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巳巳
“因为不放弃每一次向前跑的机会,是我的人生信条。”
我将远行,去驯服我旧日的梦魇。——妮娜·乔治
01
她说不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种睡眠后遗症的。
先是头脑的眩晕,像是被强行从那个虚幻的世界抽离,伴随着慌乱的心跳,她要缓一会儿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就连只有十几分钟的午睡也不例外。门外又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声响,像是重物跌落在地,林恩姗眨眨眼,确信刚才就是这样的声音将她惊醒。
她从沙发上起来,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去冰箱拿了一罐饮料。清凉而刺激的气泡包裹了她的味蕾,让她回归了现实。
墙上的挂钟显示刚过七点,外面的天色微暗,绸缎似的深蓝。林恩姗把窗帘拉上,打开暖色灯,房间里寂静无声,外面也再没有响动。她突然想起来对面好像搬进了新住户。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偶尔会有食物的香气飘进她的家,于是猜想对方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慢腾腾地喝完最后一口饮料,林恩姗习惯性地把罐子捏瘪,把垃圾收在一个大袋子里要倒掉。在看到对面的门半开时,她下意识地想缩回门里,但已经迟了,对方好似正要出门,穿着宽松的黑色T恤,下身是到膝盖的五分运动裤,还有显眼的新球鞋。
是一个长相清俊的男生,短发,年纪大概和她相仿,此刻抬头看到了她,主动打招呼:“你好哇,我是你的新邻居。
“我叫陈琅,琳琅的琅。”
林恩姗抿唇,点了点头:“你好,我是林恩姗。”
她只穿着睡衣,气色大概也不好,不用照镜子都能猜到的萎靡模样,简短的招呼过后,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外走。
林恩姗当初选这里租房,一是离学校不远,二就是房子装修采用了她喜欢的西欧风格,蓝色的屋顶,只有三楼,房子前还有一片绿植,鹅卵石小径。她把一楼右边的房子租下,出门只需要走几级阶梯。
陈琅看林恩姗倒完垃圾,并不再看他,他脱口而出:“以后请多多关照。”
林恩姗这才回头,隔着几米也说“多多關照”,刚刚他礼貌地要帮她提垃圾,却遭到了她的拒绝。
她想这样的“多多关照”好像也只能停留在话语的客套里。至少在她这里是这样。
不过林恩姗还是认出新邻居是和她同校的陈琅。体育学院大三的学生,她看到过的视频里是一场长跑比赛,镜头里的他和其余选手站在起跑线上。他身形高挑,侧脸轮廓分明,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容恣意。
林恩姗回了家终于捞起掉在地上的手机,机身冰凉,她已经有半天没用它,一解锁就有几条未读信息。
是导师发来的,算不上好消息的消息。
02
陈琅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才迈开腿跑向连通学校的那条公路。这是他刚开始的夜跑计划,那条公路笔直,很适合锻炼,是他搬过来后的新发现。
预计大概五十分钟,现在是仲春时节,天气还没有完全回暖,晚上七点半的温度有些低,不过对他来说刚好,半程结束只出了一层薄汗。
不时有车辆驶过身边,卷起一阵风。他往回跑时,远远看到树叶掩映下的蓝色房子一角,不知怎么,脑海里突然闪过邻居女生的面容。
原来她叫林恩姗。
陈琅夜跑结束,临进门前看了一眼对面,落地窗帘已经拉紧,没有一丝灯光泄露,里面黑暗而宁静,他进了门,手表显示不到九点。
搬到这里是朋友的提议,原本他们宿舍四个人,结果其余三个都由于各种原因搬出了学校,他一个人住着也无聊,不如把宿舍空出来。所以他就选在这里,开始了真正意义的独居生活。
在这里看到林恩姗时,陈琅有一丝惊异,他没想到对门住着的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生。
但他不动声色地把这丝情绪敛去,没有提起旧事。他看出她没有认出他,她目光谨慎,疏离而冷淡,完全是初次见面的表现。
那已经差不多是两年前的事。彼时陈琅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无意在路上看到有人偷车,慌张地在他面前闪过,没过几秒就有一个女生从小路跑出来,她蹙起眉毛,看着那个人离开的背影。
陈琅马上反应过来,高声问她:“是偷车的?”
