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
1
老林家的丫头林小星要去上海了。
这个消息在村子里一经传开,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丈量田埂的双脚和劳动的双手都慢了下来,只有嘴皮子掀动的频率在变快。
在这个凉意渐深的秋日里,人们再一次把已经离世很多年的老林的故事搬出来咀嚼,咀嚼时唾沫星子横飞,眼睛用力地眯成一条缝。
关于老林的故事,在七八年前,流传得最广的版本大概是这样的:老林家的丫头肯定是抱养的,结婚七八年他老婆都没怀上,两人去外地打工两年,便说在外面怀上生下了丫头,叫谁信?
“就是,谁知那丫头竟克了老林夫妻俩的命,来了没几年,夫妻俩就一前一后地病死了。”
“唉——”也有人提起老林就叹气,大概是表示怜悯吧。
而在三年前,当林小星收到了一张来自上海的汇款单和一封信后,老林的故事就又多了些神秘的色彩。
这次林小星要去上海,简直就成了村里的一件大事。
“老林家的丫头肯定是和那个上海女人生的。”
“是的,你想想,不是有亲密的关系,谁会这么好心资助她上这么多年的学。”
“那丫头没准以后就是上海人了呢,那可是大城市呀。”
“哎哟喂——我看你这是羡慕人家有个大城市的妈妈吧,要不你也去找一个……”
“哈哈哈——”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声。
其实要去上海的事情,林小星除了对奶奶和家里养的一只叫“来福”的狗说过外,就只对村东头的赵四说过。
赵四这人是村里有名的大喇叭,凡事经他的那张嘴一传播,都会严重变形变味。这一点,林小星是知道的,但奈何只有赵四能买得到去上海最便宜的火车票。
思来想去,林小星还是拎着十几个鸡蛋去找了赵四。那天,赵四接过鸡蛋,从嘴里悠悠吐出一个浓重的烟圈,对林小星说:“叔这次一定帮你,放心吧,叔知道你也不容易。”林小星听后,眼睛竟有些泛红了。
2
白天,林小星一个人经过长长的河堤去赵四家取火车票,几个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都拿目光架着她走,她们的嘴皮子又开始一阵欢快地掀动。大概讲些什么,林小星是能略猜到一二的。但她能拿她們怎么样呢?她只能挺起胸脯抬着头一直往前走。记得前年,她的同学们曾在教室里传字条,写些“林小星是扫帚星”“林小星是抱养的”之类的句子,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有一张字条偏偏就落到了林小星的课桌上,她打开含着眼泪看了后,也只是把字条狠狠地撕碎,扔在风里。不过,从那以后,她就不理睬他们了,一个人独自来往。她只想和路边的野花野草说话,和河水说话,和蓝天白云说话,和奶奶说话,和来福说话……
到了晚上,林小星挨着煤油灯下剥毛豆的奶奶坐着,来福则趴在林小星的脚边。林小星把头轻轻地歪在奶奶的肩膀上:“奶奶,我一找到风落阿姨就回来,你在家好好的……”
“嗯,你放心去吧,只是一个人在外面千万要小心。”奶奶抬起头来,腾出一只手揽过林小星的肩膀,半边脸在林小星的脸颊上贴了又贴。
从九岁起,林小星就和奶奶相依为命。她们彼此依靠,互相取暖,谁也离不开谁。
明天天不亮就要出门了,林小星放心不下奶奶,如果不是因为路途遥远,不是因为旅费问题,她一定会带着奶奶和来福,一起从这个风雨飘摇中的老屋,从这个四处漏风的村子里走出去。
一旁的来福伸出舌头,在林小星的鞋面上舔了舔,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林小星低下头,一只手在来福的背上来回抚摸,彼此传递着温暖。桌上煤油灯的火苗忽然一下子跳得老高,但只一会儿就又矮了下来,有一刻,林小星觉得整间屋子在摇晃,在颤抖。她真的害怕屋顶塌下来,将她们埋葬于此,从此再也走不出去。
林小星看向墙上唯一的相框,相框里的父亲母亲并肩站在一起,在摇曳的灯影里对着她笑。
照片上的父亲穿着一件笔挺的中山装,脸上盛满温暖的笑意。母亲则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旗袍,旗袍的领口锁着几对安静的琵琶扣,像锁着几度春秋、几番轮回。母亲的嘴角微微上扬,似有某种无法言说的风情。
林小星看着看着,就想起了从前的日子,想起了母亲身上的这件旗袍是父亲花了两天的时间做的。
