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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歌到国歌:《马赛曲》与法兰西民族国家象征的构建*

时间:2024-02-04 14:30:02 来源:网友投稿

宋逸炜

国歌(national anthem)是现代国家不可缺少的政治象征(political symbol)。作为法国国歌,《马赛曲》不仅出现在政府主导的官方场合,也是法兰西民族情感的集中表达。关于《马赛曲》的历史,法国官方和学界已经达成共识:1795年7月14日法令规定《马赛曲》为国歌,“从而确立了这首爱国歌曲和共和国之间的联系”。(1)法国学界对《马赛曲》的研究,可参考Michel Vovelle, “La Marseillaise: La Guerre ou la Paix”, Pierre Nora ed., Les Lieux de Mémoire, volume 1, Paris: Édition Gallimard, 1997, pp.107-152.([法]米歇尔·伏维尔:《〈马赛曲〉:战争或和平》,[法]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黄艳红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9—197页);
Frédé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aris: Imprimerie Nationale, 1989。法国官方对《马赛曲》的介绍,可参考法国总统府和国民议会网站:https://www.elysee.fr/la-presidence/la-marseillaise-de-rouget-de-lisle,http://www2.assemblee-nationale.fr/decouvrir-l-assemblee/histoire/dossier-historique-la-marseillaise/la-marseillaise-hymne-national,2020年11月11日访问。

然而,这种普遍认识难以回答下面两个问题:其一,歌曲作者鲁热·德·利勒(Rouget de Lisle)在其个人作品集中,不仅对《马赛曲》的政治意义没有任何评论,而且将“民族之歌”(chant national)的名称赋予了另外两首未曾流行的作品。(2)Rouget de Lisle, Cinquante Chants Français, Paris, 1825.其二,法国大革命期间,有很多歌曲都被称作“民族颂歌”(hymne national);
而1840—1882年间出版的诸多《马赛曲》印刷品,则有“民族的”、“爱国的”等不同修饰词。(3)法国国家档案馆(Archives Nationales), Cote : 75AP/2, Dossier 2-3.因此,本文将在勾勒《马赛曲》成为法兰西民族国家象征的历史进程的基础上,考订既有研究中的模糊之外,着重分析歌曲政治意涵流变背后的制度和文化因素。

创作《马赛曲》以前,鲁热·德·利勒只是一位普通的爱国军官。1760年5月10日,他出生于法国东部小城隆斯勒索涅(Lons-le-Saunier)。1776年进入巴黎军事学校,1782年获少尉军衔,1791年获上尉军衔,之后移驻法国东北部边境城市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

长期以来,斯特拉斯堡所在的阿尔萨斯地区是法德争夺的焦点。即使在1681年被法军占领后,阿尔萨斯仍与德意志保持密切联系。1789年以后,当地的政治生态进一步恶化:一方面,德意志贵族坚决要求恢复自己的封建特权;
另一方面,激进分离主义宣传助长了当地脱离法国的倾向。此外,反革命者和教士的活动、新兴的雅各宾主义浪潮,也都严重威胁了法国在这里的统治。(4)Julien Tiersot, Rouget de Lisle: Son œuvre, sa vie, Paris : Librairie CH Delagrave, 1892, pp.51-61.

1792年春天,普鲁士、奥地利等欧洲君主国准备入侵法国,扑灭革命火焰。4月20日,法国向“波西米亚和匈牙利国王”宣战。当日,路易十六(Louis XVI)亲临立法议会,“只有十几个议员对宣战投了反对票”。(5)[法]阿尔贝·索布尔:《法国大革命史》,马胜利、高毅、王庭荣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56—159页。最迟在4月25日,宣战决定抵达斯特拉斯堡。市长迪特里希(Philippe-Frédéric de Dietrich)是一位以“自由与祖国”为信仰的开明贵族,吕克内元帅(Nicolas Luckner)率领莱茵军团(Armée du Rhin)也驻守此地,防御普奥联军的入侵。

