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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紫苏

时间:2024-06-15 17:30:01 来源:网友投稿

宋小词

梅琳跪在台阶上,看着母亲的遗体被推进火化间,火化间黑漆漆的,母亲像是一下掉进了深渊。两扇铁门墓碑似的,在机械操控下缓缓闭合,轮轴滚动发出沉重的响声。母亲将要化为灰烬了。梅琳突然起身,哭喊着“妈,妈”,向前冲刺。铁门“嘭”一声合住,她的鼻子快贴着那扇铁门了,一股浓重的铁腥味,像血。丈夫算是反应敏捷,迅速伸出手去拽,但没能拉住,她转过身子看见丈夫悬在半空中的手臂正在收回,像是瞬间做好了迎接最坏结果的准备。

婆婆穿着一身乌黑,矮粗粗的,在下面瞪着眼看她,像只懵懂的熊。

好在没出什么意外,她没能冲进去。就算真的冲进去了,又有什么呢,又不是冲进焚化炉,但若被门夹住,下场可怖。想想还是有几分后怕。

一个小时后,母亲就成了一只骨灰盒,焚化炉的余温附着在骨殖上,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丝温度。她的情绪一下冷静了,连眼泪也流不出。她陷入一种巨大的时空混沌之中,腾空又下坠,失重、回旋,身与心空荡荡。

丈夫开车,道旁的植物如碧水在车窗外流淌。高德地图不时提醒:您已超速,您已超速。

婆婆在后面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不久就发出了鼾声。梅琳朝后面看了看,婆婆躺在后排座椅上,蜷曲着腿,浑身的肉像是打气筒打过,膨胀浑圆。

她想如果死去的是婆婆,丈夫开车会超速吗?灵车应缓慢行驶,缓慢才能体现挽留和不舍。缅怀,追思要有纤夫从泥泞中拉趸船的沉重,是大雨初歇屋檐残滴的节奏。而他却是如此迫不及待,竟然跑出了“超速”。

梅琳心里略微不满,但没有表达出来,她迅速地学会了隐忍。高高在上的丈母娘死了,小家庭里一股势力坍塌了,跟挪了一座山似的。女婿,没有血脉牵连,哪里会有失去至亲的肉痛感呢?梅琳宽厚又伤感地猜度。

安葬好母亲后,他们在荆州的墓地告别了亲友,然后直接上汉宜高速回了武汉。进门前,婆婆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让他们把外套脱了装里面。参加了葬礼的衣服有晦气,不能穿进门,她知道。脱下的衣服都装进袋子里,婆婆狠狠系上,打上死结,搁在门外。

门一关,母亲残留在他们身上的最后一缕气息也荡然无存了。不过,包里还有几张母親的相片,可寄思念。

他们三人排队洗了澡。婆婆先洗,她责任重大,要备晚饭。梅琳最后洗,一般洗完后她会就着莲蓬头空放的凉水打扫卫生间,顺便清洁马桶。今天她洗完就出来了,留下一地板的水渍。随它去。

她要去汉阳把儿子接回来。儿子团团这几天寄宿在闺蜜周周家里,没有参加外婆的葬礼。婆婆说是找老家的道士算过,外婆的死日压着团团的八字,参加葬礼,会冲撞,有煞。只有避开才能化煞。这些梅琳是不信的,但梅琳还是照办了。事关儿子的平安,有的无的,她都会有所顾忌。

她真希望公婆死的那天,日子冲撞他们儿孙的八字,让他们孤魂野鬼的去登忘魂台。但一想,人死了知道个啥。就像婆婆经常说的,两手一摊,双眼一闭,那是享福去了。婆婆活成了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了。梅琳有时觉得,看似弱小的婆婆其实是强大的。

儿子坐在后排座上,一路跟她聊外婆的死亡。他问,什么是死亡?人死了会怎么样?什么是墓地?人死了为什么要埋进坟墓?这些问题,梅琳有的能回答一两句,有的回答了跟没有回答一样,儿子照样稀里糊涂。比方她说死亡就是永久地消失,一个人死了就再也不能复生,死亡代表生命的终结。我们每个人都会有死亡的那一天,有死亡才会有新生,生无涯,死也无涯。

儿子说,妈妈,没有永久地消失啦,我的恐龙积木前两天不见了,后来我又在床下找到了,它就消失了两天。外婆也许就跟我的恐龙积木一样,过两天就会找到的。

梅琳笑了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儿子,儿子的眼睛比夜空星星还要明亮,团头团脸的,像颗浆汁饱满的果实,一看就让人生出仓廪丰足之喜。虽然只有五岁,却也天上(八大行星)、地下(七大洲四大洋)知道一大半了。他是全家人心尖上的肉。婆婆为他从农村来到城市整天拘手拘脚过日子;
母亲为他放弃闲散的退休生活成天锅边灶边做营养餐;
丈夫把加班应酬,对大小领导卑躬屈膝,也算在小不点身上,说要不是为他,他才不想摧眉折腰事权贵,溜须拍马装孙子;
而她自己呢,每天涂脂抹粉,穿着勒人的筒裙,踩着高跟鞋提着沉重的文件袋,把自己搞得精神抖擞的,出入各个医疗场所向临床医生推销药品,谄媚、逢迎、精心准备话术和礼品,还得跟上司同事谨慎相处,躲明刀防暗箭,只为顺利拿到提成。她如此打拼,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为家说到底还是为儿子。

团团是这个家所有人的软肋,也是这个家的核心凝聚力。

妈妈,你看那片云着火啦!

梅琳扭头看了一眼,夕阳西下的天空,云霞似染,如佳人喝醉了酒,放肆起春情来。长江夕照又逢火烧云,难得的一景,梅琳的心轻轻浩荡了一下。

下了白沙洲大桥,沿着江堤一路开,有片空旷处,梅琳将车停在一个荒废的岔路口,带着儿子走到江边。大片荻花追着江水生长,几丛地锦寻找高枝攀缘,成群结队的麻雀歇在树间,有惊无险地,咋呼一下飞走了,旋即又飞回来,叽叽喳喳。一排栾树上鹅黄色的碎花辞尽,长出一簇簇如红灯笼般的袋囊。这里没有亲水平台,反倒与江水更亲近。令儿子激动的红云、斜阳依然低垂在天幕一角,似赤金又似朱砂。

长江如器,盛着晚霞与落日。金光宽宏大量地倾泻在波面上。不时有鸥鸟从天水相接之处飞来,剪水低徊。江上有船,静静航行。微波如梭,咬着点点霞光不停编织,一缕缕浪花吞金而没,吐珠而出,一荡一漾,人的心神也跟着摇曳。

依江而居的人都喜欢这一江水,梅琳每一次来江边,江边都有人,垂钓的、估汛的,也有纯粹看江景的。长江似乎有一种独特的磁场,你只要看着“她”,许多陈年往事就会在心间沸腾,然后又慢慢沉淀。

江边一对母女,母亲不停索问一旁的女儿,这景象哪一首唐诗描写过?那女儿看起来与团团差不多大,咬着嘴唇,一副记得影影绰绰的模样。母亲性子急,提高嗓门说,唐代,白居易,暮江吟,一道残阳。女儿总算想起来了,磕磕绊绊地说,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呵,这是一个急功近利的母亲,她眼里没有风景,山川河流不过是道具,她要想方设法来利用,换取一点知识装进她女儿的脑袋里。

这对母女破坏了梅琳的思绪。她从沉思中挣脱出来,看了一眼团团,团团不知什么时候从她包里摸出了手机,正对着长江拍照。手机屏幕里一团模糊的红色和豆大一点的落日。团团笨拙的一只手,在那儿调光调色,充内行。梅琳不觉笑了笑。

儿子说,妈妈,你看太阳马上也会死亡,可是它明天又会活过来,对不对?

对的。梅琳说。

儿子将手机递给她,说,妈妈,去年清明节我们去给外公扫墓时你跟我说过,说人死亡后就会去天上,变成星星。太阳也是一颗星星,一颗巨大的恒星,我想外婆应该就在这颗恒星上,我把它拍下来送给你。

梅琳心肠一暖,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儿子,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的父母去世,人世间唯有这小小的骨肉是她的血亲了。儿子,这个小不点儿,已经能用他积累的知识宽解人了。梅琳的眼睛里涌出滚烫的泪珠。

她狠狠亲了亲儿子。脑海里闪现一句话,人生代代无穷已。以前她觉得这诗句里满含生命重复冗长的哀叹,现在却倍感安慰,一瞬间她深沉地理解了繁衍和生生不息的意义。

母亲在的时候,六人餐桌是丈夫跟婆婆坐一边,她跟母亲坐一边,团团坐当头,两位老人负责给他夹菜舀汤抹嘴。现在是丈夫跟他妈坐一边,她跟儿子坐一边,这无意中形成的局面,让梅琳觉得寻常里隐含的深意。这个家庭只有母子关系,没有夫妻关系,像是在对阵,对方母壮子强,更显出这边孤儿寡母之势。

一盘酸豆角炒肉,一盘坛子菜,一盘腊肉蒸腊鱼,全是亚硝酸盐,算讲了点周到,给团团做了两个荷包蛋。她举箸难下,但还是夹了一筷子,嚼了一下就吐出来了。母子俩望了她一下,不解,她的矫情他们永远不懂。

丈夫在饭间粗算了一下葬礼的花费,追悼会租厅、仪仗、丧席、回礼、火化、墓地一共是十多万。婆婆咂了咂舌头,表示花费过多,受到惊吓。

梅琳说,这是我妈自己的钱。

婆婆说,我是说如今城里死个人都死不起了。不过我们农村也一样,收个老也要二三四万呢。

梅琳恶毒地说,您攒够了收老钱吗?二三四万。

婆婆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我死了,山上挖个坑,把土填平就好。

梅琳说,开明。然后撂下筷子就离席了。

她不止一次说过,她不吃紫苏,不吃紫苏。紫苏奇怪又强烈的气味,每次都刺激得她嗅觉和味觉毛炸炸的,遍体不适,像是一只手伸进了她的喉咙,令人作呕。但三碗菜里碗碗都搁了紫苏。婆婆从来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里。她儿子不吃香菜,不吃八角,却记得跟粘鼠胶似的。这是故意的,这是绵里藏针的手段。她母亲生前就说过,别看表面上老实巴交的,阴坏着呢。她跟丈夫交流过几次,丈夫哭笑不得,跟她解释说,你这是肠子发毛,这是老家人的生活习惯,长年养成的,我们那儿的人打从出娘胎里出来就闻紫苏、吃紫苏,房前屋后到处都是紫苏,紫苏是菜也是药,当地人信奉紫苏有神奇的功效,解毒顺气,宽中解郁,隔三岔五吃吃紫苏就不会得病。我妈绝对是一番好意。他们都有道理,但她并不领情,撂下碗就走了。

团团说,妈妈,你不吃了吗?这么大人还剩饭。然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后,团团又说,妈妈,浪费粮食要遭雷打的。

这又是婆婆在背后教团团说的。什么浪费粮食要遭雷打,这是婆婆见不惯她的行为,假孙子之口来教训她的。她从里屋走了出来,将剩饭拨进了丈夫的碗里。说,吃!吃了就不遭天谴了。丈夫什么话也没说。筷子在碗中顿了顿,便朝嘴里扒拉。

婆婆却替儿子嫌弃起来,说,咦呀,锅里还有,捡别人剩下的……

梅琳胸中忽然蹿出一盆火,她夺过丈夫的碗,转身将饭菜倒进垃圾桶里。这口恶气她已经忍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不是靠吃紫苏就顺得了的,今天非要发泄出来不可。她要把这表里不一、鬼精鬼诈的老太婆的真面目撕破。

什么叫捡别人的?谁是别人?梅琳将碗摔在水池里,质问婆婆。梅琳说,你没做过人家儿媳?你在你婆婆面前,你也是你男人的别人?

婆婆顿时眼泪肆意流淌,却又讲不出任何话来,只一味捶胸顿足,表示自己受到了莫大冤屈,却辩解不得。

丈夫拍桌而起。团团“哇”地大哭。儿子那张惊慌恐惧的面孔令梅琳的心如刮宫一般疼痛。她奔向儿子,将儿子的头埋在自己的怀里。她不再说话,只用自己的双眼盯着对面的母子。她的眼里似飞出千万把刀子。

婆婆气冲冲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表明敗下了阵,但内心不甘。

丈夫说,你他妈的真行,你真行。这些年我妈给你们母女俩当牛做马还不够吗?你想怎样?然后摔摔打打一路走到阳台,重重关上梭拉门,抽起了烟。

梭拉门愤怒地合上时,梅琳的心如玻璃炸裂一样,脏腑间一地碎片。母亲撒手人寰,这个家就像乱世君主驾崩后的王朝,江山社稷开始在风雨中飘摇。

婆婆的房门不一会儿打开了,她走了出来,满面秋霜,背上背着双肩包,手里拎着个行李袋。

最坏的结局来了,她要回老家。梅琳一时怒火中烧又惊慌失措。她迅速考量了没有婆婆这个家庭将要面对的困难。他们夫妻上班,团团无人照看。以前她有母亲,天塌了,有人给她撑腰,有势可仗,泰山崩于前也好崩于后也罢都没关系,但现在母亲不在了,永远的不在了,婆婆要是一去不复返,以她的力量,就算把丈夫包括进来,也无法让这个家庭正常运转。

这个可恶的老太婆!她知道这是这个家庭的七寸,她是拿捏准了才采取行动的。果然阴坏,梅琳心里对她的恨又增加了一分,但审时度势后,又不得不把气焰收敛几分。她戳了戳儿子的胳膊。儿子鬼精鬼精的,奶声奶气地问,奶奶,您这是去哪儿啊?

奶奶回头看了一眼团团,眼里有不舍,但也没有回答孙子的问话。婆婆刻意回避了梅琳的视线,转身继续朝外走。像为了胜利而去赴难的勇士。

婆婆走到客厅与阳台的隔断处,推开梭拉门。儿子转过身一看,眉头一缩,转了回去,猛吸了一口烟,然后一拍栏杆,像综艺节目里导师转身似的转过来。说,您至于吗?至于吗?这又是要唱哪本戏?

