奖学金,目的是把这点钱花得有意义,给后人留下点念想,把感恩的日子拉长。清明节,我起草好《“立旗”奖学金管理规则》,组织成立了“立旗”奖学金管理委员会,大家都有具体岗位和责任,并逐一签字确认,父母的后代子孙都有受奖资格。我们都是汹涌湍流社会中的一片柳叶,命运不在自己手里,但尽自己的努力,人生路上的光亮必然会多一点。

我小时候,沂蒙山区农村还没通电。村里没有电,缺吃缺穿更缺光,除了太阳、月亮和眨眼的星星,再无其他照明工具。黄昏后,村庄便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到处飘荡着星星点点、橘黄色的煤油灯的灯光,空气中也弥漫着煤油刺鼻的味道。我家住在村东岭上的树林里,夜晚周围全是树木,更是漆黑一团。晚上复习、预习功课要靠点煤油灯。当时煤油票是供给制,一家一个月就一斤,娘就向亲戚邻居家借,绝不让我眼睛看书时受委屈。我每晚坐在煤油灯下读书、写作业,母亲拿着针线笸箩,轻轻地把母爱缝进衣衫和鞋底,偶尔用针尖拨动一下灯芯,让煤油灯更亮些。

娘纳鞋底时,一手握着硬邦邦的棉鞋底,一手用穿针拉着长长的麻线,先用锥子在鞋底扎一个眼,再用针把麻线穿进锥子眼。因为麻线比较粗,需要大力气。当针把拇指上的顶针推到了鞋底的背面,娘要把线拽紧,鞋底正面的针线密密匝匝,成排成行。光鞋底就如此费气力,还有鞋里、鞋面、鞋口这些细致活儿。要做出来的鞋耐磨、耐穿,非得下一番苦功夫、细功夫不可。娘偶尔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或者拿起针在头发上轻轻划几下,又继续劳作。屋里特别静,只有娘纳鞋底的刺刺声、油灯捻子燃烧的噼啪声和钢笔在纸上行走的唰唰声。那声响极富韵律,仿佛低吟的一首儿歌,伴着晃悠悠的曲调让我安然入睡。

不知什么时候,月光透过柞木窗棂挥洒在屋里。煤油灯下的娘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起身时也总是蹑手蹑脚,怕打扰了我。我不知不觉睡了一觉,醒来只见母亲还在灯下忙碌着,那刺刺拉线、走线的声音格外清晰,煤油灯把母亲的身影投射到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其实我有时也想偷懒,但看到娘一丝不苟的劲头,只得埋头继续学习。有时,我张开食指和中指做小鸟张口的姿势,那投影立即照到土墙上,娘也陪着我哈哈乐上一阵子。娘对子女的爱,如同这煤油灯忘我地燃烧自己,点亮黑夜,散发光辉。娘的陪伴仿佛具有一种魔力。娘一直以我“听话、爱看书”为荣。说到娘的付出,娘总是说,“我是当娘的,应该”,“天下当娘的,都这样”,好像为子女吃苦挡难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她做的这一切都很稀松平常。

“心中点亮一盏灯,漫长人生有光明。”一个夜晚过去,鼻孔被烟熏得黑乎乎的,有时不小心煤油灯的火焰还会烧到头发,散发一股焦煳味。小小的煤油灯在漫漫长夜里不仅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光明,还带来了温暖和方向。一年又一年,一张张奖状贴满了斑驳陆离的屋山墙。娘是沂蒙山区一位没有读过书却知道读书重要的普通妇女,在陪伴我成长的过程中,悟到了一些“怎样当娘”和“怎么培养儿子”的门道。我上高中时跑校,我一直想不明白,当时没有闹钟,母亲怎样做到每天清晨五点准时叫醒我的。其实是娘早醒以后,等到这个点才叫我。叫醒我的不是时间,而是娘的责任和对孩子的无限疼爱!山路漫长,我背上书包奋力前行。山村天气寒冷,我渴望走到春天的入口,努力在贫瘠的土地上开出属于自己的花朵,让娘在乡亲们面前脸上有光、能直起腰来。

