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海
立在太阳下的芦苇茫然一片,伸长身子等着身子伸长,被突如其来的风撩拨得忘乎所以,东倒或者西歪,带来一阵阵的头晕目眩。一只离群的黑嘴鸥缩在一片空地上发呆。
闷重的雨水前几日刚刚来过,苇塘里都是深浅不一的水洼,抽油机前的空地上白色的碱迹纵横交织,黑嘴鸥就困惑在地图一样的碱迹里。
每年夏天巡井,汗水奔涌,我的工作服后背都会出现这种白色的碱迹地图,今年这个地图画得更大了。二十多年的巡井,我早已习惯了这个碱迹,他让我觉得泥土的成分和我的身体组成,有着相似的地方,看一眼,都会觉得亲近。
黑嘴鸥不知道我在看它,正用它那镶着白圈的黑眼珠打量着“磕头虫”。它眼睛里的这个庞然大物正一上一下地做着它不明白的运动。它红色的脚和我身上的衣服是一个颜色,亲近的红色在它的身上又注入了新的灵魂。它不看我,我也不敢看它,怕我的注视让它惊慌失措。
黑嘴鸥那忘乎所以的安静,在我心里响起了一个这样的声音:如果你不愿意飞翔了,那就安静地呆一会儿。
我巡查的油井,大都分布在苇塘里,每日里在苇塘里穿行,比我检查油井的时间还要长。
油井之间有小路相连着,虽然崎岖坑洼,骑着电动车,还是可以过去的。我沿着小路,穿行在苇塘里,芦苇遮挡了我的身体,我看似已在苇塘深处了。我总以为,我走的只是路,并没有去向苇塘,我是要去向油井。
风飘云荡,各种各样的鸟儿在密林一样的芦苇里自由飞翔。
所有的一切,都围着芦苇打转。与我工作无关,我从来不去思考,芦苇是从哪里来的。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更不能一直这样安静地注视一只黑嘴鸥。身体稍一动,黑嘴鸥飞走了。风一摆,芦苇如同海浪一样,黑嘴鸥就消失在茫茫的绿浪里。
我开始在油井周围清理杂草,昨天没看到的小草芽,只是一夜的餐风饮露,拔掉在手里看,小身板已有了雄壮的感觉。
可能是怕被清理,一露头就在黑土地里疯长,恨不能马上开花结籽。
检查了一遍阀门,压力,温度,看了油井周围,在工作值班表上填写了“正常”。此时已大汗淋漓。
今天要早些回去,跟杨韬光商量儿子高考志愿的事情。儿子高考分数下来后,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他考得不好不差,没让人绝望也没有多大希望,选学校成了难题。杨韬光是我的初中同桌,现在是大学教授了,他的话,在我这里,在我老婆那里,都是真理一样的存在。
我们一家都很佩服他。
初中的时候,他还整天拿着作业请教我呢。我从初一开始,在全校都没有下过前十名。杨韬光的成绩,总在我看不到的另一个角落里,以至于我回想起当年的时光,不知道他的成绩是好是坏。
唉,人都是朝前看的,尤其高傲的人,總是只盯着贴近自己的人,自己有没有超得过,有没有被赶上。那些离得远的,真的是记不清楚了。我们在一起打饭,一起打球,一起打架,就是没有记得清他的成绩。我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中专,还特意选了自己最喜欢的化工学校。没办法,我对化学有天生的喜欢,那些令很多人疲倦的长长分子式,就像在我血液里生长过一样,我看一眼,就记住了。
这就叫天赋吧。我在中专学校的成绩也很好,并且还是学生会的主席,组织了很多学校的活动,在学校也是小有名气。那个时候我甚至有点瞧不起杨韬光,他连重点高中都没有考上,在县城的二高中就读,每天将自己埋在书本里,离开了书本,他都不知道自己人生的路。
他那时候喜欢什么呢?我想起来了,他喜欢鸟。他跟我写信说过,他想有鸟儿的翅膀,可以去游历四方。我在信里,居高临下地劝慰他,希望他能多努力,考一个好大学,考上大学才能插上翅膀。我并没有认识到,我也需要上大学,我以为上了中专就给我的人生插上了翅膀,对于一个农村家庭的孩子来说,就走进城市里,开启了不一样的人生。
我跟杨韬光打电话让他指导儿子填报志愿,内心是藏着想法的,他能说出来的一定是他熟悉的学校,一定有他的关系 ,他有着跟我不一样的生活圈,我的儿子,将来也要过上他那样的生活,我想让他带着儿子进入他的圈子。
那我这次北京之行,总要带些礼物,只凭交情,我怕他不肯尽力。可是能送他什么呢?
