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蕾
内容摘要:小说中人物的不同身份代表着作者观察社会、叙述故事的不同角度。阿来塑造了许多处于权力或社会边缘的人物形象,以区别于中心的边缘人物的独特视角展现历史与生活风貌。本文分析阿来小说中的边缘人形象,按照是否自愿成为边缘人物的标准,将其划分为自觉疏离的边缘人物、被剥夺话语权力的边缘人物两种类型,并探讨边缘人物在阿来小说中承载的反思人性与历史的独特价值。
关键词:阿来 阿来小说 边缘人塑造 边缘人价值
“边缘人”理论是由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帕克提出的,他认为边缘人是指生活在两个种族、两种文化之间并受其影响的人。后来菲尔斯滕贝格从社会学的理论出发,将由于各种原因处于社会边缘的人统称为“边缘人”,“摆脱了传统上仅从两种(种族)文化冲突角度进行研究的束缚”i,扩大了边缘人的研究范围。时至今日,边缘人的概念仍然没有固定统一,但所有“边缘人”的概念都有共同的特点,即用以指代处于弱势群体,或主动、或被迫地徘徊在主流社会秩序之外,不被主流社会所认可的人。
小说中不同的人物身份代表着不同的视角,从贵族视角出发与平民、奴隶观察到的世界,叙述的故事必然不同。边缘人游离在主流社会之外,在社会地位与社会资源上与常人相比处于弱势。阿来在小说中塑造了许多边缘人物形象,从边缘视角展开叙述,从而得到与处于中心的人物不同的生活体验与认知。边缘人在小说中发挥着独特的作用,阿来通过描写他们观察到的社会形态、思考的内容以及别人对待他们的态度展现更深层的对历史与社会的思考及对复杂人性的反思。
一.阿来小说中边缘人的类型
边缘这一概念是需要与中心相对照的,在社会中,不同的阶层之间有中心与边缘之分,如贵族与平民相比,贵族位于中心而平民处于边缘,阿来始终关注与表现的是处于边缘的普通民众,因此阿来的小说除表现制度与传说等以外,大多围绕普通人的生活展开;
但需注意的是同一阶层中同样有中心与边缘的区别。本文中边缘与中心这一相对概念主要是同一阶层中的对照,并按照是否自愿成为边缘人物的标准,将阿来小说中的边缘人物形象划分为自觉疏离中心的边缘人物与被剥夺话语权力后被迫处于边缘的人物形象两种类型。
(一)自觉疏离的边缘人物
阿来小说中塑造的自觉疏离中心的边缘人形象,他们本身的社会地位并非处于边缘,而是拥有处于中心与主流的资格,但当对所处群体的主流价值观与行为无法认同之时,在思想上产生拒绝融入群体的想法,便会自觉疏离中心,成为流离在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人。在阿来的小说中这类人物形象往往是以常人眼中的傻子或小丑的形态而存在的。傻子、小丑是在常人眼中精神异常、行为怪异的人,本身便是与主流群体相隔膜的异类。他们因或疯或傻的表象,处在所在阶层与权力的边缘,但实际他们却是拥有比聪明人更通透智慧的心灵。这类人物形象主要有《尘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爷,《格萨尔王》中被称为觉如时期的格萨尔以及《阿古顿巴》中的阿古顿巴等。
《尘埃落定》中土司家族的人处于土司社会的顶端,对于这一阶层的人而言,权力是衡量他们处于中心与边缘的标准,傻子二少爷拥有比大少爷更多的智慧,母亲想让他竞争土司位子,但这时他就会看似傻乎乎地转移注意力,选择在权力争夺上自我放逐,成为自觉疏离权力中心的边缘人。《格萨尔王》中觉如每次对他的子民感到失望时便会变成小丑的样子离去,拒绝成为他们的王,疏离子民的拥戴。当觉如在在黄河湾建立城堡,发展壮大之时,岭噶人因大灾前来投奔觉如,他们为要不要觉如做领噶的王而争吵起来,僧人在这时说除上天派来的王,只有他们才可以行使王权,这时“觉如脸上一瞬间出现了许多样神情:从严肃到失望,从失望到迷茫,而那迷茫迅即变成了嬉笑,他又恢复到从岭噶被驱逐时那副满不在乎的小丑模样”ii,觉如对他的子民感到失望,离开他的子民,进行了自我放逐,成为自觉逃离中心的边缘人。《阿古顿巴》中的阿古顿巴是领主的儿子,又是智慧的化身,却没有待在任何庄园,一直处于流浪状态,成为疏离上层社会中心的边缘人。
阿来在叙述历史的过程中却并未选择位于权力漩涡中心的人物形象,而是将主人公塑造成与主流社会相隔膜的异类,以边缘的独特视角更深层次地把握历史,从而提供一种别样的历史书写思路。
(二)被剥夺话语权力的边缘人物
阿来小说中塑造的被剥夺话语权力的边缘人物,他们内心想要得到群体的认可,融入社会主体,但他们或因触犯权威而被权力中心排挤,或因具有某种与常人不同的特殊性而被主流群体所排挤,从而被剥夺在群体中的话语权,成为流离在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人物。阿来书写了这类边缘人物的命运与生存困境,展示了他们在不被接纳的边缘状态下顽强生存的精神力量。
1.被权力中心剥夺话语权的边缘人物