煤油灯在那风雨飘摇的岁月,有时暗淡,甚至几乎熄灭,每次被娘挑亮,又一次起死回生,光一次比一次明。娘自己就是一盏煤油灯,一束生命与希望之光,贴心、暖心、亮心,在黑暗和困难时刻给予我难能可贵的温暖与光明。能考虑到的,娘早就想到了;
能承受的,娘都承受了;
能付出的,娘都付出了。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去烧穿黑暗与苦难,把温暖送到孩子身边。

娘其实就是一盏灯,耗尽生命的最后一截灯芯,默默闭上了疲惫的双眼。冥冥中,我在这盏灯的照耀下,把希望与汗水洒在人生道路上,生出一种拱破板结土地的力量,把贫寒、犹豫和忧虑抛到九霄云外。

人生是道单项选择题

按沂蒙老家乡下的规矩,老人走后三年内不能大动土木,是担心这期间老人的魂魄回来找不到家门。眨眼间,爹娘走了四年,这年清明节前,我按照父母生前的遗愿,给父母修了坟,在坟前植了树,同年把祖宅改造成书屋,是选定在5月22日这天正式动工的。施工过程中,发生了一件稀奇事:一双燕子飞进父母住过的东厢房衔泥筑巢,边翻飞边叽叽地叫着。尽管有人在施工,且有电钻声和驱赶声,但这两只燕子很执着,怎么也赶不走,只好让它们把窩垒成,不久又孵出了四只小燕子。为了让小燕子成活,又专门停工半月,等待小燕子长出羽毛被老燕子领飞。我们全家都认为,这是我家这一年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

记得20世纪70年代末,我们这个缺水的“小干庄”建起了扬水站,当年浇上水的小麦喜获丰收。那天放学后,我直接背着书包跑到我家在扬水站北侧的责任田里。娘异常兴奋,丰收的喜悦溢于言表,她站在地头上,两个手掌扣在一起搓了搓手上的泥巴,抓起一捆沉甸甸的麦穗,笑着告诉我:“今年咱家麦缸都能装满了。”娘又说,“我怎么觉得读书和收庄稼是一个理儿。那书就像是满地的庄稼,每个人的书包都是块大小肥瘦一样的庄稼地,脑子就是那粮缸。谁收入的粮多,谁的碗里就有好吃的。要是不抢着收,就会饿肚子。在咱这山旮旯,不好好念书,就得吃一辈子地瓜蛋。”我回答娘:“为了不饿肚子,吃上白面馒头,我一定好好念书,考试考个好分数。”就是这句空洞的誓言,让父母对我充满期待和希望,砸锅卖铁也供养我上学。其实,我也时常想偷懒,也想到外面疯玩,可每每想起父母在田野里躬身劳作的身影,想起自家四面透风、有些寒酸的宅院,就劝自己坚持、坚持,穷人家的孩子就得靠自己,这给了我不服输的志气、骨气、底气和力气。娘并不识字,她却用极普通的话语和平凡的行动,成为我学习的老师、人生的导师。

人生天天是考场,人生事事是考题。人生就是一场考试,随处是考场,随时随地面对着人生考题,还都是单项选择题。人降生于世,就跨进了这一生存考场。分数高分数低都攥在自己手里,因为自己是自己的答卷人和监考、阅卷老师。朴素善良的心、守护亲情与家庭的温暖、保持对未来的信心与努力,这是我娘用一生教给我的标准答案。

祖宅书香氤氲我心田

娘五年祭日的大前天,在我们家祖宅里举办了“彦林书屋”揭牌暨第一次读书分享会。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张炜先生来书屋分享他读书写作的经验,县镇领导和许多朋友前来助力,我几个妹妹和妹夫也都赶了回来。这是最有意义的追忆和悼念。我主持分享会,说起办书屋的初衷,不知不觉流出了热泪。我知道娘在天有灵,也会露出笑容,表示赞许支持。

