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盾 张英
在中国,谭盾一直是个标新立异、与众不同的人。反传统、重创新,在谭盾大学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他还留过长发,不像现在,总是“板寸”。
谭盾就读的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1978级很是热闹,刘索拉那篇最有名的小说《你别无选择》写的就是他们这个班的生活。小说里的所有人物都有原型,比如森森这个人物形象就来自于谭盾和郭文景:森森长发蓬乱,不洗衣裳不洗澡,弹琴都是不协和和弦,但其创作的音乐“给人带来了远古的质朴和神秘感”,因此幸运获奖。
才华横溢的孟野谈恋爱却不大有水准,女朋友是爱背诗词的文学青年,把他看得很紧,最终导致他被学校劝退。据称这个人物身上有郭文景和瞿小松的影子。
戴齐苍白、清秀、手指修长,其钢琴水准在小说中被反复赞美,“简直就是肖邦”。叶小纲也是相貌英俊,琴艺超群,才华出众,很受女生欢迎。
用功过度、性格刻板的石白在小说中令人印象深刻,他作曲还要在谱子旁加文字注解。据说陈其钢在校时十分用功,目标是考研究生。
摆着一副理论家脸孔的董克其实是个投机分子,他为参加比赛不辞辛苦地创作各种风格的曲子。
“我们这代人,在创作上都是一群不守规矩的人,读大学的时候,除叶小纲外,谁也没有摸过钢琴。但这些反而帮助我们在很短的时间走过了前人走很长一段时间的路。郭文景、瞿小松我们这帮人都是从废墟上站起来的,人就像废墟一样,不可预测。当时我们这批人,谁会有出息,毕业的时候都不知道。就现在来看,我们班里的那帮人在中国的音乐界都是很厉害的。”事隔二十六年,谭盾这样评价他的大学同学们。
从湖南到北京读书,写自己的作品时,过去的生活就走入音乐,湖南历史上的楚文化里有非常强悍的、接近本原的东西,这些东西进入了他的音乐里。
“那个时候是很傲气的,觉得湖南乡下就是全世界,是用那种眼光来看待全世界。而现在恰恰是相反的,我是用一种有距离的眼光来看待世界。我们与西方人的差别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对时间、空间的感觉不一样。宽松、舒适的境界在任何外国音乐里都找不到。当中国音乐人认识到这一点并埋头实现时,世界自会来关注你。”谭盾这样形容自己大学时候的获奖。
最有趣的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谭盾得到的是双重误读。比如国内有的批评家说他是投机分子,把国内的原始音乐用西方手段呈现出来,获得成功。美国的批评家在《紐约时报》上批评谭盾:“这个中国人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们把啤酒和葡萄酒混到一块喝呢?为什么这个人一定要把小提琴写成像中国京胡的样子呢?他这个人就写京胡够了,不要碰我们的小提琴。”
而对于谭盾来说,这样的音乐追求非常简单,因为距离的关系,越西方,就越来越思念东方。用西乐乐器演绎东方音乐,是谭盾一直努力追求的结果。“正是因为我这二十年来离开中国,反而会觉得跟中国人的情感更近。以前是从中国人的角度看世界,离开了以后是从外部看中国,会看得更清楚。走得越远,就回归得越近,这也是我的作品要展现的。远和近,过去与未来,摧毁与再生,在我音乐里都是互换的。”
好了,谭盾已经把他的音乐讲得再清楚不过了。这可以用来解读《风雅颂》《九歌》《马可波罗》,也可以用来解读《天地人》《地图》《茶》。因为这样的融合,《卧虎藏龙》获得了奥斯卡音乐奖和格莱美大奖。
《卧虎藏龙》获奥斯卡音乐奖后,谭盾对李安的获奖有自己的解释:“我认为李安是最懂得如何打动西方、尤其是美国观众心理的人。我们国内的许多大牌导演在这方面远远不及李安。东方的文化向西方传播,如果没有一个易于西方观众接受的形式,是很难的。《卧虎藏龙》一个是在画面的运用上,一个是在人物关系的建构上,都非常符合西方观众的欣赏习惯,尤其是英文字幕,实在太能打动西方人了。最初,李安在观片的时候,感到中文对白不够精彩,英文也不到位,结果,他专门请高手重新编英文字幕的对白,等于重写了一个剧本!如果你既懂中文,又懂英文,你会留意到,许多地方是不一样的,英文更煽情。”
这话用在谭盾自己身上,其实也同样合适。他的大学同学傅海静回忆说:“在当时的环境中,谭盾是很先锋的,他那时就开始研究西方作曲的技术。他的音乐中有很多东方的音乐元素,而不是一味套用西方的套路,这正是他比别人聪明的地方,他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他永远不会放弃东方的东西。读书的时候,他还处于学习的阶段,他的作品个性的东西还不够足,但现在他已经成熟了,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大家都承认谭盾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作曲家。而且谭盾非常懂得推销自己的作品,他总有办法让别人对他的作品感兴趣。他也熟悉西方的商业运作规则。”