我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一阵烦躁,我能买到的,都是人家不缺的,不缺的东西送过去怕人家不喜欢,这是每个打算送礼的人都会烦躁的事情。
天上也忽然飘来了一些黑色的云,遮住了太阳,天更闷热了。芦苇停止了摆动,继续在我眼前茫然一片。
我人生中重要的一次改变,就是给我老婆陈素香买了一桶爆米花。在我们读中专的时候,我每顿只吃得起馒头咸菜的时候,我们学校组织看电影——女生都有人送爆米花除了陈素香。可能跟她长得矮胖有关系,也可能跟她不太喜欢跟人说话有关系,全班的男生,只有我觉得陈素香没有人送爆米花是不公平。
我们谈恋爱的时候,陈素香对我说,选对了礼物,能轻易打开一个人的心。
我说,只是一桶爆米花而已,算什么礼物?
她是油田职工子女,富庶的生活环境,不是那一桶爆米花,才不愿意用温暖柔软的小手去牵一个农村来的黑瘦小伙子,有着与年龄不相符长了老茧,粗糙的手。
中专毕业,我们这届毕业生成了第一届不包分配的毕业生。拿着中专毕业证到人才市场,发现根本没有人要,就是招个洗车的,人家也要大专生。班里的同学,只好各凭家庭关系就业,有的回了农村养鸡养猪,有的在大城市里当保安当服务生,能把学习的专业用上的同学,用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唉呀,一个手的手指头都用不完。我还行吧,跟着陈素香来到了油田,怎么着也跟学的化工专业沾点关系。
我想那桶爆米花,绝对是我人生中的灵光一闪。
虽然比不上杨韬光一路开挂一样一直读完博士成了教授,想想自己,读书阶段也曾风光过,虽然想起自己当年的风光,满满都是遗憾。人生嘛,也就跟这油井一样,不把井立在这,有多少油也得藏下面。我的人生,缺了钻井机。
这次去北京,带什么礼物能打动杨韬光呢?
我上次去他家的时候,他的小院子里有很多不知名堂的鸟在笼子里叽喳乱叫,是的,他住的带院子的别墅,不是单元房。
我脑袋里仿佛又闪过了灵光,红色的身影钻进绿色的苇丛,爆发的频率快过了抽油机。水洼清晰映出我在天空下的样子,天空在水洼里更加阴沉。
一群黑嘴鸥曼妙掠过苇从,向茫无涯的远处离开。水上起了波纹,苇丛有了轻微摇动。
我拿起手机拍照,在巡井路上信号一直断断续续的手机,这会儿竟然有了信号。我拍了一个美丽的图片,搜了一下,黑嘴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我还要抓吗?这是违法的。白天熄灭在苇塘里,黑压压,带着入骨的凉意。
我走出苇丛,回到电动车旁,启动,缓慢而颠簸。凉风突如其来,路两旁闪避者众多。纷纷跳入草丛的青蛙蟾蜍蚂蚱老鼠和不知名的虫,或者还有蛇,次第闪开的芦苇野蒿狼尾巴,只有大蚊子不闪不避,迎面叮来。
吃油的蚊子又肥又大,不怕风不惧雨,饥饿的尖嘴瞅准时机叮向每一片有温热血液的地方。
我的工作服布满了油腻,骑行的时候,脸上也遮着东西,蚊子仍然爬在身上四处寻找,我看着一个饥饿的家伙寻找到了手腕外裸露的缝隙,将针管伸出,插出皮肤,迅速变红。
我打了它一巴掌,手上留了一滩我自己的血。
我要巡查的另一口油井仍在苇塘内,这口井有一个阀门漏水,我过去的时候,阀门下面的草都仰着脑袋等着它往下滴,我检查了一下,是有些松动了,不是大毛病,用扳手紧了一下,一切都正常。我照例如实记了工作日志。