我忘不了当年求学读书的难处。娘一开始教育我“咱庄户人想过好日子、不受人欺负,就得靠读书”,其实当时我还理解不了,也有过应付,也偷过懒。但当看见爹娘的辛苦和家里生活的困难,尤其是上高中时,每周背走那捆一家人不舍得吃的瓜干煎饼,我说啥也不能对不起这捆煎饼。我慢慢喜欢上了读书,学校图书馆书不多,除了课本,就是偶尔借本小人书过过瘾。那时条件差,没有电视电脑这类东西,煤油灯的油票还是娘从邻居家淘来的,真不舍得点煤油灯呀。参加工作以后,积攒了好多书,也省吃俭用地买了一些自己喜欢的书。“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只要肯读书,就可以把几千年的人类思想、经验在短时间内重温一遍,但如果不读,只是摞起来、当摆设,也就没价值。我建书屋的目的,就是为本村和周边村的孩子提供一处可以读书的场所和可站立的巨人肩膀。

我家祖辈是沂蒙山区的普通农民,族谱里从来没有上学识字的。我爷爷生不逢时,是喝着旧社会的苦水长大的。当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虚岁刚七岁,就被迫到邻村的地主家当放牛娃。爷爷看着地主家的孩子吃饱饭,就坐在屋里跟着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学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课文,羡慕得不得了。有一次,爷爷趴在黑乎乎的窗子上偷听了几句,竟被老地主劈头盖脸痛骂、狠揍了一顿,脸上和身上留下道道血口子。我爷爷心中暗暗发狠:砸锅卖铁也要上学。可这个梦想在那个年代是根本不能实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我爷爷积极参加村里办的扫盲班,也让我手把手地教他识字,可惜已错过读书的年龄,成效不大。我爷爷虽然不识字,可为人实诚、厚道、没私心,竟在村里当了十多年的大队保管员,全村出出进进的所有东西,全靠画图和杠杠来标记,那记事的本子就放在大门一侧的粮囤子上。直到爷爷离开人世,也只能认识自己的名字和几个简单的数字,但他老人家的苦难经历和他关于好好读书的衷心劝诫,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父亲到上学的年龄时,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没有成立,但我老家沂蒙山区这一带已经是解放区了。喜气洋洋的农民分了地,勉强填饱肚皮以后,首先想到的是让孩子学文化、长见识。原来都是私塾,是家庭、宗族为主私办的民间教育机构,私塾老师都是家庭聘雇的。新政府鼓励办教育,于是几个村联合办一所小学,大大小小的孩子混编在一个班里。我父亲也是其中幸运的一位,成为我家祖祖辈辈第一个上学的。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我奶奶突然病逝。我父亲含着眼泪把没有学完的课本掖藏起来,默默帮家里干起了农活,帮爷爷照料起我年幼的姑和叔。老师舍不得爱学习的好学生,曾连续几次到家做父亲返校的工作,但由于家境所困,最终父亲再也没有重返那充满笑声、歌声和美好憧憬的校园。即使这样,比起当时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箩筐的乡亲们,我父亲也已是当年村里名副其实、会打算盘的“秀才”,在村里干了一辈子大队会计和信贷员。

到我上学时,已经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农民刚刚熬过三年自然灾害,铁青的脸开始红润。这时大多数村庄都建有学校,多数孩子能进学堂了。我清楚地记得,我上学的第一天,是父亲背着我把我送到村里的学校,交给了那位胡须花白的张本松老师。当天中午放学后,我小跑着回家,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娘给我盛了一碗土豆炖米豆,我啃上两个煎饼,就第一个跑回了学校,张老师自己还正做饭呢。学校条件很差,课桌是用土坯垒的土台子,一个教室纵着四排,一排就是一个年级的学生,老师进行“复式”教学,教完了这排再教那排。学校抓得挺紧,还上晚自习。因教室房子太破,一到下雨天,屋里就摆上接水的盆子。雨下大了,老师担心教室倒塌,干脆放我们的假。冬天,那土台子凉得刺骨,外面的风雪灌进教室里,学生们衣裳单薄,老师经常停下课,组织孩子们集体跺脚、搓手,然后再上课。那时农家日子贫寒,孩子们在课堂上用石板练习写字,那石板可以反复擦、反复用,确实很节约。

