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妥协

时间:2024-06-15 11:30:02 来源:网友投稿

宋先周

黝黑、健硕、痴狂是韦驰留给我的第一印象。

神交之后,韦驰的形象又在不断变化。有时候,他是卑微的,惶恐的,羞怯的。有时候他又是痴狂的,孤傲的,奔放的。我很难想象,是什么样的因由,让一个从锡都走出去的壮族汉子,在珠海不断地用破坏性地奔跑和机器一样的写作,来丰满他的人生。

几年前,和韦驰一起回他老家,见到他顽固不化狠毒偏执的父亲后,我对韦驰刚毅性的自虐有了新的认知,韦驰的坚毅和奋发,应该是被父亲逼的。

韦驰每周长跑四次,每次40公里以上,若遇酷暑,他跑得更欢,穿个大裤衩,赤裸上身,“嗖”一下就过去了,速度飞快。20多年来,他一直喜欢在三伏天正午出门,沿着珠海情侣路那漫长的海岸线奔跑,有很多次他穿越的是近40摄氏度高温的屏障,那一阵阵的热浪席卷而来,酷热的正午,仿佛整个珠海都已沉睡,只有韦驰醒着,海岸线上只有一个活着的身影。太阳烤出他锃亮的深棕色肌肤,灼热的海风吹着他干裂的嘴唇……

作为高级记者,高级编辑的韦驰,多数时间,他上夜班。白天除了跑步,他几乎都在伏案读书或者写作。他不是专业作家,却是个写作狂人。他每天要写近万字的文学作品,想想都恐怖。如果不是读过他每年出版的“大部头”长篇小说,我真以为这是在吹牛。特别是他正式公开出版发行的长篇小说“存在三部曲”《无冕之王》《矛盾症漫记》《对另一种存在的烦恼》等,已经引起文学界的另一种思考,被一些文学评论家称为“既不像纯文学,也不太像畅销书,纯粹是一种无限的混合物”,但也为当今人们过于简单的读书方式提供了全新的阅读视野。一位著名作家看了他的新作《快乐青年》之后,用“文化全才、惊为天人”八个字给他评价。

读过韦驰的长篇小说,让我在震撼之余,对韦驰的身体有了一种错觉,我感觉韦驰血管里流淌的应该不只是血液,他血液里分明夹杂着一排排常人想不明白的故事,是一堆排列有序的文字,一旦他奔跑起来,这些故事就跟着他浪荡,回到电脑前,这些故事便以排山倒海之势灌进电脑里,流到纸上。

据说,韦驰夜班回来,为了不影响妻子休息,他经常当“厅长”,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到妻子第二天起床上班,他也跟着爬起来。洗一把脸,冲个冷水澡,喝一罐牛奶,吃三块面包,杰克逊的音乐响起,韦驰电脑上的键盘就开始忙碌起来。一写就是四五个小时。中午歇歇,吃块面包,再写两小时。关闭电脑,穿一条短裤就出门。

此时,漫长的海岸线上多了他奔跑的身影,韦驰带着他的故事在海边飞奔。

韦驰写作的速度和他奔跑的速度几乎成正比,跑五六个小时,写五六个小时,吃两盘饺子,就上班去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韦驰这种超乎常态的写作与奔跑,除了要以此对付曾经的苦难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与父亲斗气,他们这种父子之间的较量,像一场马拉松。

韦驰的父亲是南丹本土的小老板,靠南丹有色金属赚点小钱。但是,韦驰很难从他身上得到应该得到的任意一点额外的关照,父亲的威严,或者说父亲对韦驰的严苛,在小小的堂皇村出了名,是那种缺少人性的偏执与狠毒。

在韦驰的记忆里,他与父亲的恩怨是从父亲的一场暴打开始的。

在韦驰记忆里,父亲是非洲荒野上一头体魄硕壮的雄狮,他怒吼的声音浑厚、低沉、辽远,常常令韦驰心灵震颤。父亲对付韦驰惯用的手段如同法西斯一般,父亲打韦驰不是轻描淡写地打,而是不顾一切,痛下狠手,捡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打到韦驰不能动弹为止。