刚上班的时候,我总觉得这种日志,写着纯属多余,经常不写,为这事被罚了两次。最初带我巡井的就是陳素香的爸爸,我的老丈人,罚起女婿来,一点儿也不手软。
上班一年后,我的一个中专同学,忽然写信来告诉我,他在南方一个大企业里,月薪两万多元,前程似锦,劝我跟他一起去闯闯。在油田里日复一日围着几口油井转,我的心里正腻烦。甚至到了只要听见轮到我巡井,就两腿发软。我不愿意茫然无助地穿行在苇塘里,更不愿意自己的一辈子,都穿行在这个比农村老家更荒凉的苇塘里。
少年嘛,都有颗不安分的心。
老丈人就跟我讲了石油的重要性,石油人奉献的重要性。在我听来,他是怕我一去不回头,自己还得另找女婿。毕竟,老丈人是看好我的。
老丈人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很多选择,可是那时候国家穷啊,找不来石油,发展不了工业,一辈子人又一辈子人,都得穷下去。他就放弃了选择,留在这满口咸水的油田。他张开嘴,让我看他满嘴大黄牙,又摸摸过早秃掉的头顶,说,这都是喝咸水喝的,看你们现在,至少喝上纯净水了,生活条件已经改善多少了?
老丈人那时候可以留在北京一家国企里上班,确实是为了奉献才到这里来,这个事情早已被陈素香遗憾地告诉了我多次,她说,要不是父亲的选择,她就是个北京姑娘了,更加不会喜欢我这个穷小子。
我最终没有去南方,因为我从别的同学那里知道,那个同学是在南方做传销,已经骗过去好几个同学了,这几个同学也是天天到处联系同学,说自己过得如何之好,骗同学们过去,那里都已经快把我们班的学生聚齐了。
我开始不安心地在油田生活着。看着油井废弃,看着新的油井打成,我在油田的小路上走掉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生命会在什么时候走完,但我知道,我能告别巡井的小路,只能在退休以后。
当我意识到退休的岳父成了我的偶像,我知道自己已经面临衰老。他一生有远大的追求,却在一个平凡的岗位上心平气和地过了一生。我怀疑过他的选择,却又不得不相信他的决定。这一生的遥远,有些永未抵达面前的苇塘。
说不出来谁的选择是对的,那就相信自己相信的。
我现在还能想起岳父年轻时候在这里巡井的身影,偶尔能听到探测石油时打炮的声音。
芦苇被凉风打得呼呼响,黑云越来越多被挤得俯下身子。一场雨要来了。
我想快点返回离这里最近的检修站,离这个井只有两三公里左右,很快就能跑到。
我拿起巡检包准备收工的时候忽然想起,再往前的那个油井,昨天油压有些偏低,但还在正常值内,如果今天继续走低,就得汇报处理了。
我骑上电动车,朝着一公里外的那个油井驶去。不需要多高大的理由,这是我的工作,这是我必须要做到的事情。
在我赶到目标油井前,雨就已经落下,不太大,打在工作服上,没有什么感觉。激起地面上的热气,吹向我的口鼻。
油压正常,我长舒一口气,填写了工作日志。在转身欲回的时候,发现了路边的黑嘴鸥,它站在那里,雨水已经湿润了它的羽毛。我走到它的身边,它惊慌着在原地闪避。我用手拿起它,没有发现它身上有伤,可它就是不能飞起。
至于为什么会遇到这只黑嘴鸥,纯属意外。它与我之前遇到的那只,没有明显的不同,但那只不可能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尽管我经常穿行在这里,但是此生,我也不会再遇到刚才那一只了,谁知道它已飞向何方?
