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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抬头看月亮

时间:2024-06-03 15:30:01 来源:网友投稿

楔子

俞珺认真地制作着一张明信片,明信片的反面贴着她前两天拍的照片——一枝很普通的桂花。

可她做好后,却不愿多看一眼,而是将它收进抽屉里。

窗外一片静谧,小小的村落装满人间的烟火,在一瞬间点亮她落寞的眼。有时候,她觉得她写下的并非是明信片,而是她寥寥可数的少女心事。

却从未寄向她一眼望不见的他方。

俞珺是二十二岁毕业的时候来到滨西村的。

没有人会想到她从名校毕业之后,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

每天穿着一身白黄相间的连衣裙,等着雨季什么时候愿意施舍给她点阳光,帮她把那三套衣服给晒干。

毕竟用吹风机吹干实在太累了。

“我可以帮你啊。”

十四岁的刘安抬起头笑,她揉了揉脑袋,看着眼前古灵精怪的女孩,扯了扯嘴角:“课文背了没?就想着偷懒。”

女孩吐了吐舌头跑了,可没两分钟,又跑过来嚷嚷道:“对了,俞老师,老爹说下午有城里来的人到学校里,让你跟着他一起去接待一下。”

俞珺头疼,她最怕应酬这种场合,可没办法,这所村里唯一的学校年久失修,只能靠着到处拉来的慈善款修修补补。

刘安她爹就是这所学校的校长,而她,作为这所学校初中学段的语兼数兼英语老师……自然要陪校长一起撑撑场面。

可不知道为什么,临近那慈善家快来的时间,她却忍不住有些心悸。

轿车是开不进村里的,得坐着乡亲的拖拉机走山路。那慈善家刚下车,就听王大爷哎哟哎哟地喊着,说山路崎岖,这两人怕是给颠着了,让大家快点腾个地方给他们休息。

热闹闹的人群便一下向两边退开,还留下一个没回过神来的俞珺,直直地立在原地。她就这么隔着村口的两行柳树,隔着那被吹起的千丝万缕,和那虚弱的、趴在助理背上的先生遥遥对视了一眼。

打死她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见到久未逢面的故人。

她嘴皮子开始打架:“荀、荀、荀……”

“荀徵,读‘争不读‘灰。好赖你也是个中文系毕业的,这字不用我见你一次教你一次吧?”

那人抬起脸,微卷的头发耷拉在他苍白的脸上,眉眼恹恹的,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也讨人嫌。

但周围尽是望眼欲穿的乡亲,还有平常言笑晏晏地喊她俞老师的学生,于是她只能咬碎了牙,笑眯眯地冲一脸疑惑的校长解释:“我跟荀先生是大学同学。”

校长一脸恍然大悟,也附和地笑着:“那这几日辛苦你招呼荀先生了。”

俞珺拒绝的话卡在喉咙里,转头看着荀徵,回嘴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最后憋红了脸,咳了两声,看着已经从晕车中解脱出来的荀徵,咬牙切齿地小声道:“你是故意来这一遭的?”

荀徵挑了挑眉,凑到俞珺耳边,笑意低沉:“是啊,故意为你来的。”

俞珺的心便猛地跳了跳。

“你信吗?”

俞珺的心便沉了沉。

刘安这小姑娘话多,一直和俞珺自荐要跟着她一起招待荀徵。

俞珺头疼:“不是……你就跟他打个照面,不知道他脾气有多差。”

刘安眼睛亮亮地看着俞珺,肯定地说:“可是他长得好看。”

俞珺无话可说,也……无可辩驳。

毕竟她也曾经被那一副皮囊所迷惑过,只是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挖掘那个皮囊下恶劣的灵魂,发现他足够讨人厌,以至于她到现在都能记得他讨人厌的每一个地方。

那是她来滨西村之前的事了。

俞珺读的学校有个項目,是和附近中小学合作的晚托班。办了几年之后,因为效果不错,辅导的时间也延长到假期,还有好几所大学也加入进来。

包括荀徵的学校。

大二的时候,俞珺加入了暑期班志愿者的行列,她从大一起就做了志愿者,经验丰富,于是当学姐把几个新人交给她带的时候,她欣然答应了。

但她真没料到,新人里有这么一个刺头。

打印机的墨盒最近有点不好用,打印出来的名单字迹不清,俞珺辨认着点名:“荀……荀徽?”

