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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秒钟是什么概念

时间:2024-06-16 11:00:03 来源:网友投稿

飞机落地后,阿茂打刘孙电话。刘孙有一辆灰色别克商务车,专跑机场长途。刘孙说知道了,老地方见。阿茂就往出走。门口已经站了几个人,拿着烟。还有一个女孩,站在玻璃门里边,呆呆望着外面,像有什么心事。阿茂从她身后过,多看了她两眼。昨晚的酒令他现在还有些头痛。

过了一会儿,一辆车从路口冒出来。有人说,来了。另外一个人说,你什么眼神。

车身泛着很强的光,水波纹一样的光,像波浪一样,一浪一浪地涌动,黑色巨兽一般划破深海,向他们无声无息靠近。这是一辆奔驰旗下迈巴赫S级轿车,非一般的奔驰能比,更豪更霸气,明晃晃的立标戳在车头。

车停下来。大家没有动。那两个手里夹烟的,也不说话了。车窗缓缓降下。阿茂被那个驾驶座上传过来的声音点名:“谁是阿茂。”开车的男人戴着帽子,看不清脸。

阿茂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哈着腰,举手冲车窗晃动了一下。阿茂戴着墨镜,虚胖,一撮应该划分到右边的头发,非常顽固地朝左边翘着,有点像近两年火起来的一位脱口秀演员。周围的人转过头,都看他。

“上车。”

“我?”

那个人的声音很严肃。“你不是去米东县嘛。”

阿茂撅着屁股,好像听不清他讲话。“噢,是的。那……那……”

“价钱一样。”

阿茂还是有些不能确定。他摘下墨镜,又往车窗里看了一眼。男人不耐烦起来:“站着干吗,跟我走啊。”阿茂一面“哦哦”应着,一面往两旁看去。几张陌生面孔谁也不出声,只是定定看着他。那个女孩眼睛没有瞧他,似乎还陷在心事里。开出去五十米那么远,他从后视镜看到,他们还是一副没缓过神的样子。好像他上的不是一辆豪车。

车太大了。坐在副驾驶位上,感觉腿伸直了都碰不到头。有一缕淡淡的烟味。

“大哥,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也叫阿茂?有没有可能,我不是你要拉的那个阿茂。”阿茂抱着唯一的行李,一个电脑双肩包。他不敢乱动,揣着小心,扭头往左手边看。男人大概五十岁,穿一件墨绿色衬衣。棒球帽檐压得很低,他得仰着下巴,才能看清前面的路况。他意识到阿茂看他,从后视镜里扫了阿茂一眼。

“米东县米香街米兰小区。”

“对,对。这,这车……也跑专车?”阿茂不想让自己结巴。他其实很想给刘孙发个信息,又怕男人看见。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被刘孙倒手。这些专车司机都是这样,大家都接单,然后把单凑拢在一起,凑够一车就发一车。

“把你墨镜给我。我墨镜丢了,看见光线眼睛会流眼泪。”

“我,我也同样的毛病。”

男人又从后视镜里看他。“要不你来开?”

阿茂估计男人个头得有一米八几。阿茂摘下墨镜,双手递给男人。男人戴上墨镜,把帽檐往上顶了一下。现在,他半个额头露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也轻松一些。

正是中午,阳光白晃晃地从地面反射过来,刺人双眼。阿茂狠狠闭了一下眼睛。男人伸出手,把他那边的遮阳板扒拉下来。

“谢谢大哥。您这车太豪了。”阿茂蹭着座椅后背,尽量把整张脸藏在阴影里。“最少最少也得过百万吧。”阿茂想象自己把握方向盘的模样,估计会让警察以为无人驾驶。

男人说:“两百多万。等了半年,才提上车。”

阿茂舔舔嘴唇,喉咙那里有些干。现在有钱人太无聊了,跑跑专车,体会一下普通人的生活。不过阿茂没想到,这样的事会让自己遇到。要是这样,这个有钱人为什么不拉那个女孩呢?阿茂忍不住又想到了昨晚。