看体型,这是一只未成年的黑嘴鸥,难怪遇到大风飞不起来。它眼睛惊恐地看向我,黑色的喙啄向我的手。我脱下手套放在巡检包里,怕上面的黑油会弄污它的身体。
你叫什么名字?你家在哪里?
我问它。只有一阵惊恐的挣扎,然后就温顺地站在我的手心里。这种自言自语式的问话,是我在常年巡井的路上,练就的特殊本领。别说是一只黑嘴鸥,就是对着空气,我也能问得像模像样几十句话不重样。
暴雨落下,如倾倒。苇塘里都是惊慌的躲逃。我从电动车座椅下拿出雨衣,穿在身上。面前的路,瞬间水流不断。青蛙开始聒噪,声音此起彼伏。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到来,与刚才的茫茫,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放开了手,黑嘴鸥站在雨里,一动不动。我蹲下身子,它仍然只会将头藏在翅膀下,一动不动。
这样会被淋死的,我只好又捡起它,在巡检包里找出一条干毛巾,包起黑嘴鸥,将它藏在怀里。
一阵温暖从它的身体上在我怀里扩散。
路的形状在雨中开始变幻,对于路熟的人,不管怎么改变,还是很轻松地能找到回去的路。我这几十年的时间都用在这些路上,时间是公平的,用在哪里,必然会在哪里得到回报。
我跑回巡检站的小屋,一身都是泥和水。这附近能来这里躲雨还有另外两个人,高腾,杨明辉,我们一个班组的,可能去了别处躲雨,一个都没有看见。这挺好,不会有人看见我带回了一只黑嘴鸥。
我脱掉工作服,露出花白的头发和起了皱纹的脸,露出长了黄褐斑点的皮肤。
黑嘴鸥从我的怀中离开,站在墙角瑟瑟发抖。
陈素香的电话打了进来,听到说话的时候不卡不颤信号流畅,就知道我在巡检站。她问我晚上什么时候回去,儿子打算自己填报志愿。我问,他打算报哪里?陈素香说,他还能报哪里?他这分数,好的怕录不上,差的他又不愿意报,已经跟我吵了几次架了。
他有本事把分数考高点啊,在家气老子算什么本事?
没办法啊,他生在这个时代,就是本事,现在的孩子不都这个样子。
我想想也是,说,等车过来我就回去,晚上我就坐火车去北京。
挂断电话,我听着雨声,打开微信,盯着杨韬光的微信看了很久。他的头像就是他自己,戴着眼镜,温文儒雅,气定神闲如同苇塘里对我不屑一顾的长腿白鹤。
我手机里有白鹤的照片,我翻到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又翻了过去,将刚才拍的黑嘴鸥的照片发给了杨韬光。
他很快回复了,很美,老同学你的生活,真是令人向往。
我说,风景的美麗,确实能掩盖生活的不堪。
他说,从生到死就是一路而已,最重要的不就是风景的美丽?