女生点头,被偷走的是一辆米白的单车,锃亮崭新。陈琅发挥了他的特长,尽管偷车贼铆足劲蹬踏板,他和单车的距离也慢慢缩近,到最后硬是抄一个近路,截住了对方。
“没事了,你的单车完好无损。”
陈琅记得自己当时和林恩姗说。
她赶过来,小声地对他道谢,还鞠了躬。她认真的模样让陈琅记了很久,后来他们一起把那个犯罪嫌疑人送去警局,等他再出来时,林恩姗已经不在了。
再见就是今天。
一场小小的见义勇为,甚至后来都没有同朋友讲过,陈琅还是很奇怪地记住了单车的主人。头顶的灯亮起,光晕洒在林恩姗身上,她的脸颊白皙,眼睛大而无神,头发被虚虚地用发夹固定,因为局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给陈琅的感觉不是不好相处,而是根本拒绝一个接近的机会。
她总是这么不开心吗?
陈琅想。
03
毫无意外地,导师的消息加下午的小睡,让她再次遭到失眠的折磨。
林恩姗已经习惯,不规律的睡眠是常态。她很少做梦,就算梦到,也会在睁眼的那一刻迅速忘掉。这是大部分时候,但有一部分梦却不会忘记。
只因为那些都曾经真实发生过,耀眼的灯光,一脚踏空,无尽的黑暗,喧嚣的人群,水中抓不到浮木般的窒息感。
哪里都没有一座愿意收容“林恩姗”的小岛。
再过一个月,就是学校百年校庆。届时会举办一场晚会,节目单在上周已经呈报上去,导师预报了一个节目,经过她的考虑,决定出一个五人的古典舞表演。
“我想,应该给你一个展示的机会,所以由你来做本次的主舞。具体舞曲我们一起定。”
林恩姗回复了导师,那边很快发过新消息:“我相信你可以,对自己有点信心。”
导师心思细腻,大概猜到了她心里的想法,原本干瘪的自信源泉好像突然挤出几滴,就算为了导师,她也应该努力一次。
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就会感觉掉入空旷的、没有边际的空间里,胡乱的思绪涌入脑海,入睡无果,只好抱了薄被和枕头走向沙发——这样更有利于她的睡眠。
长夜寂寂,客厅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灯还陪伴着她,她蜷起全身,看到角落里被黑布遮住的琴身。
陈琅是长跑运动员,今年夏季的市级马拉松比赛在这两天已经开始报名了,他还同前两年一样报名参加,时间就在五月中旬。
他希望能突破自己的成绩,当初来到这座城市求学时,了解到这里有每年一度的马拉松比赛,对他来说是一个不错的惊喜。
虽然不在学校住,但他训练任务一直没有落下。他醒来时确信很早,还不到六点,但在穿衣服时却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陈琅想细听,那个声音却没有再出现。
有氧跑结束后,他又在快进门时听到了声音,是从紧闭的对门传出来的。
他们再遇见是第二天下午,陈琅记得在他小时,姑姑曾经逼他学过钢琴,是为了治他调皮多动的性格,结果他实在不喜欢,最后还是没学成。
钢琴的声音很好辨认,这次还是陈琅打招呼,林恩姗准备出门,化了淡妆,穿了一袭淡绿色的长裙,摇曳在微风中。
“林……恩姗,你要出去吗?”他在犹豫要不要叫全名。
她抬头看他,“嗯”了一声,补充:“去学校。”
附近有好几所大学,陈琅不知道她是哪所学校的学生,他笑了一下。
“你今天早上是在弹钢琴吗?”