很快就上了高速公路。车速压着时速上限,跑出平稳流畅的节奏。一队平行排列的云朵飘浮在左前方的天空,一动不动,仿佛银河战舰降临地球。平展展的平原上,田野和厂房交替出现。槐树还没长出叶子,树干和树枝之间架着好多鸟巢。有些更聪明的鸟,把巢搭在高高耸立的通信基站最顶端。

男人的目光这会儿投向那些铁塔般的基站。阿茂偷偷瞅见,有些讨好似的说:“筑巢5G,抢占先机。”

男人好像笑了一下。

阿茂又来了一句:“起步就要提速,开局就要争先。”

男人好像又笑了一下:“这车百公里加速,只需要五秒。打个哈欠,也不止五秒。”

阿茂咂咂嘴巴,跟着笑起来,把两条腿用力往前抻,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

“接着说。三个小时呢,别让我犯困。”男人说。

阿茂伸手把那撮不听话的头发使劲往右刮,那是它原本应该在的方向。“想听什么?您给个范围。”

“说说昨晚吧。”

“昨晚?”

“对。昨晚。”

“为什么非得是昨晚?”阿茂有点发蒙。

“人生在世,只有活过的那个晚上,才是你的。谁能担保,下一秒钟不出什么意外。昨天不是刚刚掉了一架飞机?那么些人,说没就没了。就像花出去的钱才是你的,一个道理。”

车外的噪声几乎听不到。车内像电影院的内部。男人缓慢的聲音如同贴在阿茂耳朵边上。阿茂没接话,过了一会儿,他想,这话真他奶奶的有一定道理。有钱人说话都很有水平的。如果他们想跟你好好说话。

阿茂扭扭脖子,关节处发出“咔咔”的响声。昨天晚上脑袋挨到枕头之前,他也把脖子扭出“咔咔”的动静。再往前几个小时,他把每个手指关节轮流捏过去,一连串“咔吧”的响声非常有节奏地响起来。如果只有节奏,还算不上什么。竟然还有不同的音高。这才是他的绝活。

阿茂准备开讲之前,礼貌地请教对方“贵姓”。男人说:“免贵,姓梅。梅德韦杰夫的梅。”

“梅老板。”阿茂把“哥”咽回嗓子眼里。

阿茂把怀里的背包放在座椅下面,两条腿搭在上面。阳光弱了一点儿,刚才并排的白云散开,扯成条状或者片状,在天空中不均匀地铺开。

然后,阿茂施展了他的绝活。男人,噢,梅老板,转过头盯着他手里的动作。“这和你昨天晚上有什么关系?”

“人的身体就是最好的乐器。”阿茂说,“肚皮可以拍,脑门和腮帮可以弹,捶胸口或者跺脚后跟,都能整出动静。”

昨天晚上,他们一桌人,就像阿茂描述的一样,有拍肚皮的,有弹脑门或者腮帮的,有捶胸或顿足的,他则捏手指关节。

坐在正中间的王局,头发半白,笑容温和,嘬拢嘴唇吹出口哨。他吹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吹得很好,音准和节奏都很好,像专业演奏员。抖音里好些人都吹得不如他。如果把他们的现场演奏发到抖音上,肯定会火。

王局很谦虚,也很和气,没有一点儿架子。听他说话,很长见识。

“都聊什么了?”梅老板问。

不是俄罗斯和乌克兰打了好些天了嘛。王局说:“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先不急着下结论。关键是,没那个本事还是不要惹事,打了一个多月了,打出来一大堆的制裁,这也不一定是俄罗斯错了,而是它太弱了,美国和北约不怕得罪它,美国当年打伊拉克咋就没人敢制裁呢?”

如果梅老板见过王局,他一定会觉得阿茂学王局学得很像。阿茂把两只胳膊一上一下叠着,想象面前是桌子,想象胳膊架在桌子上。上面那只手,想起来的时候,就拍一拍下面的胳膊。

“但俄罗斯也是活该,”王局继续说,“普京动不动就想着跟人打一仗,这跟美国不一样,美国人打仗都是挣钱的,是富打,越打越富。所以仗不能轻易打,中国人也不想着打仗挣钱,能挣钱了,就更不想打了。打仗容易吗?俄乌打了一个月,得死多少人呢。”