谭盾认为搞音乐就要有创造,所以他到美国后,一意孤行地按着自己的思路创作,从更广阔的角度来关注世界。在东方与西方之间,他找到了自己的路。
我是音乐家,也是个视觉艺术家
张英:说说你办的这个“音乐视觉”展览吧。
谭盾:因为好朋友蔡国强对我的鼓励,从去年开始,我突然觉得应该把我对舞台、戏剧、音乐,以及一些多媒体的工作经验和跨越物质材料的创作经验表现出来。然后就有了我的第一个视觉艺术展。
艺术跨越媒体、跨越视听、跨越各种感官从二十世纪初就开始了,视听艺术的开始实际上并不完全是从多媒体开始的,而是发展到多媒体的。这种趋势最开始是从纯粹的绘画开始的,比如说康定斯基、托普洛斯基这些奇妙的画家。他们作品里的空间和颜色方面,完全是受音乐的影响,革命性地改变了视觉艺术的表达方式,那么到后来,直到出现了实验电影。
音乐是一种时间的艺术,因为音乐的结构方法、音乐欣赏习惯的改变,使得现代的艺术家将他们的创作更多地跟多媒体、高科技以及通感结合起来。通感就是把所有的感官——五种人体的感官作用都放到他们的创作中间去,通篇考虑。于是,我们迎来了今天这样一个多元化的媒体创作时代。在我的创作中,一直没有离开过视觉艺术和听觉艺术的对位。
作为一个音乐家,如果没有视觉的想象简直是不可想象的。那么作为一个艺术家來说,没有音乐的想象,我觉得也是不可想象。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在创作的时候,非常忠实地、诚实地面对各种感觉呢?今天艺术的观众就是在这样一个文化环境里成长起来的群体。
这个展览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抽象的视听歌剧。为什么叫视听歌剧呢?就是说,这个系列的作品里有一种内在的结构联系,总共有六七个作品,非常像歌剧的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第四幕、第五幕……为什么这样说呢?就是说它们是互相关联的,在音响上面它们是结构统一的,在视觉上面也是这样的。
这个展览的全部结构其实是很有音乐性的,比如一进门你们看到的那架斜着嵌在墙里的钢琴,它实际上是这部歌剧的序曲。这台钢琴躺在野外十几年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收集了它。我发现它经历了风风雨雨,经历了很多很多和它沟通的音乐家的弹奏,它还是原封不动地在那里。它的外壳都被历史被自然销毁了,但是它的内部空间、声音的发生渠道还保留着,而且还能发出非常美妙的声音。所以整个视听抽象歌剧实际上要表达的是一个相辅相成的连接体。就是从解体,从事物的解体到事物的重建,一直到事物的诞生的一个轮回过程。
张英:你特别喜欢解释作品,通过这组作品,你想表达什么呢?
谭盾:第一乐章是挂在墙内的,是我收集的被遗弃的钢琴,它象征着被遗弃的事物、被遗弃的历史、被遗弃的所有东西。
第二乐章是由钢琴的内部结构组成的圆,她把腐烂的木头和该去掉的东西都去掉了,净化、记忆、强调新的关注。它实际上是个乐队,仍然能够奏响一首完整的音乐。
第三乐章是旧钢琴的废墟材料,还有电视屏幕上播出的三维录像,它记录了摧毁、重建的整个过程。影像的结构非常像巴赫的赋格对位,非常像交响乐的结构,它有一个完整的音乐结构形式。在重建过程中,我们使用的是巴赫和贝多芬的音乐节奏。为什么要用贝多芬的节奏去解体这个钢琴?因为它用的是《命运》的节奏,贝多芬的信号就是挣扎、争斗,非常有力度。重建用的是巴赫的音乐。等全部的解体完成之后,工人们把零件组成以后,你们听到的是巴赫的音乐节奏,巴赫是音乐之父,那么巴赫的音乐是什么?是再生,复活(resurrection),就是希望的复活、时间空间的复活,还有dream,就是梦想的复活。所有东西都可以被摧毁,但是梦想、音乐是永远不能从人类的生存中间被摧毁的。
第四乐章是我们重建以后的钢琴。这些钢琴虽然是镶嵌在铁杆中间,它们仍然能够演奏出美丽的声音,外部的摧毁永远不能停止内在的希望和渴望。
第五乐章是关于空间的,因为搞音乐的对建筑特别敏感,我一直在想我的装置能不能和这个展览的建筑空间产生关系。那我就装了大量的镜子,然后在我们的眼睛里,这个空间拓展了一倍那么大。在这个空间里,水乐和钢琴自然产生了对话,水在所有民族中都代表着希望、复活,中国有泼水节呀,西方有洗礼节呀,它代表了自然和工业的对话,预示着艺术复活、新希望的到来。
