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鲁瑶 张丹丹
一块泡在茶里的“玛德莱娜点心”把思绪拉回到贡布雷的一个星期天早晨,往昔随着点心的滋味浮现于眼前——这是法国作家马赛尔·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经典片段。这一“普鲁斯特式”的联想同样存在于2022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妮·埃尔诺的文字中,不过,触发回忆的不是点心,而是一张张记录过往的照片。《悠悠岁月》(2009)就是这样一本“影集”,通过描绘和追忆旧照片背后的往事,埃尔诺将个体经历与集体回忆串联桥接,以一位女性的一生观照整个时代的发展历程。不少人认为《悠悠岁月》就是埃尔诺本人的自传,因为字里行间的故事和细节都似乎是埃尔诺人生经验的复刻,但仔细阅读便会发现,埃尔诺并不愿意以第一人称“我”为叙事立场,而是使用第三人称“她”来延展故事和追忆往事,这就与传统意义上的自传性文本拉开了距离,也保留了更多文学想象的空间。总的来说,《悠悠岁月》是一部丛集个人经验和时代画像的小说,它以回忆建构出法国20世纪40年代至今的文化记忆和历史框架,表现出对记忆的深刻理解与思考。
摄影术与“她”的往事
“一个肥胖的婴儿,下嘴唇赌气地向外突出,褐色的头发在头顶形成了一个发卷,半裸地坐在一张雕刻的桌子中央的一个垫子上。”这是《悠悠岁月》呈现的第一张照片。第二张照片紧随其后:“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儿,短发在中间分开,用系有蝴蝶饰带的发夹向后夹住,……她的衣服看来裹得很紧,带花边的裙子由于肚子凸起而在前面掀了起来。”这两张照片是小说开篇的第一幕,开启了关于小女孩儿一生的叙事。这个小女孩儿是谁?埃尔诺称之为“她”,从小说的种种信息推断,“她”与埃尔诺同岁,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似乎就是埃尔诺自己。但“她”这一称呼却拉开了观察者与照片中人物的距离,这一状况好似人们翻阅照片、试图与往事建立联系时的感受——陌生、疏离,它从侧面说明了摄影作为记忆术的必要性:记录被遗忘的岁月,并将其带入当下。
埃尔诺生活的法国是摄影术的诞生地。1827年,尼埃普斯(Nièpce)用暗箱照相机拍摄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幅长久保存的相片《窗外的风景》。10年后,其友人达盖尔(Daguerre)发明了“银版摄影术”,标志着影像时代的开启。摄影术自诞生之日起就肩负着“捕捉重要时刻”的使命,不论是拍摄个人肖像还是记录战争或社会重大事件,摄影术本质上都是一种记忆术,它不仅能极大程度地还原真实,更重要的是能够将“时刻”变为“记忆”长久留存。
对于生活在1940年代的法国人来说,照相机已逐渐作为寻常之物进入千家万戶。埃尔诺显然意识到了这一革命性技术对人们生活的改变,她将光影引入创作,以文字化的照片记载和刻录个体生活的幽微之处。对于很多人来说,照片大多是私人化的。生活中的细节,一瞬间的回忆,甚至是随手一拍,都真实记录了个体此时此刻的状况和心态,这些感受或转瞬即逝,或长久萦绕,它们就像一个个细小的图块,构成了一个人一生的宏观叙事。从这一点上看,《悠悠岁月》是一部关于“她”的人生档案,记录了“她”从婴孩到耄耋的人生旅程。肥胖的婴儿,穿深色泳衣的小女孩儿,褐色短发、戴着眼镜的少女,深色中长发的高个儿少女,身穿毕业服、神态严肃的中学生,梳着贴额发、肩膀宽阔的大学生,怀抱孩子、笑容可掬的少妇,与丈夫和儿子同框的优雅女人,冬日花园里温柔从容的单身女性,怀抱孙女微笑凝视镜头的祖母……“她”从幼年渐渐走入老年,由天真烂漫的孩童成长为成熟坚忍的长者,一张张照片捕获了“她”人生中悄然易逝的瞬间以及“她”作为平凡个体与众不同的人生时刻。埃尔诺还附上了每张照片的时间和地点,这些影像跨越半个多世纪,拍摄于不同的城市和国家——时空坐标将平面图像变成了正在言说的充满意义的事件,使这些影像真正联动起来,还原出“她”的人生日历和生活地图。