4月25日晚,迪特里希在家中设宴招待当地的驻防军官。在爱国热情和香槟美酒的双重刺激下,鲁热·德·利勒允诺创作一首符合时局的歌曲。回到家中后,他拿起小提琴,想起白天市长演说中的词句,在激情中完成创作。次日一早,他把作品拿给朋友,略作修改后交给迪特里希。后者再次召集晚宴,并在席间演唱了这首歌曲。4月29日,斯特拉斯堡的国民自卫军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演奏了这支旋律。

目前可见最早的《马赛曲》文本为1792年5—6月斯特拉斯堡市政当局印刷发行,歌曲全称是《莱茵军团战歌——致吕内克元帅》(Chantdeguerrepourl’arméeduRhin:dédiéauMaréchalLuckner)。(6)A. Rouget de Lisle, La vérité sur la paternité de la Marseillaise: Faits et documents authentiques, Paris, 1865.此后,歌曲旋律虽有所调整,但六段歌词和叠句没有变化。其中,今天最常演唱的第一、六段和叠句的歌词是:

第一段:前进祖国的儿女们,光荣的日子已来临!那举起来反对我们,是暴政的血腥军旗。你们可听到原野上,凶残的士兵在咆哮?他们冲到你们身边,屠杀你们子女伴侣。Allons enfants de la Patrie,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Contre nous de la tyrannie,L’étendard sanglant est levé, (bis)Entendez-vous dans les cam-pagnesMugir ces féroces soldats?Ils viennent jusque dans vos brasÉgorger vos fils, vos compagnes!第六段:对祖国的神圣之爱,指引和支持我们复仇。自由啊,亲爱的自由,与你的守护者同战斗!在我们旗帜下,胜利奔向你那雄伟的歌声,让垂死的敌人们看到,你的凯旋与我们的荣耀!Amour sacré de la Patrie,Conduis, soutiens nos bras ven-geursLiberté, Liberté chérie,Combats avec tes défenseurs! (bis)Sous nos drapeaux que la victoireAccoure à tes mâles accents,Que tes ennemis expirants Voient ton triomphe et notre gloire!叠句:武装好,公民们,组织你们军队,前进,前进!用肮脏的血液灌溉我们田野!Aux armes, citoyens,Formez vos bataillons,Marchons, marchons!Qu’un sang impurAbreuve nos sillons!

对祖国的热爱是贯穿《莱茵军团战歌》的主旨思想。当然,因为歌曲创作于法国面临外敌入侵的危急关头,而题目中也有“战歌”的字样,所以它不可避免地带上了暴力斗争的色彩。

1792年5月以后,鲁热·德·利勒离开斯特拉斯堡,先后移驻阿尔萨斯地区的边境小镇新布里萨克(Neuf-Brisach)和于南格(Huningue)。与此同时,《莱茵军团战歌》从法国东北传到南方,它的流行与1792年夏天的革命情势密切相关。此时,议会与宫廷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6月13日,路易十六解除了吉伦特派大臣的职务。7月2日,立法议会绕过国王,命令各地的国民自卫军来巴黎参加联盟节。7月11日,立法议会正式发出了“祖国在危急中”的号召。在爱国主义情感高涨的背景下,各地民众集结而成的“联盟军”(fédérés)踏上了捍卫祖国的征程。

一部1829年出版的马赛地方史作品写道:法国南方城市蒙彼利埃(Montpellier)的联盟军在出发前夕,派遣亚历山大·勒科尔(Alexandre Ricord)和米库兰(Micoulin)两位代表前往马赛,了解后者是否做好了出发准备。在当地举行的欢迎宴会上,两位代表听到鲁热·德·利勒的作品而备受鼓舞,将之以《战争之歌,致边境军队,以萨尔吉纳为曲调》(ChantdeGuerre,auxarméesdesfrontières,surl’airdeSargines)为名发表,“这首崇高的战斗歌曲印刷出来后被分发到每一名马赛部队战士手中”。(7)Augustin Fabre, Histoire de Marseille, Tome II, Marseille: Marius Olive, Paris: Librairie de Lacroix, 1829, p.470.不过,鲁热·德·利勒的后人阿梅代(Amédée Rouget de Lisle)指出,“以萨尔吉纳为曲调”之说是误传,早在五月底和六月初,这首歌曲就已经被巴黎和马赛所知。(8)A. Rouget de Lisle, La vérité sur la paternité de la Marseillaise: Faits et documents authentiques, p.7.