第六乐章是现实和梦幻的对话,一个是真实的钢琴,它演奏着一首乐曲;
另外一个是影像,它播放的是事先录好的影像。一架钢琴在演奏过程中,它们实际上是同一架钢琴,弹奏的也是同样一首曲子,这是现实与梦境,灵魂跟现实的一个对话。
第七乐章是我的一些曲谱手稿,它们集体呈现在一面墙上,在我作曲的时候,视觉对我的冲击很大。你们可以看到我作曲的过程,这些手稿在视觉上很像版画,比如《卧虎藏龙》《英雄》《秦始皇》等作品。
所以,与其说这个展览是视觉的展览,不如说是一个音乐的展览。在创作过程中,我并没有人为地要把它变成一种视觉效果,它在我的音乐生活中间就是真实的。
张英:你的音乐好像都是来源于生活,像这个展览,上海就成为你的创作来源。
谭盾:我离开中国差不多二十年,突然回到上海,被上海的变化震傻了,今天的上海和我印象中的上海差别太大了。所以,我想既然我被上海震傻了,我也得来个作品把上海震傻。浦东十五年前是农田,那上海一百五十年前会是什么样子呢,一百五十年后上海会是什么样子呢?其实不论变动有多大,永远是一个简单的律动。我觉得这种重复不断的律动可以用一种视听音乐的形式来表达。
这次我有机会搜集到一些废弃的钢琴,从这些钢琴里,我感觉到指纹还存在、痕迹还存在,但是弹过琴的人都消逝了,而琴还存在。这个琴已经快残疾了,或者已经残疾了,但是这个琴还可以在这个变迁中间留有一种意义。同时我觉得钢琴被摧毁的声音是巨大的,我特别喜欢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很有能量。我感到这些钢琴还储存着弹琴人的记忆,还储存着不同空间不同人世的故事,我觉得可以把搜集的钢琴砸毁、解体,我发现它解体时的声音还有碎片很漂亮。
那么碎片还有什么用处呢?我就把它们组成漂亮的视听雕塑,它们成为了新的东西。表面上跟它们以前是不产生任何联系了,它的声音还是那样的,它的物质材料也一样,但是它完全脱胎换骨了。
就好像我们看到浦东完全脱胎换骨了,从农田变成了高楼大厦,但是浦东在历史变迁中的位置还是在轨道上,这是一种宿命。我这个作品有很强的宿命感,我觉得生存着的人类无可避免地会被摧毁,但是后来者一定会更伟大,一环扣一环。
张英:很多现场的记者对您的实验不以为然,看现场您的这些作品,也觉得有些硬,你怎么看?
谭盾:我觉得什么时候都有硬的时候,也有软的时候,无论男人或女人都是这样的。音乐有阴阳两个方面,这很重要。其实音乐的实质性是哲学性的,音乐的规律性就是在讲阴阳平衡间的一个关系。
现代艺术也是这样,现代艺术就是讲阴阳的平衡关系,在平衡中间引出材料,引出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今天,很多艺术家“不务正业”,是因为艺术里有通感。现代艺术已完全突破了平面、立体、空间的各种局限,文化就更不用说了。
就像蔡国强“中箭的老虎”,对我来说视听的刺激很大。我看的时候,激动得路都走不稳,虽然在空间里没有声音,但在你的脑袋里、在你的身体里会感觉到有很多很多声音:箭的运动,箭达到身体的声音以及动物的嘶喊,我觉得这个视听的效果特别强烈,像动作片那样刺激。这种声音实际上就是我们讲的第六感应,它在我们的生命中其实是很重要的存在。艺术就是那么有意思,可以让你在一个没有边界的范围里梦游。
这个展览我只是讲听得见的颜色、看得见的声音。它来源于人们生命中间所蕴藏着的一种欲望,我们在欣赏音乐的时候五种感官同时会在你身上产生、起作用;
在创造音乐的时候,五种感官甚至第六感官都会加入进来,迫使我们不得不挑战我们自己。
张英:这次展览的策展人张黎说,这个展览标志着你从一个单纯音乐家向多媒体艺术家的全面转型。你怎么看这个说法?
谭盾:事实上,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一直在做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我的很多作品,包括我的歌剧《茶》,包括我早期做的陶乐,这些音乐一直跟看得见的声音、听得见的颜色产生互动。
这次在沪申画廊做的展览主要展出的是我在音乐以外的艺术作品,我没有刻意要成为什么样的艺术家,我就还是我。这次的作品其实不是一个视觉作品,而是音乐作品。为什么呢?因为所有的作品材料都与音乐有关,音响材料、过渡、主题、视觉与音乐有很强的联系。所以,我的结论是:在我的音乐创作中,会永远持续着一种视听上的刺激,这种东西可能是还原成视觉的,也可能还原成纯粹的音乐。比如墙上的曲谱,既是纯粹视觉性的,也充满了声音。
我未来就想做这些感兴趣的事,我是个音乐家,也是个视觉艺术家。
离中国越远,就回归得越近
张英:你的很多音乐里面都有这样一个主题:解体、重建、再生,这个展览也不例外,你为什么对这个主题这么感兴趣呢?