婆婆说,我在这里横竖讨人嫌,自己长了脚,还等着让人来撵吗?我活了六十多,连这个眼力见儿都没有,不白活了。

儿子说,好好好,您狠,我的娘,您狠,你们都狠,您今天非要走,我也不留,但话讲清楚,您这一走就不要再来了。您这撂挑子,能治住谁?害的还不是您儿子、孙子。丈夫走到客厅,将梭拉门合上。径直去把客厅大门打开,说,您走,我送您,来来来。说着便打开鞋柜准备换鞋。

婆婆被儿子激将了一顿,脚步迟疑了,搁在地上的行李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抹眼泪。梅琳看出婆婆的内心有了松动,现在只差一个台阶。梅琳对团团使了一个眼色。团团赶紧跑过去,揪住行李包上的两根袋子就朝里拖,行李有点重,团团拖不动,但他使出全身力气,小脸涨得通红,龇牙咧嘴的憨样逗得各人面上都带出一丝喜色。

奶奶,不走了好不好?你看我用这么大的力来留你。

婆婆把团团手里拽着的行李袋扯下,将他搂在怀里,说,奶奶不走了,我的乖孙留我,奶奶哪里舍得走哦。你呀,你是爷爷奶奶的命根子。爷爷在老家给乖孙种不打农药的菜吃,给乖孙养不吃饲料的鸡鸭鱼猪吃,把我乖孙养得胖墩墩的。

婆婆留住了,梅琳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看着婆婆的行李还在客厅中间,孤零零的,梅琳走过去将那只行李提回到了婆婆的房间。她知道这一举动,丈夫和婆婆都会在身后看着,她猜测婆婆的内心定会升腾起小小的得意。她从来没有在婆婆面前服过软,她父母把她像明珠一样捧在掌心里呵护,在家她从不知道看人脸色,无论什么她都是直中取,不懂曲中求。如今她一下就知道了识时务,挺好的,忍受这么点不爽,就能苟延家中太平景象,主要能让儿子处于一种安全有序、亲情陪伴的健康环境中,这就值了。她为自己有了能承受委屈的肚量感到欣慰,能容能忍是一种智慧,她悟道。

夜里,丈夫在客厅一角的工作台上加班看公司报表,兼顾浏览一下国际新闻,也不排除会看看各国爱情动作片。梅琳知道丈夫的一个大移动硬盘里除了少量工作资料,大部分都是生猛内容的种子链接。她和丈夫恋爱时在这方面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态度。他们的感情建立在一个又一个高潮和放肆的叫喊中,身心疲倦水乳交融,却又心满意足。他们从恋爱到结婚,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那时他们彼此深信,他们的爱情有核能的力量,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在她大学毕业工作一年后,他用电动车驮她去地铁站,那时街道口二号线刚刚开通,她准备过闸机时,他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大束玫瑰花,在她面前单膝下跪。过往乘客笑嘻嘻地围过来看热闹。看一个穿着化纤西装,扮绅士的穷小子求婚,过往行人抱着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劲头起哄,喊着“在一起,在一起”。他像喝酒喝上了头似的,处在一种高热混沌的状态中,被气氛挑逗一声一声喊着,梅琳我爱你,梅琳嫁给我!

梅琳一时尴尬,她从旁人的表情中捕捉到有一半人是看笑话的,觉得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时打动梅琳的是丈夫那双如火焰般燃烧的眼睛,那双眼睛只要在他看到她时就会放出绚烂的光芒,真诚、热切,如熊熊火炬。她被他的气势所鼓舞,产生一种特别的能量,觉得跟着他,未来就会鲜花怒放,霞光万丈。这是一种可以令她托付终身的信任保障。她不允许他被嘲笑、被讥讽。她接过那束玫瑰,如在神庙前接过普罗米修斯的圣火,他们的爱之力将如永动机一样。

爱足以藐视世俗的一切,没有彩礼、三金、戒指,没有房子也没有车子,甚至连婚纱照也没有,他们一路十指相扣,像对连体人似的一路扭扭捏捏奔到民政局花了九块钱领了结婚证。他们各自手捧结婚证为对方照相。

她说,捧着证件照相,像个犯罪分子。

他说,所以,我誓要与梅琳同志把婚姻的牢底坐穿。

梅琳哈哈大笑。

在民政局高高的台阶前,丈夫蹲下身子,他要背梅琳下去。梅琳也毫不客气,跳了上去,趴在他的背上,又羞涩又兴奋。丈夫背着她下完臺阶,依然不肯放她下来,她的身体不时往下坠,他就不断往上托。这是她生命中除了父亲以外这样背着她的男人。他就这样背着她,持续的重量压得他开始喘息,一路的过往行人也都纷纷侧目。一个小女孩眼睛里充满狐疑,响亮地问大人,这个阿姨怎么了?她的腿是不是断了?

大人尴尬得赶紧拉着小孩子走掉。

丈夫扭过头说,小朋友,不能叫阿姨,要叫姐姐,知道吗?哈哈!

喂,你要死啊。梅琳用手捶他的背。说,你让我下来,我下来,我自己走。

但丈夫还是不肯,他发下愿心,说要这样一直背着她走回他的出租房,那是他们今晚的洞房。是梅琳死命挣脱,才从他的背上下来。梅琳说,吹什么牛逼,喘气喘得跟条饿狼似的。

他们一路打打闹闹,说什么都嘻嘻哈哈的乱笑一通。他们在出租屋对面一个叫绿草地的餐厅吃了一顿饭,一个丝瓜汤,一条红烧武昌鱼,一个农家豆腐,为省钱也怕浪费,她没敢再多点一个菜,这就够了。她一点都不在意餐厅环境和菜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吃土也是有滋有味的。他们还要了一小瓶酒,喝得红光满面,醺意微微,他们互相搀扶出了门,跌跌撞撞走向出租房。梅琳恨不得向全世界宣布她的婚讯,我结婚啦!

梅琳回忆她跟丈夫的点点滴滴,想着如今两人生出的罅隙,很是沮丧。他们的姻缘由灿烂开头,暗淡收尾。这特别让梅琳受不了。她受不了这种没有光照的生活,阴郁、潮湿、冰冷。不知道丈夫是不是也一样伤感,他经常夜里一个人喝闷酒,阳台上抽烟的时候会长久地发愣,直到烟头烧到手指才回过神来,这时她就会猜测,他是不是也陷入他们曾经的时光,是不是也同样惋惜?以她的了解,丈夫还是很重感情的,心思也敏感。

夜里孩子和老人都睡下了。她想跟丈夫好好谈一下。丈夫白天挽留婆婆的举动,她还是很感激的,说明丈夫心里有这个家。到底没有谁在她失去母亲这个依仗后,就真的要拆她的台,给她难堪。

自母亲的遗体被装进尸袋运到荆州殡仪馆后,她就迅速从悲伤中站起来了。通知亲朋好友、各种寒暄、茶水宴席、墓地碑刻、住宿交通等等经济上的支出,还有现代丧仪与传统风俗的衔接。梅琳是当家人,一切都需要她来裁决。

她先指望丈夫,但丈夫一向电话多。从母亲咽气到殡仪馆这一路,他的电话几乎没停过,她一个做销售的都没有他的电话多,她想跟他商量个什么事都商量不了。他每次打完电话要么心情烦躁,要么沉默不语。之前她问过,他说他们公司派系斗争大,强龙与地头蛇相互倾轧,他一个小财务主管就跟个靶子似的,公司的工程要推进,但账上又没多少钱,有点钱还得去填上边的窟窿。他时常处在风口浪尖中如惊弓之鸟。他想获得她的理解,但她并不理解,一个国企怎么会这么复杂,他的那些神秘兮兮的电话令她牢骚满腹。钱挣得不多,还忙得没有日夜。指望婆婆,婆婆言语不通,礼数不明,头一天还出来打了一下照面,后来连人影都找不见了。三天的仪程,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那时她渐渐明白,这世上唯有自己才是自己的靠山。

自母亲生病住院,这四个多月来,他们就分房而居了。梅琳白天工作兼顾照看母亲,虽然丈夫婆婆也有替换,但主角是她。梅琳的睡眠一向不好,为了让自己更有精力,她提出丈夫睡客厅沙发。丈夫很是配合,出了主卧后就再也没进来过。

她和丈夫冷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不想这样,但又低不下身子。她把自己弄得笔挺挺的,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母亲入土为安后,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没有父亲母亲,就如“荷尽已无擎雨盖”,她裸露在尘世里。那一刻她看见了自己的恐慌。她像一个溺水的人想揪住一根稻草。这个家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唯一的归宿。

她三十出头的人,失去父母都如此仓皇,团团呢?他还这么小,如果家散了,那是天崩地陷的灾难。

为团团,为自己,也为这个家,她想化一化她与丈夫之间的冰冻,打破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古怪隔膜。

已经十一点半了,客厅没有任何响动。她在卧室阳台看客厅阳台,没有了光,应该是睡下了。她打开柜门,取出一床薄被子拿了出去。客厅没拉窗帘,四周高楼的灯火潜入进来,照耀着这个空间。丈夫弯曲着腿卧在沙发上。茶几上的手机屏幕还没有熄灭。梅琳本想亲手将被子搭在他身上的,但临了还是改为扔。

丈夫倒是很有默契,将薄被接住,扯了一角夹在腋下,搭在肚子和膝盖上,然后翻了个身就没有任何反应了。梅琳在昏暗的光影中踟蹰了一会儿,她想问一句无关咸淡的话,比方在外面睡凉不凉?吵不吵?还有没有蚊子?但她最终也没有开口。丈夫消极的回应,使她丧失了勇气。

她还是难舍高傲与自尊,便默默回到了房间。在过道处她顿足听了一会儿,儿童房和次卧都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这个家还是风平浪静的。

梅琳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安睡,起身披上睡袍,拉开窗帘,看对面几栋楼里零散的灯光。半夜还没入睡的人很多,不止她一个。有一个窗口,灯光昏黄,男的在厨房洗碗,女的在客厅手舞足蹈。因为开发商对楼间距打的折扣,即使隔着真空玻璃窗,她也能听见那女的发出的咆哮。她不知道这对男女之間发生了什么,到底谁对谁错,但那个在争吵中还坚持洗碗抹灶台的丈夫,莫名赢得了她的好感。她觉得那个男的比女的更珍惜家庭。她为那个女的担忧,她怕她的不管不顾,毁了这个男人对维护家庭、建设家庭的热情和信心。

她拉上窗帘,将自己陷入死死的黑暗之中。

这些时,父母的去世,让梅琳生出养育之恩无从报答的愧疚,夫妻的隔膜,又令她有种对未来失去掌控的忧心。大约是思虑过度,她的大脑动不动就会出现短暂空洞,在乘坐电梯、与客户谈判、吃饭、遛娃时,瞬间失忆如闪电袭来,令她有手脚被缚,无处安身之感。

当年她一时冲动领了结婚证后并没有告知父母。这使她面对现实时,就会为自己的胆大包天而提心吊胆。父母那儿是一道关口,婚姻是大事,她却先斩后奏,她如同犯了罪一般,在父母面前遮遮掩掩。直到一年后她怀孕,无法再隐瞒下去了,才领着丈夫去见父母。丈夫用他们攒了一年的工资到茅台专卖店买了两瓶茅台,又到玉器店买了一只和田玉手镯,作为上门之礼。

女儿私配良缘,自许门庭,父母倒也能接受。但父母不能接受的是女婿家是外省的,而且还是外省农村的,穷山恶水里出来的所谓的“凤凰男”。

父亲问他,这事你父母知道吗?

他说,知道,领证那天跟我父母说过。

父亲先是呵呵笑,拍了拍他的肩,说,好小子,好小子。转身父亲就掀翻了桌子,厉声质问道,你们家就打算这样娶我的女儿?你不知事,你爹妈几十年的寿命是怎么活的?懂不懂点礼数?

她跟母亲一起收拾地上打碎的杯盘碗碟。母亲忽然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她的脸顿时火辣辣的木疼。猝不及防的,她愣住了。母亲的怒气并未消退,丈夫跳了出来,将她护在身后。

他说,是我娶妻子,不是我父母娶妻子,我看中的人,不需要我爹妈来替我主张。

父亲气得脖颈肿胀。他拿起一根竹制的痒痒挠向梅琳打来。嘴里叫着,你个不要脸的孽障,我拿你当珠当宝,你却自轻自贱,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丈夫如旋风般冲来,将梅琳轻轻推向一边,替她承受了。父亲便带着成全的意思,噼里啪啦只顾打得痛快。丈夫不躲不闪,咬牙一记一记领受。梅琳在一旁干着急,想去拉丈夫一把,又怕给父亲火上浇油,进退两难,直到那根竹挠铲断了为止。父亲瘫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

爸,当心气坏身子。丈夫向父亲献殷勤,以表明心里并不记恨。

滚!滚!父亲抓起那打断的残竹柄砸向他。

爸!梅琳哭着替丈夫求情。她看见丈夫的肩头已渗出了血迹。父亲恨深,下了重手。梅琳哭着说,爸,我已经怀孕了。

啊!母亲惊叫了一声。你、你,琳琳啊,你怎么这么不自重?

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不在乎他父母懂不懂礼数。

爸、妈,我是真心爱着梅琳的,我不会辜负她的,我现在虽然很穷,农村出来的,没有什么根基,但有梅琳在,我就有往死里打拼的动力和勇气,我们俩有手有脚,有学历有文化,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努力奋斗,别人有的房子、车子,我们也会有的,只不过比别人来得晚一些而已。

你给我滚!

她本来是要跟丈夫一起离开的,但被丈夫阻拦下了。丈夫深谋远虑地说,你若是跟我走了,以后这个门就难进了,我倒成了罪人。她略有迟疑,听从了丈夫的决定。可随即她就后悔了,她应该立场坚定一点,丈夫去哪儿她就应该跟着,不该妥协。她痛恨自己骨子里懦弱和优柔。那一晚梅琳恨不得跳楼,以死明志。父亲太不近人情了。什么年代了,她不过是自作主张结了个婚,又没犯法,何故至此。她躺在床上,泪如雨下,又担心丈夫,人生地不熟的,被赶出家门的他去向如何?但不多会儿,丈夫就给她发来信息,告知他已在她小区附近寻了一家酒店住下了。还要她好好休息,照顾好肚子里他的儿子。她被他逗笑了,说,呸,要是女儿呢?他说,要是女儿,再过二十年,我也用痒痒挠铲别人家的儿子。还说,酒没给我扔出来,咱有戏。

去!她用信息告诉他,她的父亲喜欢吃黄家塘的米粉,她的母亲喜欢吃梅台巷的元豆泡糯米。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提上保温桶准备去买早点,一开门就闻到了食物的香味。丈夫两手不空地提着牛肉米粉、包子、元豆泡糯米和米酒冲鸡蛋。见父亲没有强硬的拒绝态度,便[典][见]着脸进了家门。他热情大方地叫着爸妈,招呼他们吃早餐。梅琳在房里给他做鬼脸,他赶紧把包子扬了扬,招手让她出来。

过了一夜,梅琳感觉父母的态度缓和了许多,虽然他们绷着脸,但还是吃完了丈夫买回来的食物。

父亲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他说,我们打算今天回武汉,要上班。

父亲白了他一眼,说,现在你妻子有孕了,你准备让她把孩子生在出租房里?