事实上,马赛联盟军1792年7月30日抵达首都的三天前,巴黎发行的《晚报》就报道了首都在欢迎八十三省军队晚宴上演唱这首“好战歌曲”的场景。(9)Frédé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p.25-27.8月10日,马赛联盟军攻占杜伊勒利宫(Palais des Tuileries)。此后,这首歌曲伴随着反对路易十六王权统治的意义,在巴黎迅速流行开来。8月29日的《巴黎纪事报》写道:

在所有戏剧演出中,人们都在询问这首“前进祖国的儿女们”的歌曲。它由驻防于南格的工兵上尉鲁热(Rougez)先生作词,比隆(Biron)部队的阿勒芒(Allemand)先生作曲,具有鼓舞人心和好战的双重特点。这首歌在马赛非常流行,并由马赛联盟军带来。他们合唱这首歌,在其挥舞帽子和军刀之时,会立刻兴奋地高呼:“武装好,公民们!”在他们途经各个村庄时,也会唱起这支好战的曲调;
崭新的赞美诗在农村鼓舞了公民情感与好战氛围。他们也经常在罗亚尔宫(Palais royal)演唱它,有时在剧院演出的两个剧目之间,也会唱起这首歌。(10)Chronique de Paris, N° 253, 29 Aot 1792, p.3.

虽然其中的部分信息不甚准确,但这首暂时以首句“前进祖国的儿女们”代称的歌曲已经与马赛建立了联系。8月30日的《八十三省邮报》使用了“战争歌曲”(chanson guerrière)的简称;
(11)Le courrier des LXXXIII départements, N° 30, 30 Aot 1792, pp.2-4.9月中旬的《巴黎革命报》描绘了歌手们在杜伊勒利宫花园的自由女神像前演唱《马赛联盟军战歌》(ChantdeguerredesMarseillois)的场景。(12)Révolutions de Paris, N° 167, du 15 au 22 septembre 1792, p.519.

从1792年4月到9月,这首军事歌曲的爱国主义情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但它在8月10日之后被赋予的象征意义却与作者本人的立场渐行渐远。因对王室持有同情态度,鲁热·德·利勒被停职并剥夺军衔,甚至两次入狱。《马赛曲》及其作者命运的分道扬镳,预示了法国革命政治文化的激烈竞争。

1792年9月22日,国民公会宣告成立共和国,共和国赋予《马赛曲》官方地位的尝试有三次。

第一次是在1792年9月28日,即共和国成立的第7天。9月20日,法军取得瓦尔米(Valmy)战役的胜利。次日,前线指挥官克勒曼将军(François Christophe Kellermann)致信战争部长约瑟夫·塞尔旺(Joseph Servan),希望军队可以获得演唱《感恩赞》(TeDeum)的授权。塞尔旺回信表示:“《感恩赞》的时代已经过去,应该以更实用、更符合公共精神的歌曲替代它”,“我随信附上的《马赛联盟军颂歌》(HymnedesMarseillais),与您原本需要《感恩赞》拥有同样的效果。”对于塞尔旺的提议,克勒曼完全赞同。(13)Frédé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32. 全文参见Julien Tiersot, Rouget de Lisle: Son œuvre, sa vie, pp.93-94.9月28日,塞尔旺致信国民公会,汇报了另外两位前线将军的请求,即希望共和国能够庄严见证法军攻占边境城市尚贝里(Chambéry)的军事胜利。塞尔旺写道:“我建议国民公会授权临时执行委员会举行连续的庆祝活动,即在革命广场演唱《马赛联盟军颂歌》。愿这首爱国歌曲,作为法兰西情感的忠实表达,在所有帝国引发反响,让我们的邻国亦能听到,永不停止,为人民带来希望,而让暴君感到恐怖。”(14)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 à 1799), Tome LII (du 22 septembre 1792 au 26 octobre 1792), Paris: Imprimerie et librairie administratives et des chemins de fer Paul Dupont, 1897, p.189.据此,国民公会颁布法令:

为庆祝共和国军队胜利的法令(自9月28日生效)

为庆祝法兰西军队在萨伏依(Savoie)地区接连取得胜利,国民公会决定在共和国境内举办节日加以庆祝;
《马赛联盟军颂歌》将在革命广场上被庄严演唱。(15)Collection générale des décrets rendus par l’Assemblée nationale: Avec la mention des Sanctions et des Mandats d’exécution, Mois de septembre, Octobre et Novembre 1792, Paris: Chez Baudouin, Imprimeur de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p.25.