九岁那年,父亲对韦驰的那场猛烈的狂揍,给韦驰留下了抹不去的心理阴影。

那年,韦驰还在村小读书,村小的孩子常常犯错误,比如逃课回家,在长辈面前讲了假话。这种常犯的错误,韦驰也跟着犯了一次,少做了一次作业。父亲知道后,非常恼怒,劈头盖脸就对韦驰一顿训斥。当时,韦驰不知天高地厚,他以为别人家的孩子也一样,没什么大惊小怪,所以顶撞了父亲。父亲似乎感到自己的权威正在被这个年幼的逆子挑战了,急得满脸通红,叫骂声更甚,口沫横飞,青筋暴起,一边骂一边抄起门前的柴棍,对着韦驰就是一顿抽打。韦驰不敢迎鞭而上,只能抱头鼠窜。毕竟还小,韦驰没有逃跑经验,只会沿着村外的小路逃跑,跑了约四公里后,遇到一段上坡路,他的速度慢了下来,被身后撵上来的父亲生生活捉,父亲像扛柴火一样把韦驰扛在肩上带回家,用麻绳把韦驰吊在门前的一棵柚子树上,父亲害怕鞭子抽打时把衣服打破了,就干脆把韦驰的衣服剥光,然后才毫不顾忌地抽打。打得韦驰的皮肉一颤一颤,打得站在一旁的母亲瑟瑟发抖,韦驰终于皮开肉绽了。打着打着,韦驰渐渐失去知觉,不知是太痛昏了过去,还是麻木了,太累了,反正被父亲打着的韦驰,竟然睡着了。

当晚,韦驰是被烫醒的。

父亲把昏睡的韦驰按在木盆里浸泡,木盆里装着父亲熬好的药水。水太烫,伤口太痛,韦驰拼命想要站起来,但是父亲死死压住韦驰双肩。韦驰在木盆里足足泡了两个多小时。

四天后,韦驰身上的伤口愈合了,愈合后的身上,竟然没留下疤痕,这真是奇迹。

从那时起,韦驰就想到了逃离,逃离父亲,逃离故乡,逃离苦难。

韦驰决定好好读书,读书很煎熬,也很苦闷。但也是韦驰逃离的唯一途径。十年的磨砺与坚持,韦驰终于从山沟里走了出去。高考揭榜,韦驰考取了广西大学新闻系,他终于成为山寨堂皇飞出去的金凤凰。

上大學,离家远了,父亲把韦驰的生活费扣得死死的,根本不考虑他发育的身体,饭量的增加,韦驰在学校经常吃个半肚饱。那时候,与苦难抗争,为了积攒生活费,韦驰什么都干,写豆腐块新闻是常态。后来,韦驰发现新闻报道稿费太少,解决不了温饱,他看见写小说的几个作家稿费很丰厚,生活很滋润,就尝试写小说,他的第一个中篇小说《猎人与森林》,就是那时候在那种情形下写出来的。小说写完,韦驰自我感觉完美,想给《广西文学》刊发,时任《广西文学》主编的女儿和韦驰是同学,借助这层关系,韦驰便死皮赖脸请求女同学带他回家拜见她的主编父亲,韦驰很慎重地奉上自己的大作。

之后的几天,韦驰满怀憧憬地等待。韦驰坚信,这部中篇小说一定能成为铅字,毕竟有同学这层关系,加上韦驰对自己的这个小说十分满意。

可是,主编把韦驰的小说毙了。理由是小说没有人物形象、没有人物性格、没有故事情节、作品背景模糊,小说语言没有特点,描写猎人的爱情也太理想化,缺少生活气息。

小说被毙之后,韦驰开始怀疑自己,他感觉原先对自己文字的自信是不是错误的,他努力的方向需不需要调整,越想越没有信心,越想越感觉自己一无是处。

韦驰最落寞的时候,另一位女同学拯救了他。

这位来自桂林的女同学崇拜韦驰的才气,她看到韦驰一天天消沉,竟然无端生出怜悯来。她知道韦驰为他小说的命运哀叹,于是她建议韦驰把《猎人与森林》投给《漓江》。韦驰自己毕竟舍不下自己的“孩子”,他不相信这个小说石沉大海,也不相信自己的才气得不到承认。韦驰又一次鼓起勇气来到桂林。