他连连摆手说,不不不,我们会去医院,又不是旧社会,怎么能在屋里生孩子呢。

母亲“扑哧”一声,喷出一口汤汁来。梅琳也跟着笑。她就喜欢丈夫这种傻样。

父亲吃完米粉,给他让了个座。母亲给他们端来茶。父亲说,这样,我拿五十万出来给你们在武汉付首付,再拿十万贴装修,十五万你们买车,帮你们把家建立起来。他瞠目结舌,说,这这这……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生活。武汉市的房子、车子。他曾经跟她算计过,以他们的收入,在房子不涨价的情况下,要在三十年以后才敢想。他自然是喜出望外,眼睛里都放出光来了。

父亲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房子贷款你来还,但房子的名字只能写梅琳一个人,如果这个条件你觉得委屈了,不能答应也行,那孩子生下来就姓梅,房子你可以跟梅琳共同所有。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梅琳以为事情就此进入了父慈婿孝阶段,没想到父亲会这样拐个急弯。她也才知道,婚姻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简单,不是九块九领个件就算数的。婚姻涉及经济、子嗣、礼仪,是房子、车子、装修、家具、家电、孩子姓氏都必须要摆到台面上讲清楚归属的。

他沉默了好久说,房子贷款我还,房子归梅琳所有。

梅琳父亲说,这事你只怕自己不能做主,為防以后讲口,你最好是现在跟你父母通个电话,我需要你父母的答复。

他遵照梅琳父亲的意思,拨通了他家里的电话,他把手机通话的扩音器打开,在一首《好运来》的歌唱到一半时,电话通了,那头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他叫了一声“牙”,他们那个地方把父亲叫“牙”。那里的话不好懂,但梅琳与丈夫相处久了,听多了丈夫跟老家人打电话说的方言,渐渐懂了一些。

丈夫把岳丈的意思传达给了他的牙,他的牙也是半天没有作声,又把意思低声复述了一遍,似在与一旁的婆婆商量,两人支支吾吾地划算,最后他的牙说,结个婚还算这么细的账,那过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呢?

梅琳父亲在一旁掺言说,如果您家也能拿出七十五万,那房子夫妻共同所有,孩子随父姓,我没什么好讲的。

丈夫也把这意思传达给了家里。他的牙说,七十五万,我连五万,就是五千块,也拿不出。

父亲似乎又被激起了怒火,愤愤道,五千块都拿不出,那岂不是要白娶人家一个女儿?这话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干脆我出七十五万,招个上门女婿好了。

一声沉重的叹息过后,那头的牙妥协了,说无钱难做人,随女方的意思来,只要两口子好,怎么都行。

事情就这样定了。他们回武汉前,父亲又将讲定的意思写了一个协议,非要他签字才可。他很是惊讶,觉得弄成白纸黑字的,太过硬了。她也觉得父亲做法欠妥,但也不忍反对父亲。毕竟父母要贴出七十多万,他们不过是体制内的普通一员,快退休了才安慰性地弄了个正处和副处,每个月的固定工资,能攒下几个钱呢,这差不多是掏空了他们一辈子的积蓄了。她希望丈夫能立即顺从父亲的意思,不要做出抵触的样子,她捏了捏丈夫的手,但丈夫却轻轻地掸开了。即便是轻轻的,梅琳还是感觉到了他内心的不满与不服。最后丈夫还是签了。

在回武汉的车上,丈夫说,那签的不是协议,是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而她只能两眼望着窗外单调的江汉平原沉默不语。

孩子总算生在了新房里。父母建议她一步到位,买了个一百五十平的四居室,省得将来置换,折腾人又折腾钱。所以家里在添人进口后,地儿一点也不显局促。遗憾的是,父亲出的首付钱,他连新房和外孙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去世了。父亲是在丈夫上门后的第二个月起病的,肺癌,短短五个月,父亲就没了。这成了梅琳心中不能触碰的痛。

她跟他之间的隔膜源于签了那个协议之后的不甘心,加重于父亲去世后她对他生出的怨恨,加上生了孩子,母亲和婆婆的到来,家里人口一多,各种矛盾都集中显露出来,旧怨未解又添新恨,两人的成见便也如鸿毳之积渐有沉舟之重,但为了表面的和平又都各自压抑,久了也就疲倦了。

房子贷款每个月是七千多块,他一个月的工资全搭上了,平日里家里一应开销只能靠她。她挣得稍微比他少一些,但维持这个家的正常运转并不太充裕,得靠着母亲的接济,餐桌上才有鱼有虾,衣橱里才有棉有纱,茶几上的水果和鲜花才能显示出时令,日子稍可顾住小资产阶级的水平。母亲时常觉得自己贴补得太多,无底洞似的,嘴上不免有怨言,她想不穿的时候就会丢开手回荆州,可待不了几天就又会过来,继续奉献,她知道不这样,苦的是自己的女儿。在荆州与武汉两地奔波中,和心理上左冲右突间,母亲动不动叹长气,责怪女儿。

母亲说,你爸爸当年起病就是这样叹长气。他总是忧心你的未来和前途。觉得你过于冲动和草率,婚姻非儿戏,有情不能饮水饱。一方经济实力太薄弱,没一点家底子,另一方就会被消耗,长久的,跟填不平的坑似的,经济亏空了,纵使铁打的感情也会作泥浆之崩。母亲还说,我们养你这么大,一直想象着你出嫁穿着婚服的样子,你爸牵着你的手在众亲友的注视中,将你郑重交到女婿手里,我们视你为珍宝啊,一场隆重的仪式是必须的,可是哪知道你是这样委身于人的,你爸爸他怎么不怄啊。他是怄死的。

她很不喜欢跟母亲谈这些,谈到这些就会令她焦躁,会让她对父亲的死感到深深自责。但她又必须要忍受母亲的唠叨。这是她的母亲。这个房子的一砖一瓦也有母亲的血汗,他们的日子也是母亲赞助的。私心使然,她也处处向着自己的妈。母亲的观点还是影响了她,她也在计较中对丈夫和公婆生出怨怼。不满的小情绪时不时在言语和态度中流露。

团团五岁了,她还没有到丈夫老家去过一次。每到过年或是重大节日,如果他们要回乡里,她一般不会阻止他们带团团,但她自己会回荆州。他们邀请过她和母亲多次,但她们都回绝了,以后他们也就不再邀请。儿子从老家回来后拿着他爸爸的手机,翻着图库的照片,跟她说爷爷在老家种的菠菜、茼蒿,养的鸡鸭鹅狗。她虽然颇感兴趣,但面上淡淡的,看到油垢满壁的厨房和污色破衣的农人,她还会做出厌恶的表情。丈夫和婆婆在边上观看,声不作气不出。婆婆在她们面前总有一种做什么都入不了眼的挫败感。

婆婆面相粗糙,身材矮胖,穿着劣质,皮松肉垮,说话难懂,干活笨拙。她只上过两年学,识字量少,家里一切智能电器都不会使用。梅琳和母亲反复向她演示才略为记住一点点。手机只会功能单一的老人机,出门买菜购物永远只能用现金,独自不能坐公交地铁和打车,偶尔一家人出门去商场游玩,她连自动扶梯也不会乘坐,那不断传送的阶梯使她害怕,确实有一次她没有踩准,晃了好半天,幸亏被他们扶住。都市快速发展的自动化、智能化令她胆怯外,消费更是让她恐惧。吃顿饭要花几百,买件衣要花一千块,做个指甲剪个头发也是一两百,就是路边地摊上的一双袖套也要十几元,每一笔都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每一次出门见的世面对她都如一颗炸弹,瞬间就能摧毁她几十年封闭在山里积攒的那点见识。

她来到了城市,但又明显感觉到与城市遥远的距离,这使她对这里的繁华又叹服又厌恶,融入不了她便选择抗拒。再有一家子出门的活动,她就摆手,告饶似的说,不去不去。她拒绝出门,连菜场都懒得去,就一天到晚在家里做些琐碎事,拖地擦窗抹家具,择菜淘米洗盘子。即便是这些日常的家务事,她做得也不如她母女的意。她炒菜习惯把菜临时从袋子里掏出来洗了就切,她们要求她用苏打水或是盐水把蔬菜先浸泡一刻钟,然后用水反复冲洗,去除农残。但她不相信这些菜会不干净会有农药,她说,这菜水灵灵的,比家里菜园子里的菜看着还新鲜。老家的菜都是地里拔了,随便洗洗丢锅里,不会吃坏肚子的。洗衣服时,她们要求她把大人和小孩的衣服分开洗,把内衣内裤袜子跟衣服分开洗,把深色衣服和浅色衣服分开洗,把丝、麻、棉、毛不同面料的衣服分开洗,她勉强能接受把小孩的衣服分开,后面的一大套她觉得太烦琐。她不能理解,然后就以自己的理解来猜度她们,她觉得这是她们母女故意的,这不是做家务,这是整人的手段。

她悄悄诉苦给儿子听,儿子告诉她,农残是有的,城里的蔬菜确实需要反复浸泡冲洗,丝毛料的衣服确实不能放洗衣机,得送到干洗店,如果不送干洗店也不能丢洗衣机,得手洗,还不能用洗衣粉,得用专门的洗涤剂,不能搓,不能拧。她看着儿子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她觉得儿子变了,忘本了,靠不住了。儿子也就闭上了嘴,他知道跟自己妈讲这些不能叫科普,叫叛变,而且在他看来,这里面也多少包含了母女俩对他妈的嫌弃和刁难,又在这种嫌弃和刁难中享受着某种不可明说的优越和高人一等。他又想起了那“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他的情感深处是倾向自己妈这边的。

婆婆没有多少用处,梅琳觉得干脆不要她在这里,但母亲不许,母亲一向气量不大,父亲去世后,心胸更是越来越窄。她怨女儿不明事理,稀里糊涂就把自己给弄成这样,她更恨亲家,这样的家庭怎配娶她的女儿,贫穷不是理由,男方家长根本连做人的道理都还不知道,娶了便宜的媳妇,得了这么大的家产,她竟然没说一句感恩的话,她怎能与她和平共处,她势必是要事事压过她一头的。没有用处,也要在这里待着,受着她在态度、经济、情绪、知识上的全方位碾压,她就是要亲家看她的脸色,就是要她在她制造的夹缝中待着。即便是这,母亲也没觉得自己是赢家,她在亲家无限退让和容忍中感到节节败退。

看着两个头发斑白的母亲,梅琳心里也是一片黯然,她有时候可怜婆婆,但有时候又怜悯自己的妈妈,操劳一辈子,也没享什么清福。她有时候也替丈夫感到不值。一个房子就因为出不起首付,就得把自己大半辈子的工资全搭在贷款上,而且还完贷款,房子还跟自己没有关系。白纸黑字签了,他已经付了快六年的贷款,算起来也是六十多万,而且他还要继续支付七年。他应该没有什么私房钱吧。他的烟是她替他买的,最便宜的黄鹤楼,有次晾衣服,她看见他的内裤和袜子都有洞。那些贴身穿着的破损,让她感到了自己的毒辣和凉薄。

有时候她会思索,农村人,穷小子娶了富家女就有罪吗?他们的爱情到底是被什么摧残的?假使父亲当初不掏出这七十多万,他们的爱情是不是就不会有损伤?如果以他们的拼搏三年五载哪怕就是十年,能买房买车,美好有保障的生活指日可待,他们又何须父母的帮衬。正是因为不靠父母的拉扯他们一輩子也到不了这一步,所以不得不啃老。父母的投资,虽然令他们的物质基础坚硬了,却抽走了他们生活的筋骨使他们软弱,他们无法去抗争,小家庭在建立之初就沦为了父母的附属国,丧失了主权。他们这一家子确实是靠着她父母源源不断的供给,才立足于城市的。说来惭愧,她有时候教育儿子要自立自强,都觉得荒唐又可笑,她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都还是只寄生虫,她是有多不要脸才要求儿子独立的?她常常想,如果房价不那么高,如果城市里有固定而廉价的租住房,生孩子养孩子都不需要老人的帮扶,他们应该会很硬气,会过得很伸展,像个人。

转眼就是母亲的五七忌日,她知道这是亡人的一个重要节点,按她那儿的风俗,是要有一个比较大的祭祀仪式。父亲的五七忌日有母亲操持,她记得那天她早早就回了荆州,陪着母亲去买了好多香蜡纸烛,先是去公墓祭拜父亲。回家后,母亲将菜场买的鸡鸭鱼肉和一些菜蔬做好后,端到了父亲的遗像前,九个冒着热气的碗,三只盛着酒的杯子,三只盛了米饭的碗,三双筷子搭在碗沿上。母亲点了两支白蜡在遗像前,又上了三支香,然后在桌底下的一只铁盆里烧着纸钱,她则在供桌前给父亲磕头跪拜。

五七的仪式过后,父亲的遗像就被收起来了。母亲说,你爸爸已经过了中阴身,要投胎去了。那时她已怀身大肚,她在心里默默期盼,父亲能投在她的肚里,下一辈做她的孩子,让她好好报答这一世的养育之恩。那一晚,她和母亲共同缅怀追思父亲,时不时就洒上一阵热泪。

现在轮到母亲的五七忌日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母亲能干,像祭祀父亲那样的大场面她做不来,而且家里也没有为母亲设灵台,连母亲的遗像她都一直还收在布包里,没有拿出来。她甚至连回荆州去母亲墓上祭奠一下也不能,她约好了大客户做商谈。母亲生前就是一个讲究人,是节不空过,过什么节应什么景,她和父亲每一年的生日都是母亲操办,反倒她自己的生日从来都是潦潦草草,如今她自己的五七忌日也是冷冷清清。想到这,梅琳感到深深地对不起母亲。

晚上拖着疲倦回家,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蜡烛燃烧的味道,她换了鞋进来一看,呆住了。平常吃饭的西餐桌设置成了灵桌,母亲的遗像披上了黑纱供在尽头,两支白烛的光焰一左一右微微跳跃。遗像前一只小玻璃罐里还插了几枝鹅黄月季。桌上九个碗,鸡鸭鱼肉和菜蔬,碗碗都热气袅袅,三只碗盛着米饭,三双筷子搭在碗沿上,三只杯子盛着酒。婆婆和团团蹲在桌旁正一张一张捋着纸钱。

团团看到她,兴奋地说,妈妈,这花是我跟奶奶在小区的花坛里偷的。梅琳眼圈一热,眼泪顿时溢满眼眶。婆婆站起来,从一旁的塑料袋里抽出三支香点燃又吹熄,递给梅琳,说,给你妈妈上香,她正看着呢。梅琳接过香,眼泪一下滚到腮边,她双手插在盛满了生米的碗里。婆婆说,闺女给上香了,亲家母我们都好着呢,您女儿女婿好,孙子也好,您跟亲家公都做了神明老爷,在天上多多保佑他们事业顺顺利利,身体健健康康,一家子都风调雨顺的。

祝祷完,婆婆说,梅琳,给妈妈磕个头吧。

梅琳跪在桌前给母亲磕头,婆婆在桌下的铁盆里烧着纸钱。

团团,快去给外婆磕个头,外婆把你带大可受了不少罪呢,半夜起来给你换尿不湿、冲奶粉,没睡过一个整觉。

团团听话地学着梅琳的样子给外婆磕头,团团说,外婆,我今天偷花还被保安叔叔发现了,他说再看见我偷花,就要告诉我老师去。奶奶说,告你娘的屁。哈哈,告你娘的屁。

婆婆在一旁拦着团团,说,咦,不能在外婆面前讲丑话呢。

梅琳含着泪笑了笑,说,没事的,妈。

哎。婆婆迟疑又热情地应了一声。

丈夫这个时候回家了,对于屋里这样的场景,他表现得很淡定也很宽容,但对烧纸钱表达了不满,说,这是搞什么名堂,快熄掉,不怕出事,真是胆子粗,着火了,这屋里电啊气啊,是开玩笑的吗?