可以看到,1792年9月28日法令,是国民公会在共和国成立和军事胜利的特定背景下,以法军将领希望举行庆祝活动为契机,将《马赛联盟军颂歌》推广至全国。这里,《马赛联盟军颂歌》兼具爱国主义和共和主义的双重政治意涵,热爱祖国就是热爱新生的共和国。

第二次是在1793年11月24日,即雅各宾派主导的救国委员会统治期间。这份文本不是国民公会的“法令”(décret/loi),而是救国委员会的“决议”(arrêté),其内容如下:

统一和不可分割的法兰西共和国二年,霜月四日

救国委员会决议,在旬日期间共和国的所有演出中,《自由的颂歌》(HymnedelaLiberté)将被有规律地演唱;
在公众要求时也应被演唱。

内政部负责即可转发本项决议,并报告执行情况。(16)“Extrait des registres du comité de salut public de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Imprimerie J. B. Poirson, 1793, Paris: Musée Carnavalet, https://www.parismuseescollections.paris.fr/ru/node/80822, 2020年11月11日访问。

这份决议明确规定了演唱《马赛曲》的两种场合:共和国在旬日举行的官方演出以及公众要求之时。决议由六位救国委员会成员共同署名,分别是巴雷尔(B. Barère)、比约-瓦雷纳(Billaud-Varenne)、卡诺(Carnot)、兰代(R. Lindet)、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和普里厄(C. A. Prieur),并在霜月六日(11月26日)巴黎公社总委员会的会议上被宣读。(17)Gazette nationale ou le Moniteur universel, N° 70, 30 novembre 1793, p.1.事实上,山岳派议员康邦(Pierre-Joseph Cambon)在1793年8月6日的国民公会会议上就要求颁布法律,将“马赛联盟军颂歌”称作“自由的颂歌”。(18)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 à 1799), Tome LXX (du 30 juillet 1793 au 9 aot 1793), Paris: Imprimerie et librairie administratives et des chemins de fer Paul Dupont, 1906, pp.375-376.不过,此动议没有得到立刻回应,直到四个月后,救国委员会才规定了演唱《马赛曲》的场合。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救国委员会在当时地位甚高,但这份决议只是行政命令,而非法律。在法国大革命的高潮中,雅各宾派和救国委员会通过强调《马赛曲》的自由精神,试图传递一种更加激进的革命情感。

第三次是在1795年7月14日,即通常所说《马赛曲》成为法国国歌的日子。在当天的国民公会会议上,温和派议员让·迪索(Jean Dussaulx)首先发表了纪念7月14日的演说。之后,国立音乐学院的音乐家们演奏了一段交响乐,继而唱起了《马赛曲》,现场气氛愈发高涨。曾经高呼“祖国在危急中”的温和派议员让-德布里(Jean-Debry)起身发言,提议:为了“使国民精神(esprit national)恢复到革命全盛时期的力量与热情”,“我要求这首伴随我们战斗胜利的《马赛联盟军颂歌》应当永远流传,不仅要被完整收入在今日的会议记录中,而且请求军事委员会颁布命令,在每天国民自卫军换岗时演奏这首歌”。(19)Gazette nationale, ou le Moniteur universel, N° 300, 30 Messidor An III (18 juillet 1795), p.4.国民公会采纳了德布里的提案,颁布如下法令:

关于歌颂革命胜利的公民歌曲与旋律,将由国民自卫军和正规军的音乐团演奏的法令(自获月26日生效)

在重回法兰西自由的首个时代之际,国民公会为维护共和国的力量,庄严宣扬7月14日攻占巴士底狱和8月10日推翻王权的神圣原则,颁布如下法令:

第1条:今天在会议厅里演奏的两首纪念7月14日的歌曲——公民鲁热·德·利勒创作的爱国颂歌《马赛联盟军颂歌》,伏尔泰(Voltaire)作词、戈塞克(Gossec)谱曲的《自由合唱曲》(ChœuràlaLiberté),将被完整收入到公报中。

第2条:歌颂革命胜利的公民旋律和歌曲,将由国民自卫军和国民军的音乐团演奏……

军事委员会负责在每天国民宫的国民自卫军换岗时演奏这些歌曲。(20)Collection générale des décrets rendus par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Avec la mention de leur date, Messidor, An III (19 juin-18 juillet 1795), pp.198-201.