面前的几个志愿者面面相觑,没人应答,俞珺又念了一遍。

“念‘争。”一直低着头玩手机的青年懒懒地抬起头,微卷的头发扎成一半扎成丸子头,一半没精神地披在脑后,他斜斜地扫来一眼,“好像你是中文系的吧?”

俞珺皱了皱眉,又扫了一眼名单上的信息。

——荀徵,服装设计专业,教学科目:美术。

搞艺术的都这么呛人吗?

“打印机有问题,我是中文系的,不代表我的眼睛自带锐化还原功能。”

俞珺抬起头,却撞见青年带笑的眼,目光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又在心底轻哼一声,便撇开了头。

一个晚上,俞珺带着几个新人转来转去,把他们分配到对应的教室去听课,可轮到荀徵的时候却有点犯难。美术是新开的一门课,只有周末才上,她方才被荀徵呛声,忘了问学姐为什么还没到周末,却安排了一个美术老师给她。

俞珺只能先让荀徵跟着她的课。

一节课下来,荀徵倒是非常安静,一个人坐在那捧着个本子,不知道在做些什么笔记。俞珺巡课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地路过荀徵身侧,瞄了一眼,又瞄了一眼。

“我让你听课!”俞珺压低声音,连带压着心底的火,“你在这给我画小人?你梦回高中,弥补上课不能走神的遗憾是吧?”

荀徵瞟了她一眼,却不说话。

俞珺压不住气,认定他是个刺头,而且必然是瞧自己不顺眼,不然他手里那根刺扎来扎去,为什么次次都瞄准她?

“学姐,我真带不了。”俞珺抱怨道,“每次见到荀徵,他就差在脸上贴上‘我要遗世而独立七个字了,我真搞不明白,他不愿意,还报什么名啊!”

学姐无奈地笑了笑:“听他们专业的人说,那人性格就那样。而且,咱这志愿服务是有加分的,你以为都跟你一样为爱发电呢?”

“不过……我记得那人报名的时候,我跟他说给他安排个美术的学长,他却提了你的名字,我还以为是你认识的人呢。”

得了吧,她哪有这个福分啊。

俞珺翻了个白眼,反正新人只要带一个月就好,她最多再忍个几周。

所以之后对于荀徵上课画画这件事,俞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有时候憋不住气,下课的时候悄悄走到他身边,小声地警示:“你要是给学生上课的时候也是这个状态,我就跟学姐说,把你给撤了。”

荀徵不在意地瞧她,勾唇似笑非笑:“你们这上课无非就是哄小孩开心而已,有多难?”

俞珺被他给气笑了,说:“行,你到时候试课我去听,你要是上得好,我叫你老师。”

“别,当你老师我没兴趣。”荀徵转了转笔,说,“换个俗点的,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应你这赌约。”

“行。”俞珺咬牙,“你要是输了……”

荀徵打了个响指,挑眉道:“赌前不立FLAG,我不会输。”

俞珺深吸一口气,竖起大拇指,呵了一声:“那你可真棒。”

“承蒙夸奖,敬请赐教。”

俞珺抽动着嘴角,听荀徵轻描淡写地又补了一刀:“先教你两个常用词,不必客气。”

下课铃响了,俞珺看着来往的学生,咬着牙把抬起的腿放下。

真到了试课那天,俞珺反而比荀徵还紧张。

“你是打算直接放弃赌约了是吧?”

离试讲就剩十分钟了,荀徵跑到一间空教室发呆。俞珺找了半天才找到人,恨不得一腳踹上去,把这人直接踹到外头的瓢泼大雨里。

偏这人还跟木头似的杵着,两只眼睛就跟强力胶一样,跟窗外的景色黏在一起,难舍难分。

他的目光太专注,让俞珺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并非是故意不理睬她的。于是她耐着性子又等了五分钟,终于等到那“木头”晃了晃。

“我以为你会直接过来踹我。”荀徵歪头笑了笑。

俞珺扯了扯嘴角:“你还有三分钟,教案带了吗?”