婆婆本能地执行儿子的命令,息事宁人,迅速熄灭了盆内的火。说,今天是你岳母娘的五七,就烧这一次,我们都看着呢,怎么能让它烧起来呢。你快给你岳母娘磕个头。

丈夫也听了婆婆的话,在桌前磕了三个头。团团又在一旁说,爸爸,外婆的花是我跟奶奶在小区偷的,还被保安叔叔发现了,他说再看见我偷花,就要告诉我老师去。奶奶说,告你娘的屁。哈哈,告你娘的屁。

丈夫被儿子的笑声也感染得笑了,摸了摸团团的头,说,对,告他娘的屁。

梅琳对婆婆因儿子的一句话就中断纸钱的燃烧,略有微微的不舒服,但很快就自我化解了。毕竟安全大于天,道理在丈夫这边。婆婆今天能做到这个份上,她还是很感激的。水酒洒了天地后,仪式也就结束了。梅琳帮着婆婆撤供,一家人洗手准备吃饭了。

吃饭的时候,丈夫接了一个电话,“喂”了一声过后,丈夫改用了方言。婆婆警觉起来,放下碗筷认真倾听。梅琳给团团夹菜,耳朵也在捕捉着丈夫的言语。听得出应该是有人生病了,大病,很严重。虽然她听不到也听不懂对方的话,但从偶尔的语音泄露中,能感知到对方的焦急和催促。婆婆更是一副惊慌的样子。她眼巴巴地看着儿子,急切地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房間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电话总算挂掉了,丈夫朝他妈看了看,又朝她看了看,说,细姑打来的,牙在田地里做事晕倒了,现在已经送到医院,还没检查出什么结果,人还没完全醒过来。

婆婆顿时似天塌了一般,六神无主又不知所措,嘴里不停地“哎呀哎呀”叫着。梅琳走过去压着她的肩膀,安慰说,妈,别急。爷爷不会有事的。

婆婆回过了神,没有理会梅琳,直接对儿子说,赶紧收拾行李回啊,还等什么呢?

丈夫愣愣地,他朝梅琳看了一眼,起先带着点希冀但很快又转为冷漠。然后他迅速下了决心对他妈说,赶紧收拾行李,把团团的换洗衣服也带上。

她本能地想要阻止团团,但立刻意识到这一次他们带团团回老家的意义似不同于以往,大有老人见孙子最后一面的意思。梅琳回到房间替团团收拾行李。生离死别,是人生的大事,亲人之间应该是不计前嫌的。她将团团的行李包提了出来放在沙发上,她一直等待着丈夫或者是婆婆的邀请,但他们没有。

这么多年他们习惯了这样回老家的模式,他们不知道她此刻内心的转变。她看着他们背着行李出门,团团还带着几分长途旅游的兴奋,爽朗地跟妈妈说再见。她的心里如茅针扎过。

但最后她还是出现在了小区出车口的门前,堵到了自己的车。她对丈夫说,你下来。

丈夫很是冒火,说,你干什么?有病啊。

梅琳说,我来开,你心里有事,开车不安全。车里有我儿子。

一路被高德地图指引,很快就上了高速。儿子叽叽呱呱说个不停,婆婆脸上愁云密布,对孙子也无心思应付,眼睛望着窗外,一声一声叹气。丈夫的情绪被弄得很急躁,先还是好言好语安抚了他妈几句,后来自己没控制住就粗暴地吼了起来。叫她不要胡思乱想,牙还没死。他又对团团高嚷,你给我安静点!你要再说一句话,小心我把你丢出去。

梅琳从后视镜看到儿子撇了撇嘴,一副欲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

梅琳长舒了一口气,说,我原谅你心情不好,所以口无遮拦。

丈夫顿了顿,从车前扯过一张纸递给团团,说,来,把眼泪擦掉,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该吼你,你现在可以睡会儿觉。

团团说,你还应该跟奶奶说对不起,你也吼了奶奶。

丈夫说,好,爸爸跟奶奶说对不起,爸爸错了。那团团现在能原谅爸爸吗?

团团说,等我心情好一点了再说吧。

这个小不点,贼得很,学会拿捏住人了。梅琳微微笑了笑。从眼角的余光,她看见丈夫也咧了咧嘴。他们家吵了和,和了又吵,但就是吵不散,皆是因为团团,这是他们的血脉,为了这脉香火能冠以他们的姓氏,丈夫连房产署名权也放弃了。在乡里,谁知道他还了贷款房子有份无份呢,但娶了城里媳妇,生了孩子,孩子跟着他姓,就是莫大荣光和胜利,这是他们的全部尊严。

上了高速不多久,道路两边的高楼逐渐隐去,山光水色如画轴徐徐展开,“山山唯落晖,树树皆秋色”,过一道山峰便更换一种景致,田亩冬歇、水渠流响、高桥蜿蜒、洋楼叠映,这与她回荆州一马平川的江汉平原风光截然不同。

天色将晚,暮色开始笼罩大地,近山含翠,远山如黛,时而有飞鸟三三两两盘旋而过,偶有不认识的山花或黄或紫地随风招摇,艳丽又稳重。鱼肚一样青白的天空横着几抹乌云,成不了雨的阵候,但渲染了天光即将消失的气氛。低压的、倦怠的、伤感的、惆怅的……

车内一片安静,忽然响起一声鼾声,她才知道他们都睡了。从后视镜里她看到婆婆的手捂在团团的肚子上,呵护着怕他着凉。她将空调温度调高了一点点。她的心在他们的睡眠中沉静下来。她觉得今天战胜自己内心那道孤高倔强的坎是明智的,她早应该跟他们一起走这条路,这么美的路。她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怪罪自己。但她跟她已是阴阳有别,死的要奔死,生的要奔生。虽然她放不下自己的面子,在家里犹豫踟蹰了很久,但一旦冲破,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此刻他们在她驾驶的车里酣然入睡,她竟有种莫名的踏实和满足感。这是她的家人。她将手里的方向盘把得更牢了。

驱车四个小时,他们赶到了县里的人民医院。公公躺在医院走道的病床上,输液架上挂着三四个输液袋。公公闭着眼睛,病床旁无人守护。梅琳抬眼一看,一只输液袋已经空了,输液管也空了,再看公公手腕的落针处,已经有了回血现象。

她赶紧提醒丈夫说,药打完了。丈夫立马向护士站跑去。

团团喊了声,爷爷。

爷爷的眼睛动了动,慢慢睁开,辨认了一下,眼里便涌出泪来。他的嘴角颤抖,手抬了起来,伸向团团。团团赶紧上前握住爷爷的手。

团团说,爷爷,你难受吧。

爷爷说,不难受,爷爷见到乖孙就不难受了。

团团也顺着爷爷的方言口音,说,爷爷,奶奶在车上担心你都担心哭了。

婆婆凑上前去,握住公公的手说,你受罪了。公公没回应什么,只是收住的泪水再一次溢了出来。

梅琳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在她的看法里,公婆这样的农村人,情感干瘪、木讷、冷漠、枯竭,不懂得表达,此刻她觉得这是偏见和误解。他们的情肠一样滚烫,他们日常也许从不流露,但表达一次,就会特别沉重。

护士来了,对回血现象不以为然,换针时只交代让家属去交钱,交八千块。

病人回血了,你不道歉,要钱倒是积极。丈夫语气很是不满。

护士没理,只强调,如果不交钱,会影响治疗。说完就带着一盘瓶瓶罐罐走了。走了三步又回头交代,一楼缴费窗口有人值班,刷卡现金扫码都可以。

丈夫很是气愤,有种想上前去理论几句的冲动,但被婆婆拉住了。婆婆说,你牙病着,别闹得病人心里不舒服。梅琳在一旁也替丈夫难受,小护士大概是从欠费和走廊加床这两项推测出这家人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地位上都没有什么来头,可以看菜下碟的。

公公朝梅琳看了看,又朝四周看了看,似想寻个什么空让她坐。梅琳知晓其意,说,我不累。婆婆说,开了半天的车,还不累,其实你也可以就坐这床上,一家人嘛。

梅琳说,我不坐,站着挺好的。

丈夫坐在公公的病床沿子上,耷拉着脑袋,一副被悶棍铲断了筋的样子。梅琳同情丈夫的困窘。她手上倒是还有一笔钱,是安葬母亲时亲戚朋友送的份子钱,余有六万元。她掏出手机给丈夫转了三万。丈夫在手机的提醒下看了后,抬起头朝她看了一眼,然后交代了一声,说我下去交钱去了。

丈夫走后,梅琳拿出手机一看,钱领取了,而且手机微信页面上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梅琳的心微微颤了一下,丈夫一定有所触动,在组织语言向她抒发情感。这是他们以前感情尚好时,丈夫经常做的事,动不动就给她来个长篇大论,情啊爱的,道路曲折但前途光明什么的。丈夫的文字表达能力不错。梅琳满怀期待,总算停止输入了,微信“叮”的一下,屏幕上却只有谢谢两字,连个表情也没有。梅琳心里微弱的光照顿时熄灭。

他们陪着公公住了两天院,各种检查报告单也出来了。主治医生把夫妻俩单独叫进了病患交谈室。医生对公公的诊断结果为肾衰竭中晚期。丈夫没有说话,手在裤兜里摸出一盒瘪瘪的烟,给医生递,医生摇摇手,说,您自便。他又哆哆嗦嗦摸出打火机点燃烟,寻了把椅子坐下来。

他把身子折下去,匍匐在腿空里,缓缓地吸了两口烟,手指作梳耙了一圈头发,然后他抬起头跟医生说,这病麻烦,我希望理智治疗,我牙是种田的,没钱,说来没脸,我在外面日子也难,行不起孝。

医生说,你回去问问你们村里,看合作医疗能报多少?现在农村的医疗政策还行,你可以申请大病救助。你牙这种情况,透析会有缓解,但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要想有质量地活着得考虑往大医院去做移植。不过合适的肾源也要靠运气,还有日后的排异。

丈夫说,一个肾要几十万呢。

医生说,说了,你可以回去问问你们村里合作医疗的报销情况,在你的承受能力范围内治疗,你牙现在这种情况,不治疗也不行,还没到完全放弃的地步。

他说,就是这种才麻烦。

医生露出鄙夷之色,说,你们夫妻俩商量商量,毕竟是你们的牙,治不治是你们的事。然后便走出了交谈室。

梅琳经历了两位亲人的病逝,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她表现得较为镇定。她静默了一会儿,对丈夫说,我想知道你内心真实的想法。

丈夫乜斜着眼看了看她,说,真实想法?我恨不得這病得在我身上。我去死。坚决不花一分钱,丝毫不连累你。

梅琳胸中登时腾起一股火苗。她这次是怀着真心实意来的,是求和的,是化解的,他们各自为政较量了这么多年,弄得心里兵荒马乱,天干地焦。她没想到时间成为挖掘机,把他们之间的裂隙掘成了鸿沟,他对她的怨恨这么深。

梅琳说,不连累也连累这么多年了。你盘算你在婚姻里得到了什么的时候,麻烦你也站在我的角度上想想,我梅琳又在这婚姻里得到了什么?房子?车子?票子?一家四五口的吃穿用度不都是从我梅家走的吗?每年吃了你牙种的一点菜蔬,几只鸡鸭,白吃吗?三节两寿不也给了钱吗?你每次开车回老家,后备厢里拖的药、奶、茶、酒、烟、鞋子、衣服是大风刮来的?你看看我的闺蜜周周,人家也是结婚,老公给她房子、车子、彩礼、生孩子奶粉钱、请保姆请金牌月嫂,公婆出力又出钱,一年两次国外游,她完全不用操心,我跟她攀比了吗?

离婚吧!丈夫抽完烟后,把烟头丢地上用脚狠狠一踩,熄灭后,把烟头捡起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梅琳心中翻滚的情绪、话语突然遭遇到了寒流,僵冻了。她耳畔传来的这两个字,像金刚刀划过玻璃面,“嘭”一声炸裂。她连再问一遍,确认一下的勇气也没有了。

她背转身,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住了身子,没让自己步履踉跄,她的后背一直都挺得很直。她想体面地走出这间屋子。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到了病区。公婆定定地看着她,儿子迎了上来,兴奋地嚷嚷着,妈妈,妈妈,爷爷说大仓下崽了,三只,大仓天天守着它的崽,连饭都要爷爷端到它面前去。

大仓是爷爷养的一条土狗。儿子说,大仓也是一位好妈妈对不对?

梅琳点点头,蹲下来说,对的。看着儿子那张天真无邪的面孔,她心里莫名疼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公婆关切地问,怎么啦?医生咋说的?

梅琳没有回应他们。

丈夫已经走到了他们的跟前。他向他的牙如实告知了病情,尿毒症,治疗方法就是定期透析,花钱又遭罪,想要根治就是换肾,那要倾家荡产,即使这也不一定就保证百分百能活。

婆婆叹了一口气。公公“嗯”了一声后闭上了眼睛。梅琳默默擦着眼泪。团团也感知到空气里散发的沉重味道,小猫一样紧紧依偎着妈妈。丈夫的头扭向一侧,走廊的尽头是扇高高的窗户,初冬的阳光射进来,在蓝色的塑胶地面上形成一个明亮的梯形光柱。走廊里的病患和家属们都忙忙碌碌,高声喧哗,只有他们这一床像是按了暂停键。

公公终于又睁开了眼睛说话了,他说,出院吧。

梅琳愕然,她看了看公公,说,医生说让回去问问村里,农村合作医疗报销政策,看可以报多少?您这个还没到放弃治疗的地步。

丈夫说,合作医疗在镇上卫生院可以报百分之七十,县里医院报百分之六十,市里报百分之五十,您这个得到省医院,省医院能报销的比例更少,而且很多药和治疗是医保报不了的。

公公说,出院吧。

但是谁也没有动。所有人都杵在原地。没有谁愿当这个罪人。

公公说,人啊,生有时辰,死有日期,由命不由人。我活到这个岁数,还不懂这个。为个治不好的病治得家宅不宁,有什么意义呢?搭很多钱在我身上,我两眼一闭去了,你们活着的人拿什么活呢?我想得开,我不怪你们,我只怪我自己病得上了身。

丈夫忽然情不自禁,没忍住,鼻子抽了一下,身子蹲了下去,哭了出来。

婆婆安慰着说,不哭,你牙又没怪你们,自己得了病,怪得着谁呢。莫说我们屋里没钱,就是有钱,搭在治不好的病上,也不该,人嘛,终究免不了一个死。我们能看到你成个家,又看到了孙子,就算是老天照顾,享福了。

梅琳喉头如烈酒穿过,辛辣又灼烧。公婆对生死表现出的豁达,非但没能减轻她在经济上、人道上的压力,反而让她感到人世间活着的沉重。她认识到钱的力量了,她深刻理解了当初父母为何如此愤怒地反对她的婚姻,山村的凤凰男,意味着贫穷,经济是婚姻的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她现在觉得人的一切关系都可以从钱上去解读。如果有钱,钱多到不用靠算计来过日子,他们也能有“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的慷慨潇洒,任何噩耗传来都能岿然不动,他们可以轻松大方面对主治医生的约谈,可以优雅又霸气地选择最佳治疗方案,可以不用背负道德有亏的自责,可以痛斥医疗科技的落后,不能完全兜底人类的痛苦。但此刻,他们害怕医疗水平的发达,令他们因选择不了而惭愧。