这份文本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法令中毫无“国歌”及相关字样,修饰《马赛联盟军颂歌》的定语是“爱国颂歌”(hymne patriotique)和“公民旋律和歌曲”(air et chant civique),并将之与1789年7月14日和1792年8月10日相连;
其二,《马赛联盟军颂歌》的地位不是唯一的,它与伏尔泰和戈塞克创作的《自由的合唱曲》(即《人民,觉醒吧》)一样,被明确规定只能用于国民自卫军每天的换岗仪式。

“获月法令”反映了1794年热月政变后的革命政治文化。随着革命高潮的退却,热月国民公会需要妥善应对重新崛起的保王党势力,“金色青年”(Jeunesse dorée)以1795年1月创作的《人民的觉醒》(Réveildupeuple)抨击雅各宾派的统治,与《马赛曲》形成了鲜明对立。美国学者劳拉·梅森(Laura Mason)指出,在清除激进共和主义复兴的可能之后,“右转”的政府需要向公众展示明确的共和信号,这揭示了“热月党政治同盟的脆弱性”。(21)Laura Mason, Sing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Popular Culture and Politics, 1787-1799,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6, p.150.因此,在1795年7月14日的特殊节点,由温和派议员发起的复兴《马赛曲》的行动,旨在引导民众重回1789年和1792年的革命传统。遗憾的是,“获月法令”没有获得广泛认同,在一片反对声中,法令虽然被勉强维持,但国民自卫队在其换岗仪式中却拒绝演奏《马赛曲》。(22)Laura Mason, Sing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 Popular Culture and Politics, 1787-1799, pp.140-141.

督政府时期,《马赛曲》遭遇了更多的挑战。1796年1月8日,督政府要求巴黎所有剧院在每日演出开幕前必须由管弦乐队演奏“共和国亲爱的旋律”,具体包括《马赛曲》《萨伊拉》(ÇaIra)、《我们向帝国致敬》(Veillonsausalutdel’Empire)和《出征曲》(Chantdudépart),要求人们在幕间演唱《马赛曲》或其他爱国歌曲;
爱艺术剧院每天要演出《自由的献祭》(OffrandeàlaLiberté)或其他共和主义剧目,明令禁止《人民的觉醒》这首“杀人的旋律”。(23)J. B. Duvergier, Collection complète des lois, décrets, ordonnances, règlements et avis du Conseil d’état, Tome 9, Paris: A. Guyot et Scribe, 1825, pp.33-34.此后数年间,《马赛曲》虽然还被一些官方场合所使用,但由于拿破仑对这首歌曲的冷淡态度,《马赛曲》最终与大革命一道退场。

法国大革命期间,《马赛联盟军颂歌》见证了新生的共和国与欧洲君主国、革命者与保王党以及革命者内部的多重博弈。本节述及的三份文本拥有不同的背景和表述,但歌曲的政治意义始终与祖国、共和国等关键词相连,罕有与“民族国家”相关的解释;
而在官方或民间活动中,《马赛曲》往往不是独立出现的,甚至还有歌曲与其展开竞争。此时的《马赛曲》既不是共和国唯一的“国歌”,也没有获得法兰西人民的一致认同。

帝制与共和制之间的相互竞争是19世纪法国政治的主旋律。在这一进程中,帝国拒斥作为共和国象征的《马赛曲》,而民众则借助《马赛曲》抒发政治参与热情。

1830年七月革命后,路易·菲利普一世(Louis Philippe I)向饱经沧桑的鲁热·德·利勒拨付了一笔特别年薪。1848年第二共和国成立后,《马赛曲》的影响继续扩大。当年3—5月,官方主办了一场“民族歌曲竞赛”,在收到的约八百份参赛作品中,“《马赛曲》被多次提及,但不是其中鼓舞战斗的部分”;
在歌曲结构上,“《马赛曲》的模式也非常重要”。遗憾的是,这场竞赛因局势变化草草收场,但它反映了政治家用音乐的形式传播共和原则的尝试,其思想来源之一是有关1792年的记忆。(24)Sophie-Anne Leterrier, “Du patrimoine musical. Le concours de chants nationaux de 1848”, Revue d’histoire du XIXe siècle, Tome 15, N°2, 1997, pp.67-80.