阿茂的老板,丁老板,大脸盘子,五短身材,圆脑壳正中剃出桃心板寸。

丁老板给自己杯子满上,站起来敬王局。“还是领导看得深看得远。我们中国人,以和为贵。我们跟着您,和气生财。”丁老板“哗”地一下把酒倒进嘴巴,然后又“哐当”“哐当”连灌自己两杯。杯杯见底。王局明早还要开会,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通常这个时候,就有人提议,跟着领导开展一下文艺活动,提高一下素质。阿茂跟着丁老板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跟这位王局吃饭也不是一餐两餐了。今天是丁老板请客。这一桌,有丁老板的人,也有不是丁老板的人。有的人熟,有的人不熟。但是,这个提议一起,大家都跟着附和,都把椅子往后退半步。

然后,就出现了刚才说的那一幕。有人拍肚皮,有人弹脑门或者腮帮,有人捶胸或顿足,阿茂则捏指关节。他们都有本事把身体的某个部位整出高低起伏的动静。

不过,阿茂跟梅老板说的时候,把丁老板这一段跳了过去,也没有提丁老板这个人。在这个老板面前,不要提另一个老板。相当于黑帮片里,不能当着这个大哥提另一个大哥。你不知道老板跟老板之间,大哥跟大哥之间,有什么恩什么怨。阿茂只说领导。领导的口哨真是一绝。大家都很陶醉。掌声响起,大声喝彩。说领导,比说老板,显得有分量,有底气。

领导说,人的身体是最美妙的乐器。

领导又说,有共鸣腔,有打击乐,有管乐。

阿茂看了梅老板一眼,他有听。阿茂说:“有个傻×跳出来,说还可以吹箫。”

梅老板咧开嘴角,粗暴地拍了一下方向盘。“领导什么反应?”

“他说,有些人活一辈子就像活了一天,有些人活一天就像活了一辈子。”阿茂朝右边的车窗外看去。这种话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听不懂。

好像就是一会儿的工夫,天色暗下来。阿茂这半边天空的乌云越积越厚,开始往高速公路左边运动过去。两辆大卡车跑在他们前面,车厢蒙着帆布。男人几次想超车,都被它们故意挡道。

阿茂气起来。“那个傻×,我还不知道吗。混工地的,成天和这种烧柴油的大卡车打交道,一身土腥味。到了晚上人模人样的出来吃饭。关键是他不怕在人前丢脸。”阿茂用手背蹭鼻子,好像要把什么味道蹭掉。

瞅准空当,男人深踩一脚油门,迈巴赫箭一样蹿出去。两侧路面似乎开始下陷,车身却很稳,像低空飞行。强烈的推背感把阿茂强制摁在座椅上,他感到一阵头晕。

梅老板说:“这样的人,才能赚到钱。”

阿茂挣扎着说:“一定要把自己搞得‘很Low,才能赚到钱吗?”

阿茂心里面涌出复杂的情感。谁想把自己搞成这样?还不都是拼演技。

丁老板,算辈分,他得喊丁老板“表舅公”。丁老板在领导面前,永远是一个忠诚的听众,他常常在领导面前表示,领导说一,他绝不说一点一,领导说南北,他绝不说东西。转过身去,表舅公讲起俄乌局势也头头是道。“乌克兰这回是倒大霉了,被打得稀烂不说,就是赢了也划不来。美国给他那么多武器是白给啊,将来一直好下去还好说,一旦撕破脸,就得让它还钱啊。”

表舅公又说:“有些事情,该防着还是得防着,免得他秋后算账。”表舅公说的“它”,应该不是美国。表舅公只是一个包工头,没有那个能耐做跨国生意。表舅公关心时事,常常看新闻。看到那些腰杆直挺西装革履的老板天天捐钱,表舅公心疼得不行,说都是从他们身上盘剥的。

表舅公的腰围很粗,肚子像一袋面粉在T恤底下晃来晃去,裤子只能用两根背带吊着。他这辈子大概是没有办法再看到自己的小弟弟了。他拍拍肚皮说:“酒囊饭袋,外加满满一脬黄连水。”

昨晚,表舅公表揚他,说他有进步,关键时刻会说话,逗得大家很开心,以后要一直这么机灵,前途大好。表舅公从车后座伸出那只胖胖的中指短了一截的左手,拍拍他的肩膀。

梅老板突然伸过手,拍拍阿茂肩膀:“再有钱的人,没钱之前都‘很Low。”