谭盾:这可能是我对历史的一种认知和理解。从文化传承上来看,我们这批人都曾经被解体过,从废墟里再生,这个展览也有这样一种意义存在,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的作品对我自己、对很多人都是一个很大的撞击。
张英:你们这代人是不是都有非常宿命的感觉:年轻的时候往往背叛传统,在去了西方以后,却开始回归传统,寻找自己在文化上的位置。
谭盾:我觉得事实上每个人都是这样,不光是我。距离很重要,很多艺术家都在探索艺术的问题。在距离中可以产生出很多东西。艺术的真谛是距离,在距离中发现一些别人感受不到的東西。从距离中可以体会到一种回归、一种悟性,我是这样认为的。
就像拳头一样,离得更远就打得更重。人的心理状态、生活状态也是这样的,远离了这个地方,就会看得更清楚。我觉得正是因为我这二十年来离开中国,反而会觉得跟中国人的情感更近。以前是从中国人的角度看世界,离开了以后是从外部看中国,会看得更清楚。走得越远,就回归得越近,这也是我的作品所要展现的。远和近,过去与未来,摧毁与再生,都是互换的。
在这次展览最里面的一个小房间里,你可以看到一个投影,画面里的钢琴,跟一架真实的钢琴的对话。录像里的钢琴其实就是那架真实的钢琴。这架真实的钢琴是现在,录像里的钢琴代表过去。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这架真实的钢琴是过去,在这个作品里,时空可以是互换的。有人说这个展览是现代的、前卫的展示方式。但我觉得从哲学的角度来讲,它是非常《易经》的,非常中国的。
张英:在你的音乐创作中,中国民间音乐的影响越来越大了。
谭盾:这是一种非常自然的变化。我一直是这样做的,不光是民间音乐,视觉音乐也是这样的;
就像一块石头能改变我对整个艺术的看法。
很多时候,作品都是很偶然创作出来的,这次展览的作品有很多是在外滩3号完成的。最开始我进入外滩3号,我并没有想到这个展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说,一定要对传统非常了解,有非常敏锐的哲学观,要有非常好的技巧,通过不断的学习,才能够达到这种状态。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为什么有的艺术家看不到呢?而为什么有的艺术家可以看到,写出来和大家分享,这正是他伟大的地方。
张英:这一次也展出了你写的歌剧《秦始皇》的手稿,说一说这个歌剧的情况吧。
谭盾:这个作品是应大都会歌剧院的邀请给他们写的,2021年12月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世界首演。我很荣幸得到大都会歌剧院的信任,在他们一百五十年来的历史上,我是第四个被邀请的活着的作曲家。
《秦始皇》的剧本由我跟华人作家哈金合写,哈金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作家,在过去几年里,他的小说先后获得了美国文学最高奖“金笔奖”、“美国笔会福克纳小说奖”、“第50届美国国家图书奖”等重要奖项。《秦始皇》是歌剧嘛,以音乐为主。我负责音乐的部分,哈金负责文字部分的创作,张艺谋负责导演,多明戈出演秦始皇,女高音瑞内·弗莱明出演孟姜女,我已经和他们接触过。多明戈说《秦始皇》是他退休前的最重要作品。
张英:为什么你选择与张艺谋合作?
谭盾:大都会歌剧院在导演人选方面给了我很大的自由度,他们列出来他们认为最好的导演名单,后来我选择张艺谋。因为他做过歌剧《图兰朵》嘛,所以他们就同意了。我为什么推荐张艺谋做导演呢?因为张艺谋是学摄影出身的,在视觉艺术上他是一个天才,非常有创意。张艺谋听了我的设想,也非常感兴趣。
我和张艺谋导演合作过《英雄》,以及2008年北京申请奥运会宣传片的配乐。我觉得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他有自己的想法,对自己很自信,而跟他合作,如果你的想法好,他会听你的。张艺谋非常认真,他那么忙,为了《秦始皇》,他到纽约来了三次,和多明戈、瑞内·弗莱明进行沟通。
张英:在人们的印象中,大都会歌剧院在艺术风格上比较保守,怎么会选择你呢?你想做出一个怎样的《秦始皇》?