林恩姗无意识地搓动衣裙的一角,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
“没有,你可能听错了。”
陈琅微愣:“是吗?我还以为是钢琴。”
林恩姗小幅度地摆摆手,没有等他的下文,先开口告别。
“我先走了,還有课,再见。”
“好的,再见。”
陈琅回道。
04
林恩姗骑着单车去了学校,舞蹈室还没人,距离集合时间还有半小时。她开了门,换好练习服热身。
压腿,压肩,随后是痛苦的推脚背。
脚后跟抬起,左脚脚尖慢慢绷直,使脚背绷成月牙形。
动作规范后,再用同样的方法练习右脚。两天不动,就感觉关节生了锈。等她把一整套基础训练做完,导师和被选定的同学也陆续到了。
这次没有报名环节,人员全权由导师选定,否则林恩姗也没可能成为主舞。果然在听到导师的宣布时,其他人都有些微讶。
“校庆晚会是今年比较隆重的一个活动,所以我们要认真对待,时间比较紧,不过我一直对你们有信心。”
第一天只是简单确定了舞曲,导师就离开了,留她们熟悉舞步。林恩姗性格内敛,好像身上从来没有舞蹈生的张扬和高傲。她听到其余四位女同学的谈话。
“凭什么呀,她的成绩也一般吧,她竟然还能被选为主舞?”
“真奇怪啊,选了她,我们还能在舞台上统一好吗?”
另一位女同学的声音有些低,似乎在安慰:“行啦,我们马上要毕业了,这个学期很忙,难不成你想做主舞,揽下这个大任务吗?”
说是熟悉舞步,但她们只是待了会儿就走了,从明天开始到演出那天,都要加紧练习,所以今天是唯一放松的机会。门彻底关上时,林恩姗还坐在地板上,正在垂眸拨弄手机。
之前为了不那么尴尬,她装作看视频,等到教室里只剩她一个时,她才放下手机。但指尖无意触到下一个视频,那是一个人高腿长的男生,被推搡到镜头里接受校园采访,他笑着回答问题,下巴处有水珠滴落。
林恩姗把音量放大,听到嘈杂的背景音里男生清冽的声音。
“因为不放弃每一次向前跑的机会,是我的人生信条。”
声音回荡在舞蹈室里。
林恩姗轻轻地眨眼,站起身。
听到陈琅问出“是不是在弹钢琴”时,她惊讶是因为她最近第一次碰钢琴,就被他听到,为了不想再让别人知道,她矢口否认。
母亲的电话在入睡前打过来,林恩姗接通,在她的记忆里,母亲的声音一直是这样,宁静温和,从来不会生气。
“这次要加油,恩恩。”
她答:“好。”
林恩姗曾自己定义过勇气,尽管是普通的话语,却让她感同身受,就像找到了她的充气口,让瘪掉的她鼓胀起来。
05
陈琅没有再听到对面的琴声。
但他很快发现林恩姗也是Z大的学生,后来再深入打听,才知道林恩姗是一名舞蹈生,已经大四,即将毕业。体育学院和舞蹈系相距不远,但陈琅却在21岁时才重新认识了林恩姗。
他搬到对门住好似并没有什么发生变化。他按时把每天的锻炼完成,还有时间研究菜谱,日子被拉长,虽然他也想邀请林恩姗品尝一下他的菜,例如黄焖栗子鸡就很不错。但对面人的生活却突然变得忙碌起来。
她早出晚归,陈琅很难见到她的身影,有一次他看到她急匆匆地出门,像在为了一件事燃烧最后的热爱。
练舞的时间枯燥而短暂,要做到每一个动作都要极致,同一个动作拆解,然后重复无数遍。作为主舞,林恩姗也是领头羊,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加上她的基础本来一般,更要刻苦才有效果。她从十七岁才开始学舞蹈,在那之前是零基础。当初母亲要她选一门艺术,她执意选了舞蹈。
艺考那一年是最黑暗的,不愿回首的岁月。
但林恩姗还是坚强地挺了过来,好处是她奇迹般凭借成绩考上了这个学校,来到这座城市,坏处是偶尔会梦到泛着酸气的梦。
舞者需要自信,傲然地俯视台下。
这是她入门后老师给所有人的忠告,很不幸,自信和扎实的基础,她一样都没有占到。
“学姐?”
陈琅住在对门,再怎么忙也总会有相遇的时刻,他自从知道林恩姗比他高一届后,就试着这么叫她。
林恩姗最初听到这个称呼时,还愣了一瞬,是那种有些茫然的神色。
陈琅解释:“我是Z大体育学院的,比你低一届。”
“我是舞蹈系的林恩姗。”这是她惯用的自我介绍。
“我知道。”陈琅笑。
房子外面一派春光烂漫,陈琅刚刚还在感慨天气很好,下一秒林恩姗就开了门。
“学姐是要去学校吗?”