这让阿茂猝不及防。他几乎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安全带扣得很紧。双脚一蹬,踢到了储物盒的底板。盒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张开了。

有什么东西发出幽光。阿茂抻长脖子,看到第三眼,他确定他第一眼就看对了。他的心突然揪紧。那是一把枪,大概一个半手掌那么长,压在一本厚厚的塑料膜还未拆开的汽车使用说明书上。

阿茂的激灵让男人有些意外。这次,他多看了两眼阿茂,又跟着阿茂的眼神,往储物盒那里扫过去。他脸上涌起含混的笑。那个表情在阿茂眼里,好像是说——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但我没必要和你解释。男人嘴角总是挂着若有若无、莫名其妙的笑。过了一会儿,阿茂伸手过去,主动把盒盖扣上。

现在,阿茂把脑袋对着车窗,使劲往外看。远远近近的树,赤裸着灰色的枝,像无数条鞭,受风的指挥向空中乱打。但是坐在车里什么也听不到。他只听到自己的心不听指挥,“怦怦怦怦”乱跳了起来。在映出面孔的车窗上,一道伤疤横在他右眼眶下面。笔直的一道,像比着直尺画出来的。

表舅公右手拿着刀,对准自己左手的中指。他不砍不行。有一支枪顶着他后脑勺。阿茂的头被狠狠按在桌子上,身体本能地绷紧,脸也是,一双充血的眼睛瞪得溜圆,右眼眶下面猛烈抽搐着。在他眼前,表舅公断掉的那一截指头,泥鳅一样跳起来。

别看表舅公身体软塌塌的像一坨猪尿脬,可他的骨头是硬的。他不求饶,镇定地像砍别人的指头。少一截指头算什么?又不是少十根,更不是砍他小弟弟。他们做土石方工程的,从别人手上抢地盘抢生意,拼的是什么?不拼谁的骨头硬,难道拼你对国际局势有独特见解,拼你会吹《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阿茂不止一次被表舅公教育,干一行就要有干一行的样子。表舅公戳戳后脑勺一处褪色的刀疤,像他们这些只有蛮力的穷乡人,想要出头,就不要怕痛。

阿茂突然对着梅老板比出左手中指。他猛地把身体凑过去,小声说:“你见过被砍断的指头吗?”还没等梅老板有所反应,他快速把手撤回来,生怕那根手指落在对方手上似的。

男人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前后左右都没有车。那些车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样的高速公路,开起来很单调很乏味。一大早,他就在这条路上跑了一趟。现在,是往回开。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人在打哈欠的时候,会触发中耳里面一块叫鼓膜张肌的肌肉,使人类不会被自己下巴肌肉运动的声音震聋。因此,男人听力减弱了那么一两秒。这个哈欠打得太大,也是因为太累了吧,眼泪跟着流下来。他拿手在脸上胡噜了一把。

他没有留意到身边这个小个子冲他比画着并且又说着什么。

那是一截手指头呀,从手上被活生生砍下来。血不是一下冒出来的,而是等了一下,才从粉红色的断碴处静静涌出,然后流成一道很扎眼的红线,和从阿茂脸上流下来的血汇在一起,顺着桌子腿向下淌。阿茂再次在车窗上看见了自己脸上那道刀疤。他的座椅是那么宽敞,但他的上半身却斜撑在椅背与车门间,好像随时要逃走。天空里的墨色,像洇在他脸上。

车上沉闷得不行。中控台是一个很大的触屏电脑,泛着孤独神秘的蓝光。梅老板提醒阿茂:“说话啊。你刚才说得挺好。接着说。”

不知道他按了一个什么键,车厢里闪过一串又一串LED灯光。红的、绿的、紫红的、黄的、蓝的,像夜店里那样动感十足,闪烁不停。他又按了一个键,音响响了起来。一开始是两首歌,先是《北国之春》,然后是《最炫民族风》。接下来是二人转。全是黄段子,一个接一个。以为讲完了,又来一个。以为讲完了,竟然还有。没完没了。