就这样,《猎人与森林》的命运落到了《漓江》杂志小说编辑廖润柏的手上。那时候,韦驰还不知道那个叫廖润柏的人就是鬼子。韦驰被廖润柏约去改稿。见到廖润柏的第一眼,韦驰被吓一大跳,一头披肩长发,冷峻的脸上有一块暗淡的伤痕,这种面相,简直就是文学作品里读到的“黑社会”的模样。韦驰心里有些惧怕。

和鬼子接触之后,韦驰才知道,鬼子来自河池,是韦驰老乡。得到这个信息后,韦驰胆量就大起来,交谈中,韦驰感受到鬼子冷峻脸庞的后面,是温暖的话语。鬼子先是与韦驰探讨一些读书问题,最后才说,韦驰,你的稿子我看了,有些地方,你还得好好修改一下。韦驰满口答应,拿着稿子走出编辑部。

当时,韦驰不好问鬼子,要改哪些地方。在韦驰看来,他这稿子完美,无处可改。几天后,韦驰拿着稿子回编辑部,跟鬼子商量,韦驰说,廖老师,这稿子好像没什么要改的。鬼子说,你再好好读,再细细品。

韦驰又一次退出来,把稿子看了又看,还是动不了笔,就干脆放到一边不予理会。韦驰借了一辆单车在桂林瞎逛,逛遍了桂林的大街小巷,但是稿子只字未改。要到交稿时间了,鬼子问韦驰稿子改得如何?韦驰说差不多了。后来交上去的稿子还是原样。

鬼子说,就没有一点可改的?韦驰说,没有。鬼子说,你把理想化的猎人的爱情部分删掉就行。韦驰说,那是3000字呀,那是钱。鬼子大笔一挥,3000字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六个黑点的省略号。

中篇小说《猎人与森林》终于发表出来,这是韦驰的处女作,学生时代就有小说发表,也让韦驰成为学校的骄傲。

韦驰的长跑也是在读大学那几年练成的。

为了奖金,在学校的一次运动会上,107公里的越野“超马”,韦驰硬着头皮参加了,而且还跑了第二名,这让韦驰意想不到,那次,韦驰输给了一个来自那坡县的身材单薄的黑衣壮小伙子。但是第二名也非常不错了,主要是奖金丰厚,足够韦驰一个月的伙食,这个成绩让韦驰骄傲了半年之久。

大学寒假,回家过年,韦驰要到八圩走访亲戚。和韦驰同行的是一个被当地人称呼瑶老同的白裤瑶胞,他俩走着走着,觉得长途的跋涉枯燥无味,都想给这段路途找点刺激。韦驰斜着眼睛看了看瑶老同,坏坏的念头从脑子里突然冒出,他决定和瑶老同打个赌,赌注是一碗米粉。两人赌谁先跑到八圩街,另一个就得请客,就请一碗八圩市场边的老奶米粉,要加肉加鸡蛋的那种。

韦驰对自己非常有信心,他感觉自己身强体健,加上有大学长跑第二名的荣誉在身,何况当天韦驰脚上穿的是一双牛皮鞋,小腿修长如野马。而跟他同行的瑶老同身材矮小,个子单瘦,脚穿的是一双胶草鞋,小腿短得像脚凳。从整体上看,跑这样的山路,韦驰认为自己胜券在握。

他们沿着坡脚下的山路从侧岭跑向八圩。崎岖的山路砂砾坑洼,瑶老同奔跑自如,韦驰却深一脚浅一脚,很不协调。刚跑了二十分钟,瑶老同就从路面上消失了,韦驰一路奔跑却怎么也见不着他,心里紧张起来。韦驰怀疑瑶老同是不是害怕请客,躲了起来了。从下午三点钟开始跑,下午五点三十分到八圩。

韦驰口渴得要命,更要命的是,韦驰突然看见深冬的夕阳下,和他打赌的瑶老同咧嘴笑着站在八圩街口,正和另外几个瑶老同抽旱烟。那时候韦驰对白裤瑶胞产生由衷的敬意。原来真正的勇士在农村,真正的奔跑者在民间。这时候,他又想起大學长跑战胜他的那个黑衣壮同学了,韦驰想,是不是个子单薄瘦小的都善于长跑?