谭盾:我觉得他们来找我做这个歌剧,也是想有一些变化,否则就不会来找我了(笑)。既然有这样一个好机会,那我就做出一个与众不同的歌剧来。我要集合全世界的艺术精英,在大都会歌剧院做一场颠覆性的演出,把歌剧从贵族手中夺过来,还原给大众。
秦始皇、长城、兵马俑是独一无二的,西方歌剧里没有这些元素,我们通过这个歌剧来讨论一下爱情、人性、权利、历史这些东西的本质。在形式和场面上可能会有一些突破,我们会强调宏大气势和中国特色,让观众一看,就知道,这是中国人做的歌剧。
我们要创造一种视听歌剧,颠覆我们印象中的歌剧,让这种古老的艺术获得新生,让今天的年轻人都能够喜欢,走进歌剧院。
我现在有一个想法,《秦始皇》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进行世界首演后,我们把《秦始皇》带回中国,在北京的长城搞一个演出。
张英:不管是在国内读书还是在国外成为职业音乐家,你的作品都显示出一种文化上的自信,这种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谭盾:我一向都很自信,但我并没有一种征服心理。以前我有一种征服心理,我总是觉得我得吓你一跳,我得把你震傻为止,必须要一石激起千层浪,方才罢休。那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摧毁感,对现实的生存空间有一种强烈的反叛意识,在艺术语言的探索上总觉得要与众不同。
我在大学里读书那段日子是很傲气的,因为我在音乐学院受的只是近二百年西方文化的教育,而我在湖南受到的音乐教育可能有四百年到七百年的沉淀,我在湘西学到的音乐可能有一两千年历史。所以那个时候我感觉在艺术上湖南就是全世界。
在大学里你学习到的是一些音乐知识和音乐技术,比如音乐的结构、乐谱这些东西,你从音乐当中去学音乐、去寻找音乐,是学不到东西的。所以我自己更多的情况是在平常的生活里接触音乐。音乐对我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那么其实对我来说,音乐就是生活,生活也是音乐。做一个好的音乐家,你要有一种内在的野心,在创作心态上彻底自由,找到自己努力的音乐方向。
在创作上,现在的我比以前要平和一点,我觉得不是要把别人震傻,而是要和别人有一种互通。
张英:你们那一届的学生真的很强,出了那么多人。
谭盾:我们那批大学生好像都是站在废墟里面长大的,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个感觉。从读大学开始,命运好像改变了,专业也是从空白开始的。
本身人就像废墟一样,不可预测。当时我们这批人,在大学里读书,都很有个性,谁究竟厉害,也看不出来,毕业是什么样子的,谁都不知道。
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班里的那帮人,在中国的音乐界都很厉害。
张英:在你谈到近年作品的时候,你总会提到童年的文化记忆对你的重要性,它对你影响怎么会那么大?
谭盾:童心对我很重要。在音乐创作上,我一直是以一种儿童的心态来看待很多东西。无论是《地图》还是我现在做的《音乐视听2005》,我都是带着童心来做的,在艺术创作中,必须要有一种孩子天马行空般的奇思异想,否则在艺术创作上胆子会不够大。
小孩子的胆子为什么大呢?是因为他没有束缚,他很真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任何事情。做艺术也是这样,才能学识可以不重要,但是胆子一定要大。没有胆量,就没有创造力,学识再多也没用,因为那是别人的,不是你自己的。
我是在长沙出生,特别是郊外那边都是农田、菜农,那边每天的红白喜事也很多,仪式、音乐、戏剧都很多,他们都是从湘西这边带到长沙很多很多音乐,打溜子,吹咚咚喹,这些东西对我的撞击很大。我总觉得每个人儿童时代的记忆,可能对于他的未来有很多的影响,这些东西你抹也抹不掉。我特别想把中国很远古的,很富有的这些音调、传统,通过我自己的音乐实践,带到全世界。
艺术家在创作上要给自己自由
张英:《卧虎藏龙》的音乐是怎样写出来的?
谭盾:跟李安是很好的朋友。因为在纽约的时候,我是在街头流浪的中国阿炳,他是在街头流浪的中国李白,逢年过节的时候,买几个烧饼啊,几个羊肉汤就算是打牙祭,相交十年,一直没有合作过。
李安当时在拍《冰风暴》的时候,他就已经跟我讲,在他的下部电影里我们合作一次。当时为了拍《卧虎藏龙》,李安基本上是倾家荡产了,他的房子也抵押给银行了,家里的五六张信用卡都抵进去了,到做音乐的时候就是没钱了。他找我的时候,音乐上的预算只有6000美金。这点钱根本做不了什么音乐的。而且时间很紧,十天时间,必须把音乐做出来。
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就帮他了。我写出来曲子,最后一两段还是在从纽约飞到上海的飞机上写的,后来,又帮助他找了唱片公司,把音乐做出来。
很奇怪,音乐录完以后,我们谁也没听过这个音乐。李安就问我说,哎,你觉得怎么样?我说,我也没听过。照道理,音乐完成,我们会试听一下,然后校正、调整,改一下,最后用在電影里。
合成的时候,李安听见章子怡从武当山那个悬崖上跳下来那段音乐,他觉得音乐太悲哀了,问我说能不能改。我说不能改,他说就两分钟,我说这两分钟你如果要改的话,这稿费是两百万美金,他就笑了,他知道我在开玩笑,我说不可能改。因为时间的关系,这个音乐录完就用了,没有改动过一点。后来李安一直跟我说幸亏你没有改,因为当时改了肯定完蛋。
张英:和电影《卧虎藏龙》的境遇一样,国外认可它代表古典中国;
国内的批评家却认为,所谓古典中国只不过是你音乐的一个卖点而已。你怎么看待这样的批评?