最终还是梅琳充当了罪人,给公公办理了出院手续。没有统一好治疗意见,在医院里僵持没有任何意义,不如先回来,在家里好好商量。

依然是梅琳开车,一路上电话不断,挂了一个又来一个,讲得口干舌燥。客户一直在对一款辅助治疗喉癌的药品询价。客户嫌她报价太高了,她说不高,是合理的。客户说,同系药品,政府指导定价比你们这个要低很多。梅琳踩了一下刹车,把车停到路边后,操起电话就骂了起来,去你妈的政府指导定价,药品是有商品属性的,得听市场,你把它压得一点利润都没有,你让药厂和整个从业人员都沦为义工吗?就因为政府指导定价,打着仁慈的高调削减了太多利润,你知道倒了多少家制药厂吗?没人生产啦,病人想续命也续不上啦,剥夺他们生存权利的就是你们这帮不懂规矩的王八蛋!维护合理利润,不让药厂倒闭,既让药厂人活也让病人活,这才是最大的仁慈。

她把手机按在固定支架上,又重新系上安全带,发动引擎。

团团说,妈妈,你发脾气的样子不好看。

梅琳吐了一口气,说,对不起,妈妈以后尽量管理好情绪。

团团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嗯,没关系啦,我在书上看到宇宙除了有黑洞,还有白洞呢,被黑洞吞噬掉的天体,就从白洞里释放出来,我们人体有嘴巴也有肛门,被嘴巴吞噬掉的食物就从肛门里排泄出来。妈妈,你平时的样子就是黑洞,你发脾气的样子就是白洞,黑洞是吸收,白洞是释放,我有时候也会发脾气,我不想那么认真地管理我的坏情绪,坏情绪本来就应该释放掉啊。

梅琳一下子像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她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向后使劲揉了揉团团的脑袋。她回头看了一眼儿子,这一眼的儿子像极了丈夫,像极了当年那个跪在地铁街道口站向她求婚的男人,那黑眼睛里闪烁出的光芒都如同当年。她的心被蜇了一下。她想若干年后,儿子眼里的光芒因为恋个爱结个婚就暗淡了、消失了,她会绝望、会疯狂、会窒息。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在婚姻中绞杀了丈夫对生活的憧憬与热情,他冷酷的理智,迟钝的麻木,都是因为上了她的家门后开始的,每个月的房贷如榨汁机榨干了他的口袋,也吸干了他的骨髓。

现在她还没有具体地郑重地回应丈夫的离婚请求。其实在他说离婚两字之前,她已想象过多次。财产上她是有保障的,房子、车子,还有父母在荆州的房产,以及母亲死后的公积金和抚恤金她都还没有去处理,这些完全可以保障她和团团生活的物质基础。从外在来看离婚并不影响她的生活质量,可是她并不希望他们走到这一步。劳燕分飞,风消云散都是不好的人生结局。在她感知到他们婚姻的危机后,她一直都在提心吊胆,怕他说出这两个字,但他还是说出来了,不存在猝不及防,她一直都有准备的,只是一直都没有准备好。

车子进村道了,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颠簸。一片片青黄相间的稻田,一幢幢大同小异的两层楼房,果然如丈夫所说这里房前屋后、田边塘边到处都种着紫苏,一丛丛、一蓬蓬,经过霜冻的紫苏叶老枝枯,子穗低垂。村妇与农夫闲散坐在道旁,都眯缝着眼看着驶进来的小车,猜测来者何人。

公婆与丈夫摇下车窗,跟村人打招呼。丈夫敬烟。村人看到梅琳,一个个像看稀奇看古怪似的,眼珠子直愣愣的。他们的方言在这种环境下,她是一句都听不懂了。只能听些情绪和气氛。

按照丈夫的指引,她拐了几道弯,在一个单门独户、还是泥巴院墙的院门前停下车。一个瘦弱的、黝黑的老妇人满脸笑意地站在屋檐下,朝车子这里迎了过来。

丈夫赶紧叫了一声,细姑。又教团团喊姑奶奶。

梅琳也跟着叫了一声细姑。

房子也是楼房,但跟村里贴了瓷砖的和新建起来的别墅相比,就灰头土脸了,配合着院里堆放的霉木材、碎石头、几把破扫帚、铁丝绳上挂的锈衣架和破衣旧裤,寒酸之气跟发酵一般浓重。细姑与婆婆张罗着打开正堂屋的大门,领她进去,堂屋两边的墙壁堆放着种子肥料等杂物,正墙上悬挂着“天地国亲师”大匾,底下八仙桌供着两个木质牌位,蜡是燃着的。婆婆在点香,嘴里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这是儿妇梅琳,湖北荆州人氏,结婚六年,香火有续,今日归宗认祖,望乞列祖列宗保佑他们家宅长兴,身康体健,孙子团团百病不沾,读书聪明。婆婆又指导她,给祖宗磕头作揖。梅琳听话地跪了下去。此时场院里响起了一阵鞭炮声,噼里啪啦。团团兴奋又胆小的尖叫。空气里满是硫黄和香蜡纸烛的味道,这一拜一叩首,让她深深感受到了乡村里婚姻的重量和神圣,一户人家娶个媳妇,不仅要告知活着的人,连死去的人也要告知。

那天公公的病倒搁在了一旁。细姑、婆婆并几个村人杀鸡宰鱼摆弄起了宴席,中午开了六桌席面,村人围桌而坐,主旨是为她认宗归祖。她一一承受客人的恭贺,她的脸上虽然表现出姹紫嫣红,内心却断壁残垣,她的丈夫已经提出了离婚。她想笑,却笑不出,这太荒诞了。

直到宾客散去,婆婆才从阁楼上搬出一张竹躺椅,灰尘厚重,篾片松垮,洗了擦了,铺上黑咕隆咚几件破棉袄,让公公躺了上去。真神奇,好端端的公公一躺上去,顿时便呈现出一种病气。眼窝深陷、颧骨高突,面色无华。

那是梅琳第一次与贫穷迎面相撞,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呈现出落后于时代的陈旧气息,放电视的条桌漆掉得跟得了白癜风一样,上面摆放的牙膏、花露水、药瓶、缠上胶布的镜子、各种膏药纸盒子如中了毒的文件,乱。厨房更是不堪,砖头水泥垒的简易灶台,一个单孔煤气炉对着窗户,没有抽油烟机和排风扇,窗棂上积攒的油渍光亮得能晃出人影,塑料袋到处塞缝,没有吊顶,椽子檩条上吊的蛛网似帘幕,一重又一重。

唯一可供安慰的是有个独立的卫生间,安装了蹲便器,还有个电热水器,可以解决洗澡如厕的问题。

夜里婆婆带着团团睡,公公的躺椅也挪到了房内。

丈夫看了下手机打了一个哈欠就上楼了,没叫她,但她赶紧跟了上去。她曾听丈夫讲过的,他的房间在楼上,床还是老式的架子床,床前有踏板,挂有蚊帐,以前读书时丈夫就在踏板前支条板凳当桌子,刻苦攻读。那时山区里电供应得不充足,停电时,就点灯点蜡,时常有飞蛾来撞火焰,得一手写字一手护光。恋爱的时候丈夫总喜欢跟她讲这些往事,讲着讲着就热泪涟涟,而她那时也感念丈夫虽出身田亩却有鸿鹄之志。

丈夫上了床连衣服也没脱,就躺下了。只有这一张床,梅琳没得选,又不知道灯的开关在哪儿。所幸月光皎洁,透过窗户照进来,柔和又清晰。她跨过丈夫的身体睡在了里侧。这是近半年来,她第一次与丈夫的身体挨得这么近。她的心绪如江浪拍岸,动荡得无法入睡。床一动就嘎吱作响,如一首歌谣。乡村的夜晚像是钻进了时光的小腹中,神秘而深邃。她第一次体验到幼时读过的诗句意境,“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伤感的是她再无故乡可思,她的故乡只有两座墓碑了。屏息而听,远处有人嚷、车行、犬吠、鸡啼、鸟鸣,就连这室内也有“吱吱呀呀”的虫喧。奇怪,这些异常的响动她竟一点都不害怕,倒有一种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诗意。

耳畔久久没起鼾声,丈夫并没有入睡。她大胆地将腿压在他的腿上,他没有什么反应,便得寸进尺地将胳膊也搭了过去。她在他的耳边说,我不会离婚的。我今天拜了你家的祖宗。

她决意要原谅他也原谅自己,这些年他们过得都不顺心,当初在出租屋里他们一次次倾尽身体的汁液,上下求索,在水乳交融中似玉楼坍塌倒卧下去,那样情酣意饱的好时光在住进高楼后就再也没有过了。生下团团后,她深陷在丧父的悲痛和照顾弱小的神经紧绷中,还有经济支出大于收入的压力,她身心俱疲,也觉得一个还了房贷就荷包空空的男人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对他充满了厌弃和鄙视。

皎洁的月光阴阳之气饱满,透过窗户照在床上,月光似有一种挑唆她的神秘能量,促使她浪荡起来。她抛弃了羞赧、自尊,不知哪里来的风骚,她挑逗他、摩挲他,她知道他的心里还有气,她得替他理顺,她握着他的手,指引着摸索她产后一直未瘦下来的丰腴而饱满的身体。他的手一点点滚烫起来,他猛地摁住她的头,推向他的裆部。

丈夫终于翻身了,床剧烈地响动起来,松动老化的榫与卯承受着他们的颠簸。室内的昆虫受到惊扰暂时停止了鸣叫。丈夫将她的双腿高高架起,双手死死按住她的肩头,然后深深地撞击她,如动物世界里一大群野马在草原上跑过,只有自顾没有怜惜。她压住敏感的多疑,顺承着他,也想一点点找回曾经淋漓尽致的状态。她喘息、呻吟、叫唤。在到达顶峰的时候,丈夫拔了出来,射在了她的脸上。

屈辱中夹带兴奋、污秽中裹挟快感,还兼有一种牺牲自己苟全忠诚的神圣感,各种复杂情绪一齐涌了上来。寂静中昆虫重新叫响,冷却的精液腥味、暗淡下来的月光,以及风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唱丧的歌子,令她觉得刺激又肮脏,堕落又满足。

她下床找鞋,要下楼去洗脸。在楼梯口她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紫苏!她把手机的手电筒打开,一步一步下来,味道也越来越清晰浓重,这不是紫苏自然生长散发出的,是植物纤维被破坏捣烂后爆发出来的,那气味强烈又浓重,呛鼻。让人毛焦火燥的紫苏!

堂屋的门大开着,她被好奇牵引着走了过去,在院子的围墙根下,戴着鸭舌帽的公公驼着身子正在采摘紫苏,摘了一把后,略为揉搓几下就放进嘴里咀嚼,然后吞下,吞咽得很艰难,公公的脖子不断前倾后仰,一只手捶着胸口,浑浊的汁液顺着嘴角滴滴答答,地上一片湿漉,空气中弥漫着冲人的辛辣的难闻的味道。紫苏在月光中呈现一种混沌的灰暗,公公也是一团灰暗,一切都是灰暗的,她像看一出皮影戏。

紫苏奇怪特异的气味和脸上的腥臭味搅和在了一起,一阵恶心从脏腑间涌出。她冲进卫生间,取下莲蓬头,对着脸一边冲洗一边呕吐,这气味像西方大片里不明虫体钻进皮肤,然后在腠理、血管迅速分裂繁殖,直到孵化出异形。这诡异的、惊悚的、绝望的味道。

她洗完后上楼,丈夫已经响起了鼾声。但她还是摇醒了他,她要告诉他这个荒诞的邪门的变态景象。

丈夫怔怔地看着她,带着睡眠被打扰的不满。

你的牙在吃紫苏,就在院子里,就这样摘了吃,大把大把地吃,吃生的。

他说少见多怪。他的牙是在自救,下午有个做个赤脚医生的邻居说,生吃紫苏叶可以治疗尿毒症。牙就听在了心里,透析换血换不起,大地无私,长的紫苏随便吃。

她觉得匪夷所思,后脊背一阵阵发凉。她说,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土方子会害死人的。

他不耐烦了,说,你不要操那么多心,你还是一如既往关心好你自己得了。

她把他的嘲讽和曲解放在一边,她希望他能理智地看待并重视这件事。她说,太恐怖了,太恐怖了,这简直是在作死,是愚昧、迷信,你要好好跟你的牙说,不能为了活着,就不择手段。

他霍然而起,像是利器扎到了他的命门。他跳下床,与她正面相对。她本能地向后躲闪了一下,他突如其来的愤怒令她又怯又惧又惊又恼。这些年的积怨和这近半年来的冷战,令她对眼前这个男人有强烈的陌生感。每一次的冲突、交锋,都让她觉得曾经的快乐美好、情话誓言,恍如一场梦。

他说,什么叫为了活着,不择手段?我没记错的话,这句话应该是你死去的爹妈说的,这是他们对农村人一贯的偏见,你继承得很好,连语气和神情都没走样。我跟你讲个故事,你爸妈当初是知识青年下乡,也在农村里待过,你妈当年为了争夺返城指标,半夜里去敲村支书的门,干什么去了,不用我跟你细说吧。你说这叫不叫为了活着?哦,还不叫为活着,只是为活得稍微好一点,不择手段?

梅琳打了一个寒战,她的怒火瞬间成燎原之势。母亲的尸骨未寒,女婿就这样来辱其清白。混账!她咬着牙说,你这是污蔑、诋毁,你往一个死去的不能辩驳的人身上泼脏水,我们还没离婚,这人还算是你的岳母,这样的话你是怎么讲得出口的?我爸妈当初果然火眼金睛,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他的胳膊不耐烦地一挥,说,够了。什么叫我污蔑、诋毁,我不过是听来这一耳朵,向你递个话而已,顺便跟你分辨分辨什么叫不择手段。

梅琳一阵战栗,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她覺得身体里所有血液都冲到了她的头部,脸和脖子都火一样灼烧。她厉声问道,你是哪里听的这一耳朵?

丈夫从妻子的怒问和身体的反应,知道了话的严重性,语气和架势开始柔软和退让。他说,你妈的葬礼上,你亲戚说的,不是你姑就是你婶,我也很吃惊他们竟然在死者的葬礼上嚼舌根,还是亲戚。这事,我们农村人是干不出来的。

梅琳沉默了。她不再说话,熊熊气势一泄而空,果然是里言不出,外言不入,这就是自己的亲戚,城市里的亲情如一堆破烂,可以丢弃了。梅琳心里几声冷笑。从未有过的疲乏和虚弱袭击了她。耳鸣,眩晕,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进了大风车,在极速旋转中失去了肌肉、骨头和水分,变成了鸿毛。但她的意识非常清醒。她知道自己快要倒地的那一刻,是丈夫迅速做出反应,一把抱住了她。

她有美尼尔氏综合征,是生下团团后不久诊断出的。只发作过两次,无药可医,好在眩晕的时间不长,眩晕停止后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加上这几年再没发作,家人也就没太在意。但这一次的眩晕持续了一个小时。朦胧中,她知道丈夫给她冲了滚滚的红糖水,拧了热热的毛巾盖在她的额头上,给她的太阳穴涂了清凉油,帮她按摩头部,跑上跑下折腾了许久,直到后半夜她才沉沉睡去。

她是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摸出手机一看,上午十点了。她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出什么意思来,在一理一答的间歇里,有个女声说话稍微比土方言好懂。她说,师傅啊,每次叫你做事情就是喊穷,叫你把门前收拾一下,这也丢不得那也丢不得,这个要当柴烧,那个要钉篱笆,我下乡这么长时间了,我给你看了一下,你这不叫穷,叫懒。现在振兴乡村,国家给的这么好的政策,路通、水通、气通、灯亮、喇叭响,三通一亮一响,件件都落实到位了,师傅啊,政府把饭递到你手上,还要麻烦你请动筷子往嘴巴里送才行呢。上个星期,村里就跟你发了通知,叫你去领五十只鸡苗,不要钱,给你们养大了卖,钱装自己口袋里,你怎么一直不去领呢?

