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树民
父亲年轻时拉得一手好板胡,农闲之夜,和父母同样喜好文艺的三朋四友,聚于门前渠边,头顶朗朗明月,耳听潺潺水声,泡一壶清茶,摆一圈小杯,品着笑着,你吹笛子,他敲扁鼓,她拉二胡,和父母说笑几句,试试音调,打板声起,拉的拉,唱的唱,《三对面》《虎口缘》《火焰驹》《苟家滩》,有时还有《血泪仇》《穷人恨》选段……生旦净末丑,均有板有眼,惹得不少男女老少来凑热闹。我那时刚上小学,凑热闹也得表现表现,端茶续水自然非我莫属。
常常月偏西天,鸟雀入眠,大家仍不肯散去。最后,还是父亲又哄又劝:“咱不能光图自己热闹,打搅人家学校老师睡觉。明晚再来嘛!”
水渠那边墙内,是我读书的小学,操场靠墙有一个台子,逢大节喜庆,偶尔会演小戏或歌舞,不用说,父母和那一伙朋友就会结伴而去,当然也会把我这个小尾巴带上。镇上南街,有一个坐西向东的大剧院,戏台下放有一排排座位的池子,除面对戏台之外,其它三面用粗椽做栏杆围住,对着大门的东面开一个活动木栏栅,供买座票的观众进出。第一排座位前面,是一排窄窄的木头长条桌,可以摆放茶水和吃食。每排座椅上方后边,有一柞长的木板伸出,三面有棱,可供买坐票的有钱人,将买来的茶水、瓜子、洋糖(即水果糖)放在上面,边看边吃,优哉游哉。买站票的,围在座池三面,扒在粗椽上,也很享受。
父亲领我到大剧院,只有破天荒的一次,就是看周化一魔术团表演的魔术。有一个节目,魔术师从手中的黑布下变出钟表,一会儿一个,不大功夫,变出成十个,摞了一堆。我悄悄问父亲:“他那么能变,咋不回家变出来卖?还远天远地地跑到咱这儿干啥?”父亲低声回答:“那是魔术,不是真的!”对父亲的回答,好多年我一直采取怀疑态度。因为购票钱不足,母亲未去,回家后,母亲缠着父亲详细叙说所见所闻。我迷糊睡了一觉,醒来撒尿,父亲尚未叙说结束。
小镇上每来剧团演出,父亲场场不拉。那年月,在生产队累死累活干一天,也只够买8分钱一盒的羊群烟。父亲没钱买戏票,看戏主要是听,到戏园门口,寻个偏僻角落,找块破砖烂瓦,坐下,有滋有味地聆听戏园门楼上高音喇叭传出的念唱做打声响,听到得意之处,也跟上哼哼几句。那些年,父亲去时得背着我。不过,常常戏未听完,我就扒在父亲背上呼呼入睡了。
戏园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戏演过五分之四时,敞开大门,不再要票,让门前墙角那些没钱买票的铁杆戏迷进去饱饱眼福,俗称“看巴巴戏”。戏近尾声,热闹非凡。我只记得《大闹天宫》中孙猴的金箍棒和《劈山救母》中沉香的劈山斧很厉害:其余,就記得扒在父亲背上睡觉很舒服。
那年月大锅饭造成的光景,本来就不好。连续几年灾祸,不少人家揭不开锅了。玉米棒子还不大熟,就被掰下来充饥了。这天夜晚,父亲和我一人拿了一根当晚饭的煮熟的嫩玉米棒又去听戏。听戏的人多,买票进去的人少,戏园门口有点冷冷清清。父亲和我,一边啃着嫩玉米,一边在门口溜达。
收票的两个人,年长的50多岁,年幼的10多岁,望着我们手中的嫩玉米,一面使劲地揉着鼻子,一面贪婪地咽着口水,连声说:“好香,好香!”父亲笑了笑,轻轻对年长的说:“你们咋不用玉米棒顶戏票呢?”年长的似乎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你老哥说得有理,戏毕了,我得给领导说说!”父亲四顾无人,将嫩玉米一掰两截,将一截塞进年长的手中。我学父亲的样子,将一截塞给年幼的。那二人大概早已饥肠辘辘,转身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转眼啃得一干二净,回过身来,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向我父子挥挥手,悄悄说:“进去吧,园子空着哩!”
那年月,人都猫吃糨糊,光在嘴上刨了,看戏简直成了一种奢侈。偌大一个戏园,寥寥不过数十人。
次日晚,父亲又带我去看戏。收票口明显热闹了,一老一少身旁,各放着一只箩筐,想看戏者,只要将两穗玉米棒放进箩筐,就可进去。父亲一看,让我等着,回家拿了两穗玉米棒,往筐里一扔,拉着我就往里闯。年幼的挡住我,小声嘟囔:“你还没交玉米棒哩!”我尴尬地站在收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年长的瞪了年幼的一眼,低声说:“小娃娃嘛,要啥票?”年幼的作了个鬼脸,一把将我拉了进去。
“玉米棒子能当戏票!”传遍十里八村。第二天晚上,戏园门前,人山人海。收票口,四个箩筐装的玉米棒子,已插得冒了尖。有人叹息:“咱家玉米棒子少啊!”父亲听了,在一旁向年长的收票者进言:“你们吃饭就不缺菜吗?”年长的愣了一下,转眼满脸堆笑,一边收玉米,一边大喊:“没玉米棒的,拿蔬菜也行!”