我娘因为是女孩,从小就被剥夺了读书的权利。我娘喜欢陪伴我读书,最爱看我作業本上那一串串红“√”号,所以咬着牙供我上学。书屋建成,定能告慰长辈们的在天之灵,启迪激励后人,激活孩子们心中那颗热爱读书的“种子”。

2021年,我和家人商量用祖宅改造个书屋。这是对祖先的感恩与纪念,必须虔恭真诚;
书香味最干净,不容半点污染。施工队是我从外地请的,虽然成本高点,但能避免一些推测和闲言碎语。账目,我结得明明白白,该花的钱一分钱不省,该付的工程款一分钱也不欠,每块板、每个螺丝钉都记得一清二楚,一五一十地列出明细清单,留下发票。这是为自己的初衷、良心负责,也是对子孙和历史负责。资金主要是我攒的稿费,这钱是我长年累月坚持业余创作、一个字一个字地写文章、一分一分用心血汗水换来的。

有饭吃真幸运

2021年农历三月九日,天还没亮,我就睡不着了。大清早,我在“一家人”微信群发布了“今天是老娘祭日”的信息。

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局部反弹,核酸检测更加严格,回沂蒙老家的高铁也暂停了,我无法回老家祭奠父母。想起娘的恩德,我写下一首短诗《母爱》:

山再高,也没有母爱高大

海再深,也没有母爱包容

天再恢宏,也没有母爱广阔

地再深厚,也没有母爱深奥

太阳再炽热,也没有母爱温暖

月亮再皎洁,也没有母爱纯粹

母亲在,我就拥有一切

失去母亲,人生丢了色彩……

我年少时不知愁滋味

母亲用爱百般呵护我

我长大后选择了远方

距离拉长了娘的牵挂

母亲撒手离开我们

我泣文回忆颂母爱

唯两行热泪穿心而过……

“民以食为天。”我国是农业大国,底子薄、土地少、人口多,吃饱穿暖是中国人几千年的梦想。历朝历代,人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贫穷与饥饿的泥潭里挣扎、煎熬。中国共产党带领穷人闹革命,根本目的是拔“穷根”、解决吃饭问题。改革开放和脱贫攻坚,都是聚焦“吃饱穿暖”这个基本问题。记得20世紀70年代村里还组织村民吃“忆苦饭”,就是用地瓜秧和地瓜面蒸窝窝头,吃起来没味道,在嗓子眼里打转咽不下,孩子们不愿意吃,我娘却说:“穷时候,有这么好的东西吃,也就知足喽。”如今生活条件好了,生活富裕了,鸡鱼肉蛋成了家常便饭。我经历了那段贫穷岁月,见证了乡亲们被贫穷逼得几乎绝望的窘迫状况和尴尬局面。因为受过穷,才珍惜富足的生活;
因为吃过苦,才珍惜甜的感觉;
因为挨过饿,才珍惜蔬菜粮食;
因为衣食无忧,我时常反思自己,避免变色变味。

我小时候,农村普遍穷,谁家能勉强吃上饭就很幸运。那时候,家家穷得叮当响,乡下流行“门前放根讨饭棍,亲戚故友不上门”的俗语,讨饭的乞丐确实不少。在家门口或走在路上,遇上讨饭的乞丐很正常。

粥,对许多中国人而言,可谓生命之源。在贫穷的年代,喝稀粥,主要是搪塞缺粮的肚皮。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天都很冷了,那天早上,我们一家人正准备吃早饭。娘掀开锅盖,一股瓜干粥的香气伴随一阵雾气弥漫小院,顿感暖意融融。

粥端上桌不久,突然大门口来了要饭的,一位中年妇女,手端一个黑色的陶瓷碗,身边站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那男孩有些胆怯,躲在大人身后,显然这是娘俩。“大爷、大娘,赏口吃的吧。”那妇女开口了。

那天早上我家的早饭,是每人一碗用地瓜干加上萝卜条和少许花生饼熬的粥,其实也就碗底有几片手掰的瓜干片,整个粥也是挺稀的。娘先到大门口看了一眼,回来就端起她那大半碗还冒着热气的粥。我放下饭碗跟到门口,只见娘把她那半碗粥,一下子倒进了讨饭大婶的碗里。那妇女身边的男孩踮起脚尖,舌头舔着嘴唇,很馋地望着碗里的粥,显然是饿坏了。

娘端着空碗回到屋里,我知道锅早已空了,因为这粥正好一人一碗,没有多余的。我知道,娘自己又要饿肚子了。我望着娘的空碗,眼里流露出不满,埋怨娘:“娘,你把你的粥都给了要饭的,你吃什么?”