梅老板一直在笑。他那若有若无、莫名其妙的笑,实打实生动了起来。他都笑出了声,“吭吭吭吭”,像一个臭不要脸的老兽。他还转过头,不停地看阿茂。阿茂僵硬地坐在那兒,面无表情。男人感到奇怪,问:“你怎么不笑?”阿茂十几岁的时候去东莞打工。长途大巴上,二人转听一路,他跟着一路笑过去。跟个傻×一样。

男人并不知道阿茂突然生出的恶劣心情。“要是今天是你活命的最后一天,你打算干吗?”男人问阿茂。

“不知道。”阿茂没有立刻回答。他根本不想说话。

有雨点“噼啪”落在挡风玻璃上。刚反应过来下雨了,雨水就“哐当”一下,整个儿地砸下来。四边的天上都黑得很严实,有一种世界末日的视觉感。雨水击打在车头,溅起飞浪一般的白沫。

车速一点都没有降。为了抵消雨水带来的阻力,男人似乎还踩深了油门。

“你说,那架飞机掉下来的时候,那一飞机人,来得及想这个问题吗?”

“你干吗总是提那架飞机?”阿茂强迫自己说话声音大起来。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说不上,自己是害怕吗?

这么暗的天色,梅老板依然戴着阿茂的墨镜。梅老板从镜框下面伸进去一根手指,揉了揉眼睛,指着远处那些模糊在雨幕中的风景。“这么大一件事,你竟然都不关心?都说飞机是最安全的,出事概率是最小的。”他看了阿茂一眼。

二人转后面,跟着一首歌。随着柔软而温和的旋律,车里的氛围灯渐渐转成夕阳西下,天边晚霞的那种颜色。这首歌唱完,又从头开始唱。男人按下循环键。

男人跟着唱。他唱得小心翼翼,一点儿都不像他这么大块头发出来的声音。那个声音却一点都不好听,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阿茂愣在那儿,好像在瞬间,他遭受了电击。这首歌的每一句歌词他都记得。很多次唱这首歌唱到吐。边醉边唱,边唱边吐。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男人调小音量,他想说些什么。“我遇到过一次。飞机就像过一连串大坑,整个跳起来,掉下去,又跳起来,掉下去。我在座位上跟着跳起来,掉下去,又跳起来,掉下去。水杯倒了,水洒我一身。我的脑袋撞到行李舱,不止撞了一次。你就感觉,脑袋跟身体分了家,你根本控制不了脑袋不要撞上去。”

“旁边坐了一对小情侣。女孩二十岁出头,长得好看,比男孩镇定。男孩‘嗷嗷叫,那小姑娘死死抓住扶手,脸上冷静得很,就是电视上女八路被捕那种样子。我都服。我心想,没事的没事的。头天我见过大师,正儿八经地拜见。”男人伸手,在脑袋和车顶之间比画。

男人的描述让阿茂在脑子里形成某种图像。他的心里面抽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很冷很冰的东西,顺着衣领窜入,钻进他的心脏。

男人转过头来,嘴角扯了一个难看的弧度,可能想笑。他应该忍了很久,一旦开口,就没办法收住了。“其实我不想说。我原本想,找个人坐在旁边就行了。这条路太长,开起来很累。”

阿茂茫然地看着前面,他可能走神了。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做过好多好事,也一起做过一些不是那么好的事……别人都说,再好的朋友,只要一起做生意,就会闹翻,就会成仇人。可是我们不是这样。当然,有人挑拨我们的关系,想要分头击破我们,把我们的生意搞垮,但是他们都没有得逞。”

雨势不见弱,雨刷一刻不停。路上只有他们这辆车,对面车道竟然也没有车。他们好像进入了一段被人遗忘的路段。周围的景象没入浓重灰茫中。

“城里最高的楼、最大的市场、最豪华的饭店,都是我和他的。朋友们开玩笑,你们除了老婆孩子不共同……”

男人伸手在车门那里掏出一瓶水。他扭开盖子,“咕咚”一下,一口吞下大半瓶水。他没有理会阿茂,抹掉漏到下巴上的水珠,接着说。

“人不会一辈子都顺风顺水的。所以我们做事很谨慎。我们把很多风险都避开了。”