近些年,韦驰在珠海坚持长跑,也是想有机会回来,找那个瑶老同再比一次,只可惜多年过去,已经寻他不见。

大学毕业在即,韦驰学着作家鬼子留起披肩长发,他想凭借自己假期采写的一篇报告文学《烟王》,在宣传部门谋得一席之地。可是,当他走进宣传部部长的办公室时,他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们党政机关不需要流里流气的人。”

韦驰张扬的个性,在党政机关吃了闭门羹。但是,他不愿屈服,凭科班出身的底子,硬是在《南宁晚报》新闻部谋得一份记者苦差,没想到这种新闻记者苦活一干就是一辈子。

当记者第一个月是没有工资的,韦驰没地方住,就到同样在南宁当记者的诗人黄土路宿舍去蹭吃蹭喝也蹭睡。黄土路只有一张狭小的单人床,躺不下两个壮汉,韦驰每天只好坐在面朝书架的一把木椅上睡,这一睡就是一个月。

夜晚,黄土路不忘调侃韦驰。黄土路说,韦驰,你有没有我的书架高?

韦驰笑笑,开什么国际玩笑,我一米七多,你的书架才多高?韦驰说完,就站起来靠到书架跟前,想跟书架比高低。

黄土路说,我的书架里藏的都是世界名著,你能有他们高?

韦驰瞬间矮了下来。

到了月末,黄土路已经撑不下去了,他不得不告诉韦驰说,我工资用完了,再也请不起你吃快餐了,养不活你了。

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在最关键的时候,《南宁晚报》给韦驰安排了一个有浴缸的豪华住处,还预发了一个月的工资。韦驰瞬间飘起来。

韦驰跟黄土路说,土路,现在轮到我请你吃快餐。

黄土路说,吃完快餐,我要把建政路沿街的糖水摊从头吃到尾。

他是这样说,也这么干了,但是糖水吃到第五家时,黄土路就撑不下去了,把尿尿到隔壁单位的院子里。

韦驰离开南宁时,黄土路赠送韦驰一部法国作家萨特的作品《魔鬼与上帝》。并慎重地写上“转呈尊贵的韦驰先生”。

黄土路对韦驰说:“韦驰既是魔鬼,又是上帝,韦驰是精英写作。”

在外漂泊的日子,再苦,韋驰也不告诉父亲。尽管父亲已经在家乡有了矿产资源,发了小财。但是韦驰知道,他不能仰仗父亲,韦驰更知道,父亲也不会可怜他。韦驰只要有闲空就在读书,就在写作,读累了,写累了,韦驰就去长跑,用跑步的方式把自己的每个细胞都调动起来。韦驰用奔跑和写作来排解乡愁。

断断续续地,韦驰在春节时才回家,回家也是一种机械,一种无奈的表达。

那年春节,韦驰第一次带女友回家,原本是高高兴兴的团聚,但是不知道韦驰的哪一句话触碰了父亲的神经,击中了父亲的痛点,反正就在年三十晚上,当着未来儿媳的面,父亲的棍棒又重重地落在韦驰的身上,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一个正在谈恋爱的男人,还被父亲棍棒伺候,韦驰流不出一滴眼泪。父亲用一根大竹竿狠狠地打在韦驰背上,竹竿破碎,韦驰麻木了,韦驰女友的心在滴血。

大年初一,两个年轻人步行走到县城,像两个逃荒的民工一般,踏上南下的火车。

这一棍棒,几乎打走韦驰的婚姻,打散一个家庭。后来妻子再也没回过堂皇,再也没来看过这个家公,再也没看过这个法西斯一般的父亲。

韦驰到广东的工作,最初是《羊城晚报》记者。去当记者,也是逃离。

这一年,南丹发生一起震惊中外的大事件,拉甲坡发生矿难,起初还不知道严重的程度,只听说冒顶,有一批矿工被困在井下。《羊城晚报》领导找到韦驰,说你去采访一下,这个地方是你的家乡,你熟门熟路,方便弄到第一手资料。