娘笑着说:“要是有口吃的,谁也不愿意拖上个要饭棍呀。既然人家娘俩跑到咱家门口了,就得给点吃的。行了,抓紧吃你的吧!”

如今,我再回忆起这件事,脑海里最清晰的是娘和讨饭大婶那两双布满皱纹的手,它们竟然如此相似。这就是当娘的标识和命运吗?那默默交换半碗稀粥的镜头,是对生命生存的赞颂和善良纯朴的传递,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这就是母亲的品行和天性吧?

这地,也挺不容易

光阴荏苒,蓦然回首,陡然发现,纵是离家千里万里,故乡的点滴,从未从记忆里流逝。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是我根脉所在,命脉所系,即使爹娘离世,那关于故乡的美好记忆、亲切熟悉的父老乡亲、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依然留在我记忆深处。那份牵挂依旧揪心,那份真情仍然热气腾腾,那份恩德还是闪光灵动……

记得那年秋天,天气已经很凉了,树木和庄稼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我都套上了厚棉袄了。我家村南那片地瓜是留到最后才刨的。我提着个藤条编的筐,跟在娘身后,捡拾刚刨出来的地瓜。看着刚出土、红润润的地瓜,我心里非常高兴,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口粮呀。娘刨地瓜很仔细,地瓜整墩刨出来以后,还要再用镢头再把地翻一遍,防止有漏下的地瓜。

只见娘把地头上最好的两墩地瓜的瓜秧剪断,把地瓜一丝未动地留了下来,还用镢头钩起周边的土培了培,地瓜就完整地被覆盖进土堆里了。

我不得其解,就问了一声:“娘,留这两墩地瓜做什么?”

娘笑了笑,透着几分神秘地说:“喂地!”

“是,喂地!”娘见我不理解,又补充了一句,“咱这地一年下来,也挺不容易。留两墩地瓜陪陪它,也让它解解馋!”

说完,娘把地瓜秧和玉米秸直接垛在了地头上,那两墩地瓜正好在草垛底下。这样既冻不着,又不会被别人发现这个秘密,确实很安全。

那年月农村场院边、地头上有许多高低不同、大小不一、但存放规矩讲究的庄稼秸秆垛,那是家畜的饲料;
家家户户院子里有柴草垛,那是烧火做饭的燃料。秸秆垛和草垛的大小多少,从一定程度上象征着村庄的实力和农户的富裕程度、勤劳状况,但秸秆垛下藏着整墩的地瓜我没听说过。

等到第二年开春,娘移开草垛,刨出那两墩地瓜,竟然还鲜润如初,既没冻伤,也没腐烂。因暖和的缘故,草垛底下那棵苦菜早早长出了黄色的花蕾。此时,我看到了母亲脸上欣慰的笑容,我分明听到了大地怦怦的心跳和均匀的呼吸。

喂地,是对大地的感恩!娘不知道什么天地情怀,但知道心疼一声不吭的大地,让我肃然起敬。我勤劳善良的生身母亲与博大仁慈的大地母亲是如此投缘,更让我心生感动。

这就是娘对大地母亲的敬畏和感激吧!