次日晚上,收票口四个箩筐,除了玉米棒儿,茄子、白菜、毛豆、红萝卜、白萝卜、莲花白……各种蔬菜,应有尽有。年长的见了父亲,挺着腰,开始红润的脸上笑成一朵花:“你老哥可给剧团帮大忙了!团长说了,你再来看戏免票。”
多少年后,父亲的朋友说起玉米棒子、红白萝卜顶戏票的事,众口一词称赞父亲出的主意新鲜。父亲低头嘿嘿一笑:“那还不是触景生情,被逼的么!”
每逢春节,也是我家最忙的时候,父亲用篦刀把买回的竹子划成细竹篦,绑成飞机、小兔、莲花、鼓鼓等各种灯笼架子:母亲给灯里面拧上插蜡烛的细铁丝,再给外面糊上白纸,画上色彩:我的任务就是给莲花灯、鼓鼓等周边贴花瓣。父母一边做灯,一边还哼唱着我听不懂的曲儿,每晚都要忙活到夜半三更,乐此不疲。我熬得常常睁不开眼,也不敢提个睡字——这些灯在正月十五元宵节以前卖掉,是为挣钱给我缴学费呀!
遗感的是,父亲临终,也不知音响、DVD为何物,也没有看过一次电视……
母亲就比父亲幸运多了。母亲晚年,和我相依为命。我供职的单位买了一台彩电,可是晚上能不能开,得看领导的心情。老母亲叹息着说:“咱能有一个电视就好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县百货公司没货,有货还得凭票,就是弄到票也买不起。我想圆老母亲的梦,节衣缩食数年,攒了1300元,想给老母亲买一台彩电,然而县上一年没分来几台,哪儿能轮到我一个普通干部?
几年后的一个初夏,县上分到50台进口原装彩电。我急忙四处托人求告,朋友看我孝心可嘉,答应给我措腾一台。我既兴奋又熬煎,兴奋的是可以让老母亲美梦成真,熬煎的是老母亲年事已高,我只攒了那几个钱,买了电视口袋可就空空如也了。
入夜,在明亮的电灯下,我和老母亲拉话中笑着探问:“妈,你想现在享福还是百年之后享福?”老母亲怔了一下反问:“你在謀思啥?”我大着胆、涎着脸说:“你想现在享福,我给你买一台彩电。你想百年之后享福,我给你买一副柏木棺板。”老母亲知道我每月只有57元工资,看了我半晌,还未开口刚上小学的儿子拉着老母亲的胳膊嚷嚷:“婆,婆,让我爸买彩电,买彩电!”老母亲呢地骂了一句:“小东西,把婆摇散活了!,,转脸对我说:“人死如灯灭,睡那么好的棺板弄啥?听说国家提倡火葬,让干部带头。妈不能拖你的后腿!就买彩电吧,还能知道东西南北都有啥新鲜事儿!”我先后征求了已出嫁的两个妹妹和老母亲娘家人的意见,大家都很开明,一致同意按老母亲的想法办。
拿到彩电票,我给老母亲抱回一台16时的东芝彩电。彩电加天线,几乎等于我两年工资的总和。后来,我又攒钱买回一台DVD。
第一次开电视,播放的是歌舞节目。老母亲拄着拐杖绕到了电视机后面,我奇怪地问:“妈,你在找啥?”老母亲讪讪地回答:“我想看看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小人儿跳跳唱唱!”我哑然失笑,简略地给老母亲讲了电视原理。老母亲似懂非懂,不停地“嗯嗯”点头。原来老母亲在单位看电视时,一直以为是单位找小人儿来表演的。她发现人家没有去电视机后面看,怕给我丢脸,也没好意思去!
这台彩电伴着我家搬迁新居。老母亲背靠沙发,眼睛总盯着荧屏,每逢电视台播出我们县上的事儿,老母亲就会喊我:“快来看,咱县上了电视啦!”母亲喜欢秦腔,打开DVD,就能过足秦腔瘾。有一天,妻神神秘秘地小声对我说:“妈不简单,还会欣赏交响乐?!”老母亲在农村刨了大半辈子土,该不是图个希罕?我愣了一下,进客厅一看,嘿,老母亲头依沙发睡着了!那年月,电视没遥控器,老母亲没来得及起身去关机。
日月好了,我的收入奉养母亲绰绰有余。年逾七荀的母亲应该享受享受了。可是母亲避过我,不知偷偷在做什么。我工作繁忙,看母亲一天到晚笑呵呵的,也不想多问。五月端阳节快到了,有一次回家,却见不到母亲。我出门寻找,见不远处的街口,有人在竖一横三的棍上挂着层层叠叠的香包,五颜六色,千姿百态,有十二生肖,有灯笼和绣球,还有莲花童子、咧嘴石榴、火红辣椒……走近一看,摊主竟是母亲!母亲看见我,不好意思地说:“你娃上学去了,我一个人停在家里心慌……”
母亲的文艺情结,直到她驾鹤西去……
而今,各种文艺演出,此起彼伏,精彩纷呈:各种新颖彩电,琳琅满目,随便挑选。假如父母九泉有知,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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