韦驰想起,这年春节,家乡党政领导曾经到广州找过他,说是家乡这几年发展比较快,已经是广西经济十强县,你作为家乡的记者,可不可以组织一些新闻媒体回家采写,好好报道一下家乡的人和事。

当时,韦驰已经联系好人民日报、新华社、香港文汇报、澳门日报等20余家重要媒体的新闻记者,正打算找合适时机,回南丹走一走,写一写,正面报道一下家乡。

哪知道还没成行,家乡就发生了大事。这种关键时刻,领导叫他回家乡采访,他自然是不乐意了。人总要有些情怀,作为记者,真实报道本是天职,但是作为南丹人,又不能那么办,韦驰陷入两难境地。

思虑再三,韦驰决定抗命。这当然又得另谋出路了。

在一个月黑天高的晚上,韦驰把匕首绑在小腿上,爬上一辆开往珠海的黑车,来到了珠海,这一走,就是在珠海奔忙的一生。

娶妻生子之后,韦驰每年暑假都回一次家,回来陪陪他法西斯般的父亲,给被岁月挂满脸庞的母亲讲讲沿海城市的繁华与孤独,说说大海的包容与狂放,母亲听得一愣一愣。

偶尔,父母也会问起韦驰在他乡的生活,问起他们的儿媳和孙女。说实话,父亲的暴虐让从湘西走出来的土家族女人、韦驰的妻子都感到恐惧,以至于她再也不敢陪韦驰回堂皇。韦驰一肚子气,但是身上流淌着暴君一般的父亲野性的血液,也充斥着母亲温柔的性格,总得回家,总得看看自己生命起始的地方。

前年休年假,韦驰赶回来陪伴老人整整一周。这时候,父亲腿脚已经严重病变,没有拐杖,父亲就站不起来了,但是说话还是中气十足。

他对韦驰说,听他们说过,你在海边经常跑四、五十公里,不是吹牛吧?

韦驰说,我吹牛有啥用!

年迈的父亲还是很不相信,继续追问,夏天烈日下,跑那么远?

韦驰说那要如何你才相信?

你跑到车河街去吧!这里距离车河也就二十公里。父亲到老,都还喜欢跟这个孩子斗气。

韦驰换上跑鞋,马上出发,不到两个小时,韦驰在车河街上的表姐家打电话给父亲,证实韦驰跑到这里了。

韦驰喝了几口水,休息几分钟后,又跑回堂皇。

那天,父亲看韦驰的目光有些崇拜,仿佛这个儿子身上有了他年轻时的影子。

这次回家,韦驰发现年届九旬的父亲还在用绳子编织护栏,他还每天坚持劳动,这使韦驰感觉到父亲依旧热爱生命,精力旺盛得有点过了头,身体比正值壮年的自己还厚实。

韦驰对父亲的生命既困惑又着迷,这平凡的血肉之躯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奥秘?

这次,韦驰和父亲关于健康、疾病和衰老进行了长谈。韦驰搬起“可能心理学”的理论,用极为通俗的语言向父亲传递理论信息,鼓励父亲应当明白一个人要怀有期望和信心,不能盲目地听从医学专家意见、放弃对自己身心的体验和判断、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等。

父亲听后,觉得韦驰对生命的看法过于浪漫,甚至于异想天开,便大声笑起来。后来,父亲用土壮话对韦驰说教了一番,父亲的话用汉语来解释,就是人的生命仅有一次,你只有活得义无反顾,才能活得无可替代,才能纯粹而热烈地活着。

这年回来,父子的关系仿佛得到缓解,他们开始用另一种眼神打量彼此。

也正是这一年,韦驰到杭州去学习,只学到第二周,就意外接到哥哥的电话。

哥哥说,韦驰,你快回来吧,父亲在屋头跌了一跤,送到医院,感觉快不行了。

父亲生命的最后这一周,陪在父亲身边的竟然是父亲心目中的逆子韦驰。这次韦驰陪父亲,竟然也陪出父子的亲情来。

这天中午,韦驰在门口劈柴火,劈着劈着,海子的诗歌就从韦驰的心头冒出来,他脱口而出:劈柴放马,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躺在床上的父亲听到之后,竟然笑出声来,父亲边笑边说,韦驰,还说你是高级记者,高级编辑,是个作家。你写这种诗歌,太直白了,毫无诗性。谁不知道春暖花开?不必面朝大海,面朝哪里都有春暖花开。

韦驰觉得父亲很可爱,可爱得像个小孩子,当时又不好反驳父亲,不能跟父亲叫板说,这可不是我写的,这是著名诗人海子的诗。

韦驰撂开斧头,淡然地走到父亲床头,问,老头,你说这个诗歌太直白,那什么样的诗歌有诗性?你作两首给我听听?