“在脑子里,想看?”荀徵从窗台一跃而下,路过俞珺的时候顿了顿,很有兴趣地问,“你不来提醒我不是更好?赌约你就直接赢了。”

“比起赌约……”

俞珺面无表情地开口,荀徵以为她要说什么“更重要的是尊重对手”这种漂亮话,却没想到俞珺接着说:“我更想听完你的试课之后,有针对性地羞辱你,这比较符合我们中文系先礼后兵的人设。”

“那我等着你。”荀徵弯了弯唇,嘴角的笑意比方才显得真诚多了。

俞珺撇了撇嘴角,忍不住挪了几步到窗边,头还没伸,就听见那讨人厌的声音喊着:“想知道我在看什么?等我赢了就来告诉你。”

呵,俞珺冷冷笑着——这人真是普通又自信。

可试课听到一半,俞珺就发现荀徵的自信并非空穴来风,就连他之前在课上的涂鸦竟然都是一招暗棋。

学姐悄悄在她耳边赞叹道:“之前听你说,还以为又是个混学分的,没想到素质不错啊。还准备了全班学生的Q版小人,这工程量可大得很。”

俞珺磨了磨牙,可不是工程量大吗,做工都做到她课上了。但凡把这人放在《宫心计》里,这步步为营、一招一式的,怎么着也得做个贵妃吧!

看到大家满意地看着台上诲人不倦的“荀贵妃”,俞珺便知道,这个赌约她定然是输定了。

输便输吧,就是不知道这人满肚子坏心思,要用几分在她身上。

“光线不同,物体的明暗面便不同……”

俞珺托着腮,不屑地看着荀徵,心想这人真能装,平常讲话的时候,十个字里有一半是嘲讽,剩下一半还是阴阳怪气,现在倒是装得温柔和善,讨人喜欢。

窗外的大雨不知何时停下,久违的天光破开层层阴霾,洒在教室中每个人的身上。

可不知天光是不是也存了一分偏爱的心思,只爱与俊朗的少年相拥,于是所有人都黯然失色。

唯有他一人独占天光。

“你干吗跑得那么快?赌约还认不认?”

荀徵不出意料地过了试课,众人散去,俞珺却匆匆地找了间教室钻了进去,好巧不巧,便是方才荀徵待过的教室。

她趴在窗边上吹风,心中那些不明的心绪让她脑子迷迷糊糊的,说出的话也不经大脑:“那你先告诉我,你刚刚在这看什么?”

荀徵伸手指了指:“你瞧不见围墙那有棵桂花?长得好看,我便看它。”

可那桂花遭了雨,同沉重的雨珠一块落了一地。

俞珺便哼了一声:“好看你怎么不想着把它留下来,满地乱七八糟的有什么好看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把它留下来?”荀徵挑了挑眉,“我可以画幅画,可以设计个展,我有千千万万种形式将我喜欢的东西留下来,谁也夺不走一个设计师笔下的东西。”

少年的梦想初露端倪,可话里的轻狂却让俞珺嗤之以鼻,她想翻个白眼,可荀徵却忽然走近。

她才被风吹冷的脸忽然又烧了起来,像是一把干裂的柴撞上了些微的火星,不依不饶地烧了起来。

“俞珺,你脸红了。”荀徵没眼色地提起。

俞珺镇定自若地回望他:“搁你在教室里闷一个小时,你脸能白到哪去?”

荀徵嗯了一声,按照他的性子,本来不会放过能够阴阳怪气地讲话的机会,可他却退了一步,问:“赌约?”

“认。”俞珺赶紧跟着他转移话题,“你说。”

然后她听少年咳了一声,将脸隐在窗外的光影里,不自在地说:“你挑个有空的时间,给我做素描模特。”

俞珺瞪大了眼,脸又开始灼热,头脑爱莫能助,放弃了对心跳的控制,任它扑通扑通地响起。

比在听课时还要热烈、烦人。

“下个月就是教师节了,你这次贺卡得用桶拎回去吧?”