婆婆说,我老头病了,怎么去领呢?他又不是故意糟践你们的好意。莫把话讲得这么难听,什么穷啊懒啊,我们穷是穷,但不懒。日里夜里做,红汗白流的,发不了财,也怪不得我们呢。

团团奶声奶气地问,阿姨,什么叫雞苗?

阿姨没有回答。

婆婆说,鸡苗就是小鸡崽。

团团说,哼,不对。大仓妈妈生的宝宝是小狗崽,鸡妈妈生的就是小鸡崽,只有植物生的宝宝才是苗,树苗、禾苗。又说,阿姨,我爷爷奶奶可一点都不懒,他们可勤快了。我给你背两首诗听听,我爸爸教我的,《悯农》,唐,李绅,“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爸爸说,农民伯伯种田可辛苦了,种的粮食不仅要供人吃还要供给许多小动物吃呢。小狗崽要吃,小鸡崽也要吃。还有一首诗,《蚕妇》,宋,张俞,“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我爸爸说,勤劳不一定就能获得财富,勤劳的人贫穷不是人的问题,是,是,我记不得了……爸爸说我现在还不懂,长大了就懂了。爸爸说,他也是长大了之后才懂的。

院子里一片静默。

梅琳在床上听得忽然眼眶湿润,流下两行长泪。她都不知道丈夫竟会教儿子这两首诗。她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一件薄衫,走出房间,立在阳台上观看。一个陌生女子站在一截破木头上,戴着黑边眼镜,穿着蓝色冲锋衣,提着玫红色普拉达包包,穿着耐克运动鞋,她皮肤很白,但法令纹很重,像个括号。她的旁边有个凳子,上面还搁着一碗当地特有的红姜茶水。公公躺在躺椅上,婆婆手里端着一只豁了口的大碗,碗里盛着带汤的米饭,向偏屋走去,应是端给大仓的。丈夫坐在一块破石头上,像个思考者似的抽烟。团团拿着根棍子到处敲。

院里还有一只涂了红色油漆的木马,一看就出于乡村木匠之手,料用得厚,工又老又实。马的头部竖了一个棕色漆的圆木球,球体还有一个大大的椭圆形木环围着,一看就是顺着团团的心意打造的一颗木星。儿子敲打一阵后又骑在木马上,摇了起来,顶部的木星一拨动还能旋转。这只笨重厚实的木马令梅琳有点感动。

团团骑着木马,仰头发现了她。兴奋地喊到,妈妈,妈妈。爸爸说你头晕,你好了吗?

梅琳笑着点点头,并向儿子做了个鬼脸。

她下楼来,走到院子里。她看见院墙根下那一片紫苏秃了,知道昨晚看见的并不是幻觉。她的心莫名颤动了一下。

站在木头上的女人看了看梅琳,露出受惊的神色。梅琳猜想大概是自己白得发光的皮肤、生动自然的韩式文眉、卷翘浓密的嫁接假睫毛、贴花镶钻的指甲和流行穿搭与寒屋极度不相称吧。梅琳对她笑了笑。

那位女子打量她之后,发出感叹,这真是穿绸缎吃粗糠。

梅琳“嗯”了一声,不懂什么意思。

女子坦诚告知,外光里不光。

梅琳笑了笑,问,绸缎穿了你的?粗糠又吃了你的?

女子一时哑口无言。

梅琳说,外光里不光,与你什么相干?

女子又一次被呛。

梅琳说,国家的扶贫政策确实好,但被您这一说成了皇恩浩荡,恨不得要我们跪在地上谢主隆恩,真是糟践了政府一番好意。

女子哽了一下,说,这真是好人难做,我们抛家舍业的,驻在村里,也只想把国家扶贫政策落实好。这村里我也是摸了底的,家里没读几句书的、学个手艺的都想着回老家推旧屋盖新楼,把家里弄得客客气气,这家,父母血汗供出的名牌大学生。唉,说实话,我们扶贫扶到这一家,真是心寒,替老人心寒。

梅琳听得一愣一愣,从她这吐一半吞一半的话语里,感觉出了谴责和抱不平的口气。说,名牌大学生咋了?名牌大学生毕业了就该回老家盖新楼?

婆婆赶忙从偏屋走了出来,把梅琳拉开了,端起凳子上的姜茶递给扶贫干部,息事宁人地说,算了吧,我等会儿就去把鸡苗领了。说到底这也是政府的一片好心,五十只鸡苗去买也要一两百块呢。我们不是穷这一两年,从祖辈就开始穷,穷了几代人了,我不怪后人,他们在城里,日子也难,房子也不白住,每个月都有贷款哩,孩子也不是见风长,城里养一个孩子当我们乡里养二十个。吃饭喝水,样样都要钱。

扶贫干部喝了一口茶,说,你们老年人体谅年轻人,年轻人却不能体谅老人呢。婆婆,不管怎么说,这院子还是麻烦要收拾一下,干净整洁还是要讲的。扶贫先扶志,要把脱贫的精神志气给弄出来。

是呢是呢。婆婆附和。

女子带着一种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的表情走了。

公公躺在躺椅上,说,油尽灯枯,黄土埋到鼻子下面了,这辈子不指望当富人了,死了,你们多烧点纸钱,让我当个有钱鬼。

丈夫吐了一口烟说,别说这种丧气话,什么油尽灯枯,油尽了就加油。

女干部走后,梅琳像是失去了遮挡,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院的人。她与他们似乎在一夜间隔了条银河。她看到躺椅上的公公,满脑子都是月色下像鹭鸶般吞咽紫苏的样子,看见丈夫就会想到母亲深埋人间的秘密。一个吞咽穷困,一个吞咽耻辱。不过都是为了求生。她悟出每个人活着似乎都得吞下点恶心的东西。她很颓丧,步履如失重。

刚好公司打来电话,她敷衍了几句后,便决定返程。出来快一个礼拜,也该回去了。这里的一切太过沉重,每一件都需要她拿出勇气才能面对。

看到丈夫走出院子,移到塘边一棵半红半绿的枫树下打电话。丈夫拿着手机说,我他妈的这么多年当牛做马,都还满不了你的意,狗急了还跳墙,别欺人太甚,这笔款项是专款专用,马上年底,工程上的农民工要揣热钱回家过年,想在这笔款上打主意,除非把我开了。挂了电话后又习惯地点起了烟。

她走了过去交代了返汉的想法,并询问他是一同走还是继续留下。丈夫还沉浸在上一个电话所带来的愤怒情绪中,没有走的意思。她没有勉强,问,团团呢?

丈夫说,跟你一起走。

梅琳问,你是打算让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我带着他跟我一起跑业务?

丈夫说,那你就把孩子放这里。

梅琳说,那孩子不上幼儿园了?

丈夫看了看她,将手里的烟掷地上,站起身,用脚一踩,说,让你带走不行,留下也不行,如果我跟你离婚了,那你是要孩子还是不要孩子?

这话像猛不丁伸出来的一只拳头,梅琳倒退了一步。这已經是他第二次说离婚了。虽带有激将之意,但也能体现出他的真实想法。他的离婚念头是深思熟虑的。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她招呼团团上车,连行李也不去收拾。她摁了一下车钥匙,车子“啾啾”叫了两声。团团不想离开这里,任梅琳怎么招呼,他也不挪步。梅琳只得过来拽他。团团说,妈妈,我等大仓吃完了饭,睡觉了,还要去看小狗崽呢。

梅琳说,不行,刚生了小狗崽的狗妈妈可凶了,一靠近,就会咬人的。

团团问,为什么?

梅琳说,这是母性,是自然界所有做母亲的动物保护自己孩子的一种本能。

团团问,妈妈,你也有这种本能吗?

梅琳答道,当然,从知道团团在妈妈肚子里的那一刻起,妈妈就自动有了这种本能。

团团问,那自然界的爸爸有没有保护孩子的本能呢?

梅琳顿了一会儿,说,当然也有,每个爸爸和妈妈都是全心全意爱自己宝宝的。

团团骄傲地咯咯笑。她默默地想,真有一天离婚了,日子再难周转,她也会带着团团。带着团团,这了无意趣的生活才会有生动温润。

她没有跟公婆告别,只牵着团团上了车。公公躺在躺椅上一直观察着两人动静,看见媳妇走了儿子没有上车,警觉地喊了一声婆婆。婆婆从里面跑出来,两个老人一齐奔出院子。梅琳听到了喊声,只得停下车。

公婆气喘吁吁地质问儿子,怎么不跟梅琳一起回武汉?

丈夫说她们先走,他还有事。

公公说,你有个什么事,屁事。两口子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这是我屋里一直以来的规矩。

婆婆说,你家在武汉,工作也在武汉,你在这屋里能有个什么事?你牙我照顾,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事,有事会给你打电话。琳琳要走,你就跟她一起走。一个走,一个留,像什么话?再说,她一个人怎么带得了团团?

梅琳在车里听着,心肠一阵一阵颤动。公婆的心思敏捷,夫妻俩露出的一点点蛛丝马迹都挂在心怀,一露端倪就披挂出来干涉,生怕他们不和,生怕他们吵散,费心费思捏拢他们。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忽然生出内疚,两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拖着病躯,只要还能喘上气,就不免要为儿女操心。

丈夫被公婆说得不耐烦了,拉开车门坐到了后排座。一把捉住儿子,将他搁在自己的双腿上,然后低下头,用新出的胡茬去扎儿子的脸,惹得儿子像只泥鳅似的在他怀里乱滚,又笑又叫又求饶。

梅琳摇下车窗诚挚地说,爸妈,你们多保重,爸的病,我们会想办法的。

婆婆说,你们不要想什么办法,活到这个岁数,我们知足了。只求你们一家和和睦睦、平平安安。

梅琳能明显感觉到丈夫的变化。连着一个星期,他每天都按时接送团团,早上穿衣洗漱,整理书包,吃完晚饭,就陪着他在小区疯玩,玩够了回家洗澡刷牙,换睡衣,吹头发,陪儿子完成幼儿园布置的手工作业,读绘本和睡前故事,儿子睡了,他也睡。从早到晚,关于儿子的事,几乎不用梅琳操心。好几次梅琳悄悄推开房门,看见的都是丈夫把团团紧紧搂在怀里睡的。

丈夫对儿子大不同于往日的照顾令梅琳很是动容,但这周全而深沉的爱有种不太日常化的完美,她总觉得这里面潜伏着一份不安。汹涌的奔流往往是永久干涸的前兆。

夫妻俩的交流还是一如既往的稀少冷漠。丈夫似有意在回避她。梅琳觉得她的日子像被灰度处理的色调。她一天比一天心力交瘁、形容枯槁。她不知道这不怀好意的阴云会酿造出什么暴风骤雨。她时常憋闷得慌,心情凌乱。在一次到汉阳医院谈完业务后,她折到闺蜜周周的楼下。

她带着周周来到江边。这是她上次带儿子看长江夕照的地方,远离城市的一段蛮荒之地,往前还有几条路径,但因少有人走,渐被草木侵占,变得面目模糊。江两岸杂生野长的枯藤老树,一半傲霜枝,一半畏寒叶,都在江风中摇摆。衰草连天、乱石嶙峋,入冬的雾霾与野渡的冷清勾连出肃杀之气。但开发商并没有忘记这里,不远处的一块地沦为工地,绿网打围,已竖起一栋高楼了,孤零零的,还没封顶,垂下的巨型条幅上打出了尊贵之地,临江美宅的广告。钻探机和磕头机时不时轰隆隆一阵响,搅拌车、渣土车也是往来频繁,截江取的沙石因运载不力流淌得遍地都是。近处的枯草里偶有新绿绽出,一点两点,不知人间深浅。这次江边倒没什么人。

梅琳对周周说,我要离婚了。

周周不以为然,说,离呗。

梅琳说,可我不想离。

周周说,那就不离呗。

梅琳说,你能不能有点立场?

周周说,你都烂成这样了,还要求我有立场。你从前多讲究的一个人啊,现在,蓬头垢面,眼睫毛快掉完了,也不去补一补。嘴起码半个月没做唇膜了,这干纹,手也是。从前我们俩约,不是江边吃牛排就是湖边喝新茶,穿着打扮,炸翻江汉路,哪里像今日堕落到汉阳这三不管地带吃灰尘喝冷风。

梅琳笑了笑,又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没到过像我公婆那样的老家,我去了刚回来,我想我再也不会去什么江边湖边喝咖啡吃牛排了,喝一次、吃一次都是罪过。你不会相信一个得了重病的人住不起医院,又想活命,又怕给家人造成心理负担,就半夜里出来偷偷生嚼紫苏,只因听说紫苏是偏方,可以治病。如果这人是你的公公,你会怎么做?

周周被问得一时愕然,不能作答。她与梅琳都是荆州人,从读初中起俩人就是同学,周周的家境一直就比梅琳要好。后来她又得嫁高门,由殷实入富贵,贫穷二字与她远隔重洋。但贫穷有着什么样的威力,她却了解得很深刻,她说那是精卫怎么填都填不满的海,是愚公怎么移也移不完的王屋与太行。她以她的理智给了她的建议。珍爱生命,远离穷人。不能接招,一旦接招,对方就会跟吸血鬼似的,那是只有索取没有回报的啃噬。周周叮嘱,你现在父母都不在了,你得替你父母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自己,首先是要保护好他们的财产,财产才是你生活的盔甲,是你的安全感。

梅琳看着周周,她一时间恍惚,觉得周周像是自己母亲的魂魄附在了她的身上。她的观点、语气跟活着的母亲如此相像。

周周说着说着,眼睛忽然虚了起来,眉头拧着,嘴巴揪着,像是对面降下一个天大的问号,一脸疑惑。梅琳顺着她眼睛的方向看去。江对岸,一个身形高大魁梧的男子正跌跌撞撞走下坡面,几颗鹅卵石被脚力带得乱滚一气。男子穿着一身克莱因蓝的衣服,黑色的鞋子,一步一步径直撞进江水里。初冬的江水寒凉如针尖,她们穿着羽绒服都感觉到风里藏着刀子。梅琳还在谨慎判断那男子是不是冬泳,很快江面上涌出的几个漩涡如开动的涡轮洗衣机,将男子卷没,来不及浮沉,就流走了,眨眼间,蓝色的一团就成了蓝色的一点,很快,蓝色的一点也消失殆尽。

她们这才惊觉那人是寻短见。她们在岸上叫喊,除了惊起几只水禽无辜叫唤外,无人应声。隔着十几米的一丛荻花旁有个老头在垂钓,他应该也是看到了江对岸的一幕,不过他镇定得很。大抵是怕她们的喊叫会惊扰江鱼上钩,老头悠悠地说,莫喊了,莫喊了,喊了没用,谁能救?这长江一年到头不知吞多少条人命呢。凡是往这儿跳的,就没有打算活。随他去吧,浪奔浪流,算是解脱啦。

她和周周面面相觑,这是她俩第一次看见人寻死,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在眼面前消失了。那个男子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从体型轮廓推断,年纪应该四十来岁,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阶段,就这么把命葬送给长江。真是人间走投无路了吗?梅琳的心里引发了一场风暴,既惊恐又震荡。她感觉这阳世的犄角旮旯里尽是无常,随时要索人性命。

她们赶紧钻入车里,安全带扣了好久才扣上。梅琳的手软脚软,好半天她才攒出些气力,将车子发动,踩离合,挂挡,徐徐前进。

周周问,那人就这么死了?一条人命啊,一条人命啊!