父亲張口就来:大田大坝无好米,弯头弯脑米线长;
大房大屋无好伴,小小茅棚出孟姜。

韦驰故意问,老头,“孟姜”是谁?

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故事你都不懂?读书读到牛屁股去了吧,父亲喘着气说。

父亲随口说的这几句诗歌,是他自创的山歌,个中的对比、隐喻,显得那么恰如其分,反而令韦驰惊叹不已。父亲即兴的山歌,让韦驰顿感民间文学原来那么优雅,农民话语那么诗意盎然。

韦驰再一次对父亲充满崇敬。这些年父子俩都在斗气,相互之间从没有互相欣赏。

那一刻,韦驰也终于明白,父亲其实也是有情感之人,他对孩子的爱,幻化成孩子的一种惧怕,也许父亲的目的是用棍棒与训斥,把韦驰的潜能开发到极限。

堂皇的冬天来得有些突然,白天还是炎热的太阳,夜晚突然起风下雨,气温降到四、五度。

夜间,韦驰一个人在大堂里陪护父亲。后半夜,在厢房休息的母亲起来一同陪伴,母亲想和韦驰说说话,试图用他们母子的话语,温暖这孤寂的雨夜。

突然,父亲似乎有话想说,但终究发不出声了。韦驰感到了不妙,急忙扶母亲进厢房,然后用热水擦拭父亲的脸庞、手臂。接着用双手紧握父亲的右手,轻轻地哼唱着《友谊地久天长》,父亲脸庞流露出若隐若现的微笑,正是这歌声,让父子之间的争斗得到最后的和解。

突然,韦驰感觉到父亲的血液挟着一股暖流慢慢地从父亲的手心退去,经过手臂,最后回到心房,然后就停止了。父亲的最后一口气卡在半空。父亲曾经温暖的手在韦驰同样温暖的手心变得僵硬冰凉。韦驰扶了扶父亲的头。嗝的一声,父亲闭上了眼睛。

韦驰看着父亲生命终结的过程,就像大海退潮一般,呼啸而去,快速,猛烈,毫无反弹。

韦驰心中的非洲雄狮于凌晨6时40分,离他远去了。但他仍然能够感觉到父亲浑厚、低沉、辽远的怒吼声穿透滂沱的夜雨直抵他的心灵,这种极强的生命力却在他热血中流淌。

收拾父亲遗物,几千元现金还被父亲包得好好的,父亲到老都不想在经济上拖累孩子。

处理父亲后事简约高效。韦驰内心平静如水。

我不知道韦驰内心争斗了多久,才想到要给我打个电话的。

这天,我正在办公室翻阅刚到的新杂志,突然韦驰的电话进来了。电话里,韦驰和我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东拉西扯,闲敲碎打。

到最后,他才告诉我说,他父亲走了……

我说,我马上赶过去。

韦驰说,已经完全处理好父亲后事,正在返程的列车上。

说着说着,韦驰的话语变成了哽咽。

我知道,我无法埋怨一个不把自己父亲离世的讯息告知我的朋友,但我可以想象,刚毅自虐的韦驰在列车上一定已经泪如泉涌。再坚强的人,在亲情面前,也都变得如水般柔软了。

我不知道韦驰的这些泪水是为父亲?还是为自己?是为父子之间的争斗?还是为父子之间的和解?或者是为他多年的漂泊?

那时候,我手持电话,也想起我的父亲,想起对我同样严苛的老爸,想起五十七岁就早早回归土地的消瘦男人,我也忍不住落下眼泪。

也许,和韦驰一样,我们的眼泪,只是一种妥协,是对生活,对社会,对家人,对父亲,对自己,最后的妥协。

责任编辑:尹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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