从前的那些日子里,她的父亲母亲看着都还很健康,他们的面色都还很红润,她还能时常钻进他们的怀里。记得那会儿,父亲的缝纫店开在村子最西头,父亲手艺好,每天都很忙,店里总是挂满了各种款式的衣服。那些年,母亲常带着她去店里玩。她记得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段话:“一块布,只有经过合理地剪裁,成为衣服,穿在一个合适的人身上,才算是真正被赋予了生命,从此,才有了内容,有了妥帖的温度,有了让人遐想的空间。衣,是布的灵魂,是布的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听过这段话的人都说她的父亲像位诗人。为母亲做旗袍的那天,父亲手拿一条细长的皮尺,在母亲的胸部、腰部和臀部各绕了一圈后,便拉了一块墨绿色的布平铺在案板上,然后用划粉挨着木尺,画长短不一的线。很快,布上就出现了玲珑的曲线……之后,父亲把缝纫机踩得哒哒哒响,母亲则坐在门边,迎着天光,手执针线,做旗袍上的琵琶扣,针脚细密。那天,父亲说过些日子要带她们母女出趟远门,让母亲穿着这件旗袍去,母亲听了满心欢喜。可是,在拍了这张照片后没几天,母亲就突然病倒了,也没能去成父亲说的那个远方。想到这里,林小星的眼前一片迷蒙。
林小星看向窗外,门前的梧桐树叶正沙沙作响,似风欲吹响号角。
3
出了上海火车站,林小星便和无边的暮色撞了个满怀。
这是林小星第一次一个人抵达一座陌生的城市,她不惧即将汹涌而来的黑夜,似一名披坚执锐的勇士。
从家到这里,穿越万水千山,一路辗转,只为寻找那位爱穿旗袍的风落阿姨。虽然她们之间并无任何血缘关系,且素未谋面,但风落阿姨却以一月一封的频率,给她写了将近三年的信。
在家里的那张木板床上,林小星把风落阿姨的信展开,心便会跟随着信纸上的字起起落落、悠悠荡荡。每次,她一字不落地读完信后,都会平躺着将信纸盖在脸上,然后闭起眼睛想象风落阿姨在信纸上为她构建出的那个世界的模样。于林小星而言,那里广阔无边,那里水晶般透明,那里住着很多低眉的菩萨,那里仿佛不属于这个星球。
林小星的想象力是长了翅膀的,能飞出去很远很远。她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很多充满温情的画面:那只叫阿布的流浪猫被人带回家,养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
菜市场里,一只待宰的羊羔被人从屠刀下救了下来;
穿着旗袍的女子,在刚下完一场秋雨的雨巷里缓缓而行……这些画面,都是风落阿姨在信里向她细腻描述过的。
想起这些时,林小星常常嘴角上扬,亦常常泪流满面,但风落阿姨却并不知道她的这些微笑和眼泪。林小星无比渴望向风落阿姨倾诉这一切,讲讲她心中的世界,但是风落阿姨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通讯信息。信封寄件人一栏只有“风落阿姨”四个字,和汇款单上的汇款人信息一致。
如今,林小星已经三个多月没有收到风落阿姨的信了,她觉得世界失去了颜色,失去了光亮。是的,风落阿姨是她眼里的一道光,曾经那么温暖地照耀着她。
风落阿姨曾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梦境里,虚幻又真实。
柳叶眉下深深的两潭碧水,映着街边霓虹闪烁的光影,盈盈一握的腰身在微凉的丝绸里轻荡,脑后松松的发髻散开几缕淡淡的幽香。她穿着用丝绸做的旗袍,缓步出现在南京路,脸上看不出悲喜……
林小星提着行李,站在风中,发现目光所及之处,是灯影和人影交织的一张巨大的网。她恍惚片刻。
这里就是风落阿姨生活的城市——大上海吗?林小星有些不敢相信,她真的踏进了那个如水晶般纯净的世界了吗?风落阿姨又在哪里?一定能找到她吧!她相信风落阿姨就像四野的风,拂过大地,总是会留有某些痕迹的。
一辆摩托车从林小星身边呼啸而过,转眼又折回到她身边。戴着头盔的中年男人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姑娘,要去哪?起步价三块,走吗?”暮色里,林小星发现男人的眼睛里竟闪烁着温暖的光。
林小星是无比喜欢“姑娘”这个词的,“姑娘——姑娘——”多像父母双亲在轻声呼喊他们的女儿。
在村子里,林小星无数次听人说“我家姑娘”,无数次看见有人远远地向着自家的孩子喊:“姑娘,快快回来吃饭啦!”每每听到,她的心就会落上一层霜。
但自從第一封来自上海的信飘进村子里,平躺在她的手中后,她的心就开始回暖了,因为风落阿姨叫她“姑娘”。风落阿姨在信上说:“姑娘,我会定期给你汇款,帮你完成学业……会定期给你写信,给你讲讲外面的世界,但你不必回信,不必打听也不必知道我是谁,否则我就会消失,请一定记得。”
自此,林小星开始固执地认为,“姑娘”可以作为一个女子一辈子的乳名,它可以伴随一个女子的一生……想来,每一个不同年龄段的女子都可以是谁眼里的姑娘吧。“姑娘”一词,在生命的长河里应该永远芬芳。
面对开摩的的男子,林小星显得稍有些犹豫,但她还是回道:“去南京路。”
是的,南京路,林小星无比确定自己要去南京路。于她,南京路既陌生又熟悉,没有谁知道,在梦境里,她曾无数次奔赴,无数次抵达。
4
“一个人沐着细雨,在南京路闲逛,看见‘朵云轩这古意横流的三个字,心生欢喜。想起了张爱玲《金锁记》中的一段话来,说旧时的记忆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这比喻真是绝妙呀,又惆怅,又忧伤,又诗意。走进去看那些笔墨纸砚,全都无声无息,在灯光下,显得那么静,那么凉。它们是谁的前程旧梦,是谁的叹息,又是谁的欢喜?”