学姐打趣了一句,俞珺却有些走神,好半天才回了一句,可心却飘忽不定的,归根究底还是被荀徵的邀约给扰乱了思绪。

为什么会突然要她做模特啊!

“我说你的眼神能不能不要那么空洞,你是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看花,不需要你摆出感时花溅泪,了无生趣的样子。”

俞珺扯了扯嘴角,对着荀徵扯出了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假笑。

额头上的汗黏腻得很,将她化了又好像没化的妆容给打湿了,身上明黄色的连衣裙黏在背上,有些难受。

“要不然改天再拍吧。”

荀徵举着相机走了过来,眉头蹙了蹙,可俞珺一想到还得再来一次,就连连摇头。

只是汗越流越多,模糊了她的雙眼,模糊间,她似乎瞅见荀徵身后的草丛在抖动,忽然就想起舍友的叮嘱,说后山可能有蛇,千万别往树丛里跑。

俞珺瞬间有了劲,一鼓作气地冲到荀徵面前,在荀徵一脸疑惑的问号中,猛地拉了他一把。

“有……有蛇!”

俞珺跑得太猛,摇摇欲坠的身躯直接往后倒。

——却被接到一个桂花香味的怀里。

草丛里的塑料袋无辜地随风飘动,俞珺勉力睁着眼,问:“蛇呢?”

荀徵噗地笑出声,差点没把俞珺又摔回地上,他说:“冬眠去了。”

“这不是秋天吗?”

“啊,对,我给编岔了。”

荀徵低着头笑,卷发随着他的动作飘过俞珺的脸,搔得她发痒。

一瞬之间,习习凉风卷着桂花的香气落在他们身上,少年含着笑意的脸将俞珺的双眼填满,可脑子里却空空如也,所有好的坏的字眼全都忘却,只呆呆地回了一句:“对啊,是秋天啊。”

俞珺崴了脚,回去的路上,荀徵背了她一路。

俞珺趴在荀徵的背上,心有些慌乱,便忍不住一直东扯西扯:“要不咱换个赌约吧?荀徵,什么都可以,别折煞您的手艺了。”

“什么都可以?”

荀徵似是无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在俞珺耳边响起,教她不明所以地烧红了脸。可不等她回话,荀徵又惋惜地说:“可惜我已经拍完了,打算照着照片描摹,倒是教你逃过一次。”

俞珺的心忽上忽下,最终索性闭了嘴,将目光停驻在少年带着促狭笑意的侧脸中。

可是一直到暑假过去,俞珺都没见到以她为模特的那幅画。

她有些心痒,可是又不愿主动提起,于是一整个暑假,她都以教学切磋为借口,有事没事便往荀徵身边凑,想要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那幅画的情况。

她自以为做得不动声色,可学姐却找机会拉着问:“俞珺,你这段时间,挺照顾荀徵的?”

俞珺啊了一声,却见学姐神情无奈:“他们画画的,找人给他们做模特不过是习惯,我听说荀徵丢学分,就是因为他三天两头翘课跑出去画画。”

俞珺有些怅然地点了点头。

荀徵翘课出去画画,他画的是什么呢?是……是别的女孩子吗?

俞珺捧着听课本,看着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课的荀徵,心里有些拧巴,就连下课铃声都没听到,直到荀徵在她面前挥了挥手,她才茫然地抬起头。

“听我讲课这么认真?”荀徵转着笔,歪了歪头,“还想着找我碴?”

就连学姐都看出来她这段时间有心事,可偏偏这个人却迟钝得不行,于是她把所有心事和疑问都吞回了肚子里,面无表情地说:“不,我想你就是个猹。”

后来新学期开始,大三比她想象中的忙,俞珺只能减少去辅导班的次数。学姐表示,如果实在抽不出时间,可以先不用过来,可俞珺却低着头说她可以。

她仅仅、仅仅是很珍惜跟学生相处的时间而已。

教师节那天,俞珺收到了很多贺卡,许是察觉到她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学生们都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喜爱表明。