《月光下的银匠》中的银匠达泽是这类人物的典型代表。达泽在群体中的地位经历了两次沦为边缘人,两次由边缘向中心转变的历程。达泽是个骄傲、向往自由的人,老土司因为无法忍受奴隶的骄傲把他逼上流浪的道路,达泽的离开使他成为对这一群体而言的边缘人。达泽名闻遐迩以后处处流传他的名字,在社会地位上实现了第一次由边缘向中心的轉换。他回到故乡后仍然骄傲,拒绝为土司干活,精通权谋的少土司没有杀他,却称他是疯子,于是在人们心中他不再是名扬天下的银匠,而是一个跟命运作对的疯子,人们对他的态度从尊敬变为排挤,于是达泽再次成为边缘人。达泽为证明自己参加银匠比赛,因高超的手艺被民众称为神仙,由此实现了第二次由边缘到中心的转换。土司无法忍受别人成为百姓心中的神仙,因此毁掉了达泽的双手,骄傲的银匠自杀了,但民间仍然流传着他的故事。达泽因权力的压迫而成为边缘人,但在逆境的边缘状态下仍然始终保持自己的高傲,他是权力的反抗者,在他身上闪现出孤傲、顽强的人性光辉态度。
《尘埃落定》中翁波意西是同达泽一样因触犯权力被剥夺话语权力成为边缘人的代表。翁波意西是来麦其土司传教的僧人,因说话不当惹怒老土司而被割掉舌头,失去了说话的权利,被剥夺了话语权。传教僧人处于受尊敬爱戴的中心地位,但翁波意西却被割掉舌头,无法传教,从而沦为土司社会的边缘人。但他一直没有停止思考,努力做了麦其土司的书记官。在舌头长出来后,即使知道会被再次割掉舌头,也要说出心中所想。翁波意西虽被剥夺话语权成为边缘人,但并不会因此畏缩,他的身上闪烁着智慧与勇敢的光辉。
2.被主流群体排挤而失去话语权的边缘人物
格拉母子是这类边缘人的代表。桑丹是来历不明的女人,还有些痴傻,格拉是桑丹与一不明男子的私生子,常常因私生子的身份而被嘲笑,格拉母子在机村是被村民排挤的边缘人。阿来为格拉母子写过两个故事,分别是《格拉长大》与《随风飘散》。《格拉长大》是一部少年的成长史,机村女人把生孩子时一声不吭作为体面,他们鄙弃嘲笑着桑丹在生孩子时的叫喊声,欺负格拉的孩子对他说着污言秽语,格拉却在母亲生孩子的疼痛叫声中感受到了生产的痛苦与沉重,在新生命降生的过程中长大了。《随风飘散》中进一步拓展了这个故事,更加细致地讲述了格拉母子在机村的生存困境。格拉在机村中感受到村民的冷漠,他想融入这个群体却始终无法做到。恩波一家是唯一对格拉母子释放善意的人,弱不禁风的兔子是格拉唯一的朋友。但在兔子被花妖魅住的时候,恩波却带领机村人没有丝毫求证便将格拉拉出来审判。在这个过程中,桑丹离开了村子,格拉也在人群消散后离开机村寻找母亲,但他们都无处可去,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于是只能回到机村,回到他们无法融入又无法逃离的群体之中。后来兔子被鞭炮炸伤去世时,传言是格拉炸的,即使格拉并不在场,也并没有人相信他。阿来通过塑造格拉母子这一对边缘人形象,叙述了他们在机村的生存境遇与格拉一次次被误会、被伤害的过程,展现了机村社会在信仰倒塌后的浮躁年代的冷漠,对淳朴善良的机村社会正在“随风飘散”的痛惜。
二.边缘人承载的价值
阿来小说中塑造了自觉疏离中心与被迫远离中心的两种边缘人形象,除对被迫远离主流的边缘人的生存困境的关注以外,阿来小说中的边缘人形象还承载着揭示人性与反思历史的独特的价值。
(一)通过边缘人的处境揭露复杂人性
阿来塑造了被压迫与被排挤的边缘人形象,通过展现了他们不得不处于边缘的生存状态,透过他们被剥夺话语权力后失语的困境,来揭示人性的复杂。如格拉母子是机村人眼中的异类,是被忽视被排挤的边缘人,格拉在被怀疑的瞬间就被剥夺了话语权,因此无论他怎么解释都不会有人相信他,通过机村人对格拉母子的态度与行为,展现了曾经淳朴的机村人在对待格拉母子这类边缘人物时的冷漠。
同时,傻子或小丑这类自觉疏离中心的边缘人形象更是具有揭露复杂人性的功能。小丑与傻瓜是作为揭露力量而存在的,他们的功用就是把所反映的他人生存外在化。“对付可怕的弥天大谎的,是骗子风趣的小骗局;
对付利己主义的假造和伪善的,是傻瓜并无私心的天真和正常的不理解;
对付一切陋习和虚伪的,是小丑(通过讽刺模拟)进行揭露的综合形式。”iii《尘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爷并没有聪明人的复杂想法,往往是简单直接地说出聪明人不愿撕开的事件真相,他心地忠厚的不解,使聪明人维持的虚伪和平的假象轻易崩塌,在翁波意西向大少爷与傻子二少爷承诺当上未来土司后不让他磕头时,傻子说他不会做未来的土司,大少爷看似宽容地要他答应,却在傻子真的说了以后又受不了了,傻子的存在使大少爷对权力的贪婪无所遁形。《阿古顿巴》中的阿古顿巴身上具有小丑与骗子的集合特征。阿古顿巴是藏族民间故事中智慧的化身,阿来将这一智者塑造成似小丑般形容枯槁、面貌滑稽的形象。很多部落等待着阿古顿巴的拯救,但没有人真的相信他就是阿古顿巴,在众人心中阿古顿巴应该是英俊的王子,而不是滑稽的小丑。对待临死前忏悔的父亲与专横、得寸进尺的老妇人,阿古顿巴展现出如小丑一般讥讽的嘲弄,揭露着他们的虚伪与贪婪。面对不尊戒律的喇嘛、贪婪又吝啬的商人时,阿古顿巴用骗子般清醒、风趣而狡黠的头脑加以抗争。阿来通过他们的所见所感,利用傻子、小丑、骗子的独特的功能揭示了贪婪虚伪的人性。