“嗯,去练舞。”
“那我们一起吧,我刚好也要去。”陈琅自然而然地说。
林恩姗点头,她还骑着单车,沿着公路的边沿向前,不过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身旁多了一个青年。
陈琅没想到她会同意,学校距离家不算很远,他权当锻炼,慢跑在单车旁边。
单车并不快,慢悠悠的,陈琅有意和她同频,还可以偶尔交谈。
在问起“练什么舞蹈”时,林恩姗说:“是校庆晚会的一支舞。”
“是独舞吗?”
“不是,五人舞。”
“练舞很辛苦吧。”陈琅侧头问。
林恩姗摇摇头:“有时就算很苦很累,如果达不到效果,那甚至都不能定义为辛苦。”
陈琅一顿:“学姐,晚会那天我去给你捧场。”
学校到了,女孩瘦削而细长的手指按住刹车,第一次觉得自己消沉脆弱的情绪消褪下去。
“谢谢你,陈琅。”
06
林恩姗练舞的教室在博美楼203室。
是陈琅无意中发现的。他某天在艺术楼的走廊上看到一间舞蹈室的牌子,随即想到林恩姗。透明的玻璃内,是空旷的舞室。
他望见里面的身影。音乐轻缓、模糊,却能清晰地看到林恩姗刻苦练习的模样。没有同伴,她站在中央不知疲倦地纠正动作。
一次又一次,有时会重重地跌倒,“咚”的一声撞在木板地面上。
陈琅的三个舍友都是因为有了女朋友,才选择搬出学校去住。他们是一个训练队的,关系也很好,四个人里只有陈琅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对此,他们不止一次地调侃过他。
“顺其自然的事,不能强求。”
他们在一起训练时,操场上每次都有专门来看他们的女生。陈琅人缘好,性格随和开朗,似乎更容易得到女生的青睐。
面对示好时,他每次都用这句话搪塞。尽管拒绝是常态,但陈琅漂亮的肌肉线条和那张清俊的脸还是会吸引很多人。
舍友的恋人也是舞蹈系学生,陈琅从她那里打听到,林恩姗在系里并不出众,成绩中等。再了解到她本来不学舞蹈,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零基础开始学。
那她最初学的是什么?
女生蹙眉想了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
钢琴吧,我记得好像是……
陈琅的心如沾水的羽毛般慢慢落下去。
“所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陈琅状似无意地问。
林恩姗有些疑惑,想了半天还是皱着眉头:“我们之前见过?”
陈琅抱着篮球,并肩和她回家,林恩姗推着车。他此刻却停下脚步,右手搭上单车的前杠,让它不动。“你的单车完好无损。”
她看看单车,又看向他,缓了片刻才慢慢说:“是你啊。”
“怎么样,我们是不是还挺有缘?”
林恩姗被一句话勾起回忆,惊觉他们原来在那么早之前已经见过,而她一直没认出来,还需要陈琅主动提示。
“真的很有缘。”
“你应该早点和我说。”
陈琅的眼底有藏不住的笑意:“我想努力让你先回忆一下,结果发现你好像真的忘了。”
“以后不会了。那次真的谢谢你。”
林恩姗小声说。陈琅听到这里,莫名翘起唇角,似乎很受用地点了点头。
“那就说好了,你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下周三就是举办晚会的日子。将近一个月的苦练,林恩姗已经把每一个动作都熟记于心。她的表现被导师看在眼里,連那四位舞伴都不再窃窃私语。
陈琅很快转移话题,提起即将来临的晚会:“你准备好了吧。”
这次是长久的沉默。
“我有些没信心。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站在舞台中间了。”她的声音很轻。
那是一个万众瞩目的地方,有些人天生适合站在那里,耀眼,发着光,天之骄子般的存在。
陈琅的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你只是把它搞丢了对不对?所以还可以再找回来。”
那个埋藏在过去的故事露了个头,但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两人在门口分别,说起来这么久以来,林恩姗从没邀请陈琅进去过。但陈琅看着那扇慢慢闭上的门,似乎能透过它看到里面的那架钢琴。
它一定有些年纪了,但不必调音。
07
那张床很大也很柔软,林恩姗就是在看到它后才当即决定要租下这间房子。但等她搬进去后,却很少在床上安稳入睡。
原本以为晚会前夕那晚会照常失眠,她已经做好对抗黑夜的准备,却出乎意料地在床上陷入沉睡,什么也没梦到,只感觉到一层温暖的白光笼住了她,而后一夜好眠。
晚会结束后,她请对门的陈琅喝汽水,拉开拉环,就能感到气泡的跳跃。
他们悄悄碰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晚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尤其是那场古典舞,舞者好似真正地达到了舞曲合一,含蓄而传神,结束后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陈琅尽力争取了前排,近距离目睹了那支古典舞表演。他一早知道她是主舞,等到看到中间的她时,他突然变得有些看不清她的面容。
那一刻她不是林恩姗,而是一位神韵怡然的古代姑娘,演绎着她的一生。
“终于结束了,我的表现还好吗?”
林恩姗喝下一口汽水,侧头问陈琅。
“简直是……”
陈琅拉长音调:“惊心动魄。很厉害。”
“我在台上看到你了。”
“是吗?我说过会去捧场的。”陈琅微挑挑眉毛。
“谢谢你。”
夜空散落着忽隐忽现的星,半月洒下银色的光辉,气氛安宁而静谧。
“别道谢了,如果想谢我,要做出行动。到时候也来看我比赛吧。”陈琅温和地笑。
“好。”林恩姗颇为认真点头。
汽水快要见底时,林恩姗突然开口:“我那天吵到你了吗?”
陈琅用手撑在地上,姿势随意地曲起一条腿,明白她话里说的是哪天。
“没有,如果不仔细听都听不到。那就是钢琴,对吧?”他低声问。
大概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她说。
“我那时候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碰钢琴,后来才过了不到一年,就发现了一个事实。它早就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我就又把它搬到了我身边。”
“它是什么样的?”陈琅偏头看她。
“黑色,卧式三角,很漂亮。”
“舞蹈对我来说,最开始不是因为热爱,是因为我赌气……”后面的声音渐渐微不可闻。
“赌气?”陈琅轻声重复。
“嗯,可以是舞蹈,也可以是其他。说起来,我学舞蹈的时间还没有钢琴的一半。”
在站上台,耳边的音乐响起时,她一眼就看见了台下的陈琅。或许是灯光的缘故,她看到那双眼睛,里面有星星点点的碎光。
这会儿坐在他旁边,林恩姗喝完最后一口汽水,突然想到那道令她鼻腔酸涩的眼神。明明才过了五年,她却觉得恍若隔世,没有人再愿意帮她打气,连母亲也再没有坐在台下。
她很想讲讲自己的过去,那是梦魇般的旧事。
08
她从五岁开始学钢琴,最后止于十七岁。
母亲曾以她为傲,她也很争气,年少成名,童年被禁锢在巨大的三角钢琴面前,然后参加各种比赛,得奖或者被淘汰,毕竟拥有天赋的同龄者数不胜数,她从来没有埋怨过母亲的狠心,甚至于慢慢喜欢上了台上展示的机会。
她在老家上了高中,即使在高二时课业繁重,元旦晚会的必备节目中,也一定有她的钢琴独奏。
但那次很不幸运,先是她那两天刚好感冒,上台后坐在钢琴面前还觉得头重脚轻。不过选的是烂熟于心的曲子,她几乎闭着眼也能弹下去,所以就没推托。
再就是意外的发生。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觉得天旋地转,恍惚不知自己身处哪里。
场下的尖叫与恐慌如一场飓风骤然卷起,起初她茫然四顾,只觉得是普通的停电,因为她突然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场下的观众都起身拥向出口。只留她一个人在台上,她使劲甩了甩头,猝然发现就在一侧的幕布一小半已经被火舌吞噬,通红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
那次母亲出差去了,没有来观看晚会。很多年后,她依然想不通,为什么偏偏会在她上台的那几分钟中,发生那样的意外。
她晕晕沉沉地挤在人群里,手脚乏力,那时没有人记起要拉她一把,所有人的心情都很混乱,后来她终于逃出现场。
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半场演奏。
也许是因为感冒,她在医院里做了很可怕的梦,梦里恶意纵火和钢琴演奏,仿佛再也分不开,阴影自此开始笼罩住她。
“后来,母亲让我重新选一门艺术学习,我选了舞蹈。”
陈琅垂下眼,他终于听她亲口揭开这道伤口,他想安慰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
他升起一股冲动,慢慢轻握住她细瘦的手腕,右手指节分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无名指上显眼的伤疤,那根手指微微蜷曲,再也直不起来。
林恩姗缩回手,无所谓地笑了下,很快隐去不见。
“逃出去时不小心跌倒了,有人踩了它,就变成这样了。”
陈琅的心一寸寸地沉到底,他想触碰她,却不敢,放弃毕生所爱,转身去做一件不热爱的事,她的心在什么时刻遭受折磨,他永远也不知道。
夜已经深了,她拿着捏瘪的易拉罐站起身,向他伸手:“我拉你,已经很晚了,我们该回房间休息了。”
她还是很喜欢钢琴,可是它变成了她最大的遗憾。
陈琅握住那只手,借力站起来,却没有松开:“我能抱抱你吗?”
林恩姗眨眨眼,知道这是安慰,下一秒就被拥进了一个温热的胸膛。
“没关系,我们要努力向前看。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你都很厉害。”
他触摸到她漂亮的蝴蝶骨。
09
陈琅在七岁时,追着汽车跑过。
起初只是觉得有趣,后来开始有意锻炼自己,中学时他在运动会上大放异彩,之后顺风顺水地成为长跑运动员。
他也确实被认为慢肌纤维比例高,加上从小的耐力训练,让他很适合长跑。家里也一直支持他,他才能奔赴自己所爱。
他也被别人夸过有天赋,有一点天赋又可以在长跑上继续努力是很幸运的事,这是他后来才明白的,林恩姗还可以弹简单的曲目,但对她来说,最好不必再碰。
陈琅突然就理解了她为什么要转学舞蹈,她觉得自己再也不是那个天之骄子了。
马拉松比赛那天阳光明媚,参加者众多,陈琅看见有几个熟面孔,大概都是来看他的,向他招手,见他注意到那边,几位小姑娘忙举起手机开始拍。
他在人群中尋觅林恩姗的身影,但她一直没出现。原本约定好要给他加油,但那天上午学校突然有事让林恩姗过去,她也有些无措,还是陈琅松口让她先去,但他显然有些失落。
比赛马上开始,他只好专心跑步,鸣枪发令之后,乌泱泱的一群运动员从起跑点出发,尽管出发时有很多选手,但最后能坚持跑完的很少。
陈琅有规律地一呼一吸,感受到太阳穴的跳动,肺叶正在全速供氧,三个多小时的全程马拉松绝对是一场耐力比赛。跑进最后十公里时,他觉得自己比上次的状态好一些。在起跑的那刻他已经想好——她这次不在也没关系,总还有下次。
“恩姗,怎么了,有急事吗?”
林恩姗匆忙下楼梯时,正好碰到导师,她抿嘴点头:“是急事。”
“是吗?那快去吧,不要耽误了。”
一向娴静冷淡的林恩姗似乎还是第一次这么着急,导师默默想着,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她最终还是赶上了比赛的开始,鸣枪的那刻她看到陈琅疏朗的眉眼,于是只来得及用手机拍下他的背影。
她又去终点等他,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等到远远的一个小黑点,愈来愈近,五官和身躯渐渐显出轮廓。
她对他大声喊:“加油!”
冲过终点线的那刻,他的心跳动得厉害,耳边除了混乱的呼吸声之外,他还听到林恩姗在叫他的名字。
“我以为你不来了。”
林恩姗把毛巾和水递给他:“不会的。”
像她这样警惕又敏感的人,原来也会有人愿意接近。她看着他,想起他装作熟络地请她吃黄焖栗子鸡,她也知道自己因为练舞而很迟回家时,陈琅总是磨蹭在球场打球,其实是为了等她一起回家。
还有后来她回忆起的第一次见面,犯罪嫌疑人作案手法熟练,她追出去时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是半路突然出现了陈琅。
单车被追回来时,她想原来那就是失而复得的感受。
10
“学姐,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名字其实很好听?”
“没有。”林恩姗摇头。
“是吗?我发现念出来要微笑,所以你也要开心一点。”陈琅低低地笑起来。
“恩姗。”
云端露出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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