所有的礼物中,一只画框显得格外别致,她捧起一看。

——明黄色衣裙的少女张开双臂,寥寥几笔将她脸上的笑意勾勒得栩栩如生,她从桂花树下飞奔而来,像是下一秒就要跳出画框。

俞珺的手指颤了颤,可画上面的落款却是另一个名字。

“对不起啊,俞老师,我只是想送一份最好的礼物。”名叫荀煜的小胖子垂头丧气地承认错误,“是我一直缠着我哥,让他帮我画画,还让他帮我一起隐瞒,你别生气呀。”

所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个误会,她只是因为一个误会误入歧途,一瞬之间,所有曾经热烈过的心跳与欢喜凝结成了冰,噼里啪啦地砸在她的心上,教她忍不住发颤。

可对着学生,她仍然镇定自若,扯出了笑容,轻声说道。

“没事呀。”

有时候俞珺想,刘安同荀徵真是如出一辙的讨人厌,时不时便要来骚扰她,让她无奈只能应下刘安的自荐。

“荀先生,这就是我们的教学楼了!”

刘安热情地招呼着荀徵参观,而俞珺看着荀徵脸上的表情明显写着四个字——惨不忍睹。

荀徵瞥了俞珺一眼,问:“你教哪几个班?不带我参观参观?”

不等俞珺开口,刘安便替她回答:“除了一楼左边那几间,别的班俞老师都有教,她什么都会!什么都能讲!还会唱歌画画嘞!”

荀徵抽了抽嘴角:“唱歌?”

俞珺连忙将刘安的嘴巴给捂住,防止她越说越多,可荀徵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恍惚,很明显是被这两个字扯进了她一点也不想记起的回忆里。

她那时候自觉少女心事不过是一场可笑至极的误会,荀徵接近自己也不过只是为了敷衍弟弟的请求罢了。她没办法坦然自若地面对荀徵,更不愿去想,荀徵看着自己这段时间的举措究竟带着几分嘲笑的心思。

俞珺抱着要同荀徵泾渭分明的念头,对荀徵避之不及,可荀徵赚完了学分之后也不走,搞得他们在辅导班里时不时就得碰面。

俞珺便试图让学姐把他们的课给岔开,结果没几天,荀煜这小胖子就找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她说:“俞老师,你是不是还在气我和我哥撒谎的事呀?我哥说你生气了是因为我,所以你才不来教我们班。”

竟然恶人先告状!

俞珺安慰了荀煜几句,却有些想不明白,荀徵……为什么要在乎她生不生气?

俞珺同荀徵这似是而非的冷战一直持续到她二十一岁生日那天,学姐给她办了一场生日会,马上就要放寒假了,她要开始准备找实习,不能再来这了。

每个孩子都用纸给她折了一朵百合花,她抱了满怀,同他们挥手告别。

“你是真的很喜欢他们呀。”

俞珺抱着满怀的纸百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小时候不是说教师是灯,照亮孩子前行的路,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我以后也想做一盏燈,去照亮一个人、两个人,更多的人,为他们的光明未来贡献一点点力量。”

她轻声说着自己的梦想,却没看见在角落里有一道目光一直在凝望着她。

吃完饭,酒意不自觉地上头,她大声地唱着《难忘今宵》,估计有点破音,嗓子有点疼,但是大家笑得很开心。

俞珺唱完倒在沙发上,困得要死却偏偏有人吵闹,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话。

“你好吵啊。”俞珺撇了撇嘴,迷迷糊糊地骂人,“你好吵啊,荀徵!”

“骂人的时候喊我名字倒是不含糊。”荀徵顿了顿,声音有些别扭,“你是因为荀煜的事情,所以一直记恨我吗?”

俞珺嘟囔:“谁要记恨你了,你爱画谁就去画谁,逃课去画都不关我的事。”

“哦——”荀徵的声音忽然软和起来,破天荒地竟然让俞珺品出了一点见鬼的温柔,他说,“谁跟你说我逃课是去画人的?我是去找设计的灵感,你以为我见人就画吗?”

俞珺没有回答,她快要睡着,整个人困极了,可耳朵却好似帮她捉住了一句缥缈的承诺。

“虽说画是荀煜叫我画的,可我是……是进了暑期班之后才答应他的。”那声音轻轻说着,“如果你不喜欢那幅画,那等你明年生日,我送你别的礼物。”

什么礼物?