与翻阅相册时的熟悉和亲切感不同,埃尔诺似乎时刻向读者传递着一种阅读往事的陌生感。婴孩时期的“她”是一个“胖乎乎的”“经历神秘生活的肉体”;
游玩照与“两年前戴着眼镜”的模样大相径庭;
学生照似乎与曾经“摆着挑衅姿势的女孩儿”毫无关系……这种距离感将照片的主人公和观看者割裂开来,暗示了个人成长中存在的漠然、遗忘和自我分裂。埃尔诺似乎想表达,个体困惑也许并非源于周遭世界的变迁,而是源于对自身的疏离。此时,人们应该打开相册,与光影对话,在过往与当下的交汇之中找寻被遗忘的生命时刻,重建关于个人生命的整体性理解。从这一角度看,摄影术不再是简单的影像记录,而是建构人生记忆、探寻自身意义的哲学方式。
日常生活书写与“我们”的历史
如果说一部影集还原了个体的生活轨迹,那么无数张照片叠加在一起就形成了关于时代的叙事。《悠悠岁月》并未停滞于光影背后的个人故事,而是将笔触延伸至更为广阔的外部世界,去建构个体经验与整个社会记忆之间的整合关系。不过,埃尔诺并未采用宏大叙事,而是使用微观细腻的日常生活书写来记录时代与社会的变迁。从某种意义上说,日常生活书写是一种更为抽象的摄影术。传统照片很难表达图像背后的整体性语境和抽象意义,而日常生活书写则通过语言连缀起寻常事物中的细碎图像,把它们重新编制和排列,从而形成一幅关于宏阔时代的全息图景。
圆珠笔、盒装洗发膏、桌布软垫和热弗莱克斯漆布、百洁布和脱毛膏、吉拉克牌塑料、涤格尔牌涤纶、日光灯、榛子奶油巧克力、脚踏式助动车和叶绿素牙膏……埃尔诺总是用各种各样的物品串联起人们对某个时代的回忆。物品是日常生活的标签,也是人们观察时间的视角,每个时代似乎都有与某些物品相关的记忆。圆珠笔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法国人书写的重要物件,也是当时影响最为广泛的发明之一;
洗发膏和牙膏反映了公共卫生水平的提升;
各类布料暗示着人们对生活质感的追求;
巧克力和助动车则记录了食与行的诸多花样。这些物品就像一幅幅影像侧写,呈现了战后法国人们的生活样貌:货品琳琅满目、层出不穷,新鲜事物此起彼伏、跃入眼界。除了物品本身的演进,埃尔诺还通过物品记录了人们生活节奏的变化:“小袋包装的浓缩咖啡”方便携带,“可米牌压力锅”烹饪迅捷,“管装蛋黄酱”开封即食……种种物件的巧妙设计节省了精力,迎合了人们的生活需求,也说明了一个快节奏时代的来临。
除了日用品的更新换代,汽车是生活日新月异的重要标志。埃尔诺将汽车定义为“自由的同义词”,因为其折叠了空间距离,使人们能够在更广阔的世界中活动,同时也象征了经济自由和生活优渥。埃尔诺写道,“四马力的汽车被换成了多菲内牌汽车”。“多菲内牌汽車”又叫“太妃车”,是法国本土汽车品牌“雷诺”的经典国民车型。太妃车尺寸小巧,功能实用,价格亲民,能够很好地满足法国人的出行需要;
并且,太妃车的设计非常时尚,生动展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对现代交通工具的美学理解——机械感与审美性的完美融合,体现了人们拥抱新技术、享受新生活的时代心理。
随着物质生活的丰富,法国人也在创造着属于他们时代的文化生活。“半导体收音机”向人们提供了多样的声音节目,从流行音乐到时政新闻,应有尽有。埃尔诺这样描写收音机带给人们的独特体验:“这是一种陌生的乐趣,能够独自待着而又不孤独,随意支配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一新生事物充满诱惑,以至于“我们边听半导体收音机边准备学士学位证书考试”。与收音机类似,电视也成为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物品,各类节目花样繁多,人们热衷于讨论《天堂的骑士》《我热爱的女巫》《迷人的马术》,日间闲谈也都与各类影视相关。虽然埃尔诺认为电视使人们“结束了融入社会的过程”,但不可否认,电视也用自己的方式为人们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这种生活方式和社交模式的改变本身就是关于法国社会历史进程的时代速写。家用物件、交通工具和娱乐产品都是时代的一面镜子,记录着社会进程和民众生活群像,构建着属于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的历史与记忆。