那年月、那山地、那情景,有知觉、无语言交流的两位母亲惺惺相惜,彼此牵挂,心灵相通,让长大成人的我一直铭记在心。

上苍恩赐中秋月

一家人一个锅里摸勺子,品同一种饭菜的咸淡与纯香,在同一个屋檐下取暖纳凉。当困难和黑暗来临时,难忘家人真心实意的关爱惦念,更难忘老宅里那缕缭绕不散的炊烟和夜晚那微弱却温暖的灯盏。

“百善孝为先”,可见孝是多么重要。孝,首先是尊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既尊重自己父母的生命,也要尊重、关爱他人的生命,从而扩展为对上孝敬、对下孝慈、对亲友孝悌、对国家孝忠,将“亲其亲、长其长”的家人之孝升华为“助天下人爱其所爱”。其次,是敬畏。敬畏父母、敬畏长辈、敬畏祖先,“家有近祖,族有宗祖,慎終追远,直至始祖”。三是顺从。一般情况下,子女遵从长辈的指点和命令,按照父母的意愿说话办事。“孝子贤孙”不是骂人的话,是对遵从孝道之人的肯定。

2014年中秋节,我和妻子带着儿子、儿媳,与我三个妹妹家相约同行,分别从济南、临沂、日照市出发,又一次集体回到养育我们的那个小山村,那个小得连县里的地图都标不上一个点的小山村,看望年迈的爹娘,团圆过中秋。

娘特别看重这顿晚饭,做得很讲究,真是倾尽所有,不但菜肴品种多,还摆上了月饼和石榴、苹果、葡萄等。父亲翻出藏了多年的一瓶高度酒,犒劳我和三位妹夫。望着满脸笑容的父母,我们兄妹几个心里一阵阵温暖与感动。

立秋之后,天气渐渐凉了。山村的夜晚十分宁静、安谧。节前透彻的秋雨已把干旱的沂蒙大地清洗得纤尘不染。当晚众星捧月,银色的月亮点缀在深蓝的夜空上,月亮四周围着闪闪的星星,不孤单,格外明亮。天空蓝蓝的,月光皎洁如洗,洒在地上如轻纱般柔软。秋虫开始发声,蟋蟀、蝈蝈、金铃子轻吟浅唱,尽情抒发生命的自由与从容,给这个季节的山村增添了几分特殊的韵味。

我们一家老小围绕在年迈的父母周围,大家头顶灿烂的星空,指点着平日在城里很难看到的圆月和眨动眼睛的星星,以及不时在眼前飞舞的小小萤火虫儿,谈天说地,论着家长里短,笑声阵阵,其乐融融。皎洁的月光抚摸着沂蒙大地上的每一个村庄、每一块土地。这时,村部大院响起了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原来是村里的老太太和媳妇们共同跳起了广场舞,虽然那姿势有些拙笨,但藏不住她们内心的幸福与满足。我妻子和妹妹们忍不住也去观摩,凑热闹。这是沂蒙山区一户普通农家的一个平常却又温馨的夜晚,虽然普通,却让人留恋难忘。

在故乡的那两天,童年记忆蜂拥而来,潮水般漫过我近三十年的城市生活,让我的心迅速沉浸在古老的、即将消逝的故乡和迅速变化的村庄里。其实,儿女们无论怎么远走高飞,从未离开过自己母亲的视线。

皎洁月空,孤月清轮,圆了缺,缺了圆,岁月就这样拉长变老。那皓白的月光,把尘世间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在澄明的意境中,再多的悲伤都会远去,人生的风雨浮尘无论如何变换,都将会淡去,岁月总会把最美好的记忆留住。

今夜。月光依然照得祖宅小院很明朗,我干脆关了电灯,直接坐在锅屋门口的马扎上,任月光直接洒在我的衣衫上。月亮步履姗姗,真像晚年的娘;
月光像娘的目光,如同灯下为我缝补衣裳的凝望,又像在街口等我时流露出的忧伤,在暖意中透着一丝直达心底的凉。我再次抬头凝望悠远的蓝天,星星一闪一闪的,仿佛母亲关注儿女的目光洒满了天空,一阵酸楚涌上心口,腮旁又挂上泪珠两行……

生命在苏醒与接续中行走

日子过得真快,娘离开我们已经八年了。我每年在娘的忌日都写一段文字,既是我跟娘拉的知心呱,又是我对娘的感恩与倾诉。

我的娘和中华大地上千千万万可亲可敬的母亲一样,以心血为燃料“燃烧”自己,照亮别人,不言回报。娘晚年时躬腰驼背,脸上爬满了一道又一道深皱纹,眼睛不再那么清澈,走路和说话的节奏也都慢了下来。小时候我曾一度认为娘钢铁一般,无所不能,不知疲倦,不会生病,也不用我们为她担心和操心,我只要做好公干、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娘的孝敬,却忽视了娘也是血肉之躯,同样需要无微不至的关心与疼爱。多点耐心,好好说话,多多陪伴,珍惜相处的时时刻刻,这是我们一生要做的功课!