可等她醒来后,却把这件事当作了一场梦,毕竟荀徵还是天天摆着一副臭脸,无论如何也和梦里的那点温柔沾不上边。

但他们之间那莫名其妙开始的冷战又莫名其妙地结束了。俞珺不再刻意去避开荀徵,而荀徵又总是喜欢凑到她身边,挑她的刺来同她斗嘴。

而这个幼稚鬼也把她带得幼稚了几分,分明知道只要不搭理他就好,可她又偏偏每次都忍不住同他闹。

只是,偶尔带着新人去听他上课的时候,荀徵侧过头望过来,卷发遮住他上挑的眉,光影柔和了他的目光,连带着他看着她的眼神,都带着莫名的温柔。

可这温柔却比平常的吵嘴更教人难以应对,让她每次心跳都不能自己,以至于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不过后来,临近毕业的分别打破了这份虚假的温柔,从那以后,荀徵看着她的神情总是烦躁而又压抑,而她也不再试图去解读。

再一抬眼,过往忽地消散,只有刘安欢快的声音响起,将他们又拉回到滨西村的山野里。

“今天是周末,那些教室都锁起来啦,荀先生,你想看吗?”

俞珺有些紧张,所幸荀徵拒绝了这份邀请。

但看着刘安欢快地围着荀徵转来转去时,俞珺忽然生出来一丝嫉妒和羡慕。

她回头看了看那些上锁的教室,悄悄地叹了声气。

荀徵在滨西村采风采了三天,时不时拿着相机和本子,一边拍照一边记录,俨然是一副认真工作的模样。

俞珺便相信,荀徵刚来那会说是为她来的话,是故意捉弄她的。

“荀先生,这就是我们滨西村最高的山啦!”

刘安在前面带路,山路不好走,没一会俞珺便气喘吁吁,面前却忽然伸来了一只手。

俞珺抿了抿唇,听荀徵淡淡地说:“别耽误我采风的进度。”

俞珺憋着气,可最后还是一把拉住荀徵的手,只是故意使了点力气,想要拉他个踉跄。却没料到荀徵也不中用,看着面色不改,可轻轻一拉,就直接摔到地上。

他们的手还互相牵扯着,于是俞珺也被他一带,砸在了他的身上。

“你故意的吗?”

荀徵看了她一眼,神情不明:“不是你故意的吗?”

这样幼稚的斗嘴只持续了几秒,就被刘安尖锐的喊叫打破。

“蛇!俞老师,你左边那有蛇!”

俞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撞进了荀徵的怀里,有掌心贴着她的胳膊,灼热的体温带动异样的感觉,像游蛇一般钻进她的心里。

她听到荀徵低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你说,这次的蛇是真的假的?”

俞珺的心一颤,被这句话拉回了那一天的桂花香中,就连心跳也如那一天一般,震耳欲聋。

不过这次没有乌龙,蛇是真的,荀徵也真的被咬了,所幸的是蛇无毒,清洗、包扎一下伤口便好了。

荀徵静静地坐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上,助理在外面同大夫说话,刘安也被她老爹揪着耳朵带走了。

房中只剩下俞珺和荀徵。

可他们谁也不说话,往日里最爱针锋相对的两个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白了沉默是金的道理。

但其实俞珺记得的。

大四跟着导师去贫困县实习后,她本来模糊的梦想变得清晰——她喜爱着孩子,也热切地希望能为他们带去些什么。

繁华的城市并不需要她这份渺小的爱,可山林中的村庄或许需要。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的时候,她忽然就想到了荀徵,她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她和荀徵的关系,可如果她要在支教这条路上义无反顾地走下去的话,那么他们……便不可能有别的关系。

毕竟荀徵也有他自己的梦想。

俞珺的手指停在同荀徵的聊天界面上,上一次聊天就在昨天,荀徵跟她说,老师推荐他去国外进修,而他这段时间一直奔波,只想着找一个最好的灵感来点缀他国外大学的申请书。

俞珺问:“这样天天飞来飞去的,不累吗?”