我说,我想去北京找你,带着你大侄子。他说,志愿的事吧,电话说不就行了,没必要跑这一趟吧。我说,我也想去首都看一下美丽的风光。他说,那来吧,热烈欢迎,等我有时间了,也要去你那里,看一下这些美丽的鸟,苇塘里有小屋吧,我在那住上半个月,看鸟,听风,淋雨,被大自然拥抱。可是这一天天忙的,连听个鸟叫都奢侈。
他对鸟的喜欢让我知道,这还是我认识的杨韬光。我要将这只黑嘴鸥带到北京去,他一定喜欢。
墙角的黑嘴鸥继续蜷着身子,头藏在翅膀下。我夜晚恐惧的时候,也会将头埋在被子里迎接不可知的变化。经历了多次恐惧之后,我才学会了不再将头藏起来。不知道黑嘴鸥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一天。
我用毛巾擦着它的身子,它张开了嘴,发出了舒缓而轻柔的“哇哇”声。
黑嘴鸥能预报天气,早哇阴,晚哇晴,半夜哇来到天明。
黑嘴鸥能预报水位,它们的巢会不断挪,最高的水位也淹不到。
我把它放回地面,它不肯再呆,在地上扑棱着,我将它放在桌子上,它才安静了些。
雨水的势力逐渐扩张,混浊的水冲荡着巡检站院内的草木,一阵东倒西歪。
来了的水终会走,流走的水总会带走些什么。
黑嘴鸥进入笼子,儿子得到翅膀。
这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我从墙角的架子上找出一包方便面,揉碎了,撒在黑嘴鸥的面前。它低头啄食,身子依旧团团打转。
工作群里让巡井的人报平安,然后通知,全油田已经关停了120口井。陈素香的电话也打过来了,让我不要着急,等确认安全了再去坐车。
我说,雨停后肯定要复工,全体都要出动逐个油井检查,估计这几天去不了。
陈素香说,肯定要忙几天,实在不行,让儿子找他的老师帮忙报志愿吧。
我说,找杨韬光不是有别的想法吗?现在学历那么卷,本科都不好找工作了,还得考虑以后,如果杨韬光肯帮忙,儿子将来考研,读博,都不是问题。
陈素香说,我本来也这么想的,这雨下得,耽误事,儿子以后的路长着呢,不一定就得靠我们给他当家做主。然后她又说了些一让我注意安全的话。
巡井人常年奔走在荒僻小路上,这种突发的天气带走的同事,不是一个两个了。陈素香每在这种天气的时候,都会絮絮叨叨说些类似的话,我已经听习惯了。她是跟岳母学的,岳母就是这么交代岳父的,陈素香学得很地道,连语气都是复制粘贴。
我一阵“嗯嗯”点头后,照例心口暖暖。
回想这些年,虽然我不断遇到挫折,不断因为梦想丢失唉声叹气,但我很认真地过着日子,想想,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在巡检站的屋子里,黑嘴鸥和我共处了一个多小时。水已经冲上巡检站的一级台阶,试着攀爬第二级台阶。我不理会水的挑衅,轻抚着站在桌子上的黑嘴鸥,它和我已经熟悉了,在我的手掌下,它一动不动。
我开始想着如何和这个突如其来的朋友,做个不负遇见的游戏。
天气预报雨会在一个小时以后停下,水会向低处流走,路上就不会有太多积水,油田的班车就会顺利经过这里。我会在班车到来前,换好衣服,背上我随身的挎包。我平时在巡检站换了衣服就走了,是不背包的。也许会有人问我,王师傅,今天怎么背一个包?不等我回答,就会有人嘲笑询问者,今天这么大的雨,就你没有换下来湿衣服?看见雨来,早早躲起来了吧。
车上的人都会嘲笑这个不坚守岗位而没有被淋湿的人。
我会挑一个后排安静的角落,将手轻轻放在挎包上,如同此刻,轻抚着黑嘴鸥,它在挎包里也会安静,一声不吭。车窗外的雨并未完全停歇,车里还总是放着歌曲: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
黑嘴鸥就算是奋力反抗,音乐声和雨声足以淹没它的声音。
今天的车比平时到家晚两个小时甚至更多,下了车后,所有人都会快速散去。我就将黑嘴鸥安全地带回家中。放在一个笼子里养起来。我可以自己留着,也可以送给杨韬光。
我在油田工作了多年,我的名字从未因表扬上过报纸电视,更别说因此而来的奖励。我的现任班长,杨明辉,一直因为我是岳父的女婿而最后是他接我岳父的班而怕我不满,他跟油田的宋宣传员提过,老王巡井认真负责,扎根油田任劳任怨,应该宣传报道一下。宋宣传员说,是很应该的,可是咱们油田巡井工人里,都是跟王师傅一样认真负责任劳任怨的吧,宣传嘛,得找特点,得有亮点,才能出现聚光点。宋宣传员没说这话前,我就知道杨明辉这么说,他一定会这么回答。杨明辉肯定也知道他会这么回答。要不然,直接搬出我得到的荣誉,我做过的具体事迹,你看宋宣传员怎么回答?唉,为了一个班长的位置,至于吗?