男人说“风险”的时候,水从胃里反上来,他打了一个嗝儿,从口腔里喷出来的水飙到方向盘上。阿茂心里跟着冷笑,“风险、风險”。

“我去见大师那次,他有事没去成。我就把大师给我的玉送给他。我跟他说,我们俩的命,拴在一起。”

男人又扭开水瓶,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光。他按下车窗,把空瓶子丢出去。风立刻把瓶子卷走了。灌进来的雨水打在他半边身子上。脸是湿的,墨镜上也有水珠。

男人安静了一会儿。那个好听的声音还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月亮代表我的心》。阿茂有很久没唱这首歌了。昨天晚上,他让那个歌厅公主陪他唱这首歌。

她说什么歌都会唱,就是这首,她不会唱。歌厅公主不会唱《月亮代表我的心》?鬼才相信。他站起来,逼近她。她很瘦,比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时候还要瘦。他是在夜市大排档上认识她的,她在那里卖唱。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比别的卖唱歌手都好听。有流氓调戏她,他冲上去,为她打了一架。阿茂是暴脾气,和她在一起的那两年里,也对她动过手。五颜六色的镭射灯转得阿茂心烦意乱,他在考虑,要是他再给她一巴掌,她会不会还是像以前那样冷冷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和他一起去的人,搞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唱这首歌,也搞不清那个歌厅公主为什么一定说不会唱这首歌。阿茂也搞不懂,他遇到的女孩既不把他的轻声细语当回事,也不把他发起脾气的拳脚当回事。她们总是不把他当一回事。

和他一起去的人起哄,歌厅公主要么欠揍,要么欠×。他们很期待地看着阿茂。可是,这次他没有胡来,只是又把自己喝醉了。脑袋挨到枕头之前,他把脖子扭出“咔咔”的动静,是那种动手干架之前的虚张声势。摩托车碾过他的睡梦。那部破车,堵塞的引擎总要喷呛几声才能出发。歌厅公主细细胳膊箍紧他的腰。他抓紧油门,狠狠转到底。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跑进了电影里。他变成了身负重伤、鼻子淌血的刘德华,女孩变成了穿着婚纱的吴倩莲,他们逃命。再不逃就没命了。那部老港片是《天若有情》,表舅公的最爱。

表舅公说,女人只靠哄是不行的,只靠拳脚更不行,哄和拳脚加在一起,也不顶用。要靠真心。每隔一段时间,表舅公让阿茂飞过来一趟。任务是送钱。都是现金,沉甸甸装满一个电脑包。米香街米兰小区有一个女人。年轻女人。

阿茂不多说不多问。不过,他多少有点好奇,表舅公都是什么时候过来呢?给钱就算是真心吗?要是这么问的话,那不给钱就是连一点点真心都没有。绕弯弯的话若一直追问下去,很无聊,很沮丧,很绝望。

女人后来生了孩子。阿茂怎么看那个孩子,都不像表舅公。表舅公却稳得很,甚至让那个背包更重了一些。直到后来见到会吹口哨的王局,阿茂总算明白了。

这包钱就放在座椅下。阿茂脚底下踩着几十万。要是这些钱给了那个女孩,那个很会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厅公主,她马上就能还清她父亲欠下的赌债。阿茂问自己,有没有胆量这么干。真心。哼,真心。他只能对自己冷笑。“你跟着我,我不能给你什么。”刘德华的台词,阿茂记得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男人突然大哭了起来。他伸着两只手,牢牢地抓住方向盘,就那么哭。忽然又停止了哭,拉下墨镜,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重新把墨镜戴了回去。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几年我太难了。先是我爱人,病了好几年,走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男人的喉结一上一下,动得很厉害。

阿茂把脸从窗口扭过来,看着男人。天边晚霞那种颜色的氛围灯,让男人的脸色没有原本那么难看。

“他们一家带着我出去散心,去了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其实我不想去的。天黑下来,我去泡温泉。我在池子里躺平,把脸埋在水底下,真的不想出来。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是他老婆。”

“我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其实,我只想有人陪我坐一会儿……”男人不断强调“其实”。

是不是只要一说“其实”,就会显得自己很无辜,显得自己迫不得已,显得自己情有可原,甚至还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错的说成对的?那把枪顶在表舅公头上的时候,也有人在旁边说:“其实……其实……”那把刻字刀抵在他眼眶下方的时候,也有人不断地叹气:“其实……其实……”

“问题是,我们当真了,我们动了真。”男人接着说,“太难受了,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阿茂微微摇头。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你去死”。

男人说:“我跟她说,只能看看老天爷能不能帮忙了。有没有可能,突然山崩地裂大海啸?要么飞机从天上掉下来?”