谭盾:我觉得音乐就是感觉的东西,不光是评论家,就是很多人都有这种感觉,我觉得这是一种悲剧,是很残酷的一种现实。
对于我个人来讲我没有这种界限,因此我觉得我获得了空前的自由。只有极少数艺术家能够获得自由。自己要给自己自由,很多艺术家都不舍得给自己自由,很多艺术家都是把自己放在人文的历史的隔阂中间,国与国的界限中间,文化与文化的界限中间,代与代的界限中间,其实就是一种禁锢。
当你把自己放在一个没有界限的空间的时候,你看的东西会不一样,这样的话就有机会接近艺术的真谛。我觉得艺术这种东西就是要有不同的角度,既然这个角度已经形成了,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尝试另外一种,碰碰那些没人敢碰的空间?我们在每个领域都可以假设,比如说在东西方领域里可以假设:如果有一天没有东西方的存在会是什么样子?一亿年前就没有东西方的存在,东西方存在是人类的生存和变迁中间产生的一种地域现象。这种现象有好的方面也有不好的方面。好的方面就是可以让文化非常分明地分开,让人们非常有特性,有自我认同的特征;
缺点是这样会产生错觉,产生一种忽略。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世间的律动都是圆形的,是谁安排设计了这个圆形的宇宙?这个宇宙的动力是圆形的,所以宇宙中的行星都是圆形的,运行的方式也是圆形的,因为它通、广、全。艺术家世界观的形成却是常常跟这个博大的概念相反。其实宇宙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启示,世界本身是很简单的。
张英:你一直认为国内对电影《卧虎藏龙》存在误读。
谭盾:很多人认为这个电影就是拍给外国人看的,加上它是一个武打片,所以才成功了。其实《卧虎藏龙》真正的成功是因为它表现了中国文化的底蕴,它有几个绝招:比如在竹林上十分钟打斗的那场戏,没什么语言,永远是飘渺的、虚构的那种真实;
然后是六分钟之内杨紫琼和章子怡在房顶上的那场戏,女性与女性之间争斗、权欲爱情这些东西全部在那里集中了,基本上没什么语言,从头到尾就是打击乐,没有断过。
而且我认为李安是最懂得如何打动西方观众心理的人,国内其他导演在这方面远远不及李安。前不久在多伦多电影节,《卧虎藏龙》在三百多部送选片中,由观众投票选出第一名,这很说明问题。东方的文化向西方传播,如果没有一个易于西方观众接受的形式,是很难的。《卧虎藏龙》一个是在画面的运用上,一个是在人物关系的建构上,都非常符合西方观众的欣赏习惯,尤其是英文字幕,实在太能打动西方人了。
最初,李安在观片的时候,感到中文对白不够精彩,英文也不到位,结果,他专门请高手重新编英文字幕的对白,等于重写了一个剧本!如果你既懂中文,又懂英文,你会留意到,许多地方是不一樣的,英文更煽情。
话说回来,要拍出外国人都很想看的电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张英:有人认为,你今天的音乐是对你以前音乐的背叛。
谭盾:我的作品反差很大,我的每个作品持续的方式和律动很小。每一个作品都强调一种观念,比如《地图》,就跟前面的作品完全不一样,中间就相差那么一年。我觉得我们当今的生活形态是世界上唯一所能经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像我们经历过这么大、无可预料的变革。一方面,我有时会觉得,传统的延续是未来一切的保障,但同时我又觉得,只有摧毁才能有一个崭新的世界。
张英:《卧虎藏龙》《英雄》那些音乐的故事性很强,和你以前的音乐完全不一样,《卧虎藏龙》是最不像谭盾的作品,却让你拿到了奥斯卡奖。
谭盾:《卧虎藏龙》确实使很多不大听古典音乐的人,或者是不大听交响音乐的人开始接近我,开始理解我,而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电影是一个视听的艺术,所以在音乐上和画面一定要融合,恰到好处,因为电影是一种很通俗的艺术。
我觉得电影音乐跟别的音乐不一样,是用简单来承载复杂,这就是电影音乐的学问,这个学校里好像教不来,你从来学不到。因为有时候完全用实验的方法,用音乐会音乐的方法去创作电影音乐的话,会过于复杂。音乐常常是用极为复杂的手段去表现简单,但电影音乐恰恰是用极为简单的音乐去表现复杂。《卧虎藏龙》我觉得最成功的一点就是我在复杂当中悟到了简单。