林小星想起了风落阿姨曾经不止一次地在信里这样细腻并满含深情地向她描述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有关南京路、朵云轩、旗袍的,是描述次数最多的。林小星固执地认为它们之间一定存有某种关系,它们一定能帮她找到风落阿姨。
摩的载着林小星在宽阔的马路上疾驰,城市的气息一路飘飘荡荡,远的近的灯火都璀璨夺目,但夜色越来越深沉。
“再明亮的灯火也无法抵挡如网般笼罩下来的夜幕,万事万物都有规律可循。”
“不是所有的喜悦都要引吭高歌!不是所有的对抗都要摇旗呐喊……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也有花香。”
“掌灯时分的上海,是月下低眉吹箫的女子,是烛光掩映下的一幅古画,流泻着深深的古意。”
林小星又一次想起了风落阿姨给她写的这些话,她喜欢这些像诗一样的句子。它们像父亲的话一样,在她的心底生根,发芽,开花。想到这里,林小星把行李往怀里紧了又紧,她知道那些像诗一样的句子,此刻正像春天的花朵般一朵一朵盛开在怀里那些印有“朵云轩”字样的信纸上,在属于她的世界里永久芬芳着。
5
下了摩的,林小星便像一尾鱼般,从路口汇入了前方涌动的人流里。
南京路比她想象得还要繁华,大型电子广告屏上来回滚动的字幕和街边的霓虹竞相闪烁,眼前的人流呈现出永不停息的态势。人们用相机镜头不知疲倦地捕捉着城市的夜景,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在霓虹灯面前毫不示弱。人潮中,林小星发现很少有像她一样独自行走的人,人们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从她的眼前风一般地一阵刮过去,又一阵刮回来。
“人潮人海中,有那么一瞬,觉得自己渺如微尘。”林小星站在人潮中,把风落阿姨的话拿出来再次回味,眼泪再一次盈在眼眶。
一直走,一直走,林小星觉得南京路好像没有尽头。
老凤祥银楼、张小泉剪刀、上海书城……啊,这些店铺的名字,她都曾在信里见过呢。
当“朵云轩”这三个古意横流的古铜色大字出现在林小星眼前时,她有种身处梦境之感。
她抱紧行李,脚步有些迟缓地走了进去,一阵凉意扑面而来。
林小星围着几节柜台转了两圈,发现并没有印着“朵云轩”字样的信纸。然后,她从包里掏出信封,拿着它向一位营业员小姐问道:“请问你们这里有位叫风落阿姨的吗?就是信封上的这个名字。”
营业员淡淡地看了一眼,回道:“不认识。”
“可是,可是她有很多你们店里的信纸,也常提到那些笔墨纸砚。”
林小星把信纸展开拿到营业员眼前。
“哦,这是我们内部工作人员以前用的,现在换了新版本,这种已经没有了,记得有一部分前几年还当废品卖了。而且,整个上海有好几家像我们这样的店铺呢,这是全国连锁的。”
“可她总是说南京路——那你们见过爱穿旗袍的阿姨吗?风落阿姨说她爱穿旗袍,红的、紫的,还有墨绿色的,她常在这条南京路上走呢……”林小星有些语无伦次,脖子和脸都涨得通红。
营业员还算热心,又帮着问了一圈其他同事,然而大家都表示没有印象,也没听说过有一个叫风落的女人。
林小星依然不死心,近乎哀求:“我只想知道她平安就好,不会打扰她的,你们告诉我,好不好?”