1870年9月4日,巴黎民众高唱《马赛曲》,第三次宣告成立共和国。1871年,《马赛曲》鼓舞着数万名公社战士走向战场。在1870—1879年间,共和政体面临着内部的种种割裂:凡尔赛政府与巴黎公社的冲突、梯也尔(Adolphe Thiers)和麦克马洪(Mac-Mahon)时期君主派与共和派的斗争。1875年1月30日,国民议会仅以一票的微弱优势通过“瓦隆修正案”,共和制度方才以“隐而不彰”的形式得到确立。经过1876年众议院选举、1878年“五一六危机”和1879年参议院选举,麦克马洪黯然辞职,温和共和派政治家格列维(Jules Grévy)就任总统。在这种政治氛围中,《马赛曲》“再度成为团结和凝聚共和派的歌曲”。(25)[法]米歇尔·伏维尔:《〈马赛曲〉:战争或和平》,[法]皮埃尔·诺拉主编:《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第172页。

1879年2月14日,在众议院议长莱昂·甘必大(Léon Gambetta)的主持下,议员们讨论了由阿尔弗雷德·塔朗迪耶(Alfred Talandier)及其同僚提出的、根据1795年“获月法令”恢复《马赛曲》“法兰西民族之歌”(chant national français)地位的议案。《法兰西共和国官方公报》记录了这场辩论的全过程,其中主要参与者及其政治倾向如下。(26)议员立场参见法国国民议会数据:https://www2.assemblee-nationale.fr/sycomore/liste/(legislature)/28, 2021年3月27日访问。据统计,当时众议院533个议席分布如下:“极左翼”(Extrême gauche)38席,“共和联盟”(Union républicaine)74席,“共和左翼”(Gauche républicaine)147席,“中左翼”(Centre gauche)66席,立宪党人与奥尔良主义者41席,正统派56席,波拿巴主义者111席。左、右翼议员比是325:208。

众议院议长:莱昂·甘必大,“共和联盟”议员提案主要发起者:阿尔弗雷德·塔朗迪耶,“极左翼”议员1德西雷·巴罗特(Désiré Barodet),“共和联盟”议员1德·洛奈(Louis Le Provost de Launay),波拿巴主义者2德·蒂兰古尔(Edmond de Tillancourt),“中左翼”议员2比萨恰公爵(duc de Bisac-cia),“右翼联盟”(Union des droites)议员3茹费里(Jules Ferry),“共和左翼”议员,公共教育与美术部长3保罗-安托万·布儒瓦(Paul-Antoine Bourgeois),“右翼联盟”议员亨利·格雷斯利将军(Henri Gresley),战争部长,非众议院议员