在音乐风格上我觉得完全没有矛盾。今天是一个多元化的时代,现代的艺术已经有很多很多种类了。在贝多芬的年代,古典音乐以外,你既听不到爵士,又听不到摇滚,也没有收音机,更没有唱片,也看不到电视,就是一种。所以那个时候艺术家的合作,经纪人的合作,都是一种单纯的东西。
但是现在时代不同,我们的生活有电视,有媒体,有internet,什么都有。对同样的音乐主题,艺术家会有不同的感受,有不同的音乐表现。比如今天在场的四位打击乐演奏家,他们一方面是非常好的古典音乐演奏家,同时他们也受摇滚乐、爵士乐、河北梆子、昆曲的影响。我的创作实际上和他们一样,并不矛盾。
张英:你的音乐的表演性越来越强了,尤其是近来几个作品,《茶》《地图》里,因此也有人批评你是在拿音乐作秀,在表演。
谭盾:其实表演也是生活,因为有人就是喜欢表演,像莎士比亚,他一辈子都在表演。我们讲戏梦人生,一个戏子他的一生就是在演戏,但是我觉得戏子是最伟大的,他永远都在诠释生命的存在,但他自己永远都在戏弄他自己,表演就是悲中见喜、喜中见悲,是一种非常多面的生活方式。
为什么我觉得巫师的生活形态对我的冲击很大?因为巫师看所有东西都是多元性的。中国的巫文化当中就蕴含着这样一种玩世不恭、非常奇异的、无边无际的想象,这恰恰是非常可贵的东西。
巫文化中蕴藏着中国人非常可贵的性格,没有界限、没有地域的区别,因为巫文化可以把一切都包容成可以沟通的媒介,把所有东西当成生命的存在,石头可以跟云朵讲话。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才是最高境界。到了这种境界,就会觉得所有东西都很简单,到了这种境界就会很大胆,因为所有东西都变简单了,就会从很多角度看出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张英:你说音乐就是游戏,它对你的艺术这么重要吗?
谭盾:如果你长时间与艺术相处的话,还是要有章法的。比如说玩鸟,就要有玩鸟的章法。有人不懂,说鸟有什么好玩,就是溜溜鸟。但如果真的进入境界,这当中对鸟的照顾和观察,被鸟观察,你观察鸟的同时鸟也在观察你。这当中的细微的方法性、角度性是艺术家领悟到的,是那些不玩鸟的人不能感受到的。
真正的艺术家是很敏感的,越敏感的人就是越痛苦的人。我觉得艺术家一方面要非常单纯,另一方面要非常老练,对文化的识别性和体验性的老练。对于艺术家来讲更多地是一种人为的简单,因为是经历很多复杂后的一种认知。你对这个复杂的世界很了解,但是你能够以简单的方式去面对它。这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好的人生境界。
热爱质朴的日常生活
张英:做了这么多年的音乐,你累不累?还能够不厌其烦继续做下去?
谭盾:之所以音乐可以让我一直做下去,是因为我觉得声音的构成是一种无限的形式。每一个作品都是一种形式,都在玩一种不同的游戏,都是一种新的发明。
我就跟小孩子一样,在这个游戏的过程里边感受到一种愉快。在音乐里我从来没有厌烦过,我觉得学音乐我很幸运。
这些年里,很多人问我是不是要下海了,是不是像别的艺术家要做点别的事情?我一直没有兴趣。我跟别人讲如果有下一辈子,我可能还要做音乐。因为我觉得音乐这种新的、无可预测的模式和空间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吸引力,这个东西引诱了我内心深处无可替代的欲望,这个欲望是对所有东西的好奇,对所有东西的需求,这种原始的欲望恰恰是我创作的源泉。
张英:但是,你的生活和创作都是计划出来的,不够自由的,怎么玩呢?
谭盾:这是我的悲剧,因为太忙了。像我未来五年的生活,每一天都在计划之中,每年的日程也非常严密。一个人要做很多事情的话,生活和工作就必须按照计划进行,没有计划就做不成事情。因为要做的这些工作都是我想做的,所以我计划分配时间,安排好工作和生活。
但是再完整的计划也会有变化,也许有一天我很累了,我会跟经纪人商量,啊,太繁琐了,我太累了,我什么都不顾了,我要闭关了。那在这个变化出现的时间里,我会随机、即兴地去玩。另外,在工作以外的时间里,尽情地玩。
艺术来源于生活,艺术家要有勇气去承认这一点。对艺术家来说,艺术就是生活。艺术家的生活形态和普通人是一样的。他之所以和普通人不同,是因为他有一种表达的习惯和探索的能力,可以在相同的角度看到不同的东西。就像做实验,为什么科学家可以在实验室里看到不同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艺术家的可贵性。
张英:除了音乐,还有什么让你喜欢玩的?