男人声音都变了:“他妈的,我就是说说而已。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才有胆量说出来。谁能想到,太平日子里真的会有飞机从天上掉下来。更操蛋的是,他怎么就偏偏坐了那架飞机?他前不选后不选,偏偏选了掉下来的那架飞机?再有半个小时,他就能落地了。”他的声音一路往上,像奋力攀爬盘山公路的汽车,最后那一声真是吓人,气管像是被什么噎住了,又被他用尽力气从喉咙缝隙里迸出来的气流冲开了。

“到底谁在那架飞机上?”阿茂吸了口凉气,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确定。

雨势似乎瞬间弱下来。雨刷跟着降速。车外的光线透出亮光,映着男人煞白的脸。他的脸已经被自己的眼泪搞得一塌糊涂。“我最好的朋友,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阿茂悄悄把位置慢慢调高,让自己不再瘪三一样窝在座位里。他的手指蹭到什么。一个细细的烟头。

“你刚才,是送人去机场?”阿茂问。

“她要赶过去。”男人说。

可以确定,“她”,就是她,那个老公跟着飞机一起掉下来的女人。

“你不去?”阿茂说。

“她不让我去。说实话,我也不敢去。我没脸去。为什么掉下来的不是我?他妈的,掉下来的那个应该是我。”

“你当真这么想?”

“我失去了老婆,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我也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我什么都没有了。”男人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对面的车道出现了一辆车。接着又是一辆。又是一辆。阿茂看着后视镜,后面竟然也有车跟上来。他们好像从一个诡异的困境中走出来。阿茂把手指关节挨个捏过去。那一串单个的响音连在一起,像是敲在他心頭。

来、咪、来、拉、西、哆、来、哆。月亮代表我的心。

来、咪、来、拉、西、哆、来、哆。月亮代表我的心。

后来,阿茂两只手在手机上刨了一会儿。

“配置3.0T双涡轮增压直列六缸发动机,最大输出功率会超过五百马力,同时还拥有9速的自动变速箱。”阿茂把搜索到的一段文字读出来。

阿茂扭头看了看男人,男人心不在焉。他不知道阿茂的话什么意思。

阿茂看回手机说:“你这辆车,最高时速两百五十公里,相当于每秒七十米。”

天空慢慢放晴。在细雨和阳光交织的奇异光线中,一道彩虹渐渐出现。整个世界像水洗过一般的干净,欣欣向荣。

阿茂眯着眼睛继续看手机,眼球上是细细的红血丝,说:“有人分析,那架飞机,最后几秒钟几乎是以接近音速的速度掉下来——”他换到计算器,手指戳戳戳,“差不多相当于,每秒……每秒三百米。”

阿茂指着马上接近的车距标志牌,“嗒嗒嗒,”嘴里发出读秒的节奏,“四块牌子两百米我们要跑三秒,它一秒不到就过去了。”

车速突然降下来。男人像被火烫了一下。但奇怪的是,他感到自己的脚是冰的,不仅冰,而且麻。冰麻冰麻的感觉顺着右腿往上爬。他感到血管里也是冰块,他马上就会像科幻电影里那种场景,整个人从下到上,“咔咔咔咔”,几下子,就成为冰冻人。他连忙打右闪灯,往应急车道靠去。

这个时候,阿茂突然说:“把墨镜还给我。”

男人吃了一惊,他对着后视镜看过去,似乎才发现自己果真戴着一副墨镜。他脑子有点儿乱,说:“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阿茂固执起来:“把墨镜还给我。我已经坚持不了了。”

男人的表情忽然狰狞起来:“我凭什么拉你?不就凭你脸上比别人多一副墨镜?我一大早送一个死了老公的女人赶飞机,我的墨镜鬼知道掉到什么地方。人都没了我还来得及找墨镜吗?人都死了我还要找到墨镜才能出门吗?他妈的,你就为这么一副破墨镜在这逼逼叨叨?滚,给我滚!”