在场的营业员纷纷摇头,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林小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朵云轩的。她站在汹涌的人流里,一时竟迷失了方向,向左转,还是向右转?
林小星看向远方,远方的灯火正明明灭灭。
6
像是走了有千万里路似的,林小星的腿已经沉得抬不动了,她决定先找个旅馆住下,等天亮再去邮局问问。
一直问路,一直问路,终于在一条叫香粉弄的巷子深处找到了一家很旧很便宜的旅馆。它容颜苍老,像是长在某个角落里的一朵不起眼的野蘑菇。
房间内,灯光如烛火般黯淡,床单和被子都有些泛黄,或许是为了遮挡因为潮湿霉变而变得斑驳不堪的墙壁,靠床的一面墙上贴满了新旧不一的报纸。
林小星躺下,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一口幽深的古井。
她开始想她的奶奶,想来福,想风落阿姨,想明天该寻往哪里……想着想着,一滴眼泪自她的眼角缓缓滑落。
虽然很困,但林小星怎么也睡不着。她翻了个身,侧过脸,面朝墙壁。一只蚊子在靠墙的位置乱飞,不停地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林小星的目光便追着它。一会儿,蚊子终于落在了贴着报纸的墙壁上,她轻轻坐直身子,对准那只蚊子,“啪”地一巴掌拍上去,蚊子立刻变了形,粘在报纸上。林小星把脸凑近,对着蚊子的尸体轻轻吹了一口气,尸体便掉落了下来,而报纸上则留下了一抹鲜红的蚊子血。
突然,林小星看见蚊子血旁印有几个娟秀的钢笔字,看着无比眼熟。她把眼睛贴近再贴近,原来是报纸的一则消息上附着的几张汇款单存根的图片,汇款方一栏均写有“风落阿姨”四个字。林小星的后背开始冒冷汗,再看汇款单上方,竟有一张女人的半身照。
她小心地揭下报纸,一字一字地看起来,两只手不停地颤抖。
这是《上海晚报》新闻版面“人间”栏目的一则报道,标题是《观音在人间》,内容大意:一女子,在一间出租屋内死亡多日,被邻居发现报警后,警察在她的出租屋内意外发现了一堆寄往不同地点的汇款单存根,还有几本残缺了页码的日记本;
邻居并不知道她是哪里人,只知道她说话有些结巴,双腿有轻度残疾,白天忙着收废品,晚上在饭店做洗碗工;
邻居知道她平时会资助一两个贫困学生,但没想到资助了这么多学生,且这一善事一做就是八年……
林小星一遍一遍地读着,觉得浑身发冷,四肢僵硬,如坠冰窖般……最后,她看着女人的半身照,泪水滂沱。
照片上的女人留着齐耳的短发,面容苍老,眼睛里含有几分淡淡的忧伤。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灰白色V领衬衫,脖颈间挂有一条淡绿色的玉石项链,玉石呈曲线玲珑的旗袍状。林小星用眼光轻轻地抚摸玉石项链,只觉得玉石旗袍看着那么静,那么凉。
收废品、饭店洗碗工、旗袍项链……林小星开始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些关键词,把它们拼凑在一起,想要拼凑出一张可以通往风落阿姨的前世和今生的地图来。
她从包里摸出纸和笔,在纸上一一把这些词写下,并把它们连成线,这些线竟是一个人的人生轨迹。然后,她在纸上画霓虹闪烁的南京路,但好像怎么画都画不出那条路上的繁华。她画旗袍,但好像怎么画都画不出旗袍特有的风情。她又画饭店,画满载废品的三轮车,画洗着碗筷的一双粗糙变形的手……画着画着,她在一团模糊的光影里,看见一个穿着灰白衬衫,蹬着写有“收废品”招牌的三轮车的女子,形单影只地行进在南京路上。哦,她是谁的姑娘,谁的妻子,谁的母亲?画着画着,她又看见某个饭店的洗碗间里,有位穿着灰白衬衫的短发女子,正在认真地听同事们谈论一件事:某市某镇某村有个女孩的父母相继病逝,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生活陷入困境,女孩的学费至今没有着落……白衣女子听后问:“这消息真——实——吗?”对方答:“这女孩和正在外面吃饭的那个顾客是一个村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小星才把目光从纸上移走。她看向窗外,一枚铜钱大的月亮正挂在铅灰色的远天里,那么孤寒,有重重的霜意,像誰苍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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