谭盾:我也玩很多别的东西,比如这次我在玩的有机音乐,玩的时候我就觉得是一种享受,让别人根据你的要求去做也是一种享受。
我经常会被一些很不起眼的事情和话语改变。比如说我太太去买东西,我就站在门口等着。她出来说,为什么全世界的男人都一样不喜欢逛街?我就说为什么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样,就是在服装店里觉得很有意思,可是男人就会觉得真是烦。我就想,我能不能像女人一样去经历一次,到底这东西有没有意思。结果发现其实也很有意思。
人一辈子可能很少遇到能打开你心灵窗口的人,也许有人一辈子都没碰到过,也许一辈子能碰到一两个。但是我发现有时候一些很普通的人和事却能把我的心灵窗口打开,那些人不是我的哲学老师,不是我的艺术伙伴,可能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我曾碰到过一个湖南的道士,他对我说,到底是你作曲呢,还是曲作你,我现在还在想这个问题。做艺术家,有时候你在创造形式,有时候你也被形式所创造,正因为有这种解放的心理和状态,才能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艺术家恰恰需要这样。
张英:日常生活里的谭盾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谭盾:我很喜欢游泳。我最喜欢游泳,我在全世界住酒店的唯一要求就是要有游泳池。工作累了,我就骑自行车在曼哈顿的楼群中间闲逛,累了就找个地方坐着发呆,或者和人聊聊天。
我喜欢烹调,有时候我会心血来潮,叫家里的人一切都停下来,让我来烧饭,把青菜洗干净,再把它整整齐齐放在一起,切成一段一段,把它放进烧好的油锅里,“哗啦”“哗啦”地炒好菜,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剧性,看着烧好的菜,我觉得做这些东西我太享受了。
我的工作习惯是每天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都作曲,从来都不断,但是我基本每过两个小时会起来一下,跑到我太太面前说,有什么东西坏了吗?我特别希望去寻找一件与我正在做的事情不相干的事情干。这时候,我总是希望家里的玻璃坏了、锁坏了,或者抽水马桶坏了,我特别喜欢修修补补。
为什么呢,第一个我对结构很感兴趣;
第二是坏的东西总是要我先悟出它的结构,然后才能去修补;
第三是我累了,换换活动对大脑特别有好处。后来我太太对我说,以后我要每天砸坏点东西让你去修。
张英:你在两小时内决定和你的夫人结婚,然后是一个小时里决定买下你没有看过的房子,你是不是感性得有点离谱了?
谭盾:我觉得艺术家是感性的人,但是从音乐的角度看,我又是个理性的人。在音乐创作上,我一直抱着玩的念头搞音乐,我的音乐结构性很强。正因为我玩心重,才觉得艺术有搞头。对我来说艺术是分两步的,一步是艺,一步是术。艺就是一种观念,术就是一种玩的技巧,这两个东西缺一都不能成为艺术。
当你爱一個女人的时候,你非常喜欢她,死去活来,那就去爱嘛,那么爱就一定要用世界上最强烈的方法嘛,我立刻娶你。通过结婚向一个你喜爱的女人表示你爱她。现代人的观念就是这样的嘛。我觉得结婚是一种非常浪漫的举动,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在两个小时内决定和我爱的女人结婚。
上海的房子买了两年以后我都没看见过,一直是我太太在管这个事情。太费时间、太费精力的事情我不会去做。比如说我最讨厌银行,因为讨厌把钱存到银行或者从银行取钱,这个手续很麻烦,所以我是永远不知道我自己有多少钱的一个人。我从十年前开始规划自己进入这样一个境界,就是我做所有事情都不要想到价钱,我也不想知道自己有多少钱、能够赚多少钱。有时候我会跟经纪人吵架,他不明白我有时候有钱的事情不做,非得去做那些没有钱的事情。我已经对钱没有感觉了,我觉得钱的存在是很干扰人的。
张英:还是因为你钱太多了,穷人是不会烦钱的。
谭盾:也许是,但是一个人活着,你身体的需要真的不多。我现在每次回国,就觉得朋友们都很浮躁,很难找到一种平静的感觉,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朋友在一起说会儿话,手机都会响个不停。后来我发现,要找到这种感觉,首先要把手机关掉,在生活中有一些普通的朋友,他们并不在意你是一个音乐家,大家在一起图的就是个高兴。
我很欣赏我的同伴之中有人能够保持一种简单的心情,热爱质朴的生活。我最喜欢的是一个人在上海的弄堂里走走,或者一个人去剧场看看戏,或者去咖啡厅听听上海的jazz。
虽然花尽时间和精力在做艺术创作,但是同时我也会腾出时间来做一个普通人,享受生活的乐趣。比如,在一个人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会去街头巷尾,早上排队买油条、牛奶、晨报,中午吃份客饭,晚上寻找臭豆腐或者烧饼。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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