荀徵却难得兴致勃勃地回答她:“灵感不会待在原地等你的,只有到处地跑,才能不断填补我脑子里的世界,才能找到我最想要的设计。”

他们都有自己忠诚追随的梦,并愿意将自己填进梦想的火炬中,燃成灰烬也不后悔。

或许荀徵会明白她的,或许荀徵……并没有喜欢她,可无论她怎么想,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和荀徵开口。

直到临近毕业返校的前夕,当初辅导班的那些人又聚在了一块,她在,荀徵也在。

不知是谁提起俞珺一毕业就要到山里去教书的事,有人唏嘘,有人赞叹,而只有荀徵,一直面无表情地喝着杯子里的酒。

直到人都散去,俞珺悄悄跟在荀徵的身后,她恍惚想起,还没同荀徵好好告别。

“荀徵……”

荀徵停下脚步,回过头,俞珺忽然口中发涩,讷讷地又喊了一声荀徵,可荀徵只是冰冷地看着她,自嘲地说:“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有这么伟大的梦想,我以为我们……”

俞珺呼吸发紧,艰涩地说:“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你不是也想着要飞向全世界,去做一个最好的设计师吗?我以为……起码作为朋友,你会明白我想要追逐梦想的心……”

“朋友、朋友。”荀徵的脸色更难看,他重复了两遍,忽然吐了口气,“我理解,我当然理解,只是作为朋友,我得到消息有点太突然。”

俞珺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场告别支离破碎,教她不知所措。

“啊,我还忘了。”荀徵笑了笑,弯下腰对着俞珺的眼睛,只是那眼里装着客气的疏离,他说,“忘了祝你前程似锦,去追寻你漂亮的人生。听说乡间景色很美,以后如果方便,给我寄几张明信片啊。”

俞珺愣了愣,看着荀徵离去。

他没有挽留她,是不是说明,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纠缠在一起,或许这就是他们这辈子最后的、最近的距离了。

虽然当初他们的告别如此匆忙,可时间却告诫他们要面不改色地伪装。

只是俞珺在这门学问上一直学得不好,她看着荀徵的伤,想要问些什么,可下嘴唇被她咬得要破皮,也愣是没能说一句话。

荀徵先她一步开口:“临时有个合作的会议,明早我便要赶飞机回去了。”

俞珺错愕地抬起头,荀徵的脸上却没有多余的神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着她询问。

“你……”俞珺声音发涩,“其实捐款让你助理来谈就可以了,没必要奔波。”

“我总得四处跑跑,才能寻找我要的灵感。”荀徵淡淡地说,“刚好你也在这,我替那些还惦记着你的同学来看看你过得如何。”

“我……很好。滨西村的孩子都很喜欢我,他们让我觉得,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俞珺顿了顿,轻声问,“你呢?”

像是一个一板一眼的提问回答环节,荀徵却配合,汇报一般同她说了自己这些年飞來飞去地寻找灵感,也举办过几次小型的秀,如今还有了自己的工作室。

除此之外,他还有了要订婚的对象。

俞珺垂下眼,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而真诚:“那真是……恭喜了。”

“也算事业家庭两圆满了。”荀徵点了点头,忽然又道,“人总要不断地自拔和更新,向前走才能成就更好的自己,不是吗?”

俞珺习惯性地想说,这又是你从哪里抄的台词?成语用完了开始用名言了是吧?

可她最后只是点了点头,笑着祝福他:“是呀,那就祝你今后前程似锦吧。”

荀徵也笑,散乱的卷发遮掩住他的目光,他说明早要很早起来赶路,便先在这里告别吧。

“俞珺,再见。”

像是将多年前那个破碎的告别补全,又像是为她所有不得诉说的少女心事画下了最后的句号。

“再见,荀徵。”

她仓促地开口,狼狈地起身,只是临别前,荀徵忽然又叫住她:“当年那幅画你扔了吗?”