(二)以边缘人的独特视角叙述与反思历史
在叙述历史时,阿来选择了傻子、小丑这类与常人不同的人物形象,并将他们塑造成在权力斗争中自觉处于边缘的人物形象,借他们之口展现出对历史的反思。傻子或小丑是常人眼中的异类,“他们有着独具的特点和权利,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作外人,不同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相应的人生处境发生联系”iv,因此他们虽然身处历史与社会的语境中,但却拥有局外人般的清醒,对历史与社会问题有着与常人不同的独到见解。
《尘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爷的塑造是阿来实现通过边缘人把握历史,书写社会风貌这一功用的典型代表。阿来曾说塑造傻子的形象是因为“为了一个生动的故事,为了一个能够超越一般历史真实与生活真实层面的故事,我需要一个既能置身一切进程之中,同时又能随时随地超然物外的这样一个人物”v。二少爷是众人皆知的傻子,“傻子”往往是常人眼中的弱者,他因傻子的身份最初便失去继承土司位子的权利,身处权力中心却处于争夺权力的边缘,与他形成对比的是大少爷这个传统意义上的聪明人。但大少爷这个聪明人却在重大事件上步步犯错,而作为傻子的二少爷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做得比聪明人更聪明,他建立了边境市场,在大家都种罂粟时选择种粮食,使麦其土司更加强大。“一个傻子,往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实”vi,然而简单的基本事实往往是聪明人所忽略的事物本质。作为傻子的二少爷并非愚笨,常人眼中的胡话往往是他对表象背后的本质的精准把握。此外,因为他是傻子,所以不必按照世俗的规矩行事,因此阿来赋予傻子的预知能力便具有了合理性。傻子对很多事情有着精准的预知,如对拉雪巴土司抢女土司粮食的預知,对哥哥被杀害的预知,对土司制度消亡的预知以及对自己死亡的预知等。因此,傻子二少爷的那些看似犯傻的话便几乎成了真理。阿来塑造二少爷这一看似愚钝实则聪慧的人物形象,通过“傻子”这一外壳将其置身于历史中心却处于权力争夺的边缘,并赋予其预知未来的能力,便是为了借他所见见证历史,借他所思反思历史,以“傻子”的视角书写传统的聪明人所忽略的历史本质。如小说中以二少爷的视角描写了老土司与大少爷对土司位子的欲望以及由此所导致的土司家族间的亲情的冷漠。二少爷对做土司的好处做出思考,但却发现做土司拥有的东西现在也能拥有,因此仍然是未解的问题。阿来也借傻子二少爷的这种“不理解”进一步衬托出土司社会中权力争夺的残酷与冷漠。
阿来从边缘人的独特视角入手展现藏区的历史文化与生活面貌,塑造了许多边缘人形象,不仅书写了被权力或主流群体排挤的边缘人的生存困境,还在他们身上寄予了对复杂人性与历史的反思,体现出阿来的人文关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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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i雷海花著.罗伯特·瓦尔泽小说中的现代边缘人[M].北京:新华出版社, 2017:30.
ii阿来著.格萨尔王[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74.
iii钱中文主编;
白春仁译.巴赫金全集.第3卷.小说理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58.
iv钱中文主编;
白春仁译.巴赫金全集.第3卷.小说理论[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55.
v阿来著.落不定的尘埃.阿来藏地随笔[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232.
vi阿来著.尘埃落定[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46.
项目:2022年度大连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阿来小说的边缘书写”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YJSCX2022-157).
(作者单位:大连外国语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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