讨论开始后,左、右两翼的议员都要求发言。德·洛奈首先表态,无意深究于此;
巴罗特则出人意料地要求撤回提案。或许是出于好奇,德·洛奈将发言机会让给了巴罗特。巴罗特表示,“几位部长和共和国总统似乎都对这首被拉马丁称作熔铸于法国灵魂中的歌曲表现出恐慌。”德·洛奈立刻插话,指出《马赛曲》“就在断头台的脚下!”比萨恰公爵附和:“我们的祖先在这首歌声中被送上断头台”。面对来自左翼的嘘声,比萨恰公爵继续说:“是的,先生们,在这首歌声中,人们斩杀了所有我们的父辈,我不怕大声说出来!”此举得到了右翼的响应。此时,巴罗特表明立场:“我们没有将任何人送上断头台。”德·洛奈反驳:“人们唱着它成立了公社!”巴洛特回应:“人们唱着它拯救了祖国!”现场吵成一片。见此混乱,甘必大出面调停:“先生们,我请各位听取巴罗特先生的解释,而不要互相交换意见;
我认为他的动机很简单,即撤回提案,而现场双方的质询却是时空错置的。”对此,大多数议员表示赞成,只有德·洛奈坚持说:“如果巴罗特先生只是单纯地撤回提案,我们无话可说,否则我们将进行回应。”在吵闹声中,巴罗特继续发言:“我们完全禁止在公民、军乐队、官方仪式和法国内外演唱《马赛曲》;
我们都记得,在工业宫为参展者举行的庄严的颁奖仪式上,他们宁愿让我们听到丧歌和宗教赞美诗……”此言一出,中、左翼发出嘲讽般的欢呼,而右翼则大声回应,但德·洛奈试图发言未果。巴罗特总结道:“我只想再说一句话。先生们,如今,时代已经改变了:我们有共和派的两院、共和派的部长们和共和派出任的共和国总统。我们有理由相信,《马赛曲》已经成功实现了其全部自由,共和三年获月26日法令赋予其的‘国歌’地位,将获得全部执行。因此,先生们,特别是战争部长,如果您愿意在讲坛上向我们做出保证,我们将撤回我们的提案。”巴罗特的发言得到了中、左翼议员的赞赏,而右翼则表示不满。战争部长格雷斯利将军随即表态:“先生们,作为战争部长,在我的脑海中,我不能反对任何一项法令。因此,我将在所有必要适用的情况下,执行共和三年获月26日法令。”对此,中、左翼议员报以长时间掌声,而右翼则抱怨不堪。德·蒂兰古尔还以“1870年,帝国曾让军队演唱《马赛曲》”为例反驳右翼。巴罗特再次表示:“在战争部长已经表态的情况下,我们撤回我方的提案。”但德·洛奈毫不罢休:“我们指出公社也唱《马赛曲》!”这时,公共教育与美术部长茹费里予以回应:“我们在这里,反对公社,也反对你们!”德·洛奈继续要求发言,但甘必大拒绝了他的请求。布儒瓦也劝说不满的德·洛奈:“别坚持了,没有什么要说的!事件充分反映了现状。”德·洛奈只能无奈威胁:“你们邀请君主们来巴黎听《马赛曲》吧!”(27)Journal officiel de la République française, Onzième année, N° 45, 15 Février 1879, pp.1088-1089.但于事无补。

通过还原历史现场,可以看到所有人都在辩论中直接使用了《马赛曲》的简称。在讨论关于《马赛曲》的提案之前,众议院在无人质疑的情况下,顺利通过了同样由塔朗迪耶及其同僚关于在学校和考试中确保自由信仰的提案。然而,涉及《马赛曲》的讨论却一波三折。在右翼议员眼中,《马赛曲》是断头台和弑君的象征,特别是面对共和派议员希望恢复《马赛曲》地位的努力,他们试图唤起双方对巴黎公社的共同“仇恨”,但在政治氛围已经转向的前提下,此举显然无济于事。另一方面,《马赛曲》的支持者步步为营、配合精妙:一位左翼议员首先提出议案,在众议院付诸讨论的第一时间,右翼议员不出所料地争夺发言权表示反对,此时,另一名左翼议员以退为进,要求将提案撤回,在争取到长段发言时间的同时,援引1795年法令,阐明撤回提案的前提是战争部长保证该法令得到执行。战争部长则以军人服从法令的天职为由表示同意。于是,提案顺利撤回,《马赛曲》绕过众议院应有的表决流程,恢复了它的官方地位。尽管右翼议员反对,但作为第三共和国的缔造者之一,看似居中调和的甘必大在体制内部以合法方式为《马赛曲》的官方化进程予以“正名”。

1879年2月24日,战争部长格雷斯利将军向巴黎和里昂的军事长官、阿尔及利亚总督和军队各位将领发出通函(Circulaire),内容如下:

一项被收入法律公报但从未有过报道的、日期为共和三年获月26日(1795年7月14日)的法令,规定军乐队将演奏题为《马赛联盟军颂歌》的音乐作品。

因此,在需要演奏官方乐曲的所有情况下,有悖于此要求的全部规定都被将视作无效。(28)Frede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255.