我在上学的时候,也试着写过新闻,我读过宋宣传员的新闻报道,比我当年写得好多了。他写过一个退休工人在晨练的时候遇到一只腿受伤的白鹤,他救起了它,将它送进了医院,白鹤出院后还跟他依依不舍地在海滩上合了影。海滩上一地红色的碱蓬草,鹤是白的,退休工人的头发是白的,海是蓝色的,纯净安静的蓝。
我留有宋宣传员的电话,我可以直接打给他,说我在巡井的时候,在暴雨即将来临前,救下了一只未成年的黑嘴鸥。我也会在送别黑嘴鸥的时候,和它合一个影,我不去海滩,我就在苇塘,一眼看不到边的绿,配着我工作服的红,我露出纯朴的笑容,黑嘴鸥在我手里不舍地轻啄。
我上了新闻以后,一定也会得到表扬,按照惯例,会有一笔小小的奖励。在评先进等很多事情上也会优先。杨明辉,他自己其实也想这样的报道,他没想到我抢了先。
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多好的事情啊,我终于轮上了,竟然是因为一只小鸟儿,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我要利用面前这只可爱的小鸟儿?
锦绣河山美如画——手机铃声响了。
接通了,是负责我们这片的一个领导,焦急地说,王师傅,你是不是回到巡检站了?我说,是的。他问,杨明辉也在那里吗?一直联系不上。我说,没有,这里就我一个人。他说,高腾这会儿在井架子上爬着,暂时安全,杨明辉怎么也联系不上了,你要见到了他,让他尽快报个平安。
他挂断了电话,我翻转手掌,将手机扣在桌子上。窗外雨声仍急,夜色开动脚步。
我给高腾打了电话,通了,他说,被困在40号井的架子上,多蹲会儿,雨停了,就回来,这会在苇塘里走,不安全。
我说,看见杨班长了吗?
高腾说,下雨前,我看见他往36号井的方向去了。
那口油井是离巡检站最近的油井,他要是回来,会比我还先到。我的心不安起来。我穿上雨衣,推开了门。一阵冷气裹着雨水扑来,黑嘴鸥在桌子上晃动了几下。
我又撕开一包方便面,揉碎,撒在它面前,為它留了门,这个小家伙,等雨停了,一定会自己飞出去的,它会长大,越飞越高,它有它自己的翅膀,它可以去它想去的地方。
它会不会想起我?它为什么要想起我。
站里的水,还不到脚踝。出站走到路上,发现水已经到了小腿肚。然而放眼四望,苇塘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水,太阳下愁眉苦脸的芦苇,正将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欢快地扭动。我着急了,对着苇塘大喊,杨班长——杨明辉——
声音在大雨里微小,无力。
我掏出手机,向值班室报告了一下这里的情况,然后将手机贴身藏好,向36号井的方向急匆匆走过去。走了一阵,才发现有点不对,去往36号井的路旁,是有好几棵柳树的,我怎么一棵都看不见?
我想回巡检站,那里才是安全的。杨明辉是怎么了?这么个天气,还得让别人被良心催逼着来找你。
我站下来,定定神,在雨水里向远处张望,还真模糊地看到了一个井架子。
我边走边喊,朝那边走过去。
脚下的水流越来越急,我走着走着,脚下忽然有踏空的感觉,我掉进了水坑里。
水从四面八方向我冲过来。我着急了,用力挣扎,水还是越来越多,渐渐包围了我。我在水中奋力挣扎的时候,竟然抓到了一丛芦苇,结实的身子,我还可以用脚踩着它。
芦苇是从哪里来的?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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