梅琳没有答话。

她们俩在车上沉默了许久。

直到快进周周的小区,梅琳才说话,她说,周周,我想把我父母的房子卖了去给我公公治病,即便将来人财两空,也认了。我当初没有计较他的贫穷,现在我也不想去计较婚姻里的得失,没有谁赢,也没有谁输,认真算起来,我们都是赢家,婚姻给了我们一个可爱的孩子,团团对于我来说胜过这世间所有奇珍异宝。哪怕以后我离婚了,我为他牙出这笔钱,也没什么。

周周静静听着。车子已经进到她的小区了。

梅琳说,过两天,你陪我去一趟荆州,我去把我父母的房产处置一下,你是买房达人,帮我建议,我急卖,怕中介坑我。

周周说,那你干脆卖给我,挂中介如果卖得急,肯定会压你价,到时你时间和经济,两头不讨好。你卖给我,又省中介费,又省时又省力。

梅琳停稳车,钻了出来,又绕过来,替周周打开车门。待周周下车后,她拥抱了一下周周,说,谢谢你,我亲爱的富婆。

周周说,但愿你的决策是对的。忖了忖,她又说,我把但愿去掉,你是对的,其实细细想来,这世上金钱重不过肉身,肉身重不过情义。

梅琳深重地点了点头。

梅琳疲倦地靠在车门上,等红绿灯。电话响了,是幼儿园老师打来的。她赶紧接听。老师说团团爸爸没有来接孩子,整个幼儿园只剩下团团没接了。打爸爸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现在又关机了。梅琳看了看时间,快六点了,延迟了一个小时。梅琳让老师转告团团不要急,妈妈马上来接他。带着疑惑梅琳拨打丈夫的手机,果然关机。她的脑袋一炸,感觉多日来埋在心头的那个“雷”爆了。她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的内心,先去幼儿园把团团接回家。从冰箱里拿出面包牛奶,叮嘱团团,说,团团,你自己吃,妈妈要去找爸爸,也许回来得很晚,你吃完就看书或者看一会儿电视,如果困了,自己上床睡觉好吗?

团团说,妈妈,爸爸去哪里了?他今天怎么不来接我?

梅琳想了想,说,爸爸可能迷路了,找不到家了。

团团瞪大眼睛,然后把他的平板玩具点了点,嘴里念念有词,所有设备请全部启动启动启动。又说,妈妈你赶紧去找爸爸啊,我的雷达系统已全部开启,会帮助你找到爸爸的。等爸爸回家后,我要在他身上重新装一套红外线感应系统,这样他就不会迷路了。

面对孩子天真的脸庞,梅琳还是笑了笑。

打开门,梅琳又回头嘱咐,团团,妈妈出门后,你一定要把门反锁,无论谁敲门你都不要开门,陌生的声音不要搭理。听见了吗?

团团点点头。

带门出来后,她在门前静静伫立了一会儿,直到里面传来小锁转动发出“叮”的一声,她禁不住流下两串热泪,转身离开。

她先去到丈夫的单位,光谷的一家中建公司,所幸前台还没走,正收拾东西。她赶紧奔了过去打问起丈夫的情况。前台告知她,她的丈夫因半个月前请假经理没批,他跟经理闹了矛盾,上个礼拜来补办请假手续,不知怎么的,一向好脾气的人突然跳了起来,跟经理吵了几句,然后就交了辞呈,离职手续已经办好了,这个星期他已经不是这个公司的员工了,也没有来上班。梅琳一下蒙了。丈夫没了工作,这么大的事,她竟然才知道。她木然地乘坐电梯下楼去,写字楼前一对对男男女女来来往往,衣香丽影,她瞬间被人流淹没,从人潮中走出来,看着车水马龙,她一片茫然。

她又想到了那个投江的中年男子。某种不祥如一团黏液滑到她的预感里。丈夫会不会也寻了短见?她想着自杀的几种方式,跳楼、投水、割腕、服毒、上吊、吞金、咬舌、自刎、碰碑。她忽然想到武汉还有另一种方式,跳桥。她赶忙开车去长江大桥。大桥上车水马龙,一点都没有命案发生过的痕跡。

這个城市两个月前举办了一场国际盛会,各街各道都治理了一番,颇有格调和气派。桥头的黄鹤楼,灯带环绕,飞檐翘角处也是霓虹盘索,层层黄瓦被灯光照得金碧辉煌,远远看去像一幢琉璃水晶宫屹立在蛇山之巅。长江两岸的建筑在表演灯光秀,各种光源万箭齐发,随音乐节奏排兵布阵,或点或线,或凸或凹,半空中四五道绿色光柱上下左右翻转扫射。江面上三四艘游轮载着满船灯火和游客往来徐行。岸上流光,水中倒影,红、黄、蓝、绿、青、橙、紫,把一条长江弄得像是由彩宝填就,熠熠生辉。那游船周周曾带她去过几次,豪华包间里有年轻的俊男美女伺候,茶点酒水齐备,莺歌燕舞,鼓瑟吹笙。从前她看这样的流光溢彩会有一种快乐被主宰的骄傲,但此刻她感到热闹都是属于别人的,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公公偷嚼紫苏治病,中年男子投江而死,丈夫失业不知下落,这尘世哪里处处如意时时称心呢。

她又拨打了一遍丈夫的电话,还是关机。她想再回去一趟,看看丈夫是不是回家了,如果没回家,她只有去报警。

轻轻扭动钥匙推开门,客厅的灯熄了。她踱步到儿童房,门底漏出一丝光亮,儿子已经上床睡觉了,许是怕,没敢关灯。她替他把灯关了。屋里并没有丈夫,也没有丈夫回来过的迹象。她的心里生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空洞又深邃,还有一种不知怎么跟儿子、公婆交代的压力。她坐在客厅沙发上,在黑暗中理了理头绪。拿着手机准备拨打110,无意中看到小区业主群里有几条@所有人的消息,还有一句“会不会是打算跳楼”的话语,她赶紧点了进去,她翻到一条视频,一个业主拍的,因缺少光源,画质不高,但也隐约能看到在某处楼顶,一个男子坐在那儿喝酒,地上一堆啤酒瓶子,还有一包花生米、鸭头鸭脖什么的。那男子喝一阵抱头闷一阵,虽然埋着头,但她还是辨认出这人是自己丈夫。她赶紧一条一条爬楼翻看,弄清了是五栋二单元楼顶,就是自家这栋楼的。

她冲出门在等电梯的时候陡然平静下来,她下楼去丰巢快递点的商店买了两包黄鹤楼,又买了几瓶啤酒和盐焗鸡腿酒鬼花生,然后才上到顶楼。一出电梯门,就看到几个爹爹婆婆还有一个小区保安叽叽喳喳。小区保安看她往前走,一把拦住她。她说,那是我老公。邻居这才认出她,说,天啊,顶楼没有灯,看不清,原来是团团爸爸。我们也是去年有个年轻人跳楼搞怕了,还以为是要讨替身,又跳一个。

一个爹爹说,再不能跳楼了,这小区本来就卖不起价,再跳小区房价越发涨不起来了。

那婆婆说,是团团爸爸,那就不得跳楼了。这么个幸福的家庭,老婆漂亮又能干,儿子聪明又可爱,怎么会寻死呢?

梅琳说,谢谢谢谢,我们是想过二人世界,家里有孩子又不敢走远,就选了楼顶。特地等团团睡了上来的。惊扰了各位邻居,真是过意不去。

爹爹婆婆说,不出事就好不出事就好。我们都散了吧,让别个两口子过二人世界。

梅琳又道了几声谢谢,待他们都进了电梯后,她才走上楼顶。但她忽然停止了脚步,没有靠近,她在一根排气管道后面停顿了下来,悄悄注视着。他的酒已尽了,下酒菜也没了,烟盒也捏扁了,工作没了,手机关机了,牙也得了绝症,这人世间已没有什么可供他留恋的了。她等着他的行动。这个无能又懦弱的男人,这个令她对父母的死生出愧疚的男人,这个一次一次向她提出离婚的男人。她见识过了,人的命是脆弱的,牛头马面架坐在每一个时辰上,手里随时都捏着人的命门。到了这楼顶,她的心肠竟冷硬起来,她看过了太多的亡人,也不多这一条命了。这个没出息的男人,竟想走这样一条没出息的路。

想跳就跳吧,想走这条绝路,就走吧。梅琳灰心又绝望,这婚姻如地牢吗?他与她结婚六年竟要跳楼。他成心要以这样的方式来玷污她、欺负她,与她决绝,以死来定她的罪。那就成全他吧。她的眼泪恣意狂流,她静静等待丈夫的纵身一跃。

那团黑影终于站起来了,趴在了楼沿上,她的心也跟着猛地一揪。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那团黑影又缩了回来,瘫坐在地上。他的手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然后不停搓捻着。一股刺激又冲人的气味散发出来,哦,紫苏。

夜风带着寒气,裹挟着紫苏特有的怪异气息直往梅琳的鼻子里钻,顺着她的呼吸道占满了她的五脏六腑,这紫苏像一缕冤魂在她的身体里呐喊厮杀,她觉得她的身体里血液里筋脉里全是紫苏布下的阵。这要命的紫苏。她多年抗拒的气息此刻像个魔咒。丈夫不停搓捻紫苏的手像是在念动一串咒语,想要将她降伏。

这个从小吃着紫苏长大的男人,这个将乡村紫苏带到城市的男人,这个临死都揉搓紫苏的男人。此刻就像一株巨大的紫苏,在城市寒冷的冬夜,在四周高楼的压迫下挣扎。昏暗抹去了这株“紫苏”的颜色,但气味威风凛凛,弥漫在空中,如同紫苏的化身,一棵一棵,一株一株,它们从丈夫的身体里列队而出,生长在这楼顶的夜色里。丈夫不停地揉搓,紫苏就不停地生长,它们开枝散叶,迅速繁殖,密密麻麻覆盖了整个城市,天上地下全是紫苏,在路灯和车灯的照射下,紫苏有了颜色,绚烂的紫色,冰冷的紫色,温暖的紫色,贫穷的紫色,富贵的紫色……

这浓重的气味不停刺激着她,使她冰冷的心肠柔软了起来。那团黑影再次站起来,再一次趴在了楼沿上,她像是从梦中惊醒了一般。她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将那团失意又苦闷的黑影拉了过来。他们一齐跌倒在地。她起来,将新买的烟拆开,抽出一支给他,又把酒和零食袋子开了放他面前,然后她将垃圾一一捡进塑料袋里。

她也开了一罐酒,朝他扬了扬。她说,团团我接回来了,现在睡了。他问我为什么你没去接他,我说你迷路了,找不到家。他说他把雷达系统全部启动,一定能帮助我找到爸爸。他说等你回家后,要在你身上装一套他最新发明的红外线感应器,这样你就不会再迷路了。梅琳淡淡说着,喉咙忽然一阵酸辣,不提防声音也破了,她说,我去了你公司,前台告诉我你辞职了。我怕你想不开,干傻事,又去了长江大桥,以为你会跳桥、会跳江。她兀自又笑了笑,笑出两汪眼泪来,她继续说,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你,也不知道你如果失踪了,我该怎么向你爸妈交代,怎么向儿子交代。我准备报警的,但无意中发现了小区业主群的消息,我从他们拍摄的视频和照片中,辨出这个在楼顶喝闷酒的人是你。

他抹了一把脸,远处的灯光照着他,他的头发油腻,眼角浸湿,眼袋隆起,他一直躲避着梅琳,总是把头扭向一边。他说,你肯定希望我死吧,一个对你已经没有任何用处的人,连房贷也交不出了。上不能尽孝,下不能抚小,中不能养妻,是个彻底的废物了。他理直气壮地说着他的无能,说着说着也是一下哭了出来,他说,我也想死,我想死得离家近一点,我在这楼顶上不停地翻看团团的照片和视频,谁的电话我都没接,我想耗到手机没电了我就跳下去,我想死之前我的眼睛里一直装着我的儿子,可越看我就越舍不得死,手机的电耗尽了,可我连往楼下看一看的勇气也没有,我只能蜷缩在这楼顶,我恨我自己,怎么这么没出息。

她用瓶跟他碰了一下,站起来,趴在楼顶,对着一幢幢藏着荧荧灯火的嵯峨高楼喝下一大口。高架桥上的路灯如串了线的珍珠,往来车辆穿梭不息,城市夜光映照得天空也反出亮来,只见明月不见星辰。夜风吹来,阵阵寒凉。她紧了紧衣服,说,谢谢你的没出息,让我的儿子还有个爸爸。

离婚吧。梅琳,离了,我心里就泰然了。他说。

她问,那你当初为何要结婚?既然你这么不愿意签那份条约,你为何又要签下?

他说,当初我跟你结婚,因为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后来你怀孕了,我是高兴的,就算你爸爸那份协议多么辱我人格,但我还是要签,因为我是个男人,我要对我爱的女人和孩子负责。而且那个时候我对自己有信心,我相信我会给你们娘儿俩创造好的生活。房子面包,不需要老丈人的赐予,凭我也能给你挣出来。这么些年了,其实我没有怨恨过你的父亲,也没有怨恨过你的母亲,我一直怨恨的是我自己,我无能,当初点灯熬油,屁股坐出茧,刻苦攻读,立志走出大山来到梦想中的城市,我以为我凭着才华与知识,干出一番事业,出人头地。我想出人头地,酬我当年拼搏的壮志和热血,但是没有,我像根甘蔗被单位榨干了,我每天行尸走肉地活着,为了每个月的房贷,我低下头颅,折断筋骨,溜须拍马,做假账,左右逢迎。没有一天过的是我想过的日子。我像个面孔僵化的乐高积木仔,我是谁,我在哪儿,全不是由着我自己。就这样的匍匐,这座城市也容不下我……

她問,你现在为何这么强烈地要求离婚,一次两次三次地提出来,我就这么让你恶心吗?

他说,不,我不是恶心你,我是恶心我自己。我现在越来越清楚你们娘儿俩跟着我是没有好日子的,我的未来是黑暗的,没有希望的。我的自尊不允许你看到我的狼狈和落魄。现在你的父母都已去世,你的人生任务已经完成了,你是一个轻装上阵之人,而我父母是个农民,没有退休工资,父亲又是绝症,我的赡养任务是沉重的包袱,这本就不该你承担,我不愿连累你。

她问,你离婚有什么条件,离婚后又有什么打算?