为保证连续性,战争部长使用了与1795年7月14日法令中一致的名称——《马赛联盟军颂歌》。然而,已如上节所述,“获月法令”只规定《马赛曲》是国民自卫军每日换岗仪式演奏的两首歌曲之一,而在1879年的战争部长通函中,《马赛曲》却是适用于所有官方场合的唯一曲目。虽然通函没有明确标识“国歌”字样,但在法国的现实政治中,《马赛曲》已是无可争议的国歌。

1911年2月25日,时任公共教育与美术部长莫里斯-路易·富尔(Maurice-Louis Faure)发出通函,向公立学校提供《马赛曲》的歌词和乐谱,并附上音乐史家蒂耶索(Julien Tiersot)所写的文章,以“回顾这首共和国创作我们的国歌的历史”,并要求各个学校必须学习和演唱《马赛曲》的第一、六、七段。(29)Frédé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p.255-256.经过两次世界大战,《马赛曲》已成为凝聚法国民族认同与政治共识的利器。1946年10月27日颁布的第四共和国宪法第一章“主权”(De la souveraineté)第二条明确规定:“国歌是《马赛曲》。”1958年10月4日颁布的第五共和国宪法也采用了同样表述。(30)Frédéric Robert, La Marseillaise, p.257.至此,《马赛曲》的国歌地位在法律意义上获得了最终确认。

要之,1879年2月14日的众议院辩论和2月24日的战争部长通函,是《马赛曲》官方化进程中的标志性事件。同一时期,共和派议员还通过7月14日成为国庆节、议会由凡尔赛重新迁回巴黎等举措,强调对1789年遗产的继承。故而,法国学者弗朗索瓦·傅勒(François Furet)指出,“三个象征性的决定展现了共和国与它被驯服的传统的重逢”,“法国大革命终于到港”。(31)François Furet,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II, Terminer la Révolution: De Louis XVIII à Jules Ferry, 1814-1880), Paris: Librairie Arthème Fayard/Pluriel, 2010, p.467.通过这种方式,共和主义才真正在法国主流政治文化中扎根。

综上,可以从两方面梳理《马赛曲》成为法兰西民族国家象征的历史进程。

在政治制度层面,议会是1789年后法国政治权力运转的中心。1792年9月28日的国民公会法令,是在共和国成立和特定军事胜利的背景下,要求在全国范围内的庆祝活动中演唱《马赛曲》的个案。1793年11月24日的救国委员会决议,规定在旬日演出和公众要求的情况下演唱《马赛曲》,但它只是革命高潮时期的产物。1795年7月14日的国民公会法令,要求国民自卫军在每日换岗仪式中演奏包括《马赛曲》在内的两首歌曲,但其在执行中遭到抵制。1879年,在保守势力尚强的情况下,共和派议员只能精心设计,通过众议院辩论和战争部长通函的形式恢复《马赛曲》的官方地位。此后,《马赛曲》出现在各类官方场合,但其国歌地位还有待1946年1958年两部宪法的追认。

在政治文化层面,《马赛曲》的名称及其象征意义不断流变。《莱茵军团战歌》是1792年4月革命危机与爱国情感相遇的产物。1792年8月10日以后,它因反对王权的斗争获得了《马赛联盟军颂歌》的称谓,同时被赋予了共和主义的政治意涵。此后,“《马赛曲》即共和国”的符号性特质不断固化,成为法国民众的共识。时至1879年,共和派议员以1795年7月14日法令未被废除作为《马赛曲》的合法性来源。由此,法国官方勾勒了一条“从大革命至共和国”的政治文化谱系,1789、1792、1795、1848、1870年等时间节点全部包含在内,而1793年雅各宾派的统治和1871年巴黎公社的历史却被有意遮蔽。通过对革命传统的再生产,第三共和国宣誓了它的政治合法性,巩固了共和政体。

正因如此,在今天法国的主流语境中,官方和学界都愿意将1795年7月14日视作《马赛曲》成为法国国歌的起点。然而,通过本文的梳理不难发现,从《莱茵军团战歌》到《马赛联盟军颂歌》再到《马赛曲》,鲁热·德·利勒的作品在创作近百年后才成为法国国歌,这段历史正是法国构建现代国家和形塑共和文化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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