叙事与“记忆”拟象
从语言上看,《悠悠岁月》似乎并不易于阅读,碎裂的场景、中断的叙事、拼贴的故事和去逻辑化的结构,成为对这部小说的主要观感。有人将这样的叙事视为女性书写的特质,认为埃尔诺意在复原一种反逻各斯的女性话语。不过深入阅读便会发现,埃尔诺使用去秩序化的语言,除了要表示某种性别立场,其实也在有意识地模拟“记忆”的形态。
埃尔诺在谈论自己的写作目的时曾说道,记忆的机制是她想要描写和表达的“更高级的事物”。在埃尔诺看来,记忆并非单纯的一个事件、一则趣闻或是一种情感,而是一种建构和生成,具有自身的语法和逻辑,这是文学叙事不应忽略的侧面。《悠悠岁月》始终致力于将这一本质展现在读者眼前,平凡日常的描写中都蕴藏着独运匠心。譬如,埃尔诺这样描写暑假生活:“倾听环法自行车赛的行程,把获胜者的照片贴在一个专用的本子里/记下在街上交错而过的汽车牌照号码上的省的序号/阅读当地报纸上她看不到的影片、她读不到的书的简介/刺绣一个毛巾架……”一条条片段构成了关于暑期的回忆性叙述,每件事情最多只有二十余字,不论是专用的本子、汽车牌照号码上的省号,还是报纸上的影片和毛巾架,都只不过是一张照片的叙事量;
并且,这些片段不以标点区隔,平行并置,没有明确的先后关系,凡此种种,都与记忆的形态十分类似。无论印象是否深刻,记忆大多是有限和不完整的,它可能是一闪而过的图像,也可能是浮于脑海的片段,其轨迹也鲜有逻辑可循,难以推导。这种片段性、图像性和无预定性,正是埃尔诺意图临摹的记忆的特征。因此可以说,《悠悠岁月》不易阅读的根源或许就在于记忆的不可读性和复杂性,这正是小说如此耐人寻味的原因之一。
当然,埃尔诺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让文字成为“模仿的游戏”,而是希望文学能够成为记忆的一部分。当回忆被讲述和倾听时,它由过去走入了当下;
同样,当记忆化作文字被读者阅读时,它便在每个人对历史和现实的理解中获得了新的内容。书写、阅读、理解、阐释,这正是记忆不断被记录、讲述、传递和再生产的过程。因此,拟象并非是简单的求真,而是意在揭示记忆与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记忆即文本,文本即记忆。从这一点上看,个体的、“她”的往事和群体的、“我们”的历史,也都不应被理解为单纯的文字摄影或是外在于记忆的媒介物,相反,它们就是记忆本身,都需要被倾听、阐释和再生产。并且,埃尔诺相信,记忆与文本一样,都是超越地域、国家和民族的对话,“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历史不一样,但是我们在同一个世界上”。人类对记忆有着相通的理解和超乎寻常的默契,广泛的阅读和阐释正在创造出一个宏大的记忆之场,内部充满了共鸣和回响。因此,《悠悠岁月》的目的不仅在于建构法国人独特的集体记忆和文化历史框架,更重要的是,它希望这段记忆能够放在不同的个体和群体经验中去理解,给每一位阅读它的人带来积极的意义。
本文得到江苏省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美国犹太大屠杀小说研究”(19WWC001)资助。
作者工作单位:河海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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