阿茂奇怪地笑了:“把墨镜还给我。”

男人真的怒了。他扯下墨镜,恶狠狠地摔到阿茂身上。墨镜从阿茂身上弹到座位下面。他弯下腰去捡。他动作有些慢,好一会儿才直起腰。

阿茂把墨镜好好地戴起来。他脸上竟然有一种心满意足的表情。他没有滚,没有滚下车。那撮不听话的头发,应该往右却执意向左的头发,非常蛮横地竖起来,使他浮肿的脸看上去像表舅公。

他用被墨镜挡住的脸冲着男人,用一种无辜而恐怖的声音低声说:“你的好朋友,是被你咒死的。他从天上掉下来,是因为你诅咒他。”

男人倒抽一口冷气。他就那么恶狠狠地盯着阿茂。阿茂终于将他的长相看清了。阿茂已经等着了。等着男人松开安全带,推开车门,绕过车头,把他这个可恶的浑蛋从车上拽下来,把拳头砸在他这张浮肿的脸上。阿茂手揣在裤兜里,那里藏了什么东西。

有什么好怕呢?又不是第一次挨打。勇于挨打,需要拥有比打人更多的勇气。这是表舅公的金句之一。出来混,迟早都要还的。阿茂记得很多电影台词,这句来自《无间道》,送给眼前这个男人。

让阿茂想不到的是,男人忽然问他会不会开车。

“你会开车吗?”男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被什么抽干了力气,要不是仔细听都听不到他说什么。

男人对阿茂重复了一遍:“你来开吧。”车窗外,天空透出青花瓷一般的颜色。

这真让人吃惊。阿茂吃了一惊。

静了片刻,男人摇了摇头:“跑起来,能跑多快就多快。这辆车百公里加速,只需要五秒。五秒钟之后,我们就在那里了。我知道它能跑得很快,但我从来没试过。”他伏在方向盘上,喘气喘得很辛苦,把嘴里的话慢慢吐出去。

五秒钟是什么概念?搜索网站上这么说——

就像有一股力量强制把你摁在座椅上,呼吸是没有的,喊叫是不能够的,身体是不存在的。全身的血液被压向后背。不是兴奋也不是恐惧,胸腔里没由来地积聚起无限的悲伤,像突然丧失了部分脑功能的人。你就像经历了一场生死洗礼。

“我想试一试。但我真的没力气了,我的脚踩不下去。请你,让它飞起来吧。”男人看着阿茂,他的眼睛弥漫着红酒似的颜色。

阿茂长叹一口气,他觉得有什么从心里涌上来了。

两百多万的迈巴赫,在青花瓷一般颜色的天空下,野兽般咆哮,“轰”地飞了出去。窗前的景色瞬间模糊,划着线向后“唰唰”而去,像淋湿的水墨画,又像抖动的相机拍下的照片。那道彩虹像一道巨大的拱门,横跨在公路尽头。

在米兰小区的拐角树荫下,阿茂贴着墙角坐。踩过油门的右脚还在微微颤抖,连着大腿的长长的筋,说不出的酸涨。膝盖周围的肌肉,冷不丁的这边抽一下,那边抽一下,像“打地鼠”里的地鼠。阿茂从口袋掏出一样东西。正着看了一眼,反过来又看了一眼。

有个大叔过来,问他有没有火。阿茂就把那个东西对准那根叼在嘴角的烟。大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阿茂慢慢扣动扳机。“吧嗒”一声,一朵淡蓝色的火苗从枪口吐出来。

大叔笑了起来,说:“跟真的一样。”

阿茂没有笑。

阿茂说:“这就是真的。”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凡羽

【作者简介】锦璐,出生于新疆乌鲁木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中短篇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花城》《小说月报·原创版》等刊物,著有小说集《双人床》《美丽嘉年华》、长篇小说《一个男人的尾巴》、散文集《绚丽之下 沉静之上》等。曾获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中篇小说选刊》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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