他喝下一口酒,像是对着朋友聊天,说,我结婚本也没有付出一分一毫,所以离婚也不存在什么条件,房子车子孩子都归你,我什么都不要。离婚后我会回到老家,在县城找份工作,挣的钱,给我牙看病。他辛苦了一辈子,也养了儿子,儿子再不成器,也不能真的就这么让他生嚼紫苏来苟延残喘。他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举手拭泪,嘴角却扬了扬,淡淡笑了一下,有种胸中块垒被打破的痛快感。他说,只是遗憾,我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不能再还房贷。原谅我的半途而废吧。我敬你。谢谢你当初对我的接纳,没有嫌弃我的贫穷,没房子没车子,没钱没戒指,啥都没有就跟我结婚,还给我生了这么可爱这么暖人的儿子。

她感受到了他的真诚,他的坦荡与耿直一如既往,这种品质就是她当初喜欢他的原因。她终于感到些欣慰。她说,我的父母是入土为安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在这个世上也没有了亲人。我就只剩下你和团团了。你想出人头地,想风生水起,可我没什么野心,我只想有个幸福的家,只想我的孩子无忧无虑快快乐乐,每天都有爹疼有娘爱。我不想离婚,我不想把好端端的家弄散。我和你是团团的天与地。天地失和,草木不利。我知道你的压力和难处。我已经把荆州我爸妈的房子卖了,周周接盘,卖了一百万,我全部给你,拿去给你牙治病,哪怕最后人财两空,哪怕你我离婚,我认了。你的牙不只是你的牙,也是我儿子的爷爷,他这一生最真挚最深沉、不掺一点杂质的爱不仅倾给了你,也倾给了他的孙子,这世上唯有一颗真心最宝贵、最不能辜负。他得病了,拿钱去给他治病,养老送终这都是应该的。我们是一家人,福与难都应共享共当。

她说,你要是觉得城市不好,我们也可以回到小县城去生活,甚至可以回到农村去。

他蹲在地上,昂着头,呆呆地看着她,一动也不动。

她抿了抿嘴唇,说,你在怀疑我的真诚吗?

他站了起来,像甄别钱币真伪似的恍惚,又有一种珍宝失而复得的激动。他张开双臂,试探着将梅琳揽入怀中,紧紧拥住。丈夫高大,梅琳娇小,从前恩爱时,每到冬天出门,梅琳冷时,丈夫就会敞开衣襟,将梅琳死死包裹住,用体热来暖她。梅琳说他是只滚烫的臭袋鼠。这久违的拥抱,这带着紫苏气味的怀抱像一颗丹药,带着治愈和化解的力量,令她有了复活之感,干涸的心田重新冒出芽头。梅琳举头望着夜空,原来天空除了月亮还闪烁着一颗明亮的星,那是北极星。她曾经总说丈夫的眼睛璀璨如北极星。

已经快到年关了,梅琳叫丈夫不要急着找工作,当是放假,每天就接送团团,等团团放了寒假,就带着他先回乡下去。她一个人留在武汉,等公司放假她再走。抽空,她跟周周去了一趟荆州,把房子过户手续给办了。一百万的房款,她用四十万把房子的贷款全部还清,房产证上把丈夫的名字也加上了。余下六十万她存在一张卡里,临行前,她把车钥匙和这张卡一齐交到了丈夫手里。丈夫接过卡,啥也没说,只是用力抱了抱梅琳。

团团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们没来得及分开。团团问,你们在干啥?在结婚吗?

梅琳与丈夫对视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们说,是啊。

团团说,我也要结婚。然后跑到他们中间,梅琳跟丈夫一把将他捉住,一人在他脸上啃了一口。团团缩着脖子,咯咯笑个不停。说,哎呀,不结了不结了,结婚好痒好痒。

哈哈。他们被他逗得大笑不已。

这屋子好久没有这么爽朗的笑声了,梅琳觉得这几声嘻嘻哈哈里藏着一种魔法,以前这房子的灰白色调总显得阴冷凝重,现在陡然变得温暖和气起来。这些天丈夫没上班,把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床底下、柜子底下、犄角旮旯都照顾遍了,床单被套窗帘拆了洗了,过期的,不用的,坏掉的,不中意的一些饮料、零食、瓶罐、衣物、药品、纸盒什么的,收了几大袋子一股脑全丢了,厨房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家里被他归置得焕然一新。闲置的鱼缸洗得透亮,还放了几尾金鱼;
水仙盆里几株水仙花胎暗结,电视柜旁的幸福树上挂了十几只小小的红灯笼,绿肥红壮,一派生机活泼、喜庆祥和的迎新之气。

梅琳交代团团,说妈妈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你跟爸爸一起先回老家,要听爸爸的话,要跟爸爸一起照顾好爷爷奶奶。等妈妈放假了就会赶过来,跟你们一起过年吃团年饭,放鞭炮放烟花,现在只有老家才能放烟花了。

团团很是高兴。

丈夫想把车给梅琳留下,梅琳拒绝了。梅琳说,还是你开吧,毕竟带着团团,开车安全些。武汉现在有点不太平,我搞药品的,出入医院比较多,有几个医生跟我说了,武汉这次发现的肺炎很有点邪门,每个医院的发热门诊都人山人海,有烈性传染病的征兆。我今天已经提前买了一箱口罩和几瓶酒精了,我在车上也给你们备了一些,有的没有的,注意一点总是好。我这几天都已经戴口罩了,不讲说防传染病,防感冒防雾霾总是好的。

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这几天没事,包了很多饺子,也做了很多肉包子,都冻了放在冰箱里了。米油面、肉蛋奶我都给你备齐了。我跟团团回乡下,你一个人在家,也别总是点外卖,能在家吃就尽量在家吃。

知道了,走吧。婆婆妈妈的。

梅琳蹲下亲了一下团团,儿子,跟爸爸一路顺风,还要监督爸爸不准开快车,在家等着妈妈。

嗯,爸爸开快车,我就开罚单。团团也亲了亲妈妈。

哎,乖儿子,替爸爸亲一下妈妈。

哼,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梅琳和丈夫哈哈大笑。

已经是腊月二十六,小年也過完了,关于武汉新型肺炎会传染的消息也越来越汹涌,小区业主群里都已经有人在谈这个事了。丈夫的电话一天好几遍,催促她赶紧回去,千叮万嘱叫她不要再去医院,就是挣金山银山也不要去。她说知道知道,公司已经放假了,但她要等总公司寄来的药品,等货到了,她就会回去。

没有想到腊月二十九武汉封城,高铁动车飞机都停运。她才恐慌起来。一个人戴上口罩去菜场、超市想买点物资,全都被抢空了。她哀哀戚戚地回到家里,感到孤独无助。小区的喇叭一天到晚提醒居民戴口罩,勤洗手。风声鹤唳的,她觉得她终有一天也会被病毒侵袭,肺部衰竭,窒息而亡,但她很庆幸自己之前作出的英明决策,让丈夫带着儿子回了乡下。如果真要死,死她一个总比死一家要好。小区群里几个业主都在叫嚷着开车逃命。还有一个业主说小区有人跳楼了,虽然不知真假,但她感到死亡气息的逼近。

外面处处可闻救护车的声音,风里偶尔也会传来一两声惨叫和吼声,才半天时间,她就怀疑自己得了幻听症。偌大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像个孤魂野鬼,父母的遗照摆在客房的条案上,又增加了一点异样的气氛,她第一次感到害怕,想把遗像收起来,但又觉得对父母大不敬,到了晚上,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每个房间都弄得灯火通明,壮胆。有时候看着父母的照片,她的心里又会有一些安静,心想,如果真的有灵魂存在,死后可以跟逝去的亲人团聚,死亡又有什么可惧的。

她又悲观又乐观,她已经做好了死亡到来的准备。

大年三十,封城第二天。她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忽然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她一骨碌坐了起来,警觉地看向大门方向,她以为是趁乱打劫的歹徒,她将备在沙发边屉里防身用的棒球棍迅速取出,握在手里。门一打开,却是丈夫,还戴着蓝色的口罩。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以为是做梦,但很快就否定了,不是梦。

她有一种得到拯救的兴奋,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她知道他此刻到来的危险性,忍不住又要责备一番,她说,你怎么还来了,别人都是想方设法跑出去,你倒还跑来了,跑来送人头啊。团团呢?

丈夫说,他在老家,哪敢让他来,真是。

丈夫说,家里人对你担心得不得了,听说武汉有病毒,封了城,牙娘哭了一场,生怕你有个闪失。昨天就在田里拔萝卜、白菜、菜薹,今天一早又在鱼塘里打了五六条鱼、杀了七只鸡、砍了三块肉,全都给你剁好块了。

丈夫一边说一边把一些塑料袋往屋里拎。也就一个沃尔沃,后备厢没见得有多大,拖来的物资竟堆了半个客厅。梅琳大袋小袋地把这些东西一个一个捡进冰箱里。有一个袋子里装的黑乎乎的一团,打开一看,是几个冰袋包裹的一束紫苏,冻过的紫苏枝叶乌黑,但霸道的气味还在。梅琳愣了愣。

丈夫说,就这一把了,牙特地让带的,说紫苏是菜也是药,再不爱吃,这个时候也要吃吃。

梅琳将这包紫苏放进了冰箱放珍贵食材的干燥盒里。

好歹也是过年,吃食又这么丰富,梅琳的阴郁心情也舒展了,便系上围裙想做几个菜。夫妇俩就在厨房忙活起来,淘洗切涮。梅琳说,你妈积攒了一辈子的塑料袋这下总算有了用场。又问公公的病。丈夫说,年前送他去医院,做了四五次透析了。他听说做一次要六七百,隔两天又得做,觉得太花钱,不是很配合。

梅琳说,你把银行卡给他没有?你要让他知道卡里有六十万,钱不是问题。干脆直接做移植。

丈夫说,跟他说了,卡给他了。他把银行卡捏在手里,手只发抖,看得出他心里很高兴。

丈夫将一筐青菜倒进油锅里,嗞啦一声,锅里蹿出火来,丈夫抄起锅铲迅速翻炒,像个酒店大厨。在出不去的空间里,耳畔有个人说话,梅琳心里踏实了好多,虽然也挂心儿子,但知晓儿子置身在一个安全的零感染区域里,有爷爷奶奶照顾,并没有太多的不放心。她的内心还是很感激丈夫的,在这样一个时刻,他不顾安危生死逆行向她奔赴而来,让她知道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还有一种没有被辜负的满足和宠溺。

梅琳说,你现在跑来,来了就出不去了,还不知道封多少天呢。

丈夫说,不是你说的吗?福要同享难要同当吗?丈夫叹了一口气,又说,以前在武汉,武汉人从来都觉得我是外码,我自己也从没觉得我是武汉人,现在武汉病了,人人谈之色变,我觉得这个时候我做一回武汉人,武汉应该不会嫌弃我吧。

梅琳心里有些动容。笑了笑,又问,你爸那边怎么办?

丈夫说,我出来的时候跟他交代了,不必担心钱的事,照医生的吩咐,按时透析。我也给我妈给细姑都打了电话,一定要督促他,她们都答应了,牙自己也答应了。我连团团都说了。

此后他们夫妻俩就像冬眠的蛇,整天蛰居在“洞穴”里,刷着手机追逐疫情动态,那些因肺部病变而无法呼吸的人们令他们时时感慨生命的无常。他们也时常跟家里联系,问老人的病问孩子的安。婆婆每次都说很好,叫他们不要担心。为试探婆婆是不是只报喜不报忧,他们会要求跟公公跟孩子通话,电话里团团声音洪亮,有说有笑,公公的声音虽有病气但也没有异样,他们就真的放心了。他们没有能力去阻止病毒向世界扩散,但他们偏安的这一隅能治理得河清海晏就行了。

四月份解封,他们到社区去开了一张出小区和离汉通行证,然后打点行装不等天亮就开车奔赴日夜悬念的老家。一路上车流稀少,道路顺畅,处处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久居高楼不近自然,陡然见到山光水色便倍感亲切,两人颇多感慨,像是历经一场浩劫,度了一次大难,有种重获新生的荣光。他们都觉得被灾难指教了一番,或多或少都有了一些新的感悟,才懂得在抵御灾难时有一个劲往一处使的家是多么的重要,才懂得人生除了生死,其他真的皆是等闲。

车开进场院后,梅琳迫不及待从车上跳下来,喊团团,喊妈喊牙。婆婆带着团团从屋里走出立在屋檐下。团团看见爸爸妈妈高兴得像只山猴嗷嗷叫。婆婆的脸上带着痛哭过的浮肿,泪囊鼓得高高的,虽然是在迎接他们,但脸色凝重。

丈夫疑惑而又机警地问,牙呢?

婆婆没有回答,却眼圈一红,流出两行泪来。

梅琳内心一沉,没有追问的勇气。场院一片阒寂。她和丈夫已感到了答案的残酷沉重,那是一个巨大的疼痛。

在屋里坐定后,婆婆还是向他们一五一十交代了。自丈夫去了武汉,公公就再没有做过透析,做一次就要往外掏六七百元的事他干不了。婆婆说,你牙这辈子钱是长在他身上的,用一个钱就好比割他的肉。我跟他说儿子儿媳给的钱,是给你治病的,你宽心用。他说他这一辈子都没挣来六十万,即便把骨头拆了卖通身也值不到这个价,还要花这么多出去,这哪叫治病,这叫造孽。我为人一世,有个儿,又有孙,身遭病难,后人能掏出这一笔钱,他们有这个心意就行了,有这个心意就证明我这一生没白活。他们成个家不容易,钱是安家之本,护他们的钱就是保他们的家。后来驻村的干部也来了多次,劝他去透析治疗,你牙又说外面有病毒,怕傳染了回来连累家里人和村里人。你牙一贯的忠厚本分。

婆婆说,你牙全身肿胀,难受呢。你牙说,本想着要喝瓶农药或是上吊,死得快些,但他不想儿孙名誉有损……

公公是一个星期前去世的,疫情期间,并没有什么葬礼,殡葬车拖走遗体时,连亲属都不允许陪同,孤零零的,回来就是一盒冰冷的骨灰,埋在了后山上。

梅琳感到呼吸窘迫,她从逼仄的屋子里走了出来,团团在偏厦的碎石子上跟大仓和它的三只幼崽玩耍。天突然变得阴沉,乌云聚集成了一大片,垂在场院上空,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如同黑夜。梅琳正奇怪这天象的异常,忽然一道闪电在云层里炸开,黑暗中骤然一亮,梅琳看见院墙上竟闪现出一个戴着鸭舌帽昂着脖子的身影,像幻灯片一样,那是公公在月光下吞咽紫苏的身影,影像持续了两三秒钟,梅琳如遭雷打,目瞪口呆。

一会儿云开日出,她斗胆走到那道院墙下,一堆枯枝败叶底下一片深红,走近一看是植物的幼芽拱破了地面,新生的叶瓣在春风中摇摆,梅琳低下身子,一股刺激而熟悉的味道直撞鼻息。哦,紫苏!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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