父母去世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温暖的港湾了,无论遇到什么风雨和困难,只能自己咬牙坚持。父母一辈子都在为我们操劳,前半生我们为了读书学习和娶妻生子,往往顾不上回过头看看父母;
后来又为了工作、生活和自己的孩子,经常疏忽自己的父母,很少顾及父母的感受;
等到父母真的不在世的时候,彻底顿悟了,又反思哪些该做好的事没做好、哪些应当珍惜的时刻没有用心享受,往往会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缺憾。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间我们也变老了。父母走了以后,回到老家的祖宅,一切如我上次返城前的模样,冷冷清清,我也犹如被风吹落的树叶、断了线的风筝,没了方向感和归属感。

记得2014年“五一”假期结束,吃过早饭后,我又要返城上班了。娘跟我有说不完的话,不舍得我们走,话语中透出委婉的留恋。离开时,娘忙着给我们捎上这、带上那,担心落下什么东西,又特别嘱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照顾好自己了。”其实我在娘的心目中一直没长大,好像怎么嘱咐心里都放不下,娘脸上有强装的笑容,心底却分明是难舍的泪花。

娘的腿因风湿性关节炎,严重变形,却执意起身送我。娘俩往西侧的大街口走,我们走得很慢,娘虽然装作若无其事,但咬着牙,是忍着剧烈腿疼送我的。我握住娘的手。阳光从身后照过来,把我们母子手搀手前行的背影叠印在路面上,我不时停一下等等娘,低头看看娘,只见一缕白发搭在娘的额头上,被风吹起,在阳光照耀下格外耀眼。娘走到车跟前,一再嘱咐我儿子:“你是好孩子,开车一定小心,注意安全。”上车后,妻子后悔地说:“当时有个相机拍下你和娘牵手的那个瞬间就好了。”我笑着说:“是啊,题目就叫《娘俩手搀手、心贴心》。”父母爱子如命,父母深情凝望子女的视线一刻都不曾从孩子身上离开。无论在娘的身旁,还是到外地工作,娘的疼爱无时无刻不在身边;
哪怕是神志不清的弥留之际,母爱也是清醒坚定的。这是人性的奇迹。爱和被爱是尊贵和神圣的,其实又是很简单化、生活化的,但真正体味到其含金量和价值又是艰难和漫长的,只有用心才行。

我渴望岁月眷顾,能延续娘几年生命,最大的愿望是娘能笑呵呵地领上重孙女、重孙子,娘能继续为我做顿饭,哪怕蔬菜择不干净有青虫,大米淘不干净有砂粒,我退休后开着自家轿车拉上娘去兜兜风、观观景,让娘掂量掂量我新出的书、看看我大红的获奖证书……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这是庆幸与自豪,最戳人泪腺的是“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如今,父母已埋在了我们村西北方的柴虎山上,只有清风细雨相伴,朝阳晚霞跟随,九棵刺柏相陪。多少次在梦里,冰冷的泪水和月光一滴滴洒在凉凉的坟头上。

“父母的坟在哪儿,自己的根就在哪儿。”母子是生死之交。我们终其一生,也偿还不了母亲的恩德。今生今世,母亲持续不断地目送我们远行,我们在彼此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伴随岁月匆忙的脚步渐行渐远,直至生离死别;
春夏秋冬,一次次的生命轮回,终点又是起点,生命一直在苏醒与接续之中……

为什么我总是眼含泪水?因为我爱得深沉!

为什么我总是念念不忘?因为母爱炽热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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