俞珺背对着荀徵,轻声道:“没有扔,只是找不着了。”

“那就别找了。”

俞珺胡乱地点头,向门外走去,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回头去看,逼着自己转移注意力,数着步子走回自己的宿舍。

数字像是火把,每数一个数,都在烧灼她的眼眶,煎熬着她的心。

一共是七百六十八步,从荀徵那离开走到这里的距离。

而明天,荀徵将飞往七百多公里外的城市,离开这座曾短暂停留的山村。

一整个夜晚,她不知是睡是醒,只是无论梦中还是现实里,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她像是陷入幻觉一般,闻到了馥郁的桂花香。

像是那个久远的怀抱。

天光破晓的时候,她睁着眼发呆,听着外头的鞭炮声,知道荀徵走了。然后又一会,刘安哭着跑到她的宿舍,撞进了她的怀里,问她为什么荀徵突然走了。

“他是去找他的月亮了吗?”

俞珺一愣:“你说什么?”

那三天的采风,俞珺并没有一直跟着荀徵。

她已经知道了他迟早要离开,又怎么敢放纵自己凑近,只有刘安一直跟着荀徵。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荀徵请刘安帮了个忙。

他要看那些上锁的教室。

每一间他都看了,直到最后,他才问刘安,黑板报上的桂花是不是他们画的。

刘安便说是俞老师教的,说她最喜欢桂花了。

荀徵说他也喜欢桂花,曾经还用桂花设计了一条连衣裙。

“桂花也能做连衣裙吗?我能瞧瞧吗?”

荀徵说,那是他送给别人的礼物,除了那个人,谁都不能瞧。

刘安有些失落,但一眨眼就忘了,又同荀徵说,村里最高的山上有最美的桂花树,每年秋天俞老师都会爬上去看桂花,虽然每次都得他们拉着上去。

俞珺抠着掌心:“他还问了你什么?”

刘安揉了揉眼泪,说:“关于你的事情,他问得最多。”

“我说你人可好了,从不对我们乱发脾气,以前我把你一幅最喜欢的画给弄丢了,你难过得眼圈都红了,一个人找了好久,却没有骂我一句。

“还有你刚来的时候水土不服,三天两头发烧,一边喝药还要一边备课。但是你可厉害了,不管多累、多难受,只要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你永远神采飞扬,就像、就像……

“像明暗面中,永不褪色的光。荀先生说的。”

然后刘安邀请荀徵留下来,等到桂花开了一起去赏花,可荀徵却摇了摇头,摸着黑板上星星点点的桂花,声音嘶哑:“我以为,以为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以为我连挽留她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眼眶似乎有些发红,可刘安没看清楚,只听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月亮,一辈子都在抬头看着它奔跑,直到你捉到它为止。俞老师的月亮在你们这,我不能带走她,只能让她安心地追寻她的月亮。”

刘安还是一脸茫然,荀徵却走出了教室,声音轻轻:“没事的,你以后会明白的,毕竟这么沉重的道理,我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

最后,荀徵似乎笑了,他请求刘安保守住这个秘密:“才不要让她知道这些,我好歹还花了那么多的心思设计……可她却只给我留下一堆不值钱的粉笔画。”

只是那粉笔画年年如是,十二間教室里,每一张黑板上,始终静静地开着一树的桂花,即使在秋光凋零的日子里,也永远馥郁芬芳。

“我答应了他,可我还是告诉了你,我撒谎了。”

俞珺摸了摸她的头,只是双手有些发颤,就像她颤抖的眼睫,难以承受眼角的泪。

她想说,没事的,她也撒了谎,荀徵和她——

他们把谎言留给了彼此。

就在昨天。

告别的时候,她同荀徵说前程似锦,可其实,她望着他的眼在无声地问,能不能再留一会?能不能不要那么快走?

她以为荀徵已有所爱,人生圆满,可原来他望着她的眼里,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叙说那句烂在千万人口中的话语。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陈词滥调,可他们谁都不曾说出口。

爱意只会让他们作茧自缚,痛不欲生,于是那个曾经讨人厌的少年,跋涉千山万水走到她面前,用着最寻常的告别,让她向前奔跑,无须回头。

于是俞珺抱着她的月亮,将眼泪藏在刘安看不见的地方,说没事的,没事的。

只有缄口不言的爱意知道,所有的来不及都已经被悄悄埋葬。

